“一个完全的人”:胡适之母冯顺弟

2017-10-21 07:11张守涛
同舟共进 2017年10期
关键词:胡适母亲

张守涛

胡适在《论家庭教育》一文中有言:“这家庭教育最重要的便是母亲。”胡适的母亲便对胡适影响至深,“我在我母亲的教训之下住了九年,受了她的极大极深的影响”。可以说,是胡适母亲一手培养出了这位文化大师。

“我母亲待人最仁慈”

胡适母亲名叫冯顺弟,生在一个贫穷的农家,她的父亲是战乱的幸存者,曾被太平军掳去做苦力,脸上还烫着“太平天国”四个蓝字。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冯顺弟从小就懂事、贤惠。她父亲去村外挑石头盖新房,还是小女孩的冯顺弟便去村口接应父亲,从筐子里取出一两块石头抱到地基外,算是为父亲分担一点辛苦。17岁时,冯顺弟到了婚娶之年,媒人来提亲,竟然提的是一位49岁的老头。这老头叫胡传(原名珊,字铁花),中过秀才,当过塾师,42岁时出门远游,时任江苏候补知府,两位前妻先后离世。冯顺弟的父母不太同意这门婚事,一来胡传的大儿子、大女儿都比冯顺弟还大;二来不肯让女儿嫁去做填房;三来怕人说闲话,“贪图财势,高攀官家”。

但冯顺弟体谅父母,嫁给做官人家当填房可以多接彩礼,父亲盖房就不用那么辛苦了。

而且,冯顺弟其实早就听说过被称为“珊先生”的胡传,在14岁逛神会时也在众人中见过“珊先生”,印象还不错。“珊先生还没有到家,烟馆赌场都关门了”,这句家乡流传的话留在冯顺弟脑海里。烟鬼、赌棍都怕“珊先生”,说明他是个好人,应该会是个好丈夫的,于是她对父母说:“只要你们俩都说他是个好人,就请你们俩做主吧。”“至于嘛,男人家49岁也不能称是年纪大了……”末了,她又轻轻补充道。

父母便知道冯顺弟是乐意的,于是在1889年3月12日,冯顺弟与胡传成婚。婚后,胡传教冯顺弟读书识字,还帮老丈人家盖了新房,夫妻生活美满。两年后,胡适出生了。但好景不长,结婚不过六年,带病在战乱中奔走的胡传便去世了。

此时冯顺弟只有23岁,胡适刚刚4岁,冯顺弟从此一个人挑起照顾家庭和培养胡适的重担。“以少年作后母,周旋于诸子诸妇之间”,再加上后来家业中落、经济困窘,冯顺弟“困苦艰难有非外人所能喻者”。“只因为还有我这一点骨血,她含辛茹苦,把全部希望寄托在我渺小而茫不可知的将来,这一点儿希望居然使她挣扎着活了23年”,胡适在《四十自述》中如此慨叹。

胡适母亲独自当家后,因为是填房又是寡妇,所以经常受胡适哥哥嫂嫂们的气。好在她脾气好、气量大,如胡适所言:“我母亲待人最仁慈,最温和,从来没有一句伤人感情的话。”

胡适大哥是个败家子,赌博、抽鸦片,在外借了一屁股债,回家拿东西就卖,烛台、香炉、锡酒壶都曾被他“顺手牵羊”。胡适父亲在世时,曾要拿剑砍他,冯顺弟跪着哀求道:“使不得!千万饶了他吧!不然人家以后会说我这个后娘不容……”父亲去世后,他更有恃无恐,屡屡以胡家名义赊烟钱、欠赌款,累积了不少债。每年除夕,讨债的人坐满了胡适家的客厅,连门槛上都坐满了债主,而胡适大哥早就躲出去了。冯顺弟则镇定得很,料理完年夜饭后,给每个债主一点钱,好说歹说打发走。不一会,胡适大哥从后门溜回来了,冯顺弟从不骂他,脸上不露出一点怒色。这样的年,胡适家过了六七年。

胡适两个嫂子也不是省油的灯,大嫂无能而不懂事,二嫂能干却气量窄。两人常常闹意见,只因胡适母亲和气、调节而未公开打骂。胡适和两个哥哥家的孩子年龄相仿,一起玩耍起了矛盾,母亲总是责备胡适的不是。两个嫂子则一边打孩子出气,一边指桑骂槐。胡适母亲常常装作听不见,实在忍不下去了便哭,哭她早逝的丈夫,哭她可怜的命运,直哭到嫂子过来劝才止住。

“如果我学得了一丝一毫的好脾气,如果我学得了一点点待人接物的和气,如果我能宽恕人,体谅人——我都得感谢我的慈母”,胡适在《四十自述》里写道。在母亲的言传身教下,胡适学得了好脾气,温润如玉,堪称君子。胡适提出“容忍比自由更重要”,并以身作则为人宽容、温和,“我的朋友胡适之”传遍天下。有次,胡适夫人江冬秀发起火来,将一把水果刀扔向胡适,险些击中胡适的脸,而胡适只是嘀咕了几句了事。这处事风度,正如其母。

“我的严师,我的慈母”

胡适从母亲那学到了勤奋、自省、关爱他人等为人之道,“在这一点上,我的恩师就是我的母亲”。

每天天亮,母亲便把胡适唤醒,让他自己想想昨天做错了什么事、说错了什么话,要他以后注意改正。“三省吾身”是冯顺弟教给儿子的品行。然后,她才把衣服给儿子,催他快去上学,胡适常常是最早到学堂的。胡适做错了事,母亲从不在人前责备他。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母亲才关起房门教训胡适,有时罚跪,有时拧拉皮肉。

一个初秋的傍晚,胡适吃完饭在门口玩,身上只穿件背心,被姨妈看到了。姨妈拿了件衣服给胡适说:“穿上吧,凉了。”胡适随口回了一句俏皮话:“娘(凉)什么!老子不老子呀!”恰好,这话被胡适母亲听到了。晚上,母亲罚胡适跪下,重重责罚了一顿,“你没了老子,是多么得意的事!好用来说嘴!”母亲气得发抖,不允许胡适上床睡觉。胡适跪着直哭,用手擦眼泪,结果不知擦进去了什么细菌,害了一年多的眼病。有人说,用舌头去舔眼睛可以治好,冯顺弟竟然真的用舌头去舔。后来,胡适回忆此景时发出肺腑之声:“这是我的严师,我的慈母。”

冯顺弟一直不忘丈夫的遗嘱:“穈儿天资颇聪颖,应该令他读书。”胡适小时候不信鬼神,但很崇拜孔夫子,母亲便让他多祭拜孔夫子,盼望他好好读书。有次,胡适到大姐家,看到外甥供着一个孔夫子的神龛,十分精致,非常羡慕。回家后,胡适也自己造了一座孔夫子的小神廟。母亲见了十分欢喜,专门给了他一张桌子和一个铜香炉,让他每逢初一十五都要焚香跪拜。

胡适3岁多时,母亲便把他送进私塾。因为胡适身体太小,还要别人抱起坐在高凳上。她为了让老师多加管教,总是比别人家多交私塾费用,第一年就送了六块银元,以后每年增加,最后一年加到十二元,而其他家孩子一般只交两块银元。当时学塾对学生大多只要求死记硬背不求理解,而冯顺弟让老师为胡适讲解书本上每句话的意思。有次,一个同窗好友拿着一封信,问胡适“父亲大人膝下”是什么意思。这位同学虽然读过四书五经,却不懂一句简单的敬语,胡适这时深深领会到母亲多交学费的好处。

胡适因为认得字多,又懂得释义,所以不觉得读书很苦,倒是在书里发现了一片有趣的天地。十二三岁时,常常有一堆十几岁的小姑娘围着胡适,听他讲古文里的故事。后来,胡适对此感慨道:“我一生最得力的是讲书:父亲母亲为我讲方字,两位先生为我讲书。念古文而不讲解,等于念‘揭谛揭谛,波罗揭谛,全无用处。”

胡适从小体弱,母亲不准他随便乱跑,这养成了胡适爱静不爱动的性格。因为胡适总是文绉绉地说话,所以人们都说他“像个先生样子”,给他起了个“穈先生”的绰号。有了“先生”之名,胡适不能不装出点“先生”样子,不能随便跟着顽童们“野”了,“故我一生可算是不曾享过儿童游戏的生活”。有一天,胡适难得地在家门口和一群孩子玩“掷铜钱”。一位老人走过来,笑着对胡适说:“穈先生也掷铜钱吗?”胡适听了面红耳热,以后更少玩耍,一心读书了。

胡适常常第一个到学校,天黑才放学,晚上还要念夜书。课余时间,胡适常用来读小说,《红楼梦》《儒林外史》《薛仁贵征东》等很多白话小说都看,母亲很少干涉。跟着家人去田里割稻子,胡适常常坐在树下只看自己的小说。即使偶尔和伙伴们玩过家家游戏,胡适也总是扮演诸葛亮、刘备之类的文角儿。“我在这九年之中,只学得了读书写字两件事。在文字和思想的方面,不能不算是打了一点底子”,胡适后来的这段回忆,就出自《我的母亲》。胡适早年读过不少白话小说,与后来成为新文化运动旗手,该是有着莫大关联。

“一切事物都是不朽的”

因为受过私塾和母亲的良好教育,胡适11岁就能看古文,还批阅了《资治通鉴》,学问差不多赶上私塾老师了。老师怕耽误胡适前程便提出辞职,胡适由二哥介绍,于12岁时离家去上海读书。母亲临别时装作很高兴的样子,不曾掉一滴眼泪。为不辜负母亲的期望,胡适在上海刻苦用功,以致一度两只耳朵都聋了,又辍学教小学,挣钱赡养母亲。

后来胡适听说考取留美官费生在国外学习能得不少钱,便写信征求母亲意见。母亲欣然答应,回信说:“自得汝出洋留学之报告,吾家家声可期复振,心境顿觉怡然……当刻刻以学业不振为虑,其他尽可置之度外。”

在胡适留美时期,冯顺弟一度病重,几乎不能起床。她私下请照相的人来家里照了张相保存起来,跟家里人说:“吾病若不起,慎勿告吾儿,当仍请人按月作家书,如吾在时。俟吾儿学成归国,乃以此影与之。吾儿见此影,如见我矣。”后来病情稍有好转,又不顾家中经济困难,花了80元巨款买了本《图书集成》给胡适,让他开阔眼界。

母亲对胡适的婚姻大事放心不下,给胡适在家乡里订了一门亲。1917年,胡适学成归来,赴北大任教,并遵从母命娶了小脚太太江东秀。第二年,儿媳怀孕的消息从北京传来,冯顺弟如同终于完成使命,因为长期操劳过度、积劳成疾而轰然倒塌,享年仅46岁。

从疾病重发到去世仅有十几天,胡适没能见到母亲的最后一面,“生未能养,病未能侍,毕世勤劳未能丝毫分任,生死永诀乃亦未能一面。平生惨痛,何以如此!”

冯顺弟去世时,父老乡亲男女老幼都很悲痛。一个家庭主妇何以赢得这般尊敬?胡适反复思量,回顾母亲的生平事迹,得出一个认识:“一切事物都是不朽的。”并以《不朽》为题发表过一篇文章,在文章里说:“那英雄伟人可以不朽,那挑水的,烧饭的,甚至于浴堂里替你擦背的,甚至于每天替你家掏粪倒马桶的,也都永远不朽”。的确,至少胡适母亲是不朽的,如胡适在《先母行述》中所言:“伏念先母一生行实,虽纤细琐屑不出于家庭闾里之间,而其至性至诚,有宜永存而不朽者。”

在母亲出殡那天,胡适泣血写了一首悼母诗:往日归来,才望见竹竿尖,才望见吾村,便心头狂跳。遥知前面,老亲望我,含泪相迎:“来了?好啊!”——别无他语,说尽心头欢喜悲酸无限情。偷回头,干眼泪,招呼茶饭,款待归人。今朝——依旧竹竿尖,依旧溪桥,只少了我心头狂跳!何消说一世的深恩未报!何消说十年来的家庭梦想,都一一云散烟消!只今到家时,更何处寻他那一声“好啊!来了!”

“好啊!来了!”是冯顺弟的谆谆之语,让胡适难以忘怀。“我有一个非常非常好的母亲,她对我的深恩是无从报答的”,胡适在致“红颜知己”韦莲司的信中写道(胡适之所以最终娶江冬秀而非韦莲司,原因也是其母亲,胡适對母亲之恩“深感愧疚,我再不能硬着心肠来违背她”)。可以说,是母亲一手培养了胡适的品性,为胡适后来的成就奠定了基础,验证了胡适所说的:“这家庭教育最重要的便是母亲。”

母亲常对胡适说父亲的种种好处:“你总要踏上你老子的脚步。我一生只晓得这一个完全的人,你要学他,不要跌他的股(丢脸之意)。”实际上,平凡的胡适母亲何尝不是“完全的人”?胡适一生没有辜负父母,没有跌他们的“股”。

(作者系文史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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