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你,千千万万遍

2017-10-24 12:40王芳
湖南教育·B版 2017年10期
关键词:伯父文字语文

王芳

1

如果你此时倔强,就永远倔强。微胖的李小菊拖着两条长长的辫子,漾开一脸朗月般的笑,眼睛里像有星星闪着,对我说了这句话。很多年以后,我只要做一件事情想放弃,就会想起她,不知道她现在到了哪里,是不是在继续做她的语文老师,唱着《满江红》里那句“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把那本该属于男儿的襟抱未开的惆怅唱得朗朗山月一般壮阔。

那年我才十岁,是一个不足五十斤、下巴尖尖的小女孩,但我已经读五年级了,觉得自己了解全世界,看得懂男老师对漂亮小女生的偏爱,也看得懂女老师眉眼里对某个男老师的情意,把后桌的男生打得哭过几次,还不服气老师不带我参加书法比赛,摆过一幅自己的作品给他看,硬是逼着他带我参赛拿了个奖回来。我们老师叫麦秋,高高大大的,很帅,一下课就跑到李小菊的房间里坐,对我们这群小屁孩问问题有些不耐烦,一心要和李小菊聊天,眼珠子只要到了李小菊身上就挪不开。在我强烈要求参加书法比赛的时候,李小菊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然后扑哧笑出声来,说,好倔强的小姑娘,我喜欢。

不久,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麦秋忽然改成教数学,李小菊走进了语文课堂。她拿着课本走进来的时候,仿佛背上有光芒,整个人都亮闪闪的。她往讲台上一站,教室里瞬间安静下来,风从窗外呼呼一吹,掀得小凌子桌上的语文书自己翻开了几页。我坐在旁边,打了个冷颤,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秋凉漫卷全身,我张目看了看同学们,所有人都屏气凝神。我又看李小菊,她也正看着我,笑意盈盈,我的身子不由地又暖了。

她说,孩子们,语文是什么呢?我说不清楚。但是,我只要教你们唱一首歌,你们应该就能知道语文了。她这句话像消隐水一样,将她身上的神圣光芒吞没了,同学们像解除了某道巫咒,觉得自己与她平等了,一下子活跃起来,嘲讽她,自己都说不清楚呢,还教语文,语文又不是音乐,干脆去当音乐老师好了。我有点替李小菊担忧,可又总觉得她教的一定不是麦秋那样的语文,所以即使是唱,也打算接受她。

只见她清了清嗓子,右手张开,缓緩伸到半空,眼神迷离,低声开唱: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慢慢地,幽怨中有了几分高亢,音调在她嗓子里打了几个转,轻轻吐出来,有着千钧之力。所有人再次陷入安静之中,屏息凝神,期待下句。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然后她重复了一遍,除了窗外飞鸟的声音,就是她的声音在空气里环绕,带着她的气息,也带着李煜那无法挥去的愁绪。虽然我并不知道那愁是什么,却分明感受到那份愁绪的凄美。那时我才知道,世上有一种美,是让人心痛的,而且恰恰是这种心痛才长长久久地诠释着人生。同学们忘记了鼓掌,都傻了,然后,第一个掌声响起,便绵绵不绝。所有人都要求她继续唱这一类型的歌,这是迥然有别于当时流行歌的音乐,歌词之美,虽然那时还小,说不上到底源于什么,但在动情处,却是泪都听出来了。

从此,李小菊教会了我们唱《虞美人》《扬州慢》《满江红》《声声慢》,所有的《红楼梦》词曲,我们课本里所有的诗她都自己谱曲子给我们唱,萧萧古风立马就从她的唱腔里溢出来了。因此,她布置下来的作业,大家没有不争先恐后完成的。所有人都想看她没有看过的书,讲给她听,看她惊讶而喜悦的表情;所有人都工工整整地抄诗歌,抄各种漂亮的段落,想看到她批红红的“好”字;所有人都希望写出一手好文章,被她用唱歌一样的语调读出来。但是,只有我的名字是李小菊提得最多的,因为我唱歌没天赋,有的调子老是唱不上去,就在放学后找她重新教,咬着牙一遍一遍地唱;又因为我太喜欢那些词,成天抄各种诗词,搜集大量小说来读,谁想阻止我都做不到。父亲见我这样痴迷,很担心我荒废学业,让李小菊来劝我至少放弃唱歌,我偏不肯。她便说,如果你爱语文,即使全世界反对你,你都要走下去;如果你此时倔强,就永远倔强。我猛劲儿点头,说,我记住了。

六年级时,我写的每一篇文章几乎都被李小菊表扬,有一次她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说,将来某一天,她会以曾经教过我而感到自豪,因为她说不定能在教材上看到我的文章呢!那时我是多么春风得意啊,虽然其实什么也不懂,可就是拼命地想让她觉得我什么都懂,那么地热爱语文,希望成为一名赫赫有名的大作家,终身理想是能够让我的文章进语文课本,让李小菊看到时,眼睛里的星星闪闪发亮。

人生是有很多命定的。如果我没有在那么懵懂却又自以为什么都知道的年纪遇到李小菊,也许我就不会爱上语文;如果我不爱上语文,我就不太可能在高一分科明明有理科优势的情况下选择文科;如果我不选择文科,就不能在高考志愿栏里毫不犹豫地填上中文系;如果我没有填中文系,那我自然就不会做一个语文老师啦!如今,这语文老师的讲台一站就是近二十年,我常常会在上课的某一瞬间跌回李小菊进教室唱“无言独上西楼”的那个秋天,想起那天的凉风和她眼里的暖意。我总想,一个老师,真的可以决定一个人的一生,因此,我又怎可懈怠属于我的这份神圣呢?

2

有狠你就给我做一个最厉害的语文老师,或者作家;没狠,你就乖乖读书,将来有什么饭吃什么饭。王国勋瞪着他王氏家族独有的大眼看着我,眼睛里几乎要喷出血来,而我,只能悄悄瞟他一眼,然后将目光移到他手中的象棋子上。

王国勋是我亲伯父,是我父亲的偶像,也是我初中学校的校长,语文特级教师。他声音低沉,表情严肃,似乎从来不知道笑,个头很高,站在我们身边,能挡住大半边太阳。每次只要我蹦蹦跳跳没正经,他就特别生气地站着看我半天,他的目光里有一根捆仙绳,把我捆得死死的,令我无法动弹。为了管好无法无天的我,他主动担起了我班的政治教学,用摸象棋子的方式进行抽查。那时候我成天看金庸梁羽生琼瑶三毛,政治课实在是我极抗拒的,根本无法听进去,所以每次抽查到我必定挨批,就只能期待象棋子轮到的那个名字不是我。但事与愿违,我被抽中的频率很高,而我又总是对于答不出题目不屑一顾。伯父这次火山爆发,不仅罚我抄题,还把我关进那间校长专属的办公室,让我从寝室搬出来一个人住在那里直到能够端正学习态度为止。

冬天来了,晚上七点还没到,整栋教学楼就安静得吓人,风在三楼顶上跑兵一般一拨一拨不停,读寄宿的同学全都缩在被子里读书,我一个人被关在伯父的房间里,看着那雕花的大木椅和掉了漆的大木柜发呆。背政治题,这是我死也不想做的事,可是,翻翻伯父的大柜子倒是可以考虑。就这样,我一时没忍住打开了木柜的门,然后,我明确且唯一的未来訇然洞开了。多年以后回想那个时刻,就像李小菊头上的光一样,柜子里的光闪花了我的眼,我甚至怀疑,伯父是故意不锁那个柜子的,他故意把我带到只有语文特级教师跋涉许久才能看到的世界。

那是一柜子期刊,从1980年代开始的纯文学杂志(这是到后来才知道的名词),《人民文学》《十月》《收获》《当代》《钟山》《青年文学》……应有尽有,当时我并不知道这些杂志到底有多牛,更不知道这些杂志里的那些作家,很多是文学界的领军人物。我唯一知道的是,书多,而且跟以往看的作品气质不同,它们森然有序的样子令我肃然起敬。我抽出一本《人民文学》,发现上面竟然还有木刻画插图,非常精致,便盘腿坐下,一头扎进了进去。当时怎么知道这一扎就是一生?只知道文字的排列组合、故事情节和人物形象与武侠言情里的大不相同,有种别别扭扭的正经,却又是招人喜欢的正经。相比之下,我好像更希望自己写出这一类文字。

那一晚,以及之后的许多晚,伯父柜子里的书成了消遣长夜最好的东西。孙悟空进蟠桃园,摘一个桃子吃一口就丢,我进了书园,可舍不得丢,一个个“桃子”囫囵吞下去,短短几个月,撑得半死。人却像成了仙一般,忽轻忽重的,快活不已。方才知道世界上有一种文字,长着各种善变的面孔,唯一点不变,即是对人、对世界内在的探寻,这就远远不同于那些以情节为上的武侠言情文字。奇怪的是,我竟自然而然地喜欢上了这种文字,在阅读中感受到了如跟着李小菊唱诗一样的愉悦。我如饥似渴地阅读,兴奋地挥动笔墨做读书笔记,写心得写到半夜,夜深人静之时,我甚至能感觉自己走到了文字的深处,与作者同呼一口气,共饮一杯水。

就这样,在伯父王国勋的办公室兼书房里,我与语文正式结下盟约。将来的某一天,我也要像他一样,做一个拥有这么多书的语文教师,把我从文字里感受到的愉悦传递给那些同样热爱文字的人;我还要做一个将文字重新排列组合的人,把属于我自己心灵的那些故事一一安顿,让它们也能遇到一个两个读者,珍视它们,收藏它们,那我就心满意足啦!

一直寒冷而漫长的冬天,在那一年,显得分外温暖而急促,呼呼刮着的北风,全只做了我那一灯如星的背景:往前照亮我蒙昧未开的幼年———同样大雪纷飞的日子,父亲打开大门,对着门前雪白的田野教我看书写字,一笔一画,都是对人生壮阔江山秀美的憧憬;往后照亮我所有彷徨无助的岁月———那些看似跨不过去的艰难,母亲早逝,洪水席卷,家贫如洗,分配边远,在芦苇荡边的小学校教语文,每天黄昏漫步于大堤,看风在芦苇里滚过一浪又一浪,只觉前路茫茫,心灵苦难,但终究因为心中那份对文学的执着,跨过去了。

直到今天,我还常常疑惑,当年的伯父是不是有意的呢?前年我表侄结婚,我去赴宴,见到两年未见过的伯父,想要向他讨要答案。谁知见他时大吃一惊,当年魁梧帅气的他早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门牙掉得只剩一颗的衰朽老人,他朝我笑着时,我差点没认出他来。然而,他笑着说,我在杂志上看到你的文章啦,真是成才了,我的侄女还是有狠的!我便确定,这个伯父,就是当年的那个有着一柜子文学期刊的语文特级教师,我才确定,确实是他悄悄领我走上了一条鲜花盛开的道路。

3

本来想,像我这样已经被领上语文这条路的人,应该没有别的选择了。然而,读高中的时候,我竟意外地被物理和数学迷住了。可能这还得归功于语文,我好像通过文字看到的那些题目内在的东西超过了计算本身,那些什么惯性啊,加速度啊,浮力啊,机械能啊,还有数学中出现的种种计算,都呈现出令人惊讶的美。为数学和物理,我简直要疯了,有时候整整一个晚自习两三个小时,我一道又一道题目算过去,就像翻了一座又一座山头,因为过程的艰难、结果的正确而在最后一览众山小时无比自豪。做完一抬头,满脸红嘟嘟的,样子特别傻。

那时候语文课我已经基本不听了,除了看看小说写写东西就是迎接考试。后来当了语文老师,每天给学生讲着解题技巧、写作方法、阅读方式时,我连自己都会怀疑那些方法的可行性,觉得荒诞不经。事实上,语文的全部,难道不是在识字会意之后,大量的阅读,自觉的动笔,深层的领悟?反正那时我确实并不怎么听课做练习,但语文成绩一直遥遥领先。这样一来,我已经无法分清楚到底更喜欢做什么了,但一年后必须做出选择,或者文,或者理。那时我觉得文理分科简直是世界上最不人道的安排,为什么红玫瑰和白玫瑰不能得兼?最后,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我还是选择了文科,只因心中那个语文的梦,我默默地對自己说,这一次,老师和作家,我要两者得兼。

看似一时冲动的选择,将我推向了大学中文系,我把自己的一叶小舟驶进了茫茫大海———读大学的那些日夜,我几乎把自己完全交给了图书馆,从一楼的外国文学,到二楼的哲学,到三楼的艺术,四楼的期刊,我不愿放过任何一本我能看得下去的书。那时候,老师是铁定了要当的,至于作家,我渐渐明白,谁也不能确定不可知的未来,只是往前走着罢了。那时候寝室按时熄灯,我就搬着凳子坐在女厕所边,借着灯光写文,或者干脆借着路灯彻夜读书。我争分夺秒,好像稍微浪费就会永远无法弥补。

很多时候,我们在某一个阶段为了某一件事拼命努力,只是因为喜爱,并没有想过,在将来的某一天,这些努力全部会以最好的样貌回馈给自己。后来,在那么长的语文教学生涯里,无论是谈及写作还是阅读,我总能对于学生所说的书籍说出个子丑寅卯,而在文字的安排上,又总能有些不同的见解,让学生们既能接受又不觉得陈腐,这无疑让我做了一个备受崇敬和爱戴的老师,对许多学子产生了良好的影响。

一晃眼,当语文老师已经近二十年,而作家的路还很漫长。今天的我虽然既没有李小菊那样的古典优雅,也不像伯父那样胸襟辽阔,但我教出了自己的个性,活出了想要的样子,毕竟没有辜负从前那些为语文废寝忘食的日日夜夜。

若干年之后,当我与语文已经无法分割,我开始追问自己出发的初衷。对于语文,我该怀着一颗怎样的心去爱,才不负当初那么多人、那么多书和那么多时光?在我面对其他的选择决定一直做一个语文老师后,我将要担负的是什么,我又该给我的学生播种下什么?多少年来对文字的热爱一丝未减,而抵达彼岸的路依然漫长,我的写作是否该中途止步?每当我这样问着自己的时候,李小菊眼里的星星又闪烁起来。

黑塞曾说,对于每个人而言,真正的职责只有一个,即找到自我,然后在心中坚守其一生,全心全意,永不停息。我想,借由语文,我已经找到了自我,那么,剩下的时间,应该是全心全意的守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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