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和他的抗美援朝往事

2017-11-09 14:45云墨
前卫文学 2017年5期
关键词:祖父祖母

云墨

我的祖父刘成申(1927年——2002年),籍贯山东省商河县郑路镇兴隆镇村,1950年加入中国人民志愿军参加抗美援朝,时任炮兵班长。

自我出生,聽过祖父唱戏,看过祖父下棋,在祖父的呵护下长大,却并没有清晰记住祖父真正的容颜。因着实好奇,我曾搜索家里所有的老照片,都未曾寻到蛛丝马迹。

偶有一日,祖母做针线活,哼唱祖父喜欢的京戏曲调,确定她心情好,我才小心翼翼地悄声问:“奶奶,我爷爷以前长得好看吗?”祖母嗔笑瞪我一眼,拿细细的针在头皮上磨一磨:“傻丫头,不好看我能嫁给他?”

我自打出生,整个童年都绕在祖父祖母膝前,跟着祖父祖母吃饭,和祖母挤在一个被窝里睡觉。祖母谆谆教导,如打磨抛光一块粗糙的石头,塑成现在的我。

“身为女儿家,不得流鼻涕吐口水,不得口出脏言,不得大呼小叫。身为女儿家,切忌攀比——莫羡慕别人的好,也莫嘲笑别人的不好。身为女儿家,出门前须得揽镜自照,梳整头发,在外走路不得踢踏鞋子,不得佝偻脊背。”

这些规矩,她是零零散散立起来的。

她曾追着我给我擦鼻涕,曾按着我的后脑勺给我擦脸,曾在我不端正时教我如何正坐直立……她为我做的,也曾为堂哥堂姐弟弟妹妹们做过。任谁能想到,祖母其实大字不识,那种矜贵、那种教导儿孙的严谨,都是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她是实打实一位油坊老板家的闺秀,她之所学,都得益于她的父母言传身教。

整个刘姓家族,叔伯兄弟众多,祖父嫡亲的,只一位兄长。刘家于当时的贫农、中农、富农等级里,是上中农。做的生意是熬硝,又开着馒头坊,衣食倒是无忧,但相较于祖母家的陈家油坊,却差了一大截儿。

陈家油坊雇着帮工,家境殷厚,搁在如今,足称得上正儿八经的公司。祖母的父亲,即我的曾外公,远见卓识,头脑精明,一次偶然的机会,他老人家看中我祖父,便主动派人来刘家说媒,一问方知,祖父与祖母都属兔,同年同月同日生。这缘分,似上天早就准备好的,只待两人相识相知。

祖父那会儿却正过得逍遥自在。他喜好京剧,心里一颗京戏梦如火如荼,像极如今少男少女们的明星梦。祖父常在戏班子里唱戏,因长得俊朗,性格豪爽,戏班子里的人都喜欢他,加之功底扎实,又不怕吃苦,更历练得才艺超群。没多久,他就成了戏班子里的名角,玩二胡,敲锣鼓,吹唢呐,都不在话下。

祖父六十多岁时,我还是丁点大的娃娃,正学踢毽子、立墙根。愚钝如我,毽子踢两个就落地,墙根更是如何也立不住。祖父给我做示范,毽子踢到上百个,高大的身躯一翻,就用他被战火烧得伸不直的双手撑在地上,倒立蹬墙,依然利落。

祖父说,咱们家的人都多才多艺,没有不会唱戏踩高跷扭秧歌的。为他一句话,七八岁的我生生学会了站在高跷上走路。那高跷与我一般高,学时没少挨摔,摔疼了也不敢哭。

祖父却笑骂我那笨劲儿,比他当年差远了。

当年,乡亲们赶十几里的路来听祖父的戏,听不够的大嚷,再唱一段。祖父在戏台上一身光环,不知疲累,不愿退场,当着英雄,当着帝王将相,如斯精彩纷呈,正如歌里唱的,蓝脸的窦尔敦盗御马,红脸的关公战长沙,黄脸儿的典韦,白脸的曹操,黑脸儿的张飞叫喳喳……

戏如人生,人生如梦。白天这梦一醒,祖父就如被打回原形。没多久,祖父的逍遥日子就到头了——当上了陈家油坊老板的女婿。

那时的人,听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定终身,婚礼一成,无论生老病痛,便生同衾死同眠。那一年,祖父与祖母十七岁。

祖母下轿子时,绸缎红袄,百褶红裙,裙摆下微露着一双绣花鞋,窈窕身段,从容气度,一举手,一投足,引无数人惊艳叹服。祖父说,以前见过祖母,却不敢认真看,嫁过来掀开红盖头,才算真正见了面。于是,这一见就携手白头,这一见就地老天荒,不离不弃。

那场婚礼,叫家族里祖母辈的女子羡慕嫉妒了大半辈子,每每提起当年的盛况,都自叹不如:“丫头,如今那些小媳妇大姑娘都不及你奶奶当年……”那些言语转述,在我想来,都只一片模糊的光景,祖父身为新郎官的惊喜欢悦,无从去体会。

祖母不识字,眼里又不容沙子,偶有不快,总要多嚷几句。祖父总识趣地点头应着,是是是,嗯嗯嗯,都听你的。祖母烧菜,他从不说难吃。菜齁咸,他也总能痛快地把一整碗都吃完,然后,再慢慢地喝茶。祖父对衣服鞋袜从不挑三拣四,祖母大多是亲手给他缝制衣裳,夏天的褂子,冬天的棉裤棉袄,纳出千层底的布鞋,不管做成什么样子,他都穿得欢喜舒心。

幼时,我跟在祖母身边吃饭,猫儿般的食量,总会剩下,或把啃到一半的馒头随手搁在桌面上。祖父总严肃嗔怒:“这馒头和菜都是你奶奶的劳动成果,要珍惜,你要吃得少,就吃多少拿多少。”如今回头望,不禁感慨祖父在夫妻相处之道中的睿智。他对祖母的深爱,不只包容忍让,也存了诚心实意的尊敬。

就算结了婚,祖父也没闲着。土改时,祖父被推选当了几个村的武工队大队长。那会儿,祖父不只半夜打更巡逻,腰里还別着匣子枪,背着大砍刀,领着三四十个民兵,把那些罪大恶极之人,押在高台上,细数他们的罪行,十里八乡的地主们一见他便胆战心惊。祖母默然陪在他背后,心里难免担惊受怕,却从不阻挠他去做对的事。

然而,新婚幸福未能长久。祖父的长子——即我的大伯出生之后没多久,抗美援朝战争爆发了。

祖父左右权衡,还是走在前面,主动报名参了军。

曾祖父因他平日孝顺,视他如宝,他做什么决定,曾祖父都说好。儿子如此忠心爱国,纵然当父母的百般不舍,也理当赞成。

祖母自是不愿放祖父远行,无奈祖父素来行事果决,迈出去的脚步,从不会轻易更改。

就这样,祖父搁下妻子与刚出生的儿子,奔赴鸭绿江彼岸。

二endprint

1950年6月25日,朝鲜战争爆发。

祖父说起当年参军,只道:“保家卫国,人人有责,从不是一句简单的口号。”

不曾亲见战火硝烟的我,无法深切体会这份责任之沉重,与责任背后生离死别之痛。

参军的青年们,都似稚嫩的青松翠柏,未经历大风大浪。有些人自幼不曾迈出家乡,有些人抱持美好的梦未来得及构想……他们闷在车厢里茫然无助,那惊恐,百态万状。

一边是陌生的朝鲜半岛和以美国为首的装备强悍的“联合国军”,一边是家中的老小,愈近战场,对死亡的恐惧也愈加强烈。

火车一停,有人就逃了。

祖父说:“在那样的境况下,恐惧是人之常情。可敌人欺负到家门口,不去把敌人赶跑反而自己逃跑,那就是懦夫!”

祖父就如他喜爱的戏文里的常山赵子龙,他说,哪怕马革裹尸,与敌人同归于尽,也得赢了这一场。

越往北,越寒冷,自幼长在济南温暖的地界里,祖父不曾尝过东北的酷寒,虽说有棉袄棉裤御寒,棉袄却也不是顶厚的,在寒风里纸片似的,一刮就透,寒意直刺骨髓。

抵达朝鲜,祖父曾在武工队的那些历练,唱戏时养成的迅敏身骨,为他成为一名精兵奠定了基础。

他说,在战场上,一枪一枪的打着实不过瘾,子弹不是大风刮来的,总共那么几发,打空就浪费了。

他满腔热血地入了炮兵连,杀在战场前沿,扛着小炮筒子,专打鬼子的飞机。

这样的战场,自然不像武工队里斗地主,战火纷飞,弹火无眼,在滚滚硝烟里,莫说伤残,就连生死都是过了今日,难料明日。于那种环境里,任何形容艰苦与英勇的字眼都苍白无力。一日三餐,能吃上一餐便是万幸。家里开馒头坊的祖父,自幼衣食不愁,却在那时想吃个馒头沫子都是奢望。

在战场上,吃的是炒面,装在布袋里,背在身上,行军打仗,饿了就倒一点在手心里,就着凉水吞了,有时打起仗来,水也捞不着一口。为了埋伏在一处打鬼子的飞机,祖父时常趴在雪山顶上一动不动,渴了就抓一把雪放在嘴里,让雪慢慢地融化成水……作为一名军人,那会儿他是钢筋铁骨,饥寒交迫也无半根软骨头。

那时,远在国内的祖母,正承受着担心失去丈夫的恐惧。说起当年,叔父慨叹,阖家上下,最不易的是祖母。家里的土地需要耕种,儿子又嗷嗷待哺,族里家里的老人也都要孝敬,街里街坊的大小事情,亦是谨小慎微,一件不敢疏忽。那会儿,都在揪资本主义的小尾巴,因而家族生意渐渐败落。

祖母泪也不敢流,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曾经热闹的村子,没了祖父,仿佛缺失了大半的魂儿,就算街头有闲话家常的,谈论的也是不知打到何时的仗。

戏台没了,人们却没忘,曾经有位英俊的男子,伴着二胡和锣鼓,唱着戏文,惊艳了这一方村镇多年。然而,却无人敢问及他的生死。

这时的祖父,因作战有勇有谋,在部队里当了班长。对于一个军人来说,升职是对他能力的表彰与肯定。但在那时,就算当再大的官,也得钉子一样铆在战场上,把生死抛开。

祖父不但要打敌人、炸飞机,更得兼顾保护自己班的战友,平日更要带领整个班完成战斗任务,且严于律己。当然,最开心的是打胜仗清理战场,收缴枪支、弹药、饼干、罐头……把能分的都给大家分一分。他心血来潮,也会给大家唱一段戏文过过瘾。

朝鲜半岛的战场,也如一出戏。敌人不败,战火不休,谁也不能下戏台。

1951年4月17日,晨曦如血,苍穹之下硝烟滚滚,烟尘下战斗了一夜的志愿军,已然精疲力竭……前面敌人的重机枪不断扫射,祖父和他的战友用小炮筒子一连炸毁了敌人两挺重机枪。祖父说,那会儿不只是饥肠辘辘,弹药也快用光了。这时,敌人的二十多架飞机呼啸而来,燃烧弹密匝如雨地投下来。不幸,一枚燃烧弹就落在祖父附近。

祖父浑身燃了火,闷着一口血气翻滚,借着土、借着凹地里的水洼把火扑灭,裸露于衣服外的皮肤,焦炭一样黑,血就从黑皮里往外渗……那种疼,锥心刺骨,非常人能忍!救护员和战友们把祖父救回部队里,他早已不省人事。器宇轩昂俊朗爱笑的祖父,突然面目全非,眉毛头发无踪,鼻子与耳朵都烧掉了大半,双唇合不拢,双手仿佛冬日里的枯枝再也伸展不直……容颜尽毁事小,如何救治也成了最大的难题。

在这次战役中,祖父荣立三等功。他的革命伤残证上,却添了一行叫家人痛彻心骨的字:一等甲级伤残军人!

1953年,战争双方在停战协定上签字。回国后,祖父被安排在泰安疗养院疗养。修补容貌,对于祖父这样的一级重伤来说,是困难的。那时的医术,不似现代整容术这样发达。那时的人,也不似现在的人这般奢侈,为了美,疯狂到削骨、磨腮、开眼角。

祖父脸上的肉,是从大腿上割下来植皮修补的,这样的治疗方式,隐患重重,却也再无更好的法子。时隔多年,他脖颈、脸侧、手腕、腿上……大大小小的疤痕,仍清晰可见。

在我的记忆中,祖父总是不断地长皮肤癣,这边痊愈,那边又长,涂抹药膏是家常便饭,这也直接导致他在晚年时患了皮肤癌。若无伤痛,若无癌症,若无战火纷争,我的祖父,定能长寿百岁!

这时候,斯大林去世,艾森豪威尔就任美国第34任总统,中国已经进入大规模建设时期……战争的确过去了,祖父一个人的战争,却才刚刚开始。

祖母收到祖父回国的消息,带着孩子奔赴疗养院。看到祖父躺在病床上平稳地喘气儿,她悲恸,心却踏实了。她感激救祖父回来的领导、战友、医生与护士们,感激他们没有放弃重伤到如此地步的祖父,还能给一家人团聚的机会!

对于朝鲜战争至今的伤亡记载,都只是模糊的数字,那些牺牲的性命背后,却是一个个残破不全的家。有许许多多的战士连尸骨都寻不到了。

在疗养院,祖父呼吸着药水的气味儿,无奈地看着祖母一个人忙前忙后。他尝试忘却战火留在心底的阴影,让对自己异常陌生的儿子接纳自己,儿子却被他可怕的容颜吓得大哭……虽然有时仍依稀听到鬼子的飞机在头上隆隆飞过去,祖父却觉得安稳幸福,无与伦比。

祖母自始至终不曾嫌弃祖父。她给祖父擦洗身体,换洗衣服,细细地往他的疤痕上涂抹药膏,给他准备眼镜,陪着他吃饭……祖父嘴唇被烧得萎缩,经常流口水,有时,好好地说着话,就孩子般流下口水来。祖母给他准备擦口水的手绢,并把用过的手绢都清洗得干干净净。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她三寸金莲的小脚始终不曾停歇,有时疼得走不了路,就搁在热水里泡。

夫妻俩,一个忙着照看,一个忙着恢复,无暇顾及别人的眼光与言辞。有时,陌生人看着祖父发怔,问他臉上怎么伤的。他淡然笑笑:“战场上烧的,已经没事儿了。”

祖父在养伤的同时,也调养着心态。他扛得住打鬼子的炮筒子,扛得住一身伤痛与时局的动乱,也重新扛起自己的家。一回家乡,祖父就被推选为支部书记。

祖父与祖母三子两女,个个生得浓眉大眼,肤白貌美。四子(家父)、五子,更是取名为建华与爱华。祖父之爱国,深刻融在子孙后代的骨血里。

祖父不曾被一身伤痛打败,却在“文化大革命”中被打成了右派。那时家父三岁、叔父两岁。祖父坐在批斗台上,一边被批斗,一边抱着两个小儿逗哄,仿佛那些事都与他无关。祖父之豁达宽容,让曾批斗他的人无地自容。甚至于子女们的抚恤安置中,四子的安置名额被人顶替,祖父也不曾去追究。

祖父当过砖窑厂的副厂长,也曾在民政局工作,一生起落不定,劳碌奔忙,却丝毫没耽搁教养儿女成材。他还能唱自己喜欢的京剧,他再也伸不直的手指还能拉二胡,他种的石榴树比屋顶还高,枝子上沉甸甸的石榴笑开口,每一颗果粒都如红宝石。

铁树开花时,他牵着孙女的小手,静看那花……串门的街坊无不赞叹祖父这分闲情逸致。如今,我犹记得,那花纯白洁净,花枝笔直伸向天空,一节一节攀升往上。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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