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动作

唐亦政

灯光射在草皮上，球场就成了偌大而辉煌的绒毯，皮球在草皮上弹跳、滚动，变幻莫测，尽情地演绎着激情的舞蹈。

林克从中线附近拿球，带球高速向前推进。

“有了绿草/大地变得很骚”。冯唐这样翻译泰戈尔的《飞鸟集》，真配得上“神翻译”。在办公室或书房读到这样的译诗，感觉是在往泰戈尔的美髯上泼洒粪便，要是郑振铎活在当今，非被气死不可。说来也怪，要是在踢球时脑海里闪现这样的诗句，还真是会带来无限激情。这样翻译究竟是好的译诗还是坏的译诗？林克还真不好评判，他只是感觉到，翻译者肯定是一个热爱足球的人，至少是一个地道的球迷。他会忠于哪支球队呢？

啊，舞蹈的皮球！其实，皮球只是一个道具，那美轮美奂的绿茵舞蹈都是林克双脚的杰作。

每周星期三的晚上，若没有公务活动，林克总会七点半钟来到市体育中心这块灯光小球场，和那些同样喜欢足球的年轻人踢上一个多小时。眼花缭乱的盘带，鬼神莫测的过人，夺人心魄的射门……力量，技巧，智谋，激情……这是一种可以不用节制的宣泄，这才是真实的。唯其如此，他每周必定要來享受一次这种状态。平时，林克面对的大多是谄媚的笑脸、发麻的恭维。他知道，这些都是冲着他市长的官帽子来的，这就是官场生态，没办法的，他自己在上级领导面前不也是如此吗？好在还有足球，虽然男足国家队在国际赛场上屡屡被踢得太监似的，令中国足球几十年来直不起腰，但足球着实能给真正的男人以激情以尊严。林克读初中起就迷上了踢球，大学四年，他一直是校队主力，还因此收获过几份爱情。参加工作后，先是教了几年书，几乎天天要踢上一阵球，后来进了机关，断断续续的，也还是没有抛弃足球。如今，人到中年的林克身体有些发福，在绿茵场上奔跑也不如年轻时迅捷，但他踢球时魅力依旧，市里每年要搞一次业余足球赛，林克所在的市直机关队年年是冠军，他本人不是最佳球员就是最佳射手。

林克面对着对方六名防守球员。他们玩的是七人制小球场比赛，球带到前场，对方球员都会回到后场充当防守球员的。首先冲上来封堵林克的是吉祥，吉祥是市政府办主任，平时鞍前马后地服务着林克，蛮贴心的，但踢球不是工作，看他冲上来的样子倒是蛮狠。林克的上身晃动了几下，左右脚踩了两圈单车，球还没动，吉祥就被晃倒了，结实跌了个卵朝天，引起场外看球的一片笑声。

这家伙怎么了？平时挺机灵的，和自己踢一边时一场球总要送出几个助攻，今天这个熊样！看来，自己这单车踩得还有点魔力。

说到球场踩单车，林克的眼前就浮起了罗比尼奥的英姿，这位有着“单车少年”美誉的巨星，在南美赛场，在欧洲赛场，在世界杯赛场，尤其是在皇家马德里的时候，单车踩得出神入化，过人如同拨云穿雾。刚才自己是不是罗比尼奥附体？只是，曾经的“单车少年”如今也是廉颇老矣，屈尊在中超的恒大坐起了冷板凳。

林克又和队友配合，撞墙式过了三人，带球穿裆过了一人。

这时，林克面对的只有一名防守球员和守门员了。林克决定，不轻易射门，他要过掉这名防守球员，然后再过掉守门员，将球直接带进球门。主意已定，林克就准备施以假动作过人了。

在球场上，假动作过人真是过瘾，球迷看着也过瘾，不过瘾的怕只有被过掉的那个球员了。带球过人的假动作很多，有时甚至不用肢体动作，一个眼神、一个表情，也可以是假动作。如果要集过人假动作大全，只需研究小罗纳尔多一人就够了，他身上的假动作简直就是变戏法，层出不穷，那飘逸的长发，那狡黠的眼神，那老酒般的笑容，甚至那口大鲍牙，全都形成了假动作，更不用说他那幻影般的肢体扭、摆、晃，以及神奇的踩单车动作了。如今，小罗也成老罗了，他把那口招牌鲍牙也整成笑不露齿了，是不是跟马纳多拉学的？按说这俩哥们堪称世界足坛的真英雄，怎么搞得跟女星一样迷上了整容？整了还会有那个魅力么？你看老马那脸整的，越整越娘，马拉多拉都成“妈妈多拉”了，真没劲。如今的足坛，能承袭小罗衣钵的也没几个了，梅西、内马尔过人很犀利，是属于摧枯拉朽的那种，完全不是小罗那种类型。还是小罗的假动作过人更有味，轻灵飘逸，就像中国画的大写意。

冲上来的是个愣头青，不到三十岁吧，林克叫不出名字，但看着又有点面熟，是不是市政府办新招录的那个博士生？吉祥带他到办公室来过，他肯定也送文件单独到办公室来过，但林克还没有记住那张脸，也没有记住那个名字。面前来封堵的是不是市政府办新来的那个伢子，林克还不能确定，管他是谁，先过掉他再说。

林克用刀锋一样的眼光射向对方的面部，他要用自己眼光的刀锋削掉对手眼神里的精气与定力。这样，对手的心神就会发慌，心神慌了腿脚就会发软，腿脚软了对手就变成了一摊软泥，这样他就可不费吹灰之力过掉对手了。可是林克发现，对手根本就没和自己对视，他的眼睛露着一股凶光，死死地盯着自己脚下的皮球。看来得变个招数了，林克连续晃动了几下上身，放在平时，这个幻影动作立马就会产生效果。奇怪的是，林克晃过以后，对面的小伙子仍然不为所动，他猫着腰，神情专注，始终与林克保持一米左右的距离，好像随时准备上来把球断掉。这就逼得林克不得不接连出招了，扭腰，摆髋，踩单车……令林克没有想到的是，对手根本没有上当，踩着碎步像影子一样贴在林克的面前。此时，林克一方面有欣逢对手的激动，另一方面，也有些因没有过掉对手而懊恼。

都说林克市长的球踢得好，头一回在球场上见，果然名不虚传，一招一式都体现了较好的基本功，体力也不错，四十多岁的人了，奔跑起来不拜三十来岁的年轻人下风。但易忱看到林克轻易地过掉吉祥等人，总觉得有些不真实，未必吉祥等人的球真就踢得那么烂？易忱决定去验证一下自己的感觉。刚加入机关足球队就能在球场上和市长直接过招，这令易忱有些小激动。

易忱的眼光感觉到了林克刀锋一样的目光，他知道，这是林克给他的下马威。易忱心想，我只盯着球，我不和你对视。再说了，林克长着一张帅气的脸，这样一张脸上生出的表情在球场上可没什么魔力。不像小罗，小罗是一张坏坏的脸，坏坏的脸上产生的表情在球场上就会有蛊惑力。

哈，林克连环地使假动作了，晃动上身，扭腰，摆髋，踩单车……假动作还算逼真，学的小罗吧？看来市长崇拜的球星便是小罗，可惜小罗的假动作是很难学得像的，别说业余玩球的，就是职业球星，也没有几个能学得真传的。我就像牛皮糖一样贴着你，看你还有什么招？易忱死死地盯着林克脚下的皮球。

林克决定使出自己的杀手锏了，他用右脚尖踩在球上面将球往后轻轻一拨，再用右脚背绕过左脚后跟将球向左前方传出，他准备向右前方蹿出，从对方左侧冲过去，与从对方右侧传过去的皮球会合，来个人球分过。

噢，林克市长是在声东击西想人球分过呀。易忱踏着碎步，与林克保持合理距离，林克的几个动作做得也还到位，但速度和连贯性差了一些，因而他制造机会的同时也就露出了破绽。断下他的球应该不成问题。易忱想。

几乎就在林克启动的同时，易忱一个滑铲过来，林克踉跄了一下摔倒在草皮上。待他起来回头看时，小伙子已经把球控制在自己的脚下，一副洋洋得意的模样。

稳准狠，毫不拖泥带水，干净利落漂亮！易忱像得胜的英雄一样控着球。

咦，此处应有掌声和尖叫声呀！为何如此安静？

易忱趾高气扬地四顾起来，他看到一些惊愕的面孔，又看到吉祥怒气冲冲地向自己跑过来。

“时间到，时间到！还踢，严重犯规！”吉祥的吼声相当恐怖。

“主任，我没犯规，只铲到球，没铲到人。”易忱一脸的无辜。

“还嘴硬，要是正式比赛，红牌逃不脱！”吉祥一边继续骂易忱，一边跑到林克身边：“市长没事吧？”

林克说：“没事哩，刚才他那铲球动作干净，小伙子球踢得不错。”又问：“呃，他叫什么名字？哪里的呀？”

吉祥回答：“易忱，政府办新招录的。”

工作日每天七点五十，吉祥必定准时到达办公室，这已经成了他的一个习惯了，准确地说，这是他成为市政府办主任以后形成的一个习惯。他先到自己办公室，把公文包放进保密柜，就去市长办公室查看。市长办公室原来是一个大套间，一百二十多平方米，包括办公室、会客室、休息室和卫生间，门从会客室进，里面相通，左右分别是办公室和休息室。中央提出反“四风”，严格规定了各级领导干部办公室的规格和标准，从面积到装修及家具布置，都不得超标。市长这一级的干部只能享受四十多平方米的办公室。差距这么大，怎么整改就成了一个难题。吉祥出了一个主意，将市领导办公室套间里相通的门都封堵起来，单间分别向走廊开门。办公室还是办公室，面积刚好符合中央规定。会客厅挂上来访接待室的牌子，这样正好体现了领导干部密切联系群众的作风。休息室不挂牌子，作为备用办公室报上去，还是由领导休息时使用。这样就顺利通过了省里的检查验收。

吉祥其实大可不必来查看了，大楼物业公司的保洁员每天下班后都会把市领导的房间搞得干净整洁。但吉祥是一个很细致的人，在市长到达办公室之前，他必须要去检查一下，决不能让市长有一点点不顺眼不顺心。林克每天上午八点半到达办公室，市政府的会议一般都安排九点开始。吉祥每天用十分钟左右的时间把林克的办公室查看一遍。

吉祥先打开林克的休息室，他把窗户打开一点点，透透新鲜空气。他又到卫生间，冲了一遍抽水马桶，这样就不会有什么异味。来访接待室新添了一張大画案，上面铺着一张灰白色的毡子，文房四宝笔墨砚纸一应俱全。除踢球跑步外，林克爱好书法，每天总要写上个把小时。吉祥从柜子里拿出三张六尺红星宣纸，用裁纸刀对半裁好，摆放在画案上。

市长办公室整理布置得很好，高大的书柜里整齐地排列着马列及几代领袖的经典著作，窗边的兰花和绿萝生机盎然，墙上的名家字画高端大气。这些名家字画都是反“四风”前布置的，在吉祥的印象中，那些书画名家就像是开印钞厂似的，动辄就是一万多一平尺。不过他们也有规矩，买家按润格买一幅字画实际能得到三幅，即买一幅送一幅，介绍人还可以得一幅。吉祥书画界的朋友多，跟省内外许多名家都熟络，他前去买一幅，自己便可私得两幅，这样他积攒了不少名家字画。

吉祥对市长办公室的查看这就算圆满完成了，至于为市长泡上一杯热茶放在办公桌上等事情，那是秘书小王的事，八点半他随林克到办公室后会立马做的。吉祥正准备回自己的办公室，他的目光触到了那张宽大办公桌后面的高大交椅。这时吉祥心里就闪出了一个念头，我什么时候能坐到那样的交椅上去呀？这个念头闪现的同时，吉祥的双脚也移到了市长办公室的交椅前，吉祥一屁股坐了下去。这个潜意识的动作让吉祥惊出了一身冷汗，坐领导的交椅可是一件很忌讳的事情。据说当年朱可夫元帅被贬谪，就与他坐在斯大林的座位上和同僚照了张合影有关。不过吉祥很快又恢复了平静，市长是个很准时的人，这时离林克到办公室的时间还早。吉祥端坐在市长交椅上，他鬼使神差地掏出手机，准备来张自拍。

随着手机“咔嚓”一声，办公室的门也“咔嚓”一声，市长交椅像安装了弹射装置，把吉祥弹得老远，手机掉在办公桌上。

小王把门打开，林克走了进来。

市长，您早！

噢，早。难为你每天查看。

应该的！应该的！您忙，我回了。

吉祥脸上红一块白一块地退了出去，林克乜了他一眼，走到办公桌前坐了下去。

林克的屁股被烫了一下。

耶，这小子，敢坐到我的位子上韵味？

笃笃笃。轻轻的敲门声。进来。市长，有个文件请您阅示。林克一看文头，是一份有关政务公开的文件，常务副市长批了一段话，最后一句是：请呈林克市长批示。林克随手拿起一支签字笔，龙飞凤舞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和日期，这就算是同意了常务副市长的意见了。林克不像其他有的领导一样搞圈阅，所谓圈阅就是把批示中自己的名字画一个圈，用一跟线条把那个圈引出来，再签上日期。圈阅是当年毛主席阅示文件的发明，后来被各级领导干部效仿。林克觉得，圈阅是毛主席发明的，只配毛主席那样的人物使用。林克每次阅文都规规矩矩签上自己的名字，一来规范，二来自己的签名着实漂亮。

林克抬起头，见送文件的小伙子还站在面前，怯生生的样子，面孔有些熟悉。“还有事吗？”

“市长，昨晚在球场上我太冒失了，没伤着您吧？”

“你就是昨天滑铲断我球的那小子啊？叫易忱是吧？我正要找你算账呢。”

易忱说话的声音都哆嗦起来了，“市长，我向您赔罪！您大人有大量，我听候您的批评教育。”

“哎，莫紧张啊。看样子你球技还不错，但我也不服气啊。昨天一定是我哪个环节没到位，让你得了便宜，我一定要找个机会再和你单挑一下，把昨天那些动作复复盘。”

“市长，小易不敢！我球技粗糙，动作莽撞，请您原谅！”

“呃，球场不是办公室，啊。下周，下周三晚上，灯光球场见，把你的招数都使出来，不要有任何思想负担啊。去吧。”

莫非真是自己老了？球场上的动作变形了？假动作过人真不灵了？自从易忱那一脚滑铲断球后，林克就开始对自己的一招鲜假动作过人产生怀疑了。他虽然十二分地不愿服这个输，但那怀疑的念头却像一只饶舌的虫子，老是在潜意识里唠叨。也是哈，四十二岁，作为市长是蛮年轻的，但作为球员肯定算老了。四十来岁的职业球员也有，毕竟很少，且基本上是门将。日本有个球员叫三浦知良，是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亚洲最著名的球星，四十九了还在踢职业联赛，虽然是低级别的联赛，毕竟是职业联赛，最近他还进了球，创造了一项世界足坛“最年长进球纪录”。踢野球与职业赛场不是一回事啊，自己这年龄，比三浦知良年轻好几岁，这身体，更应该没问题啊！怎么就吃了易忱那一滑铲呢？这成了林克的一件烦心事。

问题是最近林克的烦心事还远不只这一件。

两年前，林克从驻市大型国企云山钢铁公司董事长任上转任云山市长，他三十九岁掌舵云钢，意气风发地干了不到两年，就从国企新星华丽转身为政坛新星，人们都看好他的政治前景，他自己也是踌躇满志。可最近云钢传出了大新闻，林克的继任者及另外两个副老总被省纪委请去喝茶了，这预示着云钢将出大问题。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啊！大问题可不是一夜之间形成的，作为两年前的云钢董事长，会不会有牵涉到自己的问题？这林克自己心里都不敢打保票说没有。毕竟云钢体量大，摊子大，项目多，随便哪个环节都有可能被贪图利益者钻空子。这些天，林克老是一遍一遍地过在云钢时的电影，生怕漏掉一个细节，这弄得他有点神情恍惚。

手机轻声“滴答”了一下，是信息提示音。林克看了一眼信息，心里就有了一股暖意。林市长，天变冷了，记得加衣哦。是紫薇，这个女人，一年前在省里的一个大型活动中采访过林克，活动后云山的老书记、现任省领导请云山市几个负责人吃饭，紫薇也出席了饭局。林克搞不清她的背景和来历，既然省领导主持的宴会她都能出席，肯定不简单。林克也懒得去深究这些。倒是这紫薇的模样气质挺迷人的，特别是她那双会说话的眼睛，被她扫描一下就会意乱情迷；还有她笑起来时脸上那两只小酒窝，别提有多醉人了，仿佛是下了迷药的壶觞……在紫薇面前，林克倒不至于把持不住，他也算是阅人无数，轻易被一个不明底细的妙龄女俘虏的傻事他不会干，他只是每当见到紫薇或想起紫薇时下意识地做一些想入非非的白日梦。林克把这个看作是一种自我排毒，同时也是一种自我享受，这连意淫都算不上，没什么不好的吧？紫薇在林克面前表现得也很有分寸，她从没有找林克办过什么事，他们不常见面，见面也总是有十分合理的理由，或是十分碰巧的机缘。每当节假日、周末或是季节变换什么的，紫薇总会发来一条温馨的短信，这令林克感到很温暖，比如今天这条短信。有时候，林克把紫薇看作是自己的影子红颜知己。

此时，林克觉得有一股诗兴来袭，他拿起手机，给紫薇回了几行诗句：

暖心的雁鸣过后，

真的就起了凉意的秋风。

想念水花的吟唱，

想念麦芒的刺痛感，

想念荷叶的芳香紫薇的笑脸，

想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短信发出后，马上就得到了紫薇的回应，也是几行诗句，外加一个呆萌可爱的表情：

出声或不出声，思考或不思考，

只是以一种最舒坦的姿态，

裸露在清风一样的氛围里。

林克情不自禁地击节赞了一声“才女哇！”他觉得紫薇的这三行诗句，是自己那几行诗句的升华，两者结合在一起，不就是一首隽永的短诗吗？

今天这是怎么啦？心神不定？诗意弥漫？儿女情长？请注意市长的身份，可不能走火入魔！林克在心里提醒自己。

这些天，易忱心绪十分纠结，简直没有片刻舒坦过。这种状态源于球场上他那个撂倒林克市长的滑铲，事发当时挨了吉祥主任一顿臭骂不说，第二天上班又被喊到主任室狠狠地训了一通。本来，他考上市政府办公务员后挺骄傲的，连他的大学同学、研究生同学、博士生同学都挺羡慕他。也是的，像他们这种学中文专业的，大都是去当教书匠，或当编辑，或去公司做文秘什么的，能到政府机关当公务员，那算祖坟开了坼。公务员虽然光鲜，但机关里规矩也实在是多，易忱倒也能慢慢地适应。他想不明白的是，工作之余的场合，比如球场上，难道也要讲官场潜规则？踢球的时候，易忱早就看出来了，吉祥总是在讨好林克，和林克踢一边时吉祥老是给林克喂球，哪怕自己能轻易射门得分的球也要给林克一个助攻；和林克踢对抗时又老是给林克放水，让林克轻易地带球突破长驱直入射门得分。易忱看不惯吉祥那一套，不知林克市长对吉祥是怎么看的？看他踢球的一招一式还是相当有功力的，未必他看不出吉祥在踢假球？那么，在市长办公室林克和自己约球到底是何用意？是想各自都施展出真功夫比出個高低？还是想让他易忱不赖的球技衬托出市长更高的球技和威风？

易忱时而觉得在球场上使出真功夫才是对对手最好的尊重和最高的敬意，时而又觉得吉祥教训自己的话很有道理，时时刻刻要维护领导的权威。易忱记得吉祥还讲过一个段子，说从前的最高领导人喜欢打桥牌，每次比赛都拿冠军，难道作为对手的专业桥牌选手水平真不如耄耋老人吗？易忱觉得吉祥讲的段子就像笔记小说情节，那么这个可以用来启发他和林克踢球的态度吗？是或不是，究竟哪一个才是正确答案？易忱反复在心里求解，他越解越纠结。

“吉主任，明晚踢球的通知还是照常发吗？”每周星期二下班前，易忱照例要去请示一下吉祥，虽然周三晚上踢球是惯例，吉祥还是交代易忱要在周二晚上发个手机短信给机关足球队的每个队员。

吉祥正在看一份文件，他看完最后一页，在阅文笺上签了个字，抬起头说：“通知还是发，但不是踢球。明天林市长要请机关足球队的全体队员吃晚饭，晚上六点半在机关食堂。”

“好的，下班后我会发好通知。”

机关足球队有二十多个队员，大都是市委、政府、人大、政协机关的年轻干部，有十多个球踢得比较好又是足球发烧友的基本队员，其他成员不是十分稳定，不想玩了随时可以退出，新来的有两脚功夫立马可以加入。球队每周三晚上踢练习比赛，有时周末就约约其他球队踢踢友谊赛。因为林克的缘故，市直机关足球队的名头很响，添置装备等所需的经费也充裕，队员们踢球的热情也就很高。听说林市长请吃饭，大伙都很兴奋，下了班早早就往机关食堂赶。

林克走进餐厅时，见队员们几乎坐满了两张大圆桌，只空出了一个主席位，大家全体起立鼓掌欢迎林市长。林克走到自己的席位前，双手往下压了压，示意大家坐下来，他说，和大家踢了两年球，没在一起吃过一餐饭，实在对不住。今天我请大家，啊。说着，从包里拿出一沓票子，交给小王，说，跟厨房讲一声，菜搞好点啊。又说，今天不是公款请客，放心吃！别以为刚才那三千块钱不够啊，不包括酒钱，酒我从家里带来了，管够！林克坐下来，大伙也都笑着坐了下来。

林克喝酒就像他踢球一样有名，两年前，林克刚任云山市长时，一位退下来的中央首长回故乡云山视察，宴请时林克敬老首长的酒，老首长开口就问林克的年龄，然后算了一下，说，你比我小三十四岁，这样吧，一岁一杯，你把这年龄差的酒先喝了，再敬我的酒。林克真就倒了三十四小杯酒喝了。一杯五钱，那也是一斤六两呀。然后林克又敬了老首长三杯，老首长高兴，又回敬了林克三杯。喝完后，老首长拍着林克的肩膀对身旁陪同的省委书记说，小林是个人才。

能够和市长吃饭喝酒，而且是市长私人请客，这是何等荣幸！年轻干部就争着要向林克敬酒。这可急坏了吉祥，他知道林克这一向酒喝得特别凶，都醉过好几回了，于是说，这样好不好？大家一起来敬林市长，我们喝三环，请林市长喝一杯，感谢市长对机关足球队和队员的关心爱护，祝愿市长身体健康、前程锦绣！大家都说好。林克说，那行，你们喝三杯，我也喝三杯，来三组！

接下来，林克执意要单独敬每一个队员的酒，吉祥劝都劝不住。敬到第二桌的时候，林克发现杯中酒变了味道，是白开水。他知道这是吉祥安排做的手脚，平时应酬时有难得对付的场面也会出现这种情况，搞接待的做这种手脚是天衣无缝的，旁人看不出一点破绽。但今天林克不想做这个假，他提高嗓门问吉祥，是不是刚开的一瓶酒？吉祥回答，是的。林克说，不行不行，这瓶是假酒，赶紧换一瓶！吉祥心领神会，好的好的。林克又说，老实说啊，这酒也不是我自己花钱买的，早些年别人送的，保不准每一瓶都是真酒，但今天我们决不搞假动作，要来真的！

林克把每一个人都敬完的时候，服务员又拿走了一个空酒瓶放在酒水柜旁，易忱数了一下，第八个。

林克似乎并没有醉，他只是稍许有些动情，他的眼里含着隐隐的泪花，有一些不易察觉的伤感的光影泄露出来。

林克要和易忱在球场上见高低的约定，幻化成无数画面，布满了易忱的脑海，挥之不去。林克的每一个带球动作，包括那些过人的假动作，被分解成一个一个慢动作画面。根据这些画面，易忱设计好了一个一个相对应的动作，放电影似的，一遍一遍在脑海里播放。这有点像军事上的沙盘推演，易忱得出的结论是，自己还是要略胜一筹，就是说，林克市长若还是以他那套假动作带球过人，自己还是满有把握断了他的球。这个结果是易忱不希望出现的，他宁愿林克市长带球过了他。

有一点易忱已经打定了主意，那就是在林克市长面前自己一定使上真功夫，决不像吉祥主任一样故意放水踢假球。从那天林克请球队喝酒易忱就看出来了，林克市长是个性情中人，他既然郑重其事地约球，就应当不会希望对手不使全力糊弄他，真那样的话，是对市长的不敬。

若再一次将林克的球断下可如何是好？一而再的，要市长怎么下得了台面？易忱就在心里说，不会出现这种情况，林市长带球一定能过得了我。传说中的林克市长可是个运动达人，球踢得好，每天清晨六点起床，跑步一个小时，十公里。如果不假，这可很厉害。易忱也是跑步发烧友，不过他爱睡懶觉，他不晨跑而是夜跑，因此跑步时他从没有和林克遭遇过，他每次也是跑十公里，也是六十分钟，每次跑完感觉很累，这个水平很多和他一起跑的小伙伴还跟不上节奏呢。从跑步的数据看，林克应该比他强，林克是每天跑，他是隔天跑一次。那么，林市长上次球被自己铲断，应该不是技术和实力上的原因，是不是林克当天晚餐喝了酒？或是前一天喝酒过量，就像他请球队喝酒一样？

想到跑步，这可是所有运动项目保持状态和竞技水平的基础，当然包括踢球。易忱心头似乎豁然开朗了一下，他决定这几天停止夜跑，虽然有些不舍，他还是安慰自己说，不就是到林市长约球的这几天吗？以后补上就是。搞运动的人都明白，一天不练自己知道，两天不练对手知道，三天不练观众看得出。易忱想，这样约球时过程和结果应该就会比较理想地一致了。

周一，易忱是带着一种心里放下了一块石头的心情去上班的，他甚至有点兴奋，盼着和林克市长的约球早点到来。

八点整，易忱到了办公室，他发现，很多平日上班比他来得迟的人都到了办公室，大家都在交头接耳地议论着什么。易忱虽是机关新人，但这种景象却已见识好多回了。他知道，有两种部门最能激发这种景象，一个是组织部，一个是纪委。也就是说，机关的人事异动和纪律处分最易产生传言，尤其是有关领导干部的。传言者都是把声音压得低低的，但又能让张着的耳朵恰到好处地听得很清楚，再配上神秘的眼神和莫测的表情，这就让传言平添了无限的魅力。

易忱向来不关心这些传言，但传言不管他关不关心，照样能适时钻进他的耳朵。

原来，机关里都在传吉祥出事了。

传言说吉祥昨晚被纪委“两规”（在规定时间、规定地点交代违纪问题）了。这倒是令易忱吃惊不小，吉祥是多么积极上进的一个人啊，是多么聪明伶俐的一个人啊，他那个年龄就有了那么高的一个平台，前途无量，会轻易去违纪吗？政府辦主任虽然位置重要，但一不管人事、二不管经费、三不管项目，怎么一声喊就出了事呢？

易忱不由唏嘘了一番。

到了周二，有关吉祥的传言在进一步升级。传言说吉祥卷入到一起巨额非法集资诈骗案，涉嫌严重违纪违法。传言还说这宗非法集资诈骗案的主角是省城的一个风姿绰约的美女记者，名字叫紫薇。传言还说吉祥与人通奸，说他与紫薇是情人关系。

真是狗血剧一般。易忱嘟哝了一句。

易忱忽然想起明天和林克市长的约球。吉祥是机关足球队队长，易忱每次发通知都是先去请示吉祥，如今吉祥进去了，总不好直接去报告林克市长吧。

吃过中午饭后，易忱给球队几个伙计打了一通电话。

听说队长进去了，明晚的球还踢不踢啊？

为什么不踢呀？他进去了，总不能把足球也带进去吧？再说了，我们没进去啊！

也许明晚能真正地享受一下足球了，发通知吧！

看明晚是林市长过了你还是你又断了林市长的球，加油吧兄弟！

兄弟，你不会成为球场上第二个吉祥吧？嘿，不提吉祥了，再提似乎就是不吉祥了。换一个提法，你不会以假动作应对假动作吧？

周三，晚上七点刚过，易忱便来到了灯光球场，他平时不来这么早的，但今天不同，今天林克市长有约，理当隆重一些。易忱心里既跃跃欲试又有些许紧张，他先做了一会拉伸，再是慢跑、变速跑、变向跑，然后又做有球练习。

队员们陆陆续续到来，做着各种准备活动。

七点半，还不见林克的身影。平时踢球，林克总是这个时候到达球场的，待他热身半个小时，球赛便会开始。

这天晚上人来得比较多。易忱数了数，十九个人，基本都到齐啦。

八点，林克还没来。

易忱，过来分边吧。老规矩，两个守门员不换，其余十八个人六人一队分成三队，每节比赛三十分钟，两队踢比赛一队候场，输球的下。

林市长还没来呢，等等吧。

是的啊，林市长怎么还没来呢？

只怕不会来了吧？

不会吧？他亲自约好的呀。

好像林市长今天下午被一辆省城牌照的车接走了咧。

但愿是好事啊。

应该是好事吧，新晋的省委常委、省城市委书记一直还兼着省城的市长，传林克市长去接任也有半年多了吧，说不定马上就兑现了哩。

这么说，接他的车是省委组织部的啰，那应该是省委领导找林克市长任职谈话。

听说是省纪委的车呢。

……

八点半，球赛开始。

皮球在草皮上弹跳、滚动，变幻莫测，尽情地演绎着激情的舞蹈。

球场上不见林克的身影。

责任编辑：赵燕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