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草入寒时

2017-11-11 22:32曹文生
湖南文学 2017年11期
关键词:白头陕北河里

曹文生

或许,总有这么一些时刻,是让一个人内心温暖的。譬如:一个人,在一条河流上追忆过往,其实是追忆一种消逝的生活。我虽出生于平原,却也算枕着河流长大。河流赋予人类的,除了一片水的净心,还有村庄的人事秘史。

我的生活,潜伏在一个叫做草儿垛的村子,而村子却漂浮在一条叫做犁河的河流上,这条河来源于哪里,村子里的人谁也说不清楚。

它流到村庄时,水量就小了很多,人们觉得这河过于温柔,许多乡人便不怕它了,这就是乡村人的惯性逻辑:欺软怕硬。许多人,光着身子,走进它的身体内,或摸鱼,或冲洗身子,或去看一看,这河流里的植物。

在这条河流上,植物常年都保持着一种惯性的思维,安静而笨拙。水草以芦苇为主,它们成片地站在水里,注视着这个被人遗忘的村子。

村子,具有平原的性格,一条街穿过,便挂满了大大小小的房子,或者用一个简单的比喻,犹如一条绳子上挂满了钥匙。

这村子,走的人多,来的人少。

芦苇总是站在水里,看从村口走出的人,它清楚地记住了每一个人的出行时间,以及每一个人出现的次数。一个乡村,毫无隐私地全都裸露在它的目光里。 我认为,河流是有思想的,草木也是,这芦苇便是一个孤独的思想者,它面对着时间衍生的空虚,却长出了一些饱满的肉身,它站在河流上,坚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

芦苇,常常看见一个人,拿一捆绳子,拿一把镰刀,去砍倒它们的宗亲。这人将芦苇捆在一起,背在了后背上,然后消失在黄昏里。

这河里的芦苇,知道这村人的贫寒,他们需要把芦苇的身子破开,然后编成席子,拿到集市上换一些柴米油盐来。这些苇篾的席子,在月光的映照下,白亮亮的,如水一般。

这条河流,牵扯着人类的目光。这长满芦苇的河流,村里人叫它芦苇荡。这里除了有鸟飞过,还有许多野鸭子。

它虽不说话,却用眼光洞穿一个铺满人事的村子,许多男女,背着自己的家庭,陷入到芦苇荡的深处,或许那时,世界于他们而言,什么都不重要了。

我是一个另类的人,我喜欢站在水边,听芦苇生长的声音,村里人都说我病了,这河里哪有什么声音,我却听到了芦苇的呐喊着:人类不义啊!

关于人类怎么不义,我不知道,我所面对的村人,都面带着微笑,似乎一切都是那么美好,母亲却说人心是隐藏在笑的背面,人类太难猜了,我喜欢去看芦苇,它们不说话,也不会议论人心。

我时常站在河流边,看着这一片芦苇,心里想:这芦苇到底为何如此干净?我站在河边,也把自己长成了一株芦苇。

在我的前三十年,从没有像此刻一样,仔细地打量过芦苇的样子。它像我内心的镜子,时常照出我的一些卑微来,为了生活得更好,我背叛了一片芦苇,坐上火车,从中原来到陕北小镇。

记得有一天,我被生活压得喘不过气来,只好顺着陕北的河行走,我在水流的宽广处,遇见一片芦苇,飞翔在河面上。

芦草,具草木之状。

或许,我只好这样给它定义了,我实在找不出更好的词去安放芦苇干净的灵魂。在河里,它贴着水面,把根扎往深处,身子却向往这辽阔的天空。

我不知道,第一个给芦苇命名的人是谁,或许,当他遇见这水里的草木时,内心被惊醒了,这植物的身子是直的,轻易不会被折断,这内心却是空的,不记人间的罪恶,当草木看透一些名利,心变淡了,淡了也就不在意险恶了,心里什么都不掛念也就淡泊名利了。

我时刻对着这质朴的名字发呆,在天地之间,还没有任何一种植物,让我如此感兴趣。总是觉得芦苇不是一般的植物,要不然一苇渡江之后,也不会有人成了佛。试想,那时候,一个人,面对着一条浩大的江面,内心一定产生更多的孤独感,或许一个人只有在孤独的时候,才能思考一些形而上的问题。

生与死,在每一刻都可能互换角色,所以渡江的释迦牟尼,面对的是一心的恐惧和抗争,在苇草之上,人便有了活着的定力。

我的思维越来越远了,似乎要逃离出一些现实了,我应该回到此刻的境遇,我在一个穷山恶水的陕北小城。每次想家的时候,我都会顺着田间小路,去找到那条河流,然后看一看陕北可爱的地方,譬如风轻云淡。

在高原,草木摇落之后,天地顿时空了。而有些人的内心,却越来越满,秋收了,便有了挥霍的资本,这些人,看不见年前的样子,那时他们念叨着:有钱了,先给父母邮寄一些回家。可是,这钱有了,口袋也满了,他们的心里也没有父母了。或许,只有在贫寒时,才会想起卑微的亲人。

芦苇看着每一个言行不一的人,它想发笑,可是又怕打扰了别的植物。

人间越来越轻了,这芦苇也开始摇落这些叶子,这一片芦苇是有主人的,这么多年了,这芦苇的主人,从爷爷的名字,换成儿子的名字,又换成孙子的名字,似乎它串联起来的,是一个家族的图谱。

芦苇,被这些干枯的手,带回家,此后便与农人的图景绑在一起。河里的芦苇,只剩下一些没主人带走的,还留在河里。只是它们的叶子,已经落尽了,只剩下枯黄的身子,站在河流上。人间的一切,都开始给自己找退路了,许多动物开始搬运食物,藏在洞里。似乎人间的一切,都倾向于归隐。唯有芦苇,披一身魏晋风骨,昂着头,迎着风,灿烂地笑着。

这芦苇也感染了我,我似乎也学会温暖地活了。一个人,沿着山路,看看周围的山景,听一听陕北的鸟鸣。

一个人,面对着黄昏。心里突然蹦出一个词:向晚,我喜欢这样称呼黄昏,或许只有“向晚”一词,符合我的心境。一个“向”字,让心有了能去的地方,一个“晚”字,似乎有了太多的遗憾。

一个人,只有在靠近暮色时,才会知道一天是否虚度了?这前半生,是否还有一些有意思的事情,等待我去干。也许,“荒废”一词,在心头泛起寒光,似乎这一刀下去,这一天,或者这一年的五味杂陈,都不见了,它们安静地死掉了。

人到中年,还未临不惑,内心还有一些热衷的事,譬如:不想再蜗居了,趁着年轻,也给自己找一停泊的地方。或许,这房子,在郊区,我称之为“乡下”,心灵可以栖息了,抬头看见不远处,便是白头的芦草,撑起一片寒冬的亮色。

叶,暗了下来。芦花,越来越亮。

或许,芦花没变,变的只是落叶,它一天天黯淡,倒把芦花衬托成了唯一的帝王。第一次见到它,我惊呆了,苍茫的山里,竟然隐藏着一片白,比雪暗一些,但比雪轻盈太多,一阵风,吹过,漫满山遍野的盈盈笑语,落在耳朵里。

我不知道,它第一次见到我这个乡下人,是什么感受,或许它会笑我,笑我一脸的稚嫩。它作为一种存在,先于我抵达这陕北小镇,只是它被当地人轻视,这白头的芦花,被司空见惯的目光,遗忘在这里。或许,我抵达这里,是命运中一次安排,上天让我去欣赏,一片白雪似的美,这美,如此古典。

这芦花,让我想起故乡的白茅。也是和它一样轻,“长风吹白茆,野火烧枯桑”,白茅,是一种童年的味道,而人老了以后,是会想起桑树的,落叶归根,或许就是这桑梓之地。

白茅是属于童年的,把一个人年轻的样子,写在故乡里,强摁在草木上。回到乡下,突然觉得自己成了另类,和草木越来越远了,一个人,如果认不清草木,或许便彻底改变了习性。

无事时,也会翻古书,看到人喝白露茶,也叫白茅,这是豫章之地,特有的叫法。然而我的故乡,白茅只是一种贫寒的草,被人嫌弃。没想到,在陕北,我遇见了和它相似的植物,只是它的花,比白茅更白,更丰盈。看到芦苇的白花,我便想起古人的发明:毛笔。

毛笔,也是白花,只是它秉性难测,一会儿是温暖的家书,一会儿又是谣言的奏章,它本质单一,永远被人掌控。无聊时,也写写苏轼,也写写杨凝式,后来想写一写金农,便停了笔,这人,太痴,怕误了他的纯、他的善念。

也许,一种草,便是一种活法。

桃花太艳,梨花太素,倒是这芦草,适合一种散淡的情怀,一碗白米粥,一盘萝卜干,搭配在一起就绝妙了。

一花,一性。

一人,一心。

这白花,也将散去。这冬风太寒,会倾轧下来,这芦草的风骨,也有撑不住的时候,一下子,就散落了一地。

散去,是一个大词,草木摇落,人也要散场,永不谢幕的只有文字,它们在一代又一代人心上活着。

面对芦花,我毫不掩饰对它的爱,一个人,一片芦花,在陕北相遇了,便点燃了一纸怜惜。我知道,这芦苇叫水苇,站立河中,还有一种旱苇,长在山间。或许,本是同宗同源,走着走着,境界就变了。正如兄弟几个,一些人安居了城里,一些人蛰伏乡下,或许,习惯、心境、思想,都不一样了。

有时候,在山里会遇见旱苇,它更坚强一些。叶子比水苇更小了,或许这是进化的结果,一个为了活命的植物,便学会了收缩,它开始减少蒸发,保存水分。许多人不会明白,一种植物,怎么能够安居这荒凉的山崖上,他们哪里知道,这草木读懂人事以后,便不想奔波了。

我也不想走了,开始念着陕北的好来。“故乡”一词,于我而言,只是一个符号,或是一片灵魂的域场。这旱苇,和我一样,孤独崖边,终老于旷野,我喜欢这个“旷”字,“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或许,这都是一种主观的偏爱,人活着,偏爱就在。偏爱,是一些私心。如果再走远一点,就可怕了,偏爱成了溺爱,便会淹死一个人。

人,和芦苇一样,最好孤独些,否则,就丢了初心。虽说保持了初心,但是这段日子,村口的那条河总是莫名地出现在我的梦里。梦里的我,总是想不起它的样子了,我把故乡丢了。

当我醒着的时候,我切切实实地能回忆起一条河的样子,它们敞开了胸怀,去接纳每一个像我一样远走他乡的故人。

一条河,在记忆里。记忆除了温故,还可翻新。河水清且浅,有鱼没鱼,尚不可知,因为我和它隔阂太久,我们之间缺少一段直视的对话。

那时候,每次去外公家,必经这条河。河上的桥,已呈老态模样,桥板之间,有大缝隙,每次都小心翼翼地经过,生怕一个不小心,顺着缝隙,掉了下去。

想到这,我会哑然失笑。那时的我,多么的胆小,一条河给我的定义,无非就是:胆小、规矩。

每次都规规矩矩地走过这座桥,从不敢在桥头多看一会,或许我的生命里,是怕一座桥的,我到底怕什么,我也说不清楚。“规矩”一词,在乡村的生命力最久。许多人,包括我的父母,老师提起规矩,一个女人有了喜欢的人,便一起钻进了芦苇深处,许多人在一起,议论起这事情便说这女人不太规矩。

从小我就讨厌“规矩”一词,父母用它压抑着我的天性太久,这两个字,犹如一块大石头,堵在了我的心口。这河里的一草一木,是不是也和人间一样规矩一些?我不知道,我看到的,是一个安然自足的世界。

夏荷铺满河面。粉嫩的花,胖大的叶,在水里晃动。只是,秋风一起,荷就成了残荷了,枝叶,都枯黄了。莲子,散在水里。这时候,长得最旺的,是芦苇。一夜白头,苇花正美。

这里,比庸俗的村庄干净,没人想着小利,也没有人以他人的苦难为乐。一枝芦苇,易见风折断,可是它们没有个人英雄情结,而是一群抱团取暖的禾草,它们一起抵制风的暴力,这里像另一个世界,犹如陶潜笔下的桃花源,进入世界,便是无尽的自由和惊喜。

说起芦苇,给人的印象莫过于长得细挑、有风情。芦苇,符合当今的审美观,以瘦为美。它们立于水,而成于隐忍。忍什么呢?似乎人也说不清楚,我认为,芦苇忍一些冰凉的人世。

在乡下,芦苇是孤独的,同样和它孤独的还有母亲,我一直认为,母亲是一株孤独的芦苇,也长在河里。只不过这河,是人世的河。她的河面,是村子;河底,是人心。只是,这条河,是浑浊的,偷盗、妄言,像河面上的风,一下,又一下,風刮不息。

父亲刚去世不久,村子就开始咬舌根子,说母亲贪吃,让父亲去镇上买牛肉,这下父亲走了,母亲的福便享到头了。这风,从河南老家的电话一端,通过姐姐的嘴刮到陕北,刮到我的耳朵,我内心一阵悲凉。母亲,在故乡是孤独的,忍受着嘲讽、痛苦,小时候,有了好东西,母亲总是留给我们,自己从来不舍得吃。牛肉,在整个童年里,也没有吃过几次,即使吃一次,这肉也被吞进肚子。乡村的这股风,刮得太阴了。

我知道,在风的源头里,有一些女人,她们一边嗑着瓜子,一边说着母亲,她们的舌头,比毒蛇还要可怕。我一向对于乡村的流言蜚语深恶痛绝,她们躲在语言的背后,一阵又一阵地,煽动着舌头上的风。

一个人,活在陕北小镇,开始痛恨起村庄来,我乐于赞颂的村子,居然养活着的,是这么一群卑鄙的人。

我对村庄开始绝望起来,再也不想归乡了。我渴望把母亲接来,与村庄老死不相往来。母亲,越来越像芦苇,内心开始空了,盛不下心事。

我乐意把人和事物,做一个比较。芦苇,在河面上;母亲,在村庄里。他们都孤独地不说话,微笑般迎着风。

似乎,我的阐述背离一种草木的本身,我被植物的性情拉入到一个让我无能为力的境界里,我开始欣赏它。芦苇的花,白净,柔软。这芦苇的花,聚在一起,像一座水中的终南山,青青的身子,白顶。这白头的芦苇,陷入秋天的包围里。周围的黄叶,一片片倾轧过来。

我感觉到了一座围城,这是多么令人窒息的事情,在围城里,我想到的,是一些与白有关的故事,它们躲在历史的角落里,等待着人去揭开幕布。

说起白头,不能不说到一些旧事,伍子胥一夜白头过韶关,骗过了历史。白发魔女一夜白头,为了情,而白毛女的白头,是缺乏营养。芦苇的白头,又是为了什么呢?是为了这个村庄吗?

似乎不是这个样子,村庄的人早就走空了,只剩下一些女人,说着别人家的恶,念着自家男人的好。我从这流言上,跑了。我开始回忆一些淳朴的东西,譬如:善良,诚信。

记得小时候,父亲总是从河里,砍几株芦苇回来,用锯截开,一拃长。放在纺车锭子上,缠绕上棉线。夜晚,一盏灯,还有纺车的声音,叫醒童年。如今,纺车被父亲劈了柴,喂了灶火。父亲,也不在了。

当初,乡下盖房子,芦苇是大义之物,破开身子,编成席子,在椽子的上面,会铺上一层芦苇席子。然后,和泥,砌瓦。一个孩子,躺在床上,听着雨声,看着屋顶的席子,总是会想起那一片布满河面的芦苇花。

我为了躲避乡村内部的风,坐在窗下,点一盏灯,翻来一本古书。一打开,满是芦苇的气息。我怎么也不会想到,这芦苇居然是诗里的常客。“芦苇晚风起,秋江鳞甲生”。一层层的白花,叠在一起,犹如一条鱼的鳞片,这诗句,落在书本里,太生动了。

或许,晴日的芦苇不如雨中的芦苇,雨中的芦苇不如月下的芦苇。月下的,不如一头白雪的芦苇。试想,如果初冬的雪,下得早一点,这白茫茫的雪,映合着白茫茫的花,它们交织一起,把乡村下成唐诗的意境。

一种植物,具有通透的心、笔直的身子,它们生于干净的河面上,这芦苇,让我好生羡慕。我时常觉得,这芦苇,就是个隱士,其实它很有名气,在《诗经》里,就出了名。只不过,它隐于乡下的河流,从不谈起过往。

我们人类远远比不上它们,人类过于小聪明,缺少大智慧。一株芦苇,在河里,内外兼修,去除华而不实的红,留下淡淡的白,和蓝天、白云,相互依存。

这时,还有一个乡下的孩子,拿着一截芦苇管,拼命地吮吸着瓶中水。或许,一晃三十多年了,这芦苇也不见了,只剩下一个孩子,也不是旧模样,一脸的胡须。

我的命里,生长着一片芦苇。

或许,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我也是一株芦苇,长在母亲的河流里。母亲的河流,比我的河流更长远一些,她所包含的苦难也更多一些。

写完这些文字,我敢肯定地说:今夜,最先入梦的,一定先是母亲的样子,然后是一片芦苇,长在母亲的河里。

责任编辑:胡汀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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