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山,那水,那山村的夜

2017-11-11 22:00朱仁凤
大理文化 2017年7期
关键词:三哥山村孩子

那山,那水,那山村的夜

朱仁凤

几十年弹指一挥间,不知不觉离开故乡已经二十八个春秋。

二十八来,我离开故土,漂泊于远方,却始终回头望向故乡,只因那里有我抹不去的童年记忆,有人间至真至纯的爱,有二十八年来未曾相见的父亲……

我的故乡马岗山,说是山村,其实只有五户人家,据说古时候有一位英勇善战的将军带领他的骑兵从此山经过,他们经过时,整座山岗马蹄声声,此后人们便把此山唤着马岗山。

小山村设在山顶,四面都是茶树林,为防野兽侵袭,大人们用四面挖沟的办法把房屋围起来。在朝南的方向搭一座木桥,一个山寨式的小山村就这样建成了。大人们又在村子里挖了一口井,井中上半年有水,水质混沌,下半年则干旱见底,山脚下南面有一个人工水库,水库里的水清澈澄明,人们便一年四季到山脚下的水库里挑水喝。西面有一个大水塘,水质澄清,村里的姐姐们便常常相邀去水塘边洗衣服。

村庄建起来不多久,国家开始实行包产到户,在那个吃不饱穿不暖的年代,这个政策无疑让大人们看到了希望,为了不再让孩子们常常露出饥饿的眼神,大人们起早摸黑拼命劳动,没有耕牛,大家用锄头一锄一锄开荒种地。一生坚信土地为生命之本,已被饥饿缠了大半生的父亲更是没日没夜,想问土地多要几粒粮食,以便可以喂饱众多的孩子。

那时,生活是极其艰辛、劳累而贫穷的,却也是其乐融融的。到了晚上,各家的孩子会把家里的竹床抬出来放在自家的门前,劳累了一天的大人们回到家。便会带着自家的孩子到山下的大水塘去洗澡,各家的姐姐们便留在山下洗全家老小换下的脏衣服,月光下,水塘边。便常听见姐姐们的欢笑声和棒槌捣衣声。

大人们洗去一身的疲劳后,各自从家里端出大碗饭菜,坐在月光下边吃边聊天。饭后,大人们有时闲聊,有时说笑,有时静下来听父亲讲故事,父亲胸中似乎藏有无数历史传奇故事,那些故事让山村的夜晚充满了趣味和幻想。有时父亲兴致来了会拿出二胡。自伴自奏为大家演唱京剧和黄梅戏。孩子们则各自躺在自家的竹床上,看月亮数星星,或听着故事进人梦乡。二哥和邻家的男孩也常常拿出口琴对着夜空吹奏歌曲,辽阔宁静的夜空,闪烁的星星,静美的月亮,耳边琴声悠悠,那情那景那山村的夜,让我至今难忘。

当星星也喃喃呓语时,山村的鼾声便此起彼伏。

第二天,大人们顶着晨曦扛锄而出,小山村便在轻轻的脚步声中渐渐醒来。

在那个极度贫穷,人们只能向贫瘠的土地低头问饭吃的年代。与所有的家长一样,让孩子们吃饱穿暖便是父母心中的大事。山里没有大片的土地,只能在茶树林的空行中开垦荒地种出粮食,山地坚硬,土质干裂,杂草丛生,买不起耕牛,父亲带领全家人用铁锄开荒,牛一样日夜劳作,一年下来,仅仅只能解决一家人的饥饿,尽管如此,一向对土地怀有深厚感情的父亲仍然带领全家人不停地开垦,期望生活有所改善。

村口路边有一块乱石荒地,荒地旁边有一眼清泉,泉眼里的水一天到晚汩汩地往外流,附近劳动的人们渴了就蹲到清泉旁洗干净手,然后用手捧起泉水就喝。颇有头脑的父亲带领家人锄去杂草,捡去乱石,开垦出来种上西瓜,待西瓜长成拳头大小,父亲便在地边用树木搭建一个两层楼棚,那时,父亲建造的楼棚成了村里最亮眼的风景。每天晚上。父亲带着三哥睡在楼棚看守西瓜,白天,则由我和弟弟负责看守,站在高楼,清风拂面,放眼蓝天和远方,真有一种想飞的感觉。村里的其他家长也纷纷效仿,在树林里种上了西瓜,搭建了楼棚,但那些楼棚都不如父亲搭建的那么好看,那么有高楼气势,村里的小伙伴都喜欢爬上我家的高楼玩耍,那时,在小伙伴们羡慕的眼神中。父亲是我心中的骄傲。

有了西瓜,贫苦的生活多了滋味。父亲把好西瓜挑出来放在路口卖,换一些油盐钱。渴了饿了,我们摘下西瓜就啃,吃剩的西瓜子,妈妈一粒一粒洗出来晒干并攒在一起,过年时就能炒出一脸盆香喷喷的西瓜子,那原始的正宗炒香味,至今让我回味无穷。

小山村外的高楼,让村里人的生活多了盼头,我的童年也随着一级一级往上的楼梯。开始长出梦的翅膀。

那时山里的孩子,几乎是没有梦想的,白天除了走几里路去邻村小学借读,回到山村便与世隔绝。冬天,一盏昏暗的煤油灯,大人们还舍不得让它多亮一会儿。于是小山村的夜一到天黑便进入梦乡。父母一天到晚只想着怎样养活一大家子,没有谁告诉我长大后可以像小鸟一样飞出山林。我便心安理得等着长大后接替父母做大山的子民。然而父母却从不让我干活。我是家里也是山里同龄孩子中唯一一个不需要干活的孩子。

那个年代,山里的孩子很难得到书籍阅读,我却特别喜爱读书,幸好三哥嗜好藏书。在向他保证不损坏书籍获得批准后,我把他仅有的十几本书如获至宝依次读完,甚至重复阅读了几遍,那时,山里的孩子有书读是一件多么幸运而幸福的事。因为喜欢读书,性格安静,我成了山里的家长们最喜欢的孩子,常有家长们以我为例教育我的伙伴们,自然,我也是父母穷家娇养的掌中明珠。父亲,这个终生以劳动为荣,对孩子严格要求,从不允许哥哥姐姐们做事偷懒的人,对我却是特别地宽容,我至今不知道,那时的父亲心中对我有着怎样的期望?

山里人的日子简单,清贫,却是幸福的。在我的记忆中,家里一般只有过年过节才有肉吃,一年之中豆腐也难得吃上几回。看着正长身体却营养不良的孩子们,父亲便有空就去捕捉鱼虾或黄鳝,改善一下家人的伙食,在他的带动下,二哥、三哥很快便成了捕捉鱼虾的能手,附近若有池塘水干了,村里的人便会随邻村的人们一起去捕鱼,大人孩子一起上阵,我也跟着去过几次,负责在岸边接鱼,二哥、三哥眼疾手快,在水塘里灵活得就像两条自由自在游动的鱼,收场回家时,我们家总比别人家捕获的鱼多,让邻居们好生羡慕,父亲和他的孩子们各方面都能干。在小山村里是公認的事,那时我常常为我的父亲和哥哥们感到自豪。

从我开始记事起,大姐姐大哥哥们都比我大好几岁甚或十几岁,因此对他们的事情知道的不多,我脑海中印象最深的是三哥,三哥比我大两岁,从小是个鼻涕王,还几乎每天晚上要尿床,直至十几岁了仍然尿床,因此没少挨父亲打骂,村里的大人们常逗他,问他为什么天天要尿床。他说睡梦中总有人指着某地方对他说“你就在这里尿尿”,于是他就在那地方尿了,惹得大人们一阵哄笑。父亲在旁边听了也哭笑不得,只能听之任之了。endprint

三哥是个左撇子,吃饭做事都用左手。特别聪明,见什么会做什么,而且做事极快,老思想的父亲却看不惯,非要三哥改用右手,他却偏偏改不了,因此也没少挨父亲打骂。三哥和二哥一样爬树上房,掏鸟蛋。做弹弓,做木抢,他们爬树就像猴子那般嗖嗖几下就上去了,邻家的男孩总是比不过他们,眼睁睁看着他们掏鸟蛋的次数比自己多,有时他们还能捡到野鸡蛋,母亲把哥哥们掏来的鸟蛋放在饭锅里蒸,然后分给孩子们吃。

二哥、三哥不但做事快,他们还特别能玩,只要是男孩们玩的游戏,几乎没人不输给他们,滚圆圈、抽螺陀、甩纸包等。特别是甩纸包,常常让邻家的男孩们输红了眼,我有时观战,也会被他们甩纸包的技巧所折服,在甩包场上,他们不亚于驰骋疆场的将军。尤其是三哥,特别珍爱他的纸包,他自己做了个木箱,把二哥和他自己赚来的纸包装了整整一箱子,并警告我和弟弟不许动他的箱子,他把自己的副科书全部撕了折纸包,每次被父亲发现后又没逃过一顿打。

父亲的七个孩子中,三哥是挨打次数最多的。三哥性格忠厚老实,不善言辞,手脚却出奇的灵活,但做事马虎,而父亲一向做事认真,追求完美,并以自己的标准严格要求孩子们,因此,总是达不到要求的三哥就不得不承受鞭挞之苦了。

为了养活众多的子女,父亲常在劳动之余去捕放鳝鱼,捕来的鳝鱼一般大一点的就拿去卖,换一些贴补家用的钱,后来三哥大一点,聪明好学的他自然就接过了父亲的活。热天是捕获鳝鱼的好季节,每天下午放学回家,三哥就忙着去挖蚯蚓,放在一个透明的瓶罐里。然后拿出一大堆竹片做的竹筒子,每一个竹筒子里放一条蚯蚓做诱饵,之后挑着满满一担竹筒子出去,顺便带一个蛇皮袋,大概两三个小时后回来,袋子里装着蹦蹦跳跳的青蛙,次日中午家里的饭桌上就会有两盘好菜了。

我每天早上一醒来,看见三哥就已经把竹筒子收回来了,并一个一个把竹筒里的鳝鱼倒出来,有的竹筒里面是空的。有的还会倒出一条蛇。吓得我尖叫着爬上竹床,直至眼疾手快的三哥用鋤头把蛇打死再扔远,我才敢小心翼翼靠近观看。三哥一边倒竹筒一边解说我的提问,见我好奇心重,三哥决定带我出去看一次捕鳝鱼和抓青蛙。

傍晚。我兴奋地跟在三哥身边看着他做好一切准备,三哥让我和他一样穿上高筒鞋,还给我找了一根木棍防身,三哥挑着担子走在前面,我拿着手电筒跟在后面,第一次在晚上走出小山村,走进黑漆漆的夜,心里七上八下。

紧跟着三哥来到山脚下的田野,耳边蛙声一片,只见萤火虫在空旷的夜空飞来飞去,脚下不时有青蛙扑通扑通跳进水田。三哥找个地方放下担子,隔一段路就把一个竹筒子放进水田边的草丛里,借着手电光,三哥指给我看水田中游来游去的鳝鱼。偶尔还看见蛇在水里游动,我吓得紧紧抓住三哥的衣服,三哥叫我别怕,说水里的蛇不咬人,我还是心有余悸,揪着三哥的衣服不放,走一步跟一步。等把所有的竹筒子放完后,三哥说带我去抓青蛙。便又提起了我的兴趣,于是壮着胆子跟在三哥后面,三哥用手电筒在草地上或路边照,说也奇怪,每当照到青蛙,青蛙总是一动不动趴在原地警惕张望,三哥便身手敏捷飞步上前一按就抓住了,三哥告诉我照见了青蛙就不要移动手电筒。一移动它就跳走了,只要不移动,它就会蹲在那里观察敌情。这时就是下手的最好时机,看见三哥一扑一个准。我对三哥佩服至极,觉得三哥就像小图书里身经百战的将军,手电光下,有时还看见蛇快速钻进草丛。我惊魂不已,三哥像个勇士一样保护着我,不停地给我壮胆,就这样一路欣喜,一路惊怕,一路扑捉,到家里时。蛇皮袋里已经装了不少的青蛙了。

那时,年仅十三四岁的三哥已经被蛇咬过好几回了,每次被蛇咬后他就自己在伤口处挤出血,自己清洗包扎伤口。那个年代,这点危险对穷人家的孩子根本不算什么,三哥依然每天挑着竹筒子出去捕放鳝鱼。三哥,这个憨厚老实的农家孩子,就像他脚下那块贫瘠的土地一样坚韧、实在,一次次以血肉之躯面对生活给予的伤痕。

在山里的那段岁月,我并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大。没有谁会告诉我山外还有更大的天空。我常常坐在草地上看着辽阔的天空发呆。看飞鸟从头顶飞过,看悠悠的白云飘向远方。村里有一个唯一与我同龄的女孩。虽是同龄,她却需要承担一切家务重活,洗衣、做饭、挑水、喂猪、砍柴等等,还几乎每天遭受家长打骂,她难得有时间坐下来望望天空,有时做完了家事,看见我独自坐在草地望向天空,便也会坐下来陪我一起望向天空,看着云朵无拘无束飘向远方。有一次她侧头问我:“你说我会飞到天上去吗?”我眼望天空,反问她:“你有会飞翔的翅膀吗?”后来这个女孩成了我的三嫂,再后来,她留下三个无知的孩子,真的飞到天上去了,三哥痛失人生知己,从此愈加沉默寡言。

1985年,大雪纷飞的冬天,注定有一个在母亲和我们心里定格的日子,父亲别下与他恩爱了大半辈子的母亲,别下他的孩子们。别下他最疼爱的未满十六岁的我和十一岁的弟弟而去。天空倾斜,飘浮的云朵飘泊无依,此时,姐姐们早已各自有家,安葬了父亲,二哥二嫂出外寻求生路,我随大哥大嫂到县城生活。母亲、三哥三嫂和弟弟留在山村。第一次告别故乡,告别至亲至爱的亲人,心中有许多的伤痛和不舍,泪眼朦胧中,我一步三回头,山岗上,母亲、弟弟和幼小的侄儿辉不停地挥手,新婚的三哥三嫂静立无语,对着我离开的方向久久凝视,我抬头看看天空,一朵朵白云在故乡的上空依依萦绕,尔后慢慢飘向远方……

几年以后,母亲、三哥三嫂、弟弟和侄儿辉相继离开山村,来到县城和二哥二嫂一起开店,我们一家人在父亲离世数年后便又生活在一起。只有父亲坚守在故土。故乡和我们。从此成了彼此心头的念。

我离开故乡二十八年,父亲便离开我们二十八年,这么多年,父亲依然如故守着他恋了一生的土地,而故乡,已物是人非,当年对着明月拉二胡唱京戏的人走了,邻家会吹口琴的男孩走了,仰望蓝天想要飞翔的女孩走了,如今的故乡,就如当年的那枚明月一样烙在心里,让人如此思念,又如此牵挂……

编辑手记:

本期栏目中,《母地,父地以及血地》《在独田教书那几年》两篇文章都是由两位年轻的80后作家创作而成。年龄的相近让两位作家的创作带上了一些相同的气息,现实的迷茫、内心的孤独、理性的思考这些元素都在他们看似淡然的“倾诉”中表露了出来;在这一过程中,又明晰地展现着他们对大地生命的目光投向和热爱。对人生和世界充满着信仰和理解。但因个体体验的不同,又形成了各自独特的话语空间与传达方式。黄立康的《母地,父地以及血地》直剖内心的生命感受和发自内心的爱与感恩。那一块故土完全以一种血脉的方式存在于作者的心目中,他对乡土生活有着切肤般的体验,描写和思考细致入微。表现了艰辛的幸福与难以抑制的痛苦,语言的张力为浓郁的情感表达奠定了厚实的基础,让所‘读之人跟随作者一起体验、挣扎、思考与憧憬。江静龙的《在独田教书那几年》写得真诚细腻。他不仅把在独田教书那几年的生活细节娓娓道来,更是把那种矛盾和试图逃离的情感全盘托出,淋漓尽致地写了那段生活中的美与丑、善与恶,那些本该寂寥孤独的日子,却以丰富全面的姿态刺激着作者的心绪。这样的经历注定会深刻地烙在作者的人生的轨迹之上,并让人懂得付出、平静和淡然。

《那山,那水,那山村的夜》的作者朱仁凤把故乡比作一枚明月。朴素。细腻、轻灵的语言风格,将她的乡村和她的童年生活缓缓地展现出。对亲人们的温暖回忆细腻感人,她的情感表达是和婉可人的,犹如明月般清丽明亮,不刻意。不造作地将生命与生活中的真意真情传达出来。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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