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 星

2017-11-13 16:01周益龙
连云港文学 2017年9期
关键词:星星母亲

周益龙

流 星

周益龙

晴朗的夜空,星星像人的眼睛在闪烁。

星星原来不叫星星,叫拴拴。拴拴懂事后,嫌“拴拴”土,便更了名,叫星星。

出身于普通农家的星星,对“地做床,天作帐”这个词的体会可谓刻骨铭心。

“妈就是这么过来的,你姥爷、姥姥在地头干活,妈便坐在田埂上,望流云、看飞鸟。无聊得不行时便盼着行人从身边走过。不管是青蛙还是田鼠,哪怕是从脚前爬过的一只虫子,都能把妈的一双眼睛擦得比兔子眼睛还要鲜亮。”

星星每每被带往地头时母亲总是这么对星星说,里面的意思再明了不过了,大人要干活,没处丢的孩子只能跟着大人进地头,哪家的孩子不是这样过来的,妈妈不也是这么过来的吗?

“妈妈就是要趁着年轻有力气的时候尽可能地多干点活儿,为星星进全县最好的学校攒钱,星星将来有出息了,妈妈就会跟着沾光的呀!”

母亲是启海人,一口糯糯的吴侬软语,不像父亲,话到嘴边不打滚儿,掉地上能砸出个深坑来。父亲是本场人,“场”指的是盐场,本场人当然就是本地人了。母亲每每说到“本场人”这三个字时,那声音都是从鼻孔里挤出来的。

母亲虽然手里忙着农活,心里却惦记着地头的星星。旷野之上,一边是不停歇地“星星、星星”的呼喊声,一边是“唉唉唉唉”的回应声,以致星星的那个“唉”沦为停不下来的陀螺,那种情况多半会发生在远处的庄稼把母亲的身影和声音都吃掉的时候。当然,星星除了机械地“唉唉唉”地回应之外,还会拼着命地“妈妈、妈妈”地叫喊。因为星星若是懈怠了对母亲的回应,母亲就会立即丢下手里的农活,赶过来凶她,“喊半天了,怎么不吱声呢?没长耳朵吗?”

“招弟又在‘喊魂’了。”

但凡走过星星身边的人都会撂下这么一句。星星好像对“招弟”这个字眼背后的意思有着本能的忌讳,每每遇上邻居阿姨们当着星星的面喊她母亲为招弟时,星星的脸上都会结上一层鸡皮似的冰凌。可事后当母亲把别人的冷饭添些佐料重炒时,星星憋了一肚子的气又没来由地泄了个精光,“我要!我要!我要小弟弟!”

“好啊!想要就把小弟弟招来啊!”

好像,小弟弟不是母亲生的,得靠她自己去招。

星星没花力气便把小弟弟“招来”了,被星星“招来”的小弟弟还小,得在母亲温暖的肚子里待上一阵子后才能出来。当星星看到母亲提及“小弟弟”便笑得合不拢嘴时,招弟之心更切。

星星家的院子里有一棵楝树,麻雀在楝树的枝丫间筑了个巢。乳雀“吱吱”的叫声像一根无形的线牵引着星星的目光,瞧着瞧着不免萌生出逮乳雀的念头。说干就干,星星可不是那种做事含糊的孩子。星星先是尝试着用爬树的方法去接树上的麻雀窠,可蹬着蹬着便一下子滑了下来,使不上劲儿。后来,星星改成用竹子捣,省事是省事,可转念一想,万一小雀子从捣破的窟窿里掉下来摔坏了怎么办?最后星星采用一个折中的办法,码凳子。用凳子一层层地往上码,每层两条,上面的凳脚踩在下面凳子的凳面上。码了四层,差不多能够着雀窠时,星星便着手攀缘,可星星哪里是攀缘倒像在筛糠,当星星举起的双手离雀窠还差一大截子时身子突然后仰,从半空里摔了下来。

幸亏母亲将星星托住,否则,星星还不定被摔成什么样子呢?可母亲却在抱住星星时接连后退了几步后重重地跌倒了,从母亲流了一大摊血的情形看,一定摔得不轻。

之后,母亲从没提过小弟弟。而父亲却动辄凶星星,“你这个丧门星,害死了我的儿子,还差点搭上了你娘的性命。”

好像连时间都要故意跟星星作对似的,决意要把业已冲淡了一切刷新。由于年幼的原因,当时尚且掂量不了分量,却在时间酵母的作用下变得越来越沉,像一座压得她喘不过气来的大山,而且这座山还会随着岁月的更迭而不断增高。

直到星星上了小学,它才被新的大山所替代。

星星上的小学可不是一般的小学,而是县里面最好的小学——实验小学。

星星被母亲领进学校的大门后,便进了一间被称作教室的宽敞无比的大房子。成为一名一年级学生的整个过程简单得像过一次家家,使星星兴奋之余也颇感恍惚。

小学,一般不解决学生的食宿问题。但凡地处边远乡镇的家长都是采取在学校周边租房来解决孩子的生活问题的。而像星星那样,用保温瓶自带中饭,早晚由家长接送的情况十分少见。由于家离学校过远,星星起得格外早,三、两天算不了什么,可是时间一长,星星可受不了。特别是冬季,六点半,天还没亮。五更起床摸黑上路的人里面,除了卖早市的菜贩便是用自行车驮着星星的母亲了。一路上,除了不堪重负的自行车支架发出的吱吱呀呀的抗议声,便是母亲“别瞌睡、别瞌睡”单调而又腻烦的叮咛声,还有从耳畔呼啸而过的夜风,这一切合成一支黎明前的催眠曲,要是躺在床上听,倒是件妙不可言的事。然而,这种单调乏味的噪音反而使星星昏昏欲睡,可她却又万万睡不得,因为她一睡着便会从自行车的后座上摔下来,这对于屁股一旦挨上自行车后座便瞌睡得不行的星星来说已是家常便饭喽,由于星星个头矮小,每次都摔得不轻,不是鼻青脸肿便是腿部骨折。母亲因为实在想不出什么好的办法来,便用宽布把星星绑在自己身上。星星被布条勒得十分难受,有时连喘气都困难,可过不了多久,照样睡得跟猪一样。由于人入睡后容易受凉,星星三天两头患感冒,弄得母亲这也不是那也不是。

而在星星看来,这一切都是母亲自找的。去镇小学读书便能省掉不少麻烦。

在镇小学就读,除了路途近,关键是用不着穿街过巷,一路村道,沿途都是庄稼,空气特别清新。过两年,待腿骨硬朗些,便徒步去学校,也比去县城耗在路上的时间短,要是添置上一辆小自行车,不就如虎添翼了吗?

在星星的意识里,母亲好像跟她较上了劲似的,星星一提起去镇小学读书的事,就像是捅翻了马蜂窝,母亲便着魔般地变成个泼妇,用胡萝卜一般粗糙的手指抵住星星的鼻子,细数把她送进实小的艰难,“老娘为了把你送进这座全县最好的小学,可是使了‘天法’的呀!”

星星年幼,尚不明白“天法”的含义,可母亲生气的程度又使她不揣自明。

母亲的脸部会伴随着没完没了的数落而发生急剧的变化,那脸色,先是通红,倏忽煞白,嘴唇哆嗦,身似筛糠。在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母亲像罹患大病一般,萎靡不振、脸色苍白。

母亲生气的样子令星星不寒而栗。

为了不惹母亲生气,星星再也不敢提回镇上念书的事了。她不能那么自私,为自己赢得一个宽松的学习环境而使母亲的“天法”泡汤。

在星星的潜意识里,由母亲付出堆积起来的那座大山压得星星喘不过气来,又因为看不见、摸不着而使星星烦躁和焦虑,而最让星星感到恐惧的是那些需要用礼物去滋润的节日,凡是跟给老师送礼沾边的事,准会使星星如临大敌般忐忑不安。每当节日来临之际,星星的神经便会变得格外的敏感与脆弱。可母亲好像并不愿意顾及她的感受,打电话与父亲商量给老师赠送礼物之类的事也不避开她,好像往那座已经够高的山上搬运石头,星星忍无可忍时便会冲进父母亲的房间,跺着脚嚷,“我不许你们给老师送礼!老师传授知识是在尽本分,给老师送礼不是对老师的尊重而是污辱!”

“你个小丫头片子,看来你娘的钱没白花呀。长进不赖啊!敢顶你娘的嘴了。”星星还想说点什么,可终究什么也没说,几乎每次对垒,星星都输在了辈分上。

在星星的记忆里,母亲动辄唠叨把她送进实小的诸多不易,“你娘一个农村妇女,为了把你送进城里最好的学校读书,通过你表叔的干爹的同学的老师的朋友好不容易才打通了关节,别的不说,就凭这个,你娘要是没城墙厚的脸皮早打退堂鼓了。”

关节是怎么打通的?通往实小的路又是怎样铺就的?响鼓不用重锤。星星觉得,与那些直截了当的呵斥相比,这些藏匿在冠冕堂皇话语背后的冷箭给她带来的伤害似乎更为残酷和难以忍受,致使她因为眼前突然出现的一张不断膨胀、扭曲的脸而莫名地烦躁,“我在学校里好好的,给老师送什么礼?你们若是再给老师送礼,我就不上了。坚决不上了!免得您整天念经似的没完没了地唠叨,我不上了,看您还怎么抱怨。”

梦境好似亲历一般,令星星余悸难消,“我是不是又没忍住?我是不是又顶撞妈妈了?妈妈若是气坏了身子怎么办?惹她睡不着觉又吃不下饭怎么办?”

而当一年一次的教师节如期来临时,星星依然表现出并不逊色于一般同学的热情与兴奋,曾经的抵触在星星的心里,早已变成覆盖在欢乐浪花下的潜流。那种节日特有快乐和温馨气氛晕染了整个校园,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微笑,不管置身何处,都有老师和同学向她送来问候,就连老师上课时说话的语气也比平常柔和了许多。而且,学校在课间操时间利用校园广播反复播放《长大后我就成了你》这首歌曲,星星心底里的涟漪被激扬的歌声一次又一次地掀起涌起浪花,拍湿了毛茸茸的眼睛。而当她通过窗口看到校长一行手捧鲜花依次走进教师办公室时,星星要送一束花给班主任的想法突然从心底里破土而出,只是害羞的星星把献花时间选在晚上放学以后。

“你是乡下来的吧?这束花送给你了。”卖花阿姨的话语不无糯软,可话里的意思却使星星如鲠在喉,星星转身想走,却又被紧追过来的话拽回,“阿姨今天的生意好,决定奖励你这个最后一位买花的学生,阿姨也是乡下来的。”

星星临走时以丢下几枚硬币来显示自己倔强的个性和源泉于本能的自尊。

倘若没有那件节外生枝的事情发生,星星放晴的心情有可能持续很长一段时间。

一天,星星突然发现,她送给班主任老师的那束花竟然横尸在垃圾池里。

事情是这样的,星星打扫完教室后端着铅皮簸箕去倒垃圾,途中发现墙角处的垃圾筒已戴了顶高高的帽子,便向远处的垃圾池走去。

垃圾池位于诺大校园的西北角,与厕所和教师宿舍区毗邻。由于垃圾池紧挨着粪池。

“啊欠,啊欠。”

被垃圾味与粪便味混成的怪味呛出来的喷嚏无意中提醒着星星,表明她的过敏性鼻炎尚未痊癒。还有,反胃恶心与头晕目眩也侍机向她发起攻击。

当星星侧身踮脚把簸箕中的垃圾倒入垃圾池后转身离开时,手里的簸箕却被莫名拽住,星星使劲一拽,却因用力过猛而撞上了围墙,痛得星星双腿发软眼冒金星,用手一摸,后脑勺隆起鸡蛋大小的包块。星星环顾左右,一束沾了烂菜叶的枯萎玫瑰扑进星星眼帘,星星条件反射般想起她送给班主任的那束玫瑰花,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虽然她在心里极力否认,可裹在花茎上的“陆星星”三个字却比秃子头上的虱子还要醒目。委屈、伤心、落寞,几乎混杂了所有不堪的情绪顿时占据了星星幼小而脆弱的心灵,使之成为苦苦质问的公式,“怎么会这样呢?怎么会这样呢?”以至她回到家里后,那一幕依然在回放,那些烂菜帮子、鸡鸭鱼的内脏把她的心裹得喘不过气来。

不久,公交车经过村口且设了站台,当星星乘公交车去学校的请求得到母亲批准时,她激动得哭了。她几乎每时每刻都在想着为母亲减负的事,而机会似乎对她又格外钟情,从为母亲分担扫地、洗衣之类的家务到独自去上学,然后利用节假日跟着母亲下地干些轻巧的农活,使“感恩”得以用行动来诠释。一直以来,她的成长欲似乎都是通过这样的方式得以实现的。

还有什么比“成长”更让人感到愉快和欣慰了呢?长大多好啊,许多事情都可以由自己亲手做而再也用不着大人去操心。

在这一想法的支配下,星星不仅早晨起床不用母亲提醒,连早餐以及自备的中饭都由自个儿张罗了。

星星总是这样,闻鸡起床后便以军事化的速度,打开煤气灶,热一下隔宿的饭菜,胡乱对付一下肚子,然后把剩余的饭菜灌进保温瓶,背起书包撒腿奔公交站点去了。

因为保温瓶不止一只,除了备饭还得备热水,所以母亲不得不对星星的书包作了加宽处理。实行加宽处理后的书包塞满东西后哪像是书包啊?当班上的同学喊她董存瑞时,连她自己都忍俊不禁“扑哧”一声笑了。一声不自主的笑不啻一扇开启的门,各种带着取笑性质的比喻像潮水般涌来,什么“老鼠拖木锨,大头在后头”啦,什么“蚂蚁驮屎壳郎,”啦,什么“企鹅拉雪橇”啦等等。于是星星心底里“来自农村”这颗自卑的种子,在同学们的揶揄中又一次发芽破土,在一次次蕴含着歧视意味的取笑滋润下长成大树,遮出一片阴影。

如果说他们给星星贴上诸如“乡巴佬”、“丑小鸭”之类的标签倘限于口头歧视的话,那么下面发生的这些事情便是切切实实的行动了。

先来看一下星星担任卫生委员期间所发生的事情吧!

卫生委员的职责是负责教室和清洁区的清洁卫生工作。

“卫生委员不同于其他班委会成员,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的职能更具挑战性,所以呐,大家一定要把作风扎实、特别能吃苦的同学选举到卫生委员的岗位上来。”

班主任的“调子”为谁而定,不仅星星洞若观火,其余同学更是心领神会,选举结果不言而喻。既然缺乏回绝的勇气,那就硬着头皮上吧。星星便是在这样的心理支配下肩负起卫生委员这一光荣“使命”的。

承诺易、践诺难。

学校每天都要按时进行卫生检查。范围除了教室内外还有大片的清洁区。

“谁不知道,在校园里,长得最快的不是知识而是荒草。肆意飞扬的也不是思想和智慧而是尘土和纸屑。”

这一不胫而走的校园歌谣成了小学生厌倦“一天三扫”的真实写照。

在星星上任的头几天里,班级里尚有一小批女生以及几个胆子小的男生听从星星的调遣,可没过几天这些人沾染上了偷懒的习性,瞅空子溜走。

一般情况下,晚扫除都放在三节课后与放学之间那个不足十分钟的时段内。下午第三节课下课铃声刚停,老师才走出教室门,班上的同学一个个都成了被放飞的小鸟,在星星“喂喂喂喂”的惊呼声里扑棱棱飞出教室,连个影子都逮不着。复归宁静的教室里除了星星便是东倒西歪的课桌和满地的果壳、纸屑。每每至此,星星的大脑都会发生一次短暂的短路,但这也只能表现为片刻的愣怔,接下来她得拼命打扫才能跑赢公交车末班车的时间。

晚扫除,包干就包干吧,只要不耽误乘公交回家便成。可晨扫呢?

每天一次的晨扫,可是桩费时又费力的买卖,春夏落英缤纷,秋冬衰叶满地。一次凑合的晨扫半个小时打发不了,时间从星星心头趟过时已幻化成刀子,刀刀不落、刀刀见血。

然后,星星在学习方面呢?同样是一言难尽。

长期繁重的劳动使星星原本虚弱的身子雪上加霜,她记忆力减退,一篇课文,读多少遍都记不住。数学呢,明明是加法却按乘法去做了,甚至把2写3、把9看成6也是常有的事,气得数学老师把一大摞作业本摔得噼里啪啦响,“一个五年级的学生都对付不了简单的四则运算,真是熊瞎子开门——熊到家了。”每每至此,星星大气不敢出,把委屈和懊恼化作泪水强行咽回肚子后,仍把数学老师不留情面的呵斥视作善意的“耳提面命”来接受,并暗下决心,一定要在短时间内把数学成绩搞上去。

不难想象,此时的星星,摆脱窘境的愿望是那么的迫切与强烈,可那根“救命稻草”总是显得那么遥不可及,班主任老师不仅老用“阳光总是风雨后”来搪塞她,而且还把她的座位朝后调了两排,这是件令星星无法理解也难以接受的事。调座位前,黑板上的字就已经与星星玩起捉迷藏来了,座位后调后,黑板上的字便彻底翻了脸。而眼前黑压压的人头又像一片密不透风的森林横亘在星星的眼前,隔离了她与讲台前老师的联系。此情此景下,萌动在潜意识里的“水滴离不开大海的归属感”又像破土的种子一样拱得她心生疼,迫使她一次次地将头探进列与列之间的过道里去。然而,如此不堪的听讲,如同看河底的石头,模糊不清的碎片终究难以拼凑起一幅完整的图形。而她这一与学无补的做法对于班级这棵大树来说,却成了有煞风景的斜逸旁枝。

“听课时要保持端正的坐姿,绝不允许有探头探脑现象发生。”

老师的批评把全班同学的目光翻转1 80度后向星星投射。

值得欣慰的是,星星并没有因为座位调后的事而一蹶不振,她总是善于从人们预想不到的角度赋予既成事实以合理性。比如“按个子高矮排座位这页老皇历早翻过去了”这句话在星星那里倒成了一剂不错的安慰药,她不仅不为此委屈和伤心反而为母亲能够又一次省下了一笔不菲的礼金而窃喜。她甚至真切地感受到了卸掉压在心上的石头时的轻松,她想,母亲可又少了块数落她的筹码,难道这还不足以使她庆幸使她释怀吗?

再者,某些同学对星星似乎也显得太过随便,起初星星认为,它不过是杯煮糊了的羹难以卒咽罢了,瞅空子抽掉星星屁股底下的凳子啦,剪掉星星纷披于肩头的一小撮头发啦,在星星的书本里夹几条蚯蚓啦,不一而足。“久禁笼子的鸟,不扑腾出点动静来岂不闷坏?”事情过后,她尽管竭力为肇事的同学开脱并且原谅了他们的“逗乐”举动,可心里却闷得像压了一座山一样,而这些所谓的肇事者呢,好像并没有把这些事放在心上,像是没发生过一样。当“逗乐”随着春季的来临在渐次发酵时,与许多孩子一样,星星也在第一时间里想到了母亲。可当她想到学习“掉链子”的事会因此露馅时,终因投鼠忌器而掐灭掉求助于母亲的念头。

五年级的第二学期在知了的鸣叫声中进入尾声。

“现在的五年级学生秋季升入六年级后要重新分班。”

“学校要把教学经验丰富的资深教师安排至窗口年级。”

尽管这些传言与星星未来学习生活息息相关,却也难以将星星那颗业已投入到学习中去的心撼动分毫。星星在“斜逸的旁枝”屡遭修理之后,她便另辟蹊径开始了“自主学习”的探索,而在坚持了一段时间的不懈努力之后,终于出现丛生的荆棘难敌探索利斧的砍伐的状态时,一条崭新的希望之路便在星星的面前铺展开去,她默默地独自享受着其中的乐趣,直到她在月考中一举夺魁时才引起了老师和同学的关注,并把她从被遗忘角落里重新翻了出来,试图分享她的成功秘籍,同学羡慕、老师鼓励、学校表扬,母亲给她添置新衣给予物质奖励,所有的一切构成一幅光怪陆离的图景,不仅使星星感到难以适应的恍惚,而且让她不自主地回想起五年来的学习生活,对比之下,不啻坐上了过山车,一会儿被摔进谷底,一会儿又被抛上顶端。

按理说,处于这样一个年龄段的孩子,心理方面的代谢能力并不逊色于生理上的代谢功能,一缕阳光足以照亮她的整个心灵,因此,星星也与大多数孩子一样,在对未来生活充满期许的情况下,是无暇顾及隐藏在跌宕背后的因果祸福与轮回宿命的。

不久后的一天,教务处主任让星星以学生代表的名义去参加座谈会。

初夏时节,教室的后门敞着,星星的课桌紧靠着后门,当时老师正上着课,教务主任可能出于方便才点她的“将”的。

谈话的议题是与有偿家教相关的事。这种事,星星只是耳闻并未目睹,所以不知道说什么好。负责座谈会的人好像早已看穿了星星犹豫的原因,以陈述其危害性为名不厌其烦地反复启发。在负责人再三启发下,记忆中模糊的碎片渐渐地清晰起来,最后竟然拼接成一垛挡住她去路的墙,星星恍惚觉得她曾经推过它,却用尽全力撼动不了分毫。

在这垛墙面前,星星感觉自己的身子不断变矮变小,眼看就要掉进砖缝里去了,或许出于抗拒的需要,星星不由自主地嚷了起来,“你不要问我,我什么都不知道。”或许出于挽回不礼貌的需要吧,星星又补了句,“你要问就问别的同学好了,我想他们谁都比我更有发言权。”

星星从接待室出来后被教务主任带至教务处,她已经做好了挨训的准备,教务主任从位于办公桌后面的橱柜出翻出本8K线装本子,翻找了一会儿合上后瞥了星星一眼说,“你在这里借读了五年,对学校应该是有感情的。”“借读”一词一下子把星星震慑住了,学校里的借读生与家庭里的养子女是一样的性质,这点道理星星还是懂的。或许还无法与之相提并论,用不了几个月,绝大多数养父母都会视养子女如己出,可在这个儿呢,五年了,她在教务主任的眼里依然是“另类”,在班主任和同学的眼里又何尝不是呢?

因此,五年来所有的困惑,一切的疑团,似乎都得到了诠释,星星因此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也感觉一下子轻松了许多。

它带给星星的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快感,并夹杂着宣告独立的兴奋。试想,各种因素的合力非但没有把她击倒反而磨炼了她的意志,她能不因此而感到快慰吗?以至当星星发现乘公交误点时,她似乎没作犹豫便做出了徒步回家的决定。

星星出校门时,最后一班公交车正驶离站台,此时,悬挂在楼顶上方的太阳正在作最后的犹豫,使人难以分辨到底是出于不情愿还是不甘心。

而对于昼长夜短的初夏来说,辰光尚早,倘若按照正常的速度行走约莫8点便可到家,那时的村庄尚未挣脱农忙的喧嚣,万家灯火似星闪烁。况且,今天又是周末,明天早上还可以放开胆子睡个懒觉。

因此,星星并没有因为误了公交班次而惹上怨天尤人的不良情绪,反而因为因祸得福地赢得一次锻炼的机会而兴奋不已,此时,经受过校园劳动磨炼的筋骨也正好派上了用场,而迎面而来的叔叔、阿姨们向她投射过来的赞许目光又使她精神倍增,连晩风也应承着星星,习习吹来,掀动着星星的发梢和衣角,抚摸着星星的脸颊,使她尽情地享受着那股沁心润肺的凉爽。

至太阳落山时分,星星已经走下了一大半路,为了缩短行程,星星走上了“抄近路”的村道。

在黄昏来临时的层层暮色里,星星似乎有这么一丁点儿害怕,她没想到黄昏的暮色会那么沉,压得她难以喘气。

大约半个小时之后,天幕上出现了几颗星星,紧接着月亮也露出半边脸来,随之显形的是村道的两旁的树木以及大大小小的麦秸垛,连隐约可见的村舍也清晰了许多,甚至通过周遭的景物,星星都能判断出家的位置了。

家的温暖使星星绷久了的神经戛然松弛,一阵倦意袭来,星星想起母亲“磨刀不误砍柴工”的话,她略一估摸,不知不觉间走了二十里,用不了多久便可到家,想到书包里尚留着大半个麦子饼不由得暗自一笑。

星星绕至麦秸垛背路的一面后重重地把身子放倒在了麦秸垛上,新堆积的麦秸垛像新置的被褥,柔软而温暖,使星星的大半个身子陷了进去,星星索性将裸露的部分也用秸秆遮上,那样,她就像钻进了家里的被窝一样。

星星边咀嚼麦子饼边回忆起她放学前对那位负责人所说的话来,痛快极了,她觉得这些话恰到好处地体现了她的水平,逼得教务主任黔驴技穷而使出了下三烂的手段。星星在解气之余又觉得可笑,“嫡系”又怎样?还不是照样败在我这个“杂牌军”的手下,看把你们拽的,把“实验小学”招牌当“尾巴”都翘到天上去了,我还不干了,下学期我就回自家镇上读书,

星星就在这种心灵获得绝对自由的情况下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当星星被锲而不舍的饥饿感折磨得魂断梦碎时,天又恢复至黄昏的模样,可它不是黄昏而是黎明。常识告诉星星,天,一会儿便会放亮。

可这还不是最要紧的事情,她一晚上在外面,母亲因找不到她不定会急成什么样子呢,这个念头就像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攥着星星的心,以至她钻出麦秸垛后,在星星的潜意识中一厢情愿地认定前方泛白的“大路”便是通往家门口的村道,直到一脚踩空后并激起一阵“扑通”声时才知道自己掉进了河里。

“星星啊!你这是不肯原谅妈妈呀!妈妈把你管得那么紧还不都是为了你的将来!”

“星星啊!我对你说的为你上学疏通关节的事是假的,这还不是为了给你增加压力吗?妈妈怎么可能这么傻呢?你妈妈有的是办法。”

令星星颇感蹊跷的是母亲的声音怎么会这么远,而且还有点飘,像飘飞在空中的布带,怎么够都够不着。可能是挣扎出来的动静,她都听到了发自于自己喉咙的咕噜声。

“星星啊!你老娘所说的通过六个人打通关节的事千真万确,她就是你的荷花阿姨,前前后后花费了六万块,而你老娘呢?只跟人家睡了几次觉,就把事情办妥了。”而当星星慢慢地睁开眼睛时,母亲却压低声音恶狠狠地质问她,“你是不是早就醒了?是为了套取老娘的话才故意装死的?”

星星回了句“没有啦”后便重又合上了眼。她之所以很快原谅了母亲算得上恶劣的态度,是因为她认为母亲有理由怀疑她偷听,况且,星星对母亲“时晴时雨”的脸早已习以为常了。

本来,“只跟人家睡了几次觉”并未在星星的脑海里留下什么印象,当时的星星,大脑尚处于开机前的刷屏状态,再加上年幼,不会在意话里的意思。

然而,一个看似偶然的机会,使星星理解了“睡了几次觉”的话里的意思。

完成了五年级最后一场考试的学生像打了鸡血一样兴奋,加上气温的助推,高分贝的喧哗掀翻了教室,激烈的争论碰撞出火花。星星悄然走到了教室外面,等待着班主任过来布置大扫除任务,奇怪的是班主任偏偏姗姗来迟。在无聊酵母的作用下,同学间闹得越发不可开交,争论升级为炫富,炫富又发酵成相互诋毁。

“牛什么呀?数学,你只考了一次第一。

“信不信,老子明年考个全年级第一给你看看!”

“你这个第一还不是花钱请家教老师‘盘’出来的,一分得花好几万吧!”

星星对家教之类的事腻烦透了,不由自主地大吼一声,“够了!”这一声“够了”,尖细、短促、慑人。

喧闹声戛然而止。

“与其把大把的钞票送给家教老师,还不如自己花力气钻研呢。”

不管是语气还是音量,它都不像是抢白,而是在表明自己的一种态度。尽管如此,它依然不失为一股平地而起的风,把原来的火势扇得更旺。

“你有什么资格说三道四,你的借读资格还是你妈跟人家睡觉睡得来的。”

“你胡说。”这是星星再次听到“借读”两字的本能抗拒。

“不信你回家问你妈去,”身穿漂亮衣服还戴着手表的大个子男生像是表明自己没有说谎而补充道,“跟你妈睡觉的叔叔住我家对门,我亲眼见你妈进他家的门呢。”

后来的话,星星什么也没有听清楚。她唯一能感觉到的是劈头盖脸向她涌过来潮水,混浊的轰鸣声覆盖了其他一切声音,玄黄之色又遮掩了一切景象。星星跌跌撞撞地奔跑着,配合着“啊!啊!啊!啊!”的呼救,她冲出教室,冲出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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