批评的身份与限度、使命与尺度

2017-11-13 16:15张清华
当代作家评论 2017年6期
关键词:批评家谈论尺度

张清华

谁在说话?

从前以为,说是一种本能,是本然与天赋之权利,开口就说。这么多年下来,却渐渐有了狐疑——这个说话的人是谁,批评者是谁,是天赋其权吗?

假如是读者,当然有权利对文本说三道四,因为他像是一个购买了货物的买主,或花了时间看戏的观众,自然可以评头论足。而批评家就不一定了,他要扮演的,是一个公共性的角色,他一旦说话,就不仅仅是他自己,而是代表了一种身份,这上面附着了媒介、舆论、公共性等诸多因素,所以要小心。

不要以为批评家的身份是天赋其权的。多年来,我终于渐渐认识到,这种身份如果不能厘清,不止会出现坏的批评,甚至会酿成人间惨剧。

纵观现代以来的文学批评,大约有两种批评家:一种是将批评看作是一种“权力”,即作为“power”的批评;另一种是将之看作“权利”,亦即作为“rights”的批评。这个说法当然不是我的发明,而是受到多年前一位海派批评家的启发,而他则是受到卢梭“权利本位”思想的启发,所以,发明权还要归卢梭。显然,“权利”是个人性的、有前提、受制约的,是所有个体主体都受到平等对待和保护的一种权益;而“权力”则是超个人、不平衡的,是带有压迫性、制度性或政治性的力量。一旦将批评当作了这样的东西,悲剧将无法避免。

所以我们看到了曾经的那么多触目惊心的例证。一般来说,“言能杀人”必是将言当作了权力。鲁迅虽然话一向说得重,出手通常有一击致命的力度,但他的身份却从来都只是个人,并未秉权力所授,所以他批评的那些人,其实未遭遇过什么危险,都活得很好,也用差不多的方式对他进行反击。

而对于有些人就不一样了。1950年代之初的一位叫萧也牧的,因为写了一篇《我们夫妇之间》的小说,便遭到了灭顶之灾。这是《小公务员之死》的当代中国版,一种无形之力将之压倒。而具有讽刺意义的是,批评萧也牧的丁玲,也曾经遭受过同样逻辑的批评,只是她略微幸运些,才活过了历史的艰难期,并且因为某些冤屈和蒙难的履历而受到了后来的尊敬。可是她秉权力所授,自认为是正确路线的代表,将萧也牧的小说定性为资产阶级思想范畴之时,是谁给了她这样不容置疑的自信,和置他人于死地的权力呢?

所以,说话者并不是无条件的,没有不加质疑的天赋其权。尤其是,当说话者试图自动获得正确的化身、真理的代言这样的身份的时候,就要警惕了。作为个人,务必要小心说话的身份:我是正确路线的代表吗?我不是;我是真理的化身吗?我不是;我是知识宝库吗?也不见得。我只是一个有限度的说话者,并不比人民群众高多少,也不是作家的指路人,我只是一个和别的读者一样的角色,有限度,有缺点,一切都需要商量。

因而所谓“古老的敌意”、“必要的反对”,都是必要的,但也并非天然正确,而要看反对的有没有道理,自己是作为何种角色在说话,会给人造成何种后果。在此前提下,我也承认反对意见本身的意义,是构成好的“批评生态”的必要元素,是对坏的和粗制滥造的写作的一种“威慑”。但也还有一层逻辑必须要清楚,就是李健吾的提醒,“一部杰作的仇敌,往往不是读众,倒是同时代的批评家”。不要以为,批评家的平庸会只表现在庸俗的肯定和吹捧上,还有同样可怕的鲁莽和愚蠢,就是被李健吾所不屑的,也被历史的惨痛教训所证明了的,那种作为伤害和危险的批评。

说什么?

洋派的说法是“批评何为”。也即是问,所谓批评究竟想说什么,达到什么目的。批评何为?可以很小,小到为了一个细节,一个人物,一篇作品,也可以很大,大到为了讨论一切与文学有关的命题,为了探讨与真理、与价值、与美感、与社会、与历史和未来等等一切有关的问题。批评如此之大,当然首先是靠批评家的能力,没有与批评的属性和使命相匹配的素质,还是勿要强为。即便要为,也要知道限度,把自己的使命压低、收窄些。

因此,动辄将批评当作经天纬地之大业的,看作是可以影响文学走势的,可能就有些夸大其词了。人民需要批评吗?需要,但远没有那么重要。人民需要的,首先还是好的和有意思的作品。假如从历史和文学史的角度看,批评不过是编纂、校勘、注释、评点等学术工作的衍生物,是其剩余,只是到现代以后,才有了职业意义上的所谓“批评家”,算是现代社会精细分工中一个“冗员”的职位——几乎算是一个“福利”了。未有职业意义上的“批评家”之前,中国早有煌煌数千年文脉,诞生了无数伟大的作家和诗人,留下来那么多的杰作。有没有文学批评家,实在没有那么重要。

但这并非轻薄那些有过重要的批评实践和贡献的先人,他们是如此低调,从不以教训者或真理的持有者自居,不会冒用权力而置创作者于死地。他们只是一些小心的和睿智的对话者,持守了诠释和体味者的本分,故而,才成为了一个为人钦敬的和不可或缺的角色。

批评作为学术之剩余的出现,大概始于夫子。在编订了《诗经》之后,他便在私学之课堂上,在与徒弟的对话中屡屡谈及。后来汉代的大儒们渐热心于为先秦经书作注作传,学术昌兴之余,批评也渐渐成形。今人翻开《史记》,所见已不止是太史公一人的著述,其间夹杂了后人为之阐释、辨伪、考据的多种文字,计有“集解”“索隐”“正义”,至少四种文字互为夹杂,构成了一个奇怪的“复调文本”,或是一种“解构主义的集合物”,其中所夹带的这些穿凿与诠释,附会与闲话,便是“批评”的雏形。

很显然,这种方式延续为古人读书的一种本能,自唐与宋人所喜好的“诗话”,至明清四大奇书的批评文字,都已然是十分典型的中国传统意义上的批评范例了。读《张竹坡批评金瓶梅》、《金圣叹批评忠义水浒传》(还有李卓吾批评本)、《毛宗岗批评三国演义》、《李卓吾批评西游记》,都是在原文中夹杂了一个有意思的饶舌者,他不断地提示着原文到底是想说什么,与我们交换着阅读的体会,还常常要为作者的意图揣测辩解,为某个精彩或别致的细节场景击节赞叹……

如此说来,批评的动力产生于阅读中的交流愿望与意图,因此它在本质上也是一种“对话”。真正在本体论意义上的讨论,在“原道”的意义上探讨“文艺学”,在中国古人的论述中可谓稀有。曹丕的《典论·论文》、陆机的《文赋》、刘勰的《文心雕龙》庶几近之,但中国人真正乐此不疲的,却是对话性的“批”与“评”,即在文章首末与行间穿插的各种见解,或无头无尾的心得文字。

上述当然也是掉书袋的说法,现代意义上的理解,应该是巴赫金意义上的对话,即作为一种普遍意义上的,具有交流属性或诉求的工作。引申开来,我以为,批评便是批评者与作家的对话,批评者与读者的对话,或是以个别文本与作家的全部文本的对话,是批评者与全部文学历史的“拟对话”,与文学的一般观念的对话,是与历史和现实之间的“可能的对话”……完全意义上的、全方位的对话当然很难,但这是其包含的潜命题,是“假定”意义上的。简言之,最理想的批评应暗含着这样的潜命题:即试图与所有的知识、历史、文本、经验,乃至生命,一切可能的主体,构成一个对话的、“拟对话”的、“潜对话”的、“可能的对话”的关系。

这便是我所理解的“批评是对话,也是创造”。意思是,第一,如果说有“本源”或者“本质”的话,它就是一种对话或潜对话;第二,它与文学创作和一切创造性工作一样,同样是“文学虚构”的一部分,与文学创造有着一致的属性和质地。后者主要是强调其同在的文学性,前者则是强调其“非自足”的文本属性。

如此在词源学的意义上深究,事情就显得愈发复杂了。回到简单的初衷,批评应该就是一种包含了多种可能的对话关系。所以,孔夫子是对话,柏拉图是对话,歌德是对话,中国历代的好的批评家都是对话——即便不是对话的文体,其中也包含了小心的体味、悉心的品咂、会心的领悟……总之都不太可能是武断的臧否,或简单的毁誉。

怎么说?

怎么说前面已有涉及,余下的只是“以什么说”之类,即事关批评“尺度”的问题。批评的尺度或标准,历来都被认为是最混乱的,因此总有人期冀一个一统天下、放之四海的绝对标准,来廓清世间万千虚浮之物。然而这样的标准似乎并不存在,一切文学的谈论,说到底无非关乎人类的经验,而这些经验又无不在变动中。故而恩格斯十分明智地给出了一个方案,即“历史的和美学的”(有时也表述为“美学的和历史的”)两种标准,与其说是两个标准,不如说是以此表述了两个无限变化的维度,以其无限的相对性和辩证性,当作了打开和解决问题的钥匙。

显然,方法有一千种,而标准大抵不出这二者。何为“历史的标准”?其实就是将文本与历史之间,看作并建立起一种对话或呼应的关系。因此归根结底,历史的标准也是“非绝对的标准”。如同有人喜欢用历史上的伟大作家来做标准,用莎士比亚或托尔斯泰来考量一切,但这个标准并不总是有效的。道理很简单,假如我们以一千年为尺度,那么中国文学史上可谈论的作家就只有屈原、李白、杜甫、苏轼和曹雪芹了,连鲁迅都无法列于其中;假如以五百年为尺度,还可以加上陶渊明、白居易、苏轼,或者还有“四大奇书”的作者,鲁迅有没有还很难说;假如以一百年为尺度,那么光唐代、甚至盛唐就已是群星灿烂,鲁迅也肯定会在其中了……但更多的时候,谈论当代作家,可能就是在以10年、20年为尺度,涉及的作家和作品会非常之多。那么这个时候该如何谈论?以一千年才会有的作家为尺度吗?以屈原为标准谈论晚唐的温飞卿,这样的谈论成立吗?当然不会。

所以,并非依据的标准越高,谈论就越正确,只有与历史和文本背后的谱系建立合适的对话关系,与文本诞生的现实语境建立准确的对应关系,与谈论者的当下情境建立敏感的对应关系,所有的谈论才会客观有效。

当然还有“美学的标准”。以笔者的浅薄,我认为美学的标准确乎是指一般的、“超历史的”标准,即谈论任何文本都要有的艺术原则,它不会因为历史的变迁而丧失,比如精神品质、艺术深度、文字之美等等。但细究之,这个标准的尺度也无往不在变化中,不能离开历史而单独存在。尤其在批评实践中,也须要依据于历史维度而获得意义。比如,简约是先秦文学、是《诗经》的美感标准,但对于《楚辞》和汉赋而言,它就是无效的;对于老舍和王朔而言,北京的方言土语是迷人的,但却不能拿来考量新感觉派、张爱玲或王安忆;鲁迅总体上是正确的,但他批评乃至痛斥过的那些人也并非一无是处;是否有必要以“现代汉语的规范”,来归化和规训某些作家的地方性与风格化的追求?也值得商榷,否则鲁迅《孔乙己》中“大约孔乙己的确死了”之类的表述,岂不都属语病?如果批评是能够用清晰的尺度来评鉴的话,由高明者审定一个标准体系,附以计算机、大数据等现代技术进行综合分析得出结论,一劳永逸不就结了?

但事情实在没有这样简单,无论体制还是人民,确乎还需要些许多嘴和饶舌的批评家,靠他们的合力来共同生成一个场域,一个含混而又大致合乎实情的评价系统。基于此,我以为一个批评家,假如他要担当一个积极的角色,那么就应当尽可能地将其面对的文本,与历史上的所有文本小心翼翼地建立一种关系。它是传承的、致敬的、演绎的、颠覆的、反讽的、还是嘲弄的……是什么样的关系,要搞搞清楚。同时重要的一点,就是批评家要保持敏锐的现实感,说白了,也就是把所有批评话题转化为一种在现实场域里有“及物性”的话题。你置身于现实要说什么,你如何回应我们这时代,回应了才能保有关怀并承担了责任——我不认为有永恒不变的责任,但必须有现实的责任。

总有人以鲁迅或者某个伟大作家为例,来指斥当代作家的畏缩与低能,乍看起来似乎很有道理。但我以为,非历史地去看待这类问题并无道理。当代有当代的情境,当代作家有千般问题都可以痛批,但唯独在传承鲁迅精神方面不乏其后。纵然学问不济,人格风范难立,但那些最优秀的作家却可以“微贱”之人格,写出惊世之作品,且在“围观”“嗜血”以及“国民性”主题上并无愧色。为什么我们的批评家对此视而不见?其实也简单,要么就是预设的粗疏偏见,要么就是对于他们书写中艺术风格的微妙变化缺少体察的能力。很显然,他们对于荒诞的、变形的、狂欢的等等诸种变异极不适应,便以上个时代的趣味来衡量今日的美感风尚与表达策略,如此自然会南辕北辙。这表明两点:一是对于叙事艺术的现代性变异不敏感;二是对于鲁迅精神本身的理解缺少深度。这些个看法,与刻舟求剑无异。

如上说了这许多,非是要与谁争辩什么,而是要絮叨一下我所理解的批评之限,和批评之难。希望也是一个与同行的对话和求教,一个向历史的问询与追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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