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物园习题

2017-11-13 16:10董子豪
西湖 2017年11期
关键词:米诺夫人

董子豪

山上披着一层枫叶,从南麓铺到山北,一辆昂科雷轿车驶进隧道。CD播放的是维瓦尔第《秋》协奏曲的快板。樊秋海手执方向盘,口中哼着“发——哆发——发”的旋律。他摁一下旋钮,跑出《夏》的急板。“唔,抱歉得很。真不是时候。”他说。窗外是混凝土墙,枫的红囊从墙体里渗入,甘美地葬在山的心脏。“听说纽约的名流最喜欢这组曲子,嗯?”他再摁钮,把音箱关掉。

“谈不上,卡塞拉的第二交响曲去年才在美国首演。”年轻人在副驾驶座上回答。

“卡塞拉,哈?那可真是迟得很。”

“迟得很。”

樊秋海轻松地一笑,“听说当天,你在音乐厅碰到了米诺先生?”

“米诺先生跟我订的一个包厢,我们两个邻座。所以你可以说,我在音乐厅碰到了米诺先生。”

“凑巧得很哪!”樊秋海不无惊叹地说,“米诺先生的银行在洛杉矶,他飞去东部听音乐会;而你在加州念书,向学校请了一个星期的病假,带病也要去宾夕法尼亚州看那场演出。这里面可有个先来后到的次序么?或者说,音乐的魅力真是无限地吸引人?”

“我喜欢你的后一种讲法。可惜的是,卡塞拉的音乐并没有那么吸引我。”年轻人从口袋里取出一本A6大小的笔记本,硬皮封面上缝着一只卡通浣熊,另外几个定制的粉字,“戴To楚”,刻在浣熊的两只耳朵之间。樊秋海瞅着笔记本,“嘿嘿”两声。年轻人快速翻到后面,找到当天的笔记,把头顶的灯扭开。

“楚先生,我的意图有那么明显吗?”樊秋海笑说,“那就请你说说吧,米诺先生的意见是?”

“叫我钧平。”年轻人清清嗓子。“这里记录的未必精准到每个字,由于是我回到酒店以后凭记忆写下的——十一月二十七日,星期五,晚上十点,弗莱森中心。音乐会即将散场。我说,‘米诺先生,您还记得我吗?米诺说,‘你是……上个月到我的公司实习的那个小伙子?我说,‘是我呀,米诺先生。米诺说,‘你也喜欢音乐?我还以为现代人顶多听听维瓦尔第的《四季》。我说,‘不然。我就喜欢听拉赫玛尼诺夫的《帕格尼尼主题狂想曲》。米诺说,‘不简单。小伙子,你明天要回加州吧?跟我搭一部专机回去,我送你到学校。今天晚上就住在我的酒店。我说,‘那怎么好意思呢,米诺先生……”

樊秋海打断他:“我猜,你最后还是住进了米诺先生的酒店。米诺先生真是个慷慨的大好人。略过这些吧,说重点。我想知道他的意见。”

“米诺先生的意见是:‘灿烂!辉煌!低音稳重,音色饱满。抒情的音符奏出了法兰西的民族情结,我的情思在一瞬间就随着它们飘至家乡。我觉得,米诺先生似乎搞错了卡塞拉的国籍,尽管卡塞拉的作曲风格里有着明显的属于德彪西的朦胧感,但这个名字怎么听都是个意大利语的名字。”

樊秋海不耐烦地说:“我记得这条隧道不这么漫长啊?怎么还没见着一点出口处该有的太阳光呢?”

“接着,话锋一转,米诺先生又说——”樊秋海眼中扑起了光,年轻人说下去:“‘你注意听铃铛声了吗?叮铃,叮铃,你认为它们在模仿什么声音?动物声?鸟声?猿声?还是骨头的敲击声?不用想了,只是铃铛声啊!指挥家加重了配乐器,使这支熟悉的交响曲生出疏离感。让我们假想,天空是一重,城堡是一重,大海是一重,它们在交响着它们的;铃铛声在哪?既在大海和堡垒之间,是壮辽;也在堡垒和天空之间,是天国;更在海与天之间,辟开永恒的宁静。这几道衍生出来的含义再次交响,于是音乐的层次就超越一般的意境了。铃铛正是实现这种效果的秘诀所在。老实说,这样做很容易招人嫉恨——他看出了太多我们看不到的东西。‘了不起的编制!米诺先生站起来,引领全场再一次鼓掌。”年轻人一页念完,扣上笔记本,手掩在卡通浣熊的两耳之间,像对铃铛。

樊秋海的眼睛烧了起来,模样甚是光火,嘴边仍和气地保留着笑,“楚先生,或者,钧平啊,你的记录十分详实。但是,恐怕你误解了我。其实,我不怎么关心米诺先生对音乐会的评论。当然,透过他的评论,我相信这是一场很棒的音乐会。我真正想问你的是托你调查的那宗事——米诺先生对于收购樊家的动物园,近期他有拿出什么意见吗?”

“噢,早说嘛。”楚钧平再一次翻开笔记本,翻到靠前的记录,口里埋怨,“我以為您热衷于音乐呢。”

“热衷,我怎么不热衷!”樊秋海急切地说,“音乐和动物是融入我们家族血液里面的两样爱好。可正如人命有个轻重,事态有个缓急。现在我想的就是,如何趁早地将动物园卖出去。所以,我急于要知道买主的意见。”

“米诺先生的意见是——”楚钧平不紧不慢地念着,“十月二十六日,星期一,上午九点,我以实习生的身份第一次见到米诺先生。我来到办公室,开口就问,‘哪位是米诺先生?我很感激米诺先生给我的这个宝贵的实习机会。现在,我的实习期已满,我约了米诺先生单独聊一会儿。对面那个微微发福的中年男人正是米诺先生。他的那只锐利的鹰钩鼻子去年已经有点塌。办公室里只有他。他慈祥地请我坐下,把他的那份咖啡让给我喝。我观察咖啡,颜色是加了过量的奶精,符合一个中年发福的男人的口味,他的表情也跟忘了和我的预约似的,所以我判断,咖啡是煮给他喝的,而不是要谋害我。出于礼节,我还是婉拒了他的咖啡。同时,我说,‘我站着就好。我只是站着。他说,‘那我也站着好了。于是,他也站着……”

“好啦,我假设你们像这样客套了好久。”樊秋海说,“你直接转述他的意见吧。我不需要这么生动具体的场景。”

“米诺先生的意见是,这事拖了一年多,交易越快越好。如果可能,他希望立即跟樊春华先生——也就是这家私人动物园的持有人,面谈,价格按两年前商议好的,接受适度的浮动。”

“这才是我想要的。”樊秋海说,“能够在正式的接洽之前,掌握对方的意愿,供我考虑的时间就越充足。我很满意。你告诉米诺,就按两年前的价格,也按两年前的汇率,多一分不要他的,樊家可不是小气鬼。”

楚钧平搔搔头发,说:“我不为米诺先生工作。这事还需要由樊春华先生出面。米诺先生很信任这位樊先生,说银行账号已经为樊先生开好,只差一纸邀约,他就飞过来签字。”endprint

“哎呀,你瞧,我光想着交易,忘了眼下的事。”樊秋海连声抱歉。隧道接近出口,仍不见太阳光,他一脚油门冲了出去。山另一侧的枫叶林里浮着蓝色的雾霭,冷色调的动物在大红色的花朵底下懒睡,啃过的草皮里钻出斑点的菌类。“樊春华先生?是啊——”樊秋海蕭森的声音从窗沿擦过,风赶着泥巴掀到蘑菇的伞盖上,“所以我请你这个侦探小子回国,帮我解开我大哥死亡的谜题。”

楚钧平慎重地把本子勒了一道,在崭新的一页上注明日期。他咬着笔杆,“那好,有几个问题我向您请教。首先一个,樊春华先生死的时候,有哪些跟他熟识的人在场?这些人又跟他是什么关系?”

“让我想想——大哥的尸体被发现是在室外,距离他最近的一幢建筑就是樊家的公馆。那天跟今天一样,是动物园一年一度的歇业期。动物园的维护人员大多都放了假;饲养员们也在结束一天的饲养之后早早地回到十公里以外的职工宿舍。当天留在樊公馆内的,除了有我——他的亲兄弟,还有他的两个儿子,也是我的侄子——北陆和天斗,就这几个人吧。再让我想想。佣人算吗?几个月就换一批的佣人。”

“暂时不计在内。”楚钧平说着,拟出一个表格,横行写上樊秋海、樊北陆、樊天斗,竖列写上“时间”、“地点”、“不在场证明”。他捺笔,接着问:“第二个问题,樊春华先生的死亡时间;还有,这一段时间里面,您在做什么,又跟谁在一起?”

“嘿,侦探小子,嘿嘿。”樊秋海憨厚地笑,伸出一只手,把楚钧平的笔记本按上。“楚先生,你清楚我们雇你的目的吧?”他说。

楚钧平说他清楚。

“我仍然要重申,我们向你求助,而不是向警方,正是希望用你那颗天才的脑瓜,指导警察和一切愚钝的世人理解这桩古怪的案子。试想,假如我们报警将是什么后果?他们会把这里翻个底朝天,他们会恼怒地发现自己一无所获。他们的调查势必引发骚动,给我们苦心经营的动物园带来污名。为防止类似的状况发生,我们委托你率先调查案情,等真相水落石出,由你去向警方汇报,让警察采纳你的发现。警察可以跟着你来这里回顾案情,随后,你便说服他们出具一份官方的书面证明。我们拿到这份材料,就能名正言顺地同米诺先生恢复中断的交洽,我将接替大哥的位置,完成事先谈妥的交易,动物园的估价因而免受损害——看到这些,一辈子热心动物事业的大哥,他在天之灵可以安息了吧。”

“你们生意人的算盘,我没兴趣。”楚钧平冷漠地说,“这个委托我既然接了,查案就是我目前唯一关心的事。”他早又翻开笔记本,樊秋海说话的时候,他抓住几个缩略词,现在飞速地把那段话补全。

“省着点用吧。”樊秋海笑,“你有两天两夜的时间查案,我不希望到最后出结论的时候,你发现没地方记了。”

“那可真叫人难堪。不过放心,由我出马的案件,还费不上那番工夫。事实上,我要在今天下午就解开谜题,傍晚我就下山向警方结案。明天我会带着警方,当着你们的面推理。事情一了,后天一早,我得赶去机场。这次我只向学校请到半个星期的假。这么仓促的处理,望您见谅,因为人所犯下的案子,正跟人的逻辑一样——残酷,却破绽百出。”

“你的信心也跟你的行程一样,堆得满满的呐。”樊秋海揶揄道,“我们既然委托你查案,就会配合说出案件的始末以及各人的嫌疑。但是此前,请允许我稍回忆一会儿。我们就快抵达公馆了,在公馆的客厅你将一一见到你在笔记本上列出的名字。此外,我们为你特意准备了一份礼物。嘿嘿,樊家一向殷勤好客,服务于樊家的人理应得到他那一份报酬。”

“我不会去猜。”楚钧平脸上的积云舒展不开。

他们出野生园区,没在豪华的度假酒店旁停留,径直通过“游客止步”的路标,驶进一条私密的小道。车内小电视屏上的时间跳到16?誜30。楚钧平略有些焦躁,时间跟他作对,不是侦案的好兆。他说:“这样,您直接载我去案发现场。”

樊秋海点头。远远能见一幢树木掩映的洋宅,提琴的独奏声流丽飞扬,乐音从洋窗切上云梢。稍近,树木与洋宅是间开的。中间是块坡地。他们在坡道减速,在一块平坦的空地停稳。空地上铺着一块10m×20m的人工草坪。草坪外搁着一只高尔夫球包。一名随侍挽着毛巾站在一边,另一名侍者架起一支酒桌,往三支酒杯里斟酒。草坪中央是个瘦瘦高高的青年人,戴一副扁宽的偏光镜,耳朵挂着夸张的开放式耳机,贝多芬的强有力的节奏朝四面八方轰炸。青年人穿一件高领的抓绒衫,挥杆将球击出200码。

樊秋海摁下车窗,“Bravo,北陆!Bravo!”一边拍手,一边喝彩。

樊北陆取来毛巾擦汗,把毛巾勾到脖子上,又从侍者那接过酒杯。“秋海叔!还不快去?”他命令侍者。

侍者拉开车门,请樊秋海和楚钧平下车,并端去两杯甜酒。楚钧平规规矩矩地说:“谢谢,不用。我年龄不到。”

“少来了,你明明是诚意不到。这里又不是美利坚,没有21岁才能喝酒的规矩。”樊秋海逗他说,“北陆,快过来见过,这位就是少年成名的名侦探。”

“久仰,久仰,”北陆前来握手,“之前负责去调查米诺先生交易意向的也是楚先生吧?不得了,您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年轻,却已有了这么大的建树。不禁让我想起我十七岁的时候,真让那时候的我汗颜啊。”

“其实,我比那时候的您要大一点。”

“哈,哈,比那时候的我要大一点,哈哈,换作我们普通人,多半会板起脸说,‘其实,我今年已经十八岁了;而您却说,‘我比那时候的您要大一点,哈哈,咯咯,楚先生,没看出来您是个幽默的家伙啊!”樊北陆继续凑近楚钧平,开放式耳机里适时地切进下一支曲子,“咚咚咚——咚!”标准的四个音,奏响《命运》的主导动机。“唔,抱歉得很。真不是时候。”樊北陆摘掉耳机,把随身听扔到侍者的托盘上。“命运来敲门了,我挡也挡不住。”他退至二人之间的正常距离。

楚钧平冷峻地说:“我可不可以认为,您反复重复我的话,又跟我凑到这么近的距离,就是为了使我听清这段音乐?”endprint

樊北陆看一眼秋海叔,“哈,哈。”

“现在你该看出,他不是个幽默的家伙了。”

“从现在起,我得好好地看着我们的名侦探。”樊北陆拨起眼镜,“这家伙把我盯得紧呐,秋海叔,您得罩着我。”他与楚钧平对视了半晌,镜架撂下去,“为什么大家非得站在这儿?请,屋子里坐。”

楚钧平咄咄逼人的目光锲而不舍:“这里是现场吗,两位樊先生?”他提高音量,“有谁可以告诉我,这个让您游戏的地方,就是樊春华先生遇害的现场吗?!”

樊北陆正往洋宅的方向去,这时定住,“我明白了,楚先生。”他回头,“确切地说,目前还不是。怎么,您急着要看现场?”

楚钧平点头说是。

“楚先生发话了,你们还不快搬?”樊北陆命令两个侍者。侍者收拾草皮上的器具。接着,一人牵住草皮的一头,完整的一张草皮断成拼接的两块,随着两头的拖动,渐渐露出底下红斑斑的水泥地面。

樊秋海摇头,闭眼对樊北陆说:“北陆啊,不是叔父说你,今天你实在不该在这儿打高尔夫。”

“听见了吗,两个蠢货!”樊北陆嗔着他的侍者,“都赖他们怂恿!我记得跟他们说过,今天有个侦探要来,打高尔夫的事就暂搁一天。可他们说什么,自从老爷过世,我一直郁郁寡欢,我需要找点乐子,散散心。这才到家父陈尸的地方,铺上这两块草皮。我每一下挥杆的姿势都是父亲生前手把手教导。现在,这儿有了我父亲的祝佑,我真就打出了几杆好球!”

樊秋海叹气,说:“希望楚先生不要误会。北陆是大哥的两个孩子中间更爱戴父亲的那个。”

“嗯,爱戴我算是瞧出来了。”楚钧平无奈地说,“现场被爱戴得一塌糊涂。在我排除万难,进一步检查现场之前,有一点好奇,请大少爷指教——您挥出去的球都上哪了呢?”

“今天是没指望回收的了。明早饲养员会尽量为我搜集回来。”

“也就是说,球飞进了前面那片林子。”楚钧平目测前后的距离,从林子到这里和从宅子到这里,距离大体相当。“这片林子里饲养的动物和游客区的那些动物有什么差别?”

“这还不够明显?这片林子设有护网,里面的动物大多是未驯化,或是价值连城的……”

樊秋海眨一下眼。“咳,我不建议你用‘价值连城。用‘珍稀。我们所经营的是动物园,不是动物市场。”

“秋海叔说得对,是珍稀动物,而且是猛兽,因此必须严格看护。”

楚钧平忽然想到什么,即刻写下一段思路。他合起笔记本,蹲在地上,研究那些红斑。侍者卷起全部的草皮。红斑不规则地散布于整个200㎡的水泥地面。他从一头看到另一头。他认为不需要去触、去嗅,甚至连蹲伏的动作本身就是愚蠢透顶的。“喂,你们是认真的吗?你们拿什么试剂去泡过这里的血迹了?你们不要告诉我,这里原本就有浅浅的红斑。”

“哦,这里被拖过很多次了,用的是消毒液,是吧,叔父?”

“没错,消毒液,邦宝牌的。”樊秋海附议,“你看到的红斑是由于渗入地下太深,拖不干净。”

楚钧平忿忿地咬牙,“你们真的把这里当作凶杀现场吗,而不是打翻了一罐可乐之类的?已经拖过很多次了?拖不干净?你们把人命当成什么!”

“嘿,好家伙,我对你一忍再忍。你是什么态度啊!我提醒你,你不过是我家雇用的一个臭屁侦探,案子没查清楚,你倒先学着侮辱我那惨死的父亲了!”

“北陆,不得无礼。快给楚先生道歉。”樊秋海帮着他们圆场,“楚先生有所不知,现场的情况我们是详细记录了的,才将这块地方清扫。您看,血污就陈在宅子门口,每天睁眼闭眼都要见着,佣人们都说,怪瘆人的。”

“为什么案发当日不找人调查?为什么一直拖到现在才想起来找我?”

“你看……还不是因为……”樊秋海支支吾吾,“因为一年前的事务繁多。”

“什么,一年前?”楚钧平惊诧道,“你是说,死者死于一年前!”

“嗯,一年前的某个深夜,大哥、我、北陆、天斗聚在厅里打牌,顺便谈到动物园的运营状况。大哥突然发恼,一个人跑了出去,死在了这里。”

“不,秋海叔。是走。”樊北陆纠正他,“我父亲当时是走出去的。他之前运动的时候扭伤了腿,他的腿上夹着钢板。当时他恼得厉害,他倒是想跑出屋子,终于,他只能用走的。走到这里,刚好遇害。隔天我们才发现他的尸体,因为他离开不久,我们就各自回房间休息了。”

楚钧平总算收获一条有价值的线索。他说:“我能否作这个指望——樊春华先生的遗体,你们还用心地保存着?”

叔侄俩一起说:“抛了。”

“抛了!”楚钧平怒不可遏,“这是严重的妨碍调查!”

“我们有我们的苦衷。”樊秋海悲伤地说,“在您看来是妨碍调查,在我们看来,您必须放弃从这个角度调查。”

“说服我。”

“你有粉笔吗?”樊北陆问。楚钧平抛给他一支记号笔。“专业!”他接过笔,在地上草草地划,出水顺畅。“你注意看——你不知道,我在进行这一步的时候,内心怀着巨大的悲怆。”他趴在地上,沉痛地运笔。他在水泥地面的中央——他刚刚挥杆二百码的位置,画出一个矩形。“老天保佑——我父亲的身躯!”他指着那个矩形命名。接着,他爬到矩形的左面,“老天保佑——我父亲的右胳臂。”他随手画线,线条歪曲,中间折了六七道。“再来,我父亲的头颅。老天!”说着,他起身,走出十米,扑在最红斑斑的地方,“我还要画下去吗!”无人应声。他画一个坑坑洼洼的椭圆。他环顾四周,“他的眼珠子,侦探,你也要看吗?”侦探说:“差不多行了。”“不行,那怎么行!我父亲不找到他的眼珠子,他怎么看得到他每勾一下他的手指、脚趾,它们分别都在哪儿动作了呢?”他从兜里摸出两只高尔夫球,填在椭圆形里,鼓出椭圆的边框,像蛙。他把一双手覆在两只球上,“儿子今天请您回来,您就抬头看一眼吧——这里,有您用钢板保护得最完好的一条腿。”他夹住记号笔的笔筒,在球体的上方晃;他起身,面朝两颗球,一步一步,退回十米处。他举起笔,朝最初画的矩形剖了进去。他看着楚钧平,“侦探,这回满意了嗎?你希望家父以这副尊容下棺吗?”endprint

水泥地面扭作一团,代替沉默的楚钧平,释放一股呼旋的戾气。

樊秋海吩咐下人把草皮铺上。“你看到了,我们没法给大哥置办体面的葬礼。我们找他的骨头、皮屑,以及器官组织,有的黏在树上,有的跟泥土和在一起,有的要等着从动物的排泄物中鉴别出来。终于,把能凑集的都凑集齐了,足足砌成一座小丘,火化在园子里,风撒得漫天都是。没准,此刻你的鼻尖正悬着他的颗粒。你吸进去,经过咽喉、肺叶、嗅觉中枢,又呼出来。细蒙蒙的沙子,再尝一口,感受它。”樊秋海和蔼地、关切地说,“楚先生,您有什么发现吗?”

楚钧平打个喷嚏,揉揉鼻子,说:“这里不方便讲。”

“那么现场您就检查完了。”樊北陆拿毛巾揩手,“现在您还会把嫌疑扣在我们脑袋上吗?”

“这得听过你们的证词,才好判断。”楚钧平冷静地说。现场被抛在脑后,他掐表,绷直一条腿,一瘸一拐地走。“我需要你们每个人的证词。当然,首先我要会一会老爷的二公子——这位樊天斗先生,对他父亲的感情还能再怪诞一些吗?”

“天斗这会儿就在客厅,进屋就能见着。别忘了,还有你的礼物,也在客厅。”樊秋海神秘兮兮,“我们为你精心准备的,希望你会喜欢。”

“礼物这种事,也许是你们家的传统,我个人倒没有特别的偏好。”楚钧平敷衍道,眼睛盯着秒表,“啊,你们不用管我,我走在后边。老爷当时是哪条腿钉着钢板?他从屋子出来到案发现场,这一路上都没一个仆人扶着他吗?”

“大哥他没有贴身的仆人。整个家里,也就北陆和天斗有他们各自的仆人。”

“说来惭愧,”樊北陆领着两个侍者,侍者拎着高尔夫球包,“我有胳臂有腿的,父亲又打小教我节俭,要不是因为我的怪病,我也不会养成依赖人的坏习惯。”他拨一拨包里伸出的球杆。侍者恨不能代他抚弄这些球具。

“怪病?”

“就是抑郁症了。”樊北陆烦躁,“两个蠢东西,跟我贴近一点!”

“抑郁症?我没听说哪门子的抑郁症专教人养尊处优。要是有人罹患这种怪病,而恰巧又雇不起佣人,那他豈不是没个活路了?”

“那他就该送进精神病院!那里有的是人陪他。说白了,我就是个精神病!离我远点,侦探,我不喜欢你。”他大步踏进了樊公馆,两个遭他鄙夷的侍者紧紧跟上。

楚钧平一怔,“喂,他生气了?他真有那种病吗?”他一回神,忙看秒表,刚才自己怔了五秒。他把五秒从总时间里扣除,继续僵着一条腿走路。

樊秋海在玄关为他带着门。“楚先生,这下你是真正得罪他了。北陆的病是在国外确诊的,那是已知的抑郁症中最罕见的一类。平常有人陪着的地方不发作,可他要单独一个人待着,他的头皮会跟裂开似的,魔鬼就从那里爬出来了。”

“是杀人的魔鬼吗?”

“不,你搞错了,魔鬼不杀人。”门楣挂着一片枫叶,樊秋海看着起风的黄昏,眼中沉着红色素。“魔鬼让人活着,以此宣告它的存在。于是我们才听到各式各样对它的描述。北陆第一次发病的时候,我和他父亲把他从指甲剜的血坎子里抢救下来,医生说他要剜得再深一些,或再多剜几个窟窿出来,他的细脖子就跟花茎一样,绵绵地掉到地板上了。‘你们送到得很及时。我说,这是魔鬼的证词,它是雍容大度,卓尔不群,它有玫瑰刺的袖带、雕鞍的马背、黄金勒的坐骑;它有四只分身,飞驰在长满了眼睛的旷野上。另外,北陆形容,魔鬼探出它的第五只手,趁人落单的时候,切分他的脑袋,像一把钻子。”

“我该做记录吗?”楚钧平问自己。做还是不做,是个值得考虑的问题。他绊一脚台阶,问题就全忘了。樊秋海拉了他一把。他从瘸腿状态恢复,计下秒表。“呼,终于到了。老爷这一路走得不容易,五分十七秒。如果考虑到老爷当时正在气头上,他使出洪荒之力,耗时或可缩短;但又由于他在气头上,极可能跌倒,连我都险些在台阶失足,所需时间又涨回去。老爷出门是一时赌气,又值深夜,四周也没哪里有合乎理智的去处。老爷在气头上不假,可他不疯,不会想不开走进林子里。但假如他去了林子,那他就得再花上五分十七秒,接着他还要跟林子里的猛兽竞走。我目测得准吗?从房子到空地,和从林子到空地,距离大约都是一百米。”

“你估计得没错。这座公馆就是在林子两百米开外修建的。”樊秋海说,“而且林子那边有锁。”

“那就太好了。我猜老爷打不开那锁?这样我们就可以推定,老爷那晚最多只在这段步行五分十七秒的路上往返。我是说最多、往返,因为之后他没准返回过宅子,甚至跟凶手见了一面,再次从宅子出发,直到遇害。而且我说步行,没准他开着车,上哪兜了一圈,最后回来遇害。但我几乎可以排除他开过车的可能性。我刚才用绷直的右腿模拟老爷的腿伤,我问过你们,而你们没有回应,我就默认老爷伤的也是右腿。要用这样一条钉着钢板的、没法弯曲的腿控制油门,换踩油门和刹车,我不管老爷的车比这辆顶配的昂科雷高级多少倍,只要他敢把车子开上夜间的山路,我敢说事故现场就不该在这里了。”

“你说的都对。只是大哥伤的是左腿,我看你那么自信就没去纠正你。而且他的那台劳斯莱斯搭载了最新的传感器,这附近的路况都导入了车里,能实现半自动驾驶。我想你唯一漏掉的那一点是,他根本不会开车。”

楚钧平脸上阴了一阵,又晴朗起来。

樊秋海以为掌握了他的心理,“嘿嘿,大侦探,你觉得了解这些琐屑的事,真的对案情有帮助吗?其实,关于那几名嫌疑人……噢,不对……”

“请您稍等,”楚钧平一反常态地抬手,止住他,“嫌疑人,我记着了。我们马上来谈嫌疑人的问题,可是,稍等,稍等——”楚钧平的手指有节奏地在空中敲打,长廊内飞入一支琴弦。“那是莫扎特吗!”他高呼,“降B大调奏鸣曲的降E大调行板,嘣——嘣嘣嘣嘣,嘣嘣嘣。嘣——嘣嘣嘣嘣,嘣嘣嘣。咦,没人给小提琴伴奏吗?接下来快轮到钢琴进入呈示部的反复了啊!”

“噢,是吗?”樊秋海伪饰地笑了笑,“楚先生,我记得你说过,你喜欢的是拉赫玛尼诺夫,可不是莫扎特。”endprint

“这二者有冲突吗?樊当家,恕我失陪。”楚钧平一脸兴奋,循着乐音,追到客厅。厅里坐着三两个人,几名侍者立在外围,全部的灯光聚于客厅中心,一位着黑色低襟礼服的外国女小提琴家正在演奏。楚钧平慢慢靠近小提琴家,在她身后空着的一架三角钢琴前坐下,用手触了两只键,提琴立即咬上他的音。他放开胆子,轻快地奏出经过部,顺利将小提琴送进第二主题。他曾跟着唱片试过这支曲子,从没哪次能像这样出色地完成。他知道是那灵动的小提琴替他回护了几只掉队的音符。他一边聆听,一边伴奏,直到乐章结束。他趴在琴头,长纾一口气,脸上红晕未褪,五脏六腑一刻不能将息,他哪来的胆量跟这位顶尖的乐手联袂一曲?

他站起来:“我眼拙,不,是耳拙。这位可不是曼多亚[1] 的斯汀娜萨奇夫人吗?”他操起意大利口音,讲的却是英语,“沃尔夫冈·莫扎特为斯汀娜萨奇夫人写作这支曲子,直到您的手上,它才又一次活了过来!十分冒昧……我能同您握手吗?”

“您说的是我一位久远的祖母,简直跟莫扎特先生(1756—1791)一样久远。”斯汀娜萨奇夫人讲一口不带意大利腔的流利的英语,“钢琴家,是我应该同您握手才对。能够准确地记忆琴谱,懂得乐器之间的衔合,不张扬,不卑怯,只在规定的乐句里展现通曲之趣,您本身就超越许许多多的独奏家了。”

“然而,还是叫您看出来,我是业余的了。”楚钧平自嘲道,“您的家乡曼多亚是我已知这个地球上最忧伤的地方,要是那里迷人的风景能消融恋爱的形状,一对背负宿怨的佳偶也不至于殒灭在过早的年华。”[2]

斯汀娜萨奇夫人抿一抿嘴:“嗳,害死罗密欧的不是我的家乡。我是曼多亚省的奥斯蒂利亚人。”

“抱歉,夫人。抱歉,我时常闹不清这些地名,因为每一处都是如此美妙,而我不愿意给它换个名字。从此我会记着——我们就唤它作美丽的奥斯蒂利亚好了。”楚钧平诚恳地说。斯汀娜萨奇夫人解愁为笑,亲切地与她的钢琴家握手并拥抱。

“我们这些观众是不是也该给这位尊贵的夫人,以及那边那位有点讨厌的先生鼓掌?”樊北陆倚在一张休闲椅上,兩个侍者紧贴着椅臂,“我在想,我们头顶上的灯光就这么黯淡?黯淡到他们两个压根没注意到咱们?他们在说些什么?”

客厅的两张欧式沙发分别坐着一男一女。女孩很年轻,模样俏丽,颇费心思地打扮过一番,为她平添几分娇情。一旁的男士显然更老成,也更懂得岁数这东西的可怕,穿件白色Polo衫,留了蓬松的刘海,体型健硕,看上去像三十岁不到的样子。他响应鼓掌,并接樊北陆的话道:“哥,他们说些什么,翻译成中文你也未必听得明白。另外,这位先生哪儿讨厌了?我倒认为,他是个富于幽默感的家伙!”

“天斗,快别这样想。”樊北陆毫不客气地说,“不然你会重蹈你哥的覆辙。瞧着吧,不等你跟他接触几个回合,他的言辞就要让你在心里痛骂他一万回。”

“对吧,对吧?”女孩负气说,“钧平这家伙呀,就不学着好好说话。他觉得说些人家听不懂的话,或者把人逼得抓狂,是件挺有成就感的事呢!不过……要是我能听懂他的话,有时候他的话也有点道理……”女孩似乎不觉得她的话中有矛盾的地方。她盯着楚钧平的侧影,脸上变得不好看了,“你们快看,钧平那家伙是不是在顺着夫人的低领往下偷瞄?”

“没错,楚先生是在往下瞄。”男士彬彬有礼地回答,“斯汀娜萨奇夫人戴着一块蓝宝石的坠子。他可是个侦探,看得这么仔细,一定是受夫人的委托,鉴别宝石的真假。夫人近来常常上当受骗。夫人最宝贵的东西可千万不能再叫人偷走了。”

“哇,樊二少爷,你怎么帮那个色鬼说话!难道你跟我这一下午的交情,还赶不上一个被你以为是富有幽默感,其实是别有用心的花心大萝卜!钧平这委托倒是接得容易,他连某个人的心意都鉴别不出,他会鉴别硬邦邦的宝石?少拿你的热脸贴人冷屁股了,钧平!夫人根本不会上你那下三路的滥当,想也别想!”女孩嚷嚷个不饶。

楚钧平那边正跟夫人说道:“您的宝石是真的,各种光线的折射都很自然……”谩骂声忽然就从侧面掀了过来,脖子唰一下红了,人不自主地朝夫人的领口底下瞄了一眼,眼睛立马闭上。侧面又掀至:“哇!你们快看!这下逮到证据啦,逮到我们的侦探是个色鬼的证据啦!”

楚钧平搓着自己的脖子,烫手。“哈,夫人,既然珠宝已经给您鉴别出来,我看我们不用贴这么近了。我是个业余的鉴别家,只能从我个人的角度提供意见……如果您十分在意,或许该另请高明……现在,容我退后一步。”

斯汀娜萨奇夫人贴近一步,“我就信任你,体贴的侦探先生。”

“哇!你们快看!哇!哇……我该说些什么!”

“夫人?”楚钧平感到自己的下巴被指尖挑起。斯汀娜萨奇夫人的棕色卷发在他的耳朵边厮磨,嘴唇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地弹拨:“不要卷进这家人的事件里面。这家住着一个魔鬼。”楚钧平难以置信地盯着斯汀娜萨奇夫人的匀粉的脸颊,夫人的毛孔里钻出一滴香汗,粉妆落了一层,揭开干燥、苍白的皮肤。夫人捂着那张脸,正像楚钧平捂着他的发烫的脖子。体温冷却下来。斯汀娜萨奇夫人退后,退后,跟他同时放下捂着的手。夫人看到嘈杂的沙发,好奇地问:“他们在说些什么?为什么声音一次比一次高涨?”

他目光坚定:“他们说,我是个侦探。我会负责解开这个谜题。”

“那么,祝你好运,侦探小子。”斯汀娜萨奇夫人不再理会一切声音,坐到琴凳上,收拾她的琴匣。

楚钧平托着下巴,旁若无人地踱步。下巴有一层粉,他悄悄抹去。魔鬼么?有趣。很快我会连着魔鬼的伎俩、身高体重、姓甚名谁,一并查明。只是,眼下有个棘手的情况——“哇,你们快看!夫人抛弃他了!前一阵还对自己的魅力有多大把握呢!现在呢?碰了一鼻子灰!就算没碰一鼻子的灰,一手的灰总是有的!看,他手上的灰还在往下拼命地掉。”

“戴小姐,你这样说,多让楚先生下不来台?”隔壁的男士得体地提醒道,“楚先生现在还留在演出的地方,迟迟不肯过来,说不定就是给你闹的。”endprint

“啊?我的话被钧平听到了吗?”女孩吃惊地睁大圆圆的眼睛,“那准把他气坏了吧?我看他非但没被气坏,还得意洋洋地听我细数他的风流债,好像凭那些资历够给他颁发一沓表彰似的!”

楚钧平卸去舞台上的星光,平易地走入观众席。男士整装与他互动,“樊天斗见过楚先生。在您到来之前,在下已经听过不少关于您的轶闻,相当精彩,而且卓著。”

“二少爷客气了。轶闻终归是轶闻,其价值本身就大打折扣;如果极其不幸地,话又出自不可靠的人嘴里,事实就歪曲得更厉害了。”楚钧平温和地对樊天斗说,自始至终没往旁边的沙发予以正眼。“至此,我想我已经会过屋子里的所有人了——假如我遗漏了什么东西,一定是因为那东西出现在了不该出现的地方。唉,有点懊恼啊。有人能给我解释一下,这是怎么一回事吗?”

“哈哈!”樊天斗笑出声。笑声传到前排,变成休闲椅上的樊北陆“咯咯”的笑,樊北陆拿胳膊肘捅一下他的侍者,侍者们跟着迸发“咯咯”怪笑。樊天斗的两个侍者不甘示弱,“咯咯”、“哈哈”声此消彼长。最后是一家人中最有节制的樊秋海从走廊上出现,打翻了笑局,发语也不忘“嘿嘿”两声:“嘿嘿,楚先生,這本不该出现却出现了的东西,正是我们为你定制的礼物啊。”

“啊,呸。她?礼物?”楚钧平的心咣当一下坠落,表现在脸上是一段唯美的幻灭过程。“难道我收到的最好的礼物不是斯汀娜萨奇夫人的拥抱?礼物?她!啊,呸。”

女孩气鼓鼓地弹出沙发,展开她那件与斯汀娜萨奇夫人撞色却缀满珠光的裙子,“你还念着斯汀娜萨奇夫人呢!”斯汀娜萨奇夫人隐约听到她的名字在一句并不十分友善的话语中被提及,愕然地求助她的侦探。楚钧平示意夫人无事。女孩阻断他们的视线,“喂!礼物本人不觉得委屈,倒委屈你一个色小鬼了!”

“戴小姐,我果如你说的是个色小鬼,你就该注意人身安全了。是我没留心你的装扮,对一个侦探而言,这绝不是什么无关大雅的疏失。我要在重新评估以后告诉你……今天,你好特别。请允许我这样形容——”侦探温柔地凑上来。女孩闭眼,小心脏怦怦乱撞,听他说——“噗,你把你奶奶的衣服穿来了吗!”

“喂,钧平!”女孩恼羞着脸,“你什么时候见过奶奶这样打扮了!我这样穿还不是为了……为了来这家做客,能让你显得体面一点!”

“赶紧把咱俩的体面解套了吧,那样我还能被败坏得轻点儿。”楚钧平抽走他温柔的脸孔、鼻梁、颧骨、嘴唇,和脸上发抖的汗毛,留女孩的珠裙独自放光。“诸位樊先生,你们的礼物我不好拒收,但对礼物的流通环节,我想探个究竟。”

樊秋海笑呵呵地说:“是这样,当初我们寻思着找个侦探的时候,碰见了同样为此发愁的戴小珊小姐。戴小姐说她的青梅竹马是个少年侦探,寓居美国,两年未归,照此下去,她就要雇个侦探去美国寻访你的下落,检查你是否瞒着她、先于她,秘密开展你的恋情。我说,不如我们把两件事合起来办,一方面请来一位有能力的侦探解决案件,一方面也让戴小姐有机会解答她的困惑。想必楚先生同样希望见到阔别两年的戴小姐吧?名侦探,即便是我们这些外人,也能透过细微之处发现你们之间感情的端倪呢。”

“为什么要讲这些。”戴小珊小姐擦干眼睛进的沙子,“被我发现了吧,钧平从来不好好查案,他的心思都花在别的地方……”

楚钧平把头扭向别处,身体靠近女孩一步。“傻瓜。”他说。

“好啦,”樊天斗起来伸个懒腰,“一支二十分钟的曲子,我们品味了一个钟头,精神是满足了,肚子也饿扁了,哈哈,秋海叔,我闻到食物的香味了。”

“那么,请各位移步餐厅。”樊秋海说,他披上一件薄外套,“我要去检查一下今晚的菜单,稍后我会与各位一起。”他切换标准的英语,“也欢迎斯汀娜萨奇夫人一同就餐。”

餐桌上摆放鲜花,两只筐子装着牛角面包、黑麦扁面包,搭配一篮黑莓和橙,碟子里有土豆泥和鹅肝酱。大盘盛着火鸡、全鸭等禽肉,几道蒸蔬点缀。顶头的主座上没置餐具,长桌的一边坐着戴小珊、楚钧平和斯汀娜萨奇夫人;另一边空着第一个座,摆着餐具,在等樊秋海回来,二三座依次是樊北陆和樊天斗。侍者逐一为众人上菜,端到楚钧平跟前,揭开盖子是一份纽约排,佐有五枝瘦芦笋。楚钧平看戴小珊的菜式,是一盆西班牙海鲜汤。戴小姐叉住一条墨鱼须,放进娇小的嘴里,说好吃。

楚钧平说:“看来,每个人的喜好你们是摸得一清二楚啊?”

“秋海叔做事,两个字:细致。”樊北陆捧起他的那碗清汤面,等他放下汤碗的时候里面单剩搁浅的面条,从嗓子到鼻息热乎乎的,只咂着嘴巴说,“抱歉,最近肠胃不适,吃的就不随你们这些洋玩意儿了。”

同样是一碗清汤面,樊天斗拿勺子撇一撇上面的姜块,搁下筷子,等长辈回来再开动。“大侦探不必多心。秋海叔请你过来,不会是要害死你。”

“就是啊,钧平,你怎么老觉得人家要迫害你,搞得好像满世界到处凶险?”戴小姐拿餐巾擦嘴,折好餐巾盖在腿上,保持了一会儿仪态,马上又抄起叉子,“钧平,我要吃你的芦笋!”

楚钧平伸手挡着,自己切下一段嚼了,把盘子推给她说:“随你。”

“侦探啊,”樊天斗在斜对面说,“能否麻烦你用英语问候夫人,菜合不合她口味?”

“噢,当然。”楚钧平是觉得有什么事忘记了,他看夫人那份是一块烤纹豆腐配灰树花菇。夫人正将豆腐切块,他耐心等着。他感到右边有人拧他的胳臂,他咬牙也忍着。夫人抬头,他便问道:“您是个素食主义者?”

“今天是。”斯汀娜萨奇夫人微笑。

“今天是?”楚钧平着急地说,“夫人,现在桌子上的几个人都不会讲英语,您放心说出来,您到底了解些什么事?”

斯汀娜萨奇夫人回避这个问题,却说:“我在外面一向表现出我是个素食主义者。而我的侦探,你就要当心了,你的爱憎表达得太鲜明,或会遭人利用。”

“我以为我做事够谨慎了。”

“不,谨慎是做给人看的。你的对手是个魔鬼。看,他已经拆穿了我的伪装。”斯汀娜萨奇夫人扒开盘面上的主食,底下铺着一层意式肉酱。夫人用晶亮的餐刀的尖挑起一小块油滋滋的豆腐,覆着缠绕得几乎窒息的花菇的茎,表面蘸上一圈蜜汁,伸向楚钧平,“侦探,想尝一口吗?”endprint

“夫人?”楚钧平紧张地说。

斯汀娜萨奇夫人颦眉,手腕抵着楚钧平的肩,翻手覆手,吹拂一阵,红凝送入松脆的食物里,舌尖拨进两腮,收紧唇齿,低低地看着楚钧平,眼珠洞黑,“我看到了,在客厅。”

“什么?”

“黑骑士。”夫人说,“地面长满了眼睛。疾风降下了霜蹄。魔鬼抱着马鞍,从窗外窥看。”

“客厅?窗外?”楚钧平来不及顾个一二,拔身要去。

夫人按住他,“消失了。我收拾琴匣那会儿,他就消失没影了。”

“我记得那时候,大家都在客厅。这是提前设置的诡计!”楚钧平肯定地说。“要制造这样一只影子不难,问题是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通牒,”夫人的声音发颤,“魔鬼……要与人间打交道了。”

“夫人,您还记得那扇窗子的位置吗?”楚钧平即刻在脑海里重构客厅的格局,客厅有四扇洋窗,分列在两边墙上,全部开向屋子前面的空地。“当您注意那只影子的时候,屋里还有谁能够看见那扇窗子?”

“他。”斯汀娜萨奇夫人笼上皮绒手套,轻轻地指了指桌子对面。樊天斗礼貌地向夫人点头。“我知道他也看见了,一边同你们说话,一边紧盯着窗子——他看见了同样的东西。被我发现的时候,他也像这样对我点头。等那东西消失,我想是他提出来——是时候该吃饭了。”

“一点没错,夫人。”楚钧平说,“那只影子显然跟他有点关系。”

“抓住他,侦探。他盯着魔鬼的镜像。他是魔鬼的代理人。”

“哈,夫人,这会儿还不能这么说。”楚钧平故作轻松,试图使夫人镇定下来,“我们只能确定他是个重要证人,因此更需要保护好他才对呢。”语气温和得像暖洋。洋流忽地变向,他面朝右边呵斥:“戴小姐!拜托你!别拧我的胳臂啦!没看我在做正事吗?”

戴小珊预备发火,这下叫楚钧平顶了回去,怯生生地说:“钧平……我只是想帮你啊,你跟夫人聊了那么久,还没问出夫人的口味吗?”

“烦不烦啊!疼,你知道吗!”楚钧平叫喊,“你想帮我?行啊,那你就该学着二位樊少爷的仆人们,能站多远站多远去!”

“钧平!”戴小珊瞅瞅樊北陆、樊天斗椅子背后偷笑的侍者,“你让我站着吗?像那几个呆子一样?”

“楚先生,这话有点过分了。”樊天斗支开他的侍者,“你对戴小姐几番责难,在我看来,已经算不得亲昵的玩笑了。”

“呵呵,你看我今天像是来讲笑话的吗,陪着你们找来的这个碍手碍脚的‘礼物演一出滑稽剧?你们家的人个个没说实话,尤其是你,二少爷,我提醒你一句,笑脸逢人,背面使刀,掩盖自己的行迹,拿魔鬼当幌子,是最蠢的把戏!无论你想干什么,我都盯住你了。”

“弟弟,这下你成嫌疑犯啰。”樊北陆嘬完面条,摘两颗黑莓在手心,“我劝你没事还是不要招惹我们这位幽默侦探的好。侦探总是不喜欢自己的方方面面遭人质评。”

“喂,喂,你自己不是樊家人吗?”戴小珊跟他同时用完海鲜汤,“钧平已经说过了,你们家的人个个没说实话。钧平负责盯住二少爷,我就负责盯住你这个大少爷。”

“噢?那我不说话就是了。”樊北陆往口里塞着黑莓,“弟弟,人家之间的关系好着呢,用不着你来推波助澜。”

楚钧平怔怔地看着戴小珊,戴小珊只是静静地站到他的椅子背后,没在看他。楚钧平心里不免难过。斯汀娜萨奇夫人坐看一段纷争暂止,她再一次靠攏楚钧平。钧平有意远一点夫人,“对不住,夫人,您的证词也只能作个参考。”

“当然。”夫人说,“这次我不会给侦探带来困扰了。天很晚了,我该告辞了。烦请侦探替我转告一声。”

“可是,夫人……”

“侦探请放心,我不是你的嫌疑人。你查的那桩案子里,我从来没出现,也再不会出现。”斯汀娜萨奇夫人对侦探施一个礼,从包里拣出围巾和车钥匙,提起琴匣,“我的风衣。”

楚钧平招呼侍者,“去取夫人的风衣。”

“怎么,夫人不留宿吗?”樊天斗、樊北陆离席要送夫人。

楚钧平为夫人翻译。夫人穿戴起皮草、烟色镜片,显得凛寒和超邈,“不留宿。我随乐团巡演来到这座城市。够久了,再待下去,他们该急着找我了。”

“夫人现在出发,能趁天色全黑以前下山。我就不说太多告别的话了。但是,我有个请求。”楚钧平说,“夫人您看,是否方便带上戴小姐。您回到市区以后,随便把她扔哪都行。”

“我没问题,”夫人浅笑,“可是侦探,你觉得戴小姐肯跟我走吗?”

戴小姐两手叉着腰,威风地说:“大少爷,二少爷,你们俩给我坐回去。哪儿也不准去。我要帮着钧平盯紧你们!”

楚钧平摇摇头,“那我送夫人。”

“快去快回。”戴小珊说。

屋外泊着四部车,车子均没有入库。夫人租的银色奥迪车在第二车位。楚钧平搭乘的那辆昂科雷停在最前头。楚钧平为夫人拉开车门。夫人把箱包放进副驾驶座,上车前停留了一会儿。“我从没见过他们家有美国车。”夫人说,“我想一定是为迎接你,才从车库里翻出来的。”

“想必夫人对这家人很熟悉?”

“不,我只认识他们家的老主人。”夫人淡淡地说,“今天我才知道,他已经过世一年多了。他有一年多没去听我的音乐会,过去他可是常客,我应该想到的。”

“这不怪夫人。他的亲戚们为他掩盖得好,我只能这么说。”

“一群古怪的亲戚。”

“比起这个,”楚钧平说,“夫人今天只是单纯地来拜访友人吗?”

“樊春华先生算不上是我的友人。我们交情最深挚的时候,他也仅仅是贩卖了一头苏门答腊猩猩给我而已。”夫人拿她漂亮的皮革手套捂住口,扮成一副冒失的样子,“噫!我是不是向侦探泄露了我们走私动物的情节?随它去吧,这间动物园从来就不是为赚游客的票钱而存在的。他们一年的经营,正是为歇业期做的铺垫。他们拥有通达的贸易网络——我听说美国的大证券商和大银行家米诺先生对此可是垂涎很久了呢。”夫人倚着车门,眺望幽邃的林子,“他们把宝贝都藏在这片‘游客止步的林子里。那里有你想要的答案。但是,远离那里,侦探,远离这一切。一切都是谎言,每一句都是杀机。吞噬了老主人的东西迟早会把年轻的一代吞噬。”endprint

“真是可怖。”楚钧平咋舌,“您向我揭示了这座动物园的真相,可您还没回答我,您今天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我来还债的。”树梢呜呜地压弯,风掰开了叶片,把夫人的话打成白露。“那头苏门答腊猩猩,毫无预兆地在我家花园的池塘里溺死了。我想我是个差劲的驯养员。我把它的骨灰带回这里安葬。”

“所以,夫人,您跟我一样是挑一个偶然的日子做客。我们之间的相遇全系一场偶然?”楚钧平转着眼睛,“我知道这样说不妥,我接到案子,原本想的是这个双休日过来,这样可以跟学校少要两天假。樊秋海先生却以事态紧急为由,坚持邀我立即动身,这才与夫人的日程表形成这种奇特的偶然。”

“不全是偶然。侦探这样一说,我发现我的日程表也是他们动过手脚的呢。”夫人回忆,“我的乐团是两天前抵达这个城市的,头天我就想带着阿彭前来造访——阿彭是我那头溺死的苏门答腊猩猩的名字——被他们以外出为由拒绝。今天早上,我收到樊天斗先生的一封使用软件翻译的电邮,称他们外出已归,邀我做客。樊天斗先生特别注明,希望我带上小提琴,在下午五点半左右,为客厅里的人们拉奏一曲莫扎特也好,巴赫也好,总之得是一支动听的曲子。我从前不知道,老主人的家人也跟他一样痴迷音乐呢。侦探,你能看清其中的蹊跷吗?”

楚钧平说:“那么夫人,我恐怕你在他们的计划中只充当道具的一环。显然,他们希望我听到这支曲子,就跟希望我听到维瓦尔第的《四季》和贝多芬的《第五交响曲》一样。他们关心的不是音乐本身,他们关心的是我能通过这些道具明白他们在听音乐。既然他们这样做了,我相信他们很快就会给出这样做的理由。”

“道具已经完成她的任务。其实我想跟你待久一点呢,侦探。”夫人坐进轿车,“你的话真让人安心。没人会想着去加害一个道具吧?”

楚钧平沉默。斯汀娜萨奇夫人插入车钥匙,启动轿车。楚钧平又俯上车窗,“夫人,我的直觉告诉我,您有话没说完。”

“魔鬼什么的,不属于你的世界。我不强求一个明智的人去相信混沌的事物。”夫人打方向盘,倒出汽车。“忘了吧,我只是迷恋你的样子。但很显然,我已经输了。”楚钧平看着重新补妆的斯汀娜萨奇夫人,觉得夫人的年龄老了十岁。“我要摇上窗子了,侦探。风吹得我肩膀发凉。”

“再见,曼多亚的斯汀娜萨奇夫人。”

楚钧平送别夫人,没闲暇去品酌忧愁。他以正常人的步速行至下午那方空地。一分钟八秒。他保持步速,朝林子的方向再走一分零八秒,抵达林子下方。林子被加固的铁丝网拦着,树木是栽植的,大约三四米高。铁丝网比最高挑的大树还高出一截。他咬着牙,伸一根指头去探铁丝网,立即弹回来,浑身被电流刺痛。他甩甩胳臂,看到不远处有道铁门。他沿着铁丝网走两分半钟,铁门嵌在铁丝网里。他推一推那门,门很坚固,没有锁孔,地上埋了一条电路,连到更远处的一间控制室。他摆摆头,四分钟二十秒,控制室上了锁,需要门禁卡,他隔着钢化玻璃的窗框审视屋内,看护人员早已下班,小屋里黑漆漆的,有八块监视屏亮着,六块照进熟睡的林子;一块装在控制室的外墙,他现身在镜头中央,鬼鬼祟祟地从窗户偷瞄。他找到这架摄像机镜头,对着屏幕摆弄了一下被风吹乱的造型。他检查最后一块监视屏,画面中是二百平米的人工草坪,背景是灯火通明的樊公馆。屏幕看起来比较新,型号也跟其他屏幕有区别,大概是凶案之后添置的一台设备。借着八块监视屏的熒光,他仔细辨认控制台上的按钮。八枚绿色的简易按钮对应的是上边的监视器,一根红色拉杆应该就是这片林子的铁门的开关。他翻开笔记本,速记一张图识,并在控制室的门禁位置打一个圈,拖到页边,标记:凶手。他原路折返,从铁门前面回看空地。他计时,四肢趴在地上,后肢蓄力,作出凶狠的表情。他最终还是直立起来,朝空地奔跑。十二秒八,风一样快的凶器,他觉得还能更快,起码快上一倍。他把笔捅在空地中央,鼻子嗅着周遭空气,地面仿佛渗出被撕碎的血,脸上浮现闪光的自信。他收起笔和笔记,返回灯火通明的樊公馆。

餐厅似乎传出某种骚动。楚钧平对迟早要面临的遭遇不尽然理会。他搜索这条走廊,找到一间储物室,他试着转动门把手,摸了进去。货架摆得整整齐齐。桌上有只大号的邮寄箱,贴着昂贵的邮费单,签收单上备注早晨七点。他泰然地翻看,好像验收自己的货物那样精熟。箱子里堆满了诸如DG、EMI、Sony、Decca等唱片公司早期发行的CD,种类从巴洛克到瓦格纳,从李斯特、肖邦到斯克里亚宾,应有尽有。楚钧平可以想见,樊秋海在去机场接他之前,曾在这间屋子里翻找,一面跟挑中了贝多芬《第五交响曲》的樊北陆磋商,“我该选哪张去对付那个侦探小鬼?”那时,樊天斗刚好经过储藏室,一脸正人君子的气象,“哟,秋海叔,真不是时候。今天我可是请来了斯汀娜萨奇夫人本人亲自为我助阵呢!”是时候拆穿这帮风雅人儿的伪装了,他郁闷地发誓。

樊秋海已经回到餐厅,餐桌收拾得只剩果酒。樊秋海面泛红潮,“大侦探,你把夫人送到露水酒店了吗?”

“不,没那么久。也没那么快。”楚钧平坦率地说,“夫人倒是跟我聊了一会关于某位樊先生的事。”

三位樊先生互相看看。“嘿嘿,”樊秋海说,“北陆,天斗,我才离开多大一会儿工夫,我们家竟出现了让客人送客人的事!”

樊北陆辩解说:“送夫人容易。可回来的时候,我得独个儿。我的抑郁症要犯了。您快别说了,我胸口发闷。”樊北陆捂着肚子。

“而且,戴小姐说她要盯紧我们兄弟俩。这时候,似乎谁离开,谁就有嫌疑呢,秋海叔?”樊天斗坐在窗台上,摇着一杯干红,眼睛望向窗外,“忘了告诉楚先生,我喜欢从这儿看风景。而楚先生似乎也忘了告诉我们,他有饭后跑步的习惯。不然,我的侍者一定提供陪跑,因为这样一个夜晚,迷失方向,我替你捏把汗呢,侦探。”

楚钧平心里一紧,好像无数个气泡连翩炸开,每个气泡塞着一点他的正义的隐私。戴小珊及时地站出来,华丽地分开他和一众樊家人,“喂,二少爷,你先担心你自己吧!钧平说了,你是今天的头号嫌疑人!”钧平小声跟她说:“喂,我有那么说过吗?”“放心吧,钧平!我有盯住他们。他们一个也没开溜!”戴小珊指着她认定的一、二号嫌疑人,也小声回她背后的钧平,“你走神了。我不帮你,你该出糗了。”endprint

“咳,咳,咳。够了,站我后边去。”楚钧平一脸严肃,“那么,樊先生,我们可以谈谈关于嫌疑人的问题了。你们一个一个地来。当我同一位樊先生说话的时候,我希望其他两位樊先生回避一下。就从您开始吧,樊秋海先生,我有三个问题。第一,哪些人能够拿到林子外边控制室的门禁卡?第二,您印象中,那天最后有人待在屋子外面是什么时候?第三,您从那时候到隔天老爷的尸体被发现,这段时间,在哪,做什么,有人可以证明吗?”

“嘿嘿,侦探。你比下午多出了一个问题。”

“只要您不像下午那样闪烁其词,我就能将本该是在下午解决的事件解决。”楚钧平苛刻地说。“等等,这间餐厅是不是比用餐的时候局促了?”他注意到一个细微的变化。空间削减了四分之一,两张东洋式的八仙花屏风围成一隔间。空气里翻着泥腥味,屏风索索地摇着零星的花。

“没错,而且不止因为餐厅多了我在场。”樊秋海体胖心宽,“侦探心急要见嫌疑人。这个点嫌疑人已经睡了,但是为了侦探查案方便,他们愿意牺牲一点睡眠的时间。”

“樊先生,你说什么!”楚钧平下意识地捉起戴小姐的手腕,“小珊,你站远一点。”

“秋海叔做事就是细致。难为侦探猜个半天,嫌疑人都给你准备好了。”樊北陆靠着屏风,掇弄屏风上的锦绣。屏风的那一面沉寂着巨大的不安,不断有东西推打屏风。“放心,他们戴着脚镣。”樊北陆说。“现在,请出第一名嫌疑人。”

屏风里走出一个穿便服的小伙子,一顶鸭舌帽上有彩绘的“春华动物园”,底下黑字拓着,“缅怀一位可敬的人,1954—2015”,后面不厌其烦地补叙,“暨新命名‘春秋动物园(2016—?)认证饲养员汪A1”。一顶朴素的鸭舌帽记载着一部历史。汪饲养员跟大家打个招呼,手上牵着一根链子,拖出来一双毛茸茸的足掌,足掌往上140公分,全身覆满蓬松的黑色毛发,有样学样地同大家道晚上好。只是没戴一顶考究的帽子,不然由谁拴着谁还真不一定。由于它口齿不清,它颀长的四肢更具优势地发挥了传情达意的功能,使在场的人们无不欢欣,甚至套用它的一番盛情表示,要高高地甩起胳臂,脸上示以纠结的快慰,重构最自然古朴的原始表达,那手势是说,“猩猩,你也晚上好。”

“我为侦探介绍,或者代她转述她的自我介绍——马来亚长臂猿,安安。”樊秋海跟猩猩互动,拙劣得像头猩猩。“这名嫌疑人是个女性,”他扮着怪脸说,“动机在于她有失心疯。我曾亲眼看见她将自己的孩子掐死。”

楚钧平阴冷地打量着猩猩。猩猩抠着脑袋看他。他从笔记本上撕下一页,当着猩猩的面把一张纸撕成两半。他递出纸。饲养员说,“我来。”小心地交给猩猩。“安安,把它们撕成六块。”楚钧平耐心地说。猩猩拿到纸,翻来覆去地检查它们。“她做不到。”饲养员说。猩猩发一阵呆,似乎明白了什么,它蘸一口唾沫,涂在半张纸的边缘,手掌按着另外半张纸,让纸的边缘叠在一块儿,挤出里边的气泡,把纸还原为一张。“安安就是聪明!”樊秋海称许道。“嘘,别作声。”楚钧平看着猩猩,“安安,把纸还我。”“啸——”猩猩脸上露出惊恐,把纸抢在怀里,眼珠翻上去,凶着比它长出三十八公分的楚钧平,手里飞快地动作,拎住纸的两只角,毁断纸的粘合部,一块、两块、四块、六块,撒向楚钧平的下巴和脑门,长臂挥舞起来,趾间蓄有锐利的勾,直对准他的喉咙。“哐啷啷”,饲养员勒紧锁链。猩猩往后踉跄,爪子失去准心。饲养员一巴掌扇在它的灰色脸肌上,又抚起它噙泪的桃心毛脸,“镇定,安安!镇定!”

樊秋海大喊:“她要发失心疯啦,我不要再看到她!押回去呀!”

饲养员进屏风。八仙花哗哗下了一会儿,复归平静。樊北陆单手撑着屏风,“接下来的这名嫌疑人,是最受家父生前疼爱,也是跟我私交最密切的一个,所以还请侦探手下留情,不要摧残这个可爱的小家伙。”正说着,屏风后面走着滚轮,饲养员推出一支架子,一只体长足有一米的金刚鹦鹉委身在横杆,一身绮丽的紫蓝色羽毛从黄金的颌下一翎一翎地异彩奔袭,流到长长的尾巴尖——即便能把斯汀娜萨奇夫人的蓝宝石采来媲美,也只好把蓝宝石验成赝品;要是它展开翅膀,像太阳一样自大,两片飞天的宝石搭在穹庐,灿射冰冻的光,让大地结晶,使草木伤凋,阴阳不周、河汉之邈,娲皇石堕天而夭,相比之下,困它在动物园倒是符合人类利益的事了。

“来,奇奇,说句话,给大伙儿打个招呼。”樊北陆对鹦鹉说,“快呀,来首你平常最爱唱的,‘晚安,傻瓜!死啦,傻瓜!死啦,死啦!傻瓜死啦!”鹦鹉死死闭着嘴,只听着樊北陆的学舌。“侦探,奇奇他是紧张。”“樊少爷,你这里有弹珠吗?我想做个试验。”楚钧平听过美好的歌谣后说。樊北陆从兜里摸出下午演示过的高尔夫球,“我知道你想干吗,”他说,“我代侦探操刀。”他取一支高脚杯,将球推进去,送到鹦鹉脚下,“奇奇,把球弄出来。”鹦鹉歪着头。球状体引发了它的兴趣,眼圈周流着明黄色的光华。它先是伸长了脖子去够杯里的球。它的脑袋太大,鸟喙不及杯深,尽在球的表面刮开一道道的口子。它拔出脑袋,眼睛四处打量。它想到一个主意,打开半扇翅膀,扑到酒桌上,含一口酒壶里的酒水,浇进杯子;如此反复,水面上涨,球浸泡在酒里,仍是一动不动。“傻子,这又不是浮水球。”樊北陆轻蔑地议论。“傻子!傻子!该死的傻子!”鹦鹉尖锐地叫道,它扬起坚硬的喙部,“咔擦,咔擦”,撞击杯壁。玻璃裂开一个洞孔,跟着全部决眦。鹦鹉得意地啄着球,暴溢的晶体溅在它亮丽的羽毛上,蓝色愈发幽蓝,黄金颌下一撇酒红。

樊北陆有点伤感。他说:“父亲喜欢这几个家伙。以前安安还没发疯,奇奇还没变得这么乖戾,坏坏也还幼小,父亲常常把他们三个唤到公馆,由着他们穿屋游戏。他们不是第一回来餐厅了。那时候,父亲就让他们在我们身边进食。安安喜欢捉蛆,我们养了蛆巢給她吃。奇奇站她肩上敲坚果,把坚果往坏坏的毛皮下面掖。现在回想起来,那真是好久远的事了。奇奇他有什么动机呢?让我想想……父亲为了亲近他,在他腿上绑了一只铅球,让他在屋里飞不起来。父亲就能永远占有他了。也许是出于这个缘故,那日清早,我们在空地发现老爷的尸首,林子的铁门被打开了——自从他们开始反常,一直把他们关在里面——然后,我们看到,安安在空地的那头把玩着家父的头颅,坏坏在专心地剃着父亲的腿骨,而奇奇呢,他两只爪子抓立在父亲的眼窝上,拿他可爱的鸟喙向天上抛掷两颗球体,到底哪一颗更如明珠一般光洁呢?”endprint

“我相信每一只盘旋在天的苍鹰都渴望人类的眼珠,好像借由它可以一窥人类世界的真相。但是哪有那么简单?连生着这对眼睛的我们自己都整日沉迷在人为的幻象之中不得拯救之法。何况,一个好端端的人,只要他不是个稻草人,只要他的心智尚在,哪怕他瘸着一条腿,他会心甘情愿,将头颅和眼睛拆开送人,送给一头小型猩猩和大个头的鹦鹉?”

“侦探嘴上这么说,其实内心早有认同了吧?”年轻的家族成员樊天斗跃下窗台,一份果酒撂给侍者,穿入硕大的滚花屏风,“你的最后一丝疑虑,在坏坏面前可要廓清了呢。”屏风背后,汪饲养员焦急地说,“二少爷,这畜牲还是让我来……”

戴小姐扯着钧平的衣袖子,“不要放坏坏出来,钧平。老虎啊,坏坏是一头老虎。”

老虎威风地现身,由勇敢的樊天斗牵头,饲养员摁着老虎的后股,吊的锁链比老虎强劲的四肢发出更重的音响,金属的面罩箍在大花脸上像一支精致的铜雀嘴。“坏坏不擅长言辞。它的眼神能够传递它的一切善意。这只温和的大猫!”樊天斗朝老虎的白额上掐了一把。老虎屈低的悍睛里流露出被压抑的不甘,赭红的鼻头放出的“吼吼”的闷气,经由铜雀款的长长的嘴套锐化为“吱吱,吱吱”。樊天斗领着老虎坏坏绕场一周,像马戏班老板一样英武神勇,及酷爱吹嘘。“看它的毛色,看它的前额。看它200公斤的负重。看它负重之下迈的花步。如果大家识货,懂得坏坏的珍稀之处,我情愿把它快点放回林子里。它困得张不开嘴,发不出吃人的恫吓。”

“好一群沉默的嫌疑人,”楚钧平说,“各个都有它们的法律代表。我看闹剧就演到这里为止。饲养员,你饲养这些动物多久了?总不能成天给它们戴着枷锁投食吧?”

“回楚先生,通常是不用的。它们很驯顺,偶尔耍点小脾气,但多半在做做样子。我是三个月前从我的上一任手中接管它们的,而我的上一任又是从他的上一任手中接管它们——员工几个月就轮换岗位,是这儿打工的规矩。今晚,我是遵照樊老板的吩咐,给老虎暂时上的锁链和嘴套。它们毕竟是畜牲,见人得按人的规矩。”汪饲养员小心地看着樊秋海,担心自己是否多话了。几位樊先生面无表情。侦探让他说下去。“其实,几位樊先生该比我熟悉。他们时常随员进入林子里,分别驯养这些动物……”

“饲养员,”樊天斗插道,“你也该下班了。”

“二少爷何必心急?”楚钧平眼尖,“我这还有个有意思的实验。小珊,你退到门口。樊当家、樊少爷,你们谁有顾虑的也远去一边。”他嘱咐完,对饲养员说,“现在,请你慢慢地,慢慢地,解开坏坏的嘴套。”

“这不妥吧?”饲养员抖着手中的钥匙串。老虎昂头,静候解套。“钧平!”戴小姐危急地呼唤。钧平用身体将她完全挡住。樊秋海幽幽地说:“侦探想做的事,我们阻止不了吧?”樊北陆附和,“幸亏侦探没经营一家动物园,不然骇人听闻的事要成为新常态了。”樊天斗经验丰富,“大家注意,呼吸不能乱。”

饲养员拆开锁扣。老虎自由地呼吸了一口空气,鼻子凑到楚钧平的手肘,贪婪地嗅,卷出湿滑的舌头。戴小姐拉着钧平,架着他往回撤走,“钧平,它在尝你呀!”老虎大张嘴巴,放声吼叫,龇出一对残损的獠牙。楚钧平稳住她的手,努力保持镇定,并说,“喂,你打算害死咱俩吗?匀速呼吸。匀速,呼吸。”戴小姐照做。二人勾搭的衣服间不断往外渗着细汗。老虎摆开脑袋,转向四周搜罗气味,最后懒洋洋地趴在地板上,脑袋枕着两只舒坦的爪子,眼睛半睁,有气无力地打个呵欠。楚钧平一点一点吸着凉气,又一丝一丝地挤出胸口,动静不能更大。

“侦探似乎还活着。”樊秋海打趣。“全因戴小姐在后面帮忙。”樊天斗接道。“侦探见不得让一个嫌疑人好过。”樊北陆最出言不逊,话中夹满了偏颇。三人呼吸的频率一致,像统一调度过的共同体,恰如老虎、鹦鹉、猩猩的三宿三栖。

楚钧平清清嗓子,“我要一个侍者去取一件已过世的樊春华先生的衣物。”

“只有这件事,恕难从命。”樊北陆对父亲的事总是那么殷切,他说:“父亲的衣物、配件等等私人用具,都随父亲火化的遗体一起寄去另一个世界了。”

楚钧平连连叹惜。旁边站了个侍者,理直气壮地纠正道:“少爷,您记差了吧?我看见衣帽间还挂着一件老爷的大氅。”

“就你聪明,蠢货。”樊北陆似乎在说,脸色难看,“那就取来呀。改天,我把你送给侦探吧?侦探的好能手,罪恶的大克星!”

侍者好像得了句称赞,笑咯咯地出了餐厅。楚钧平趁这会推理道:“我敢于试验这头老虎,因为只有当老虎不伤人,犯罪才可能实施。这话听着新鲜吧?这里有一条犯人的逻辑。老虎要被放出来,必定经过以下几个步骤。首先,犯人需要去林子外面的控制室,从那儿远程打开林子的铁门。我们知道,每年的这段时间,傍晚过后,室外就没人执勤了。控制室虽然装了监控,但也可以手动删除那些监控资料。接下来,犯人必须来到铁门,到这还没结束,我有理由相信犯人通过铁门潜入了林子。因为动物的习性啊,当它们吃饱喝足,一天夜色渐暖,又适应了安适的环境,它们会彻底休眠。这时就要犯人过去提醒老虎,喂,坏坏,该起来行凶了。在他唤醒老虎的过程中,他也打搅了同在附近栖息的猩猩和鹦鹉的清眠。他没法拦着,尽管坏坏独自就能担起一场血腥的屠戮。他就这么领着浩浩荡荡的动物军团,走过曲曲折折的森林小径,将动物们埋伏在铁门外侧;安顿完毕,若无其事地返回公馆陪人玩牌,席间刻意地激怒受害人。受害人出门后没有一个来回——他根本來不及来回地走,他花五分十七秒散步至空地,就是这段距离,被引出来的动物已经嗅到他的气味。如果这气味是事先训练好的,那么不伤人的老虎只不过是在完成它的指令而已。当它猛地扑上去,一口咬掉他的肢体,血腥味让它一口一口地这么咬下去。猩猩受到刺激开始发疯。鹦鹉想起不平的待遇,也去瓜分这具败坏的残躯。老虎的断齿我想是由于这起事故落下的。它咬上了受害人夹着钢板的腿。我们只消瞧一眼它那驯顺的模样,就不会觉得它跟那个诡计多端的凶手有丝毫相关,只是可怜的凶器啊,遭到真凶挑唆的可怜的凶器。”endprint

忽然,老虎瞪圆凶珠,皱鼻扯动胡须。猩猩在屏风背后张牙舞爪,鹦鹉在推车上方躁翅。“吼!”老虎原地跃起,暴虐的血盆大口啸出凶腥。饲养员拖住锁链,抑合老虎的口腔,“快来帮我!”樊天斗勒紧它的面罩,熟练地扣上嘴套,百来斤的重枷重又扛上,老虎渾身战栗,“吱吱,吱吱”,一刻不得消解。“它……它怎么了?”惊魂甫定的众人望向门口——原来是嗫嚅的侍者捧着老爷的貂氅回来了。

“够了,不用进来。”楚钧平冲侍者说。“情况很明了了。这件大衣更印证了这个事实:老爷死在自己的气味上。他的气味被作为诱饵,投放在老虎的日常训练当中。例如,我能想到的一种手段,在老虎进食之前,总让它嗅一会儿带着老爷气味的某个物件——这对老爷身边的人来说一点都不难——再把野兔、野鸡、牛羊肉撕碎了喂食,形成残忍的反射记忆。老爷就像一只跛脚的羚羊,跳入它的圈里,被活生生给咬死了。”

樊秋海对着喧腾的屋子逐一被网罗的动物,冷笑道:“听侦探的意思,莫非在我框定的三名‘嫌疑人之外,真凶另有其人?”

“不,名副其实的三名嫌疑人,在我心里从来没换过。”楚钧平严厉地说,“凶手得是个非常熟悉动物的人,而且常常有机会参与训练老虎。鉴于汪饲养员提供的两条关键线索:饲养员的职务是周期性的,这里恐怕没人比三位樊先生待得更久。”

“天斗,线索对你不利啊?”樊北陆关心他的弟弟,“我们之中就数你跟坏坏最亲密了吧。”

“哥,我遇上麻烦了呢。”樊天斗紧张地说,“你和秋海叔每回都以看望奇奇和安安的名义入林,直到临了才想起去看一眼坏坏,照料它的饮食。要论对动物的感情专一,在这一点上我可明显吃亏了呢。”

“都别说了。”樊秋海开始说,“侦探说的可是发生于一年前的案件?从那时算起,到今天,人员调整了四任,饲养员更换了二十几个。今天的人记不准过去的事,新来的人哪晓得过去的底细?假如,侦探执意要在这条路上走到黑,我可以给你拟出一长串离职员工的清单,你不如挨个去寻访他们,看看哪个能够说出——拿着大哥的衣物,啊?在饲养员的陪同下,啊?在林子里演练凶杀!请侦探务必给我揪出这个家伙!这个混进公馆,夺走大哥性命的魔鬼!这里是动物园,不是饮血的丛林!饲养员,把这些畜牲押回林子。入夜了,侦探。少走动为妙。”樊秋海掉头离去。

“喂,他上哪?”

“秋海叔有他规律的作息表。”樊天斗解释道,“九点钟准时回屋就寝,次日早晨五点起床,围着园子晨跑。”

“这种时候,他会不会太规律了点?”楚钧平小声嘀咕,“噢,二少爷,那天的情况也跟现在一样吗?”

“侦探是指……”

“时间。那天的时间也是受樊秋海先生的作息表控制的吗?我是说,那天您父亲外出后,你们继续在厅里玩牌,也是在九点钟,樊秋海先生要回房间休息,你们的牌局也就散了;转到次日早晨,是樊秋海先生准备做锻炼的时候发现了老爷的尸体?”

“大致就是这样。”

“那晚,当饲养员下班之后,老爷离开牌桌之前,最后一个待在屋外的是谁?”

“谁都有可能,但谁都没理由。一整天,我们都待在各自的房间里面,包括全家上下的佣人在内,没人留意具体有谁离开过屋子。大家都在为晚上将要到来的业务方面的客人做准备。客人的航班延误,父亲有点灰心,召集我们在客厅打牌。后来的情况您都知道了。父亲遭遇不测,业务方面的事项只好一推再推。”

汪饲养员拴牢一列动物,从餐厅的门经过。老虎坏坏走在队末,鼻头耸动,“吱”的一声,向手捧大氅的侍者抻出爪子,尖峭的铜嘴几乎就要挑断他的脖子,好不容易才被饲养员制伏。侍者吓瘫在地。坏坏健硕的臀尾扭去好远,仍不见他脸上泛回一点人色。大衣掉在地上,抖落出来一个牛皮袋。“不介意我检查它吧?”楚钧平拾起皮夹,拆封,以花体字写成一纸亲笔信。

春华兄亲启,

仲夏一别,挂念益深,竟不知何日再历幽境,于乌有中翻新梦幻。人生四点愁海,无非孽缘的一遭通演。自打林间相晤,兹念已挥洒不去。本次谢忱阁下之邀,旧地重游,累似经年,特与阁下洽谈“春华动物园”之交接事宜。班机预计于明日下午二时抵达,晚八点入园,行程自有妥善打点,不劳费心。再拜阁下,祝安好。

E.A.米诺

“米诺先生的信啊。”楚钧平将信纸收进皮夹,“米诺先生过去常来这里吗?”

“事实上,他只来过一次。去年夏天,他上这儿住了两周。就是在那期间,他向父亲说明了他的交易意向。父亲去世前,一直在积极地推动这件事。”樊天斗难过地说,“如果让米诺先生知道动物园里发生的案件,交易进程多半会受阻吧。”

“所以你们才主动终止了和米诺先生的联系,并把这起案件隐瞒下来,等事情平息一段时间,再找个侦探把真相敷衍过去。你们打的一手好算盘呐!”

“原本是这么打算……”樊天斗犯结巴。

“原本?”

“没错,原本。侦探你看,事情出了变化。”樊北陆从侍者手中接过大衣,用力地拍了拍黏在大衣上的毛屑,“这件大衣是父亲出事那天早晨换下的。不是我们刻意要保留它,它落在衣帽间的一个暗柜里,直到最近才给我们找着。大衣的口袋里除了有这封回信,另外有件令人在意的东西——父亲的一张便笺,或不妨说是遗书,字写得歪歪扭扭,忽大忽小,粗体字和斜体字交错,但可以肯定,那是父亲的笔迹,是父亲在着魔的状态下记录的。父亲当日的表现异常平静,很难想象他曾留下这样恐怖的讯息。大约是在两个月前,我们发现有这条讯息的存在。秋海叔读到上面的字,发疯似地喊:‘烧掉!烧掉!是诅咒啊!我们把纸条烧毁。秋海叔一个月闭门不出。一天晚饭的时候,他忽然飘出房间,像幽灵一样说道:‘我要去雇个侦探。”

“你还记得讯息大致说的什么?”楚钧平激动地问。

“没什么大致不大致。一共十来个字,傻瓜也背得下来。”樊北陆坦言,眼睛斜睨着弟弟,“‘我们家混进了一个听不懂音乐的魔鬼。”endprint

场面冷却了半晌。屋子角落里“吱呀吱呀”地拖着柔板,绕着余响的提琴音从画梁跌下,拨着迷狂的和弦。灯光暧昧不清。戴小姐晕乎乎地说:“魔鬼啊,钧平。魔鬼啊。”

“哈,哈。这下一切都明朗了。”楚钧平搬一只椅子叫小珊坐下,自己站到椅子背后,踏实地按着她的肩膀。“关于魔鬼的传说,它的起源,它的变形;关于推陈出新的动物们——绝妙的混淆视听!关于古怪的如痴如狂地爱着音乐,根本不得要领的一家子;关于不合时宜的维瓦尔第和贝多芬,关于斯汀娜萨奇夫人的晚奏——它们是那么巧妙地跑进了我的耳朵。每个人都在极尽能事地证明自己,不是那个听不懂音乐的魔鬼呢。”

“逃不过侦探的眼睛。”樊天斗稍显尴尬,“可要深究起来,我们干得并不过分。维瓦尔第的《四季》是家父最欣赏的组曲。秋海叔为缅怀过世的父亲,把唱片插入汽车的播放机里,陪他走过凶险的山路。至于说到大哥,我想即便是个乐盲,也没人会去干预他听一段《命运》的开场吧。最后,我请斯汀娜萨奇夫人即兴一曲,以此为戴小姐和楚先生接风。侦探已经得着了夫人的拥抱,可不要因为这个再责难我哟。”

“对啊,钧平,难道你是白眼狼么?”戴小姐鼓着眼睛,“二少爷说得有道理啊。”

“喂?”楚钧平任性地将按在她肩上的手拿开,口头上没有更多地表示不满。

樊北陆接他弟弟的话,说道:“一个人为他没犯过的事规避嫌疑,在侦探看来也有错吗?忽略基本的人性,即使查案再出色,你以为你的行当就高尚了?好比凶手行凶,律师讼案,医生拿多少钱看多少病。狗继续过着狗的营生。神气什么?本职而已。何况侦探,你未必对得起你的本职。看看你一晚上的成果,除了无休无止地得罪人,可曾拿出点其他本事?”

“哎,樊少爷,你怎么说话呀!”戴小姐坐不住了,以钧平吃惊的速度,“嗖”地站起来,指着樊北陆的鼻子。

“失礼了。”樊北陆赔礼,“我不过是在应侦探的一句允诺。他说他要在一天之内把犯人揪出来。眼瞅着今天就快翻过去了,我替侦探着急,怕他食言,于侦探的名声有损……”

“我说,奇了怪了,你们不能诚实一点吗!钧平每挤一句,你们才讲一句,好像你们在联手包庇那个魔鬼似的。”戴小姐义愤地说,“可是,看钧平的样子,他一定知道犯人是谁了吧?每回钧平像这样圈上日期,合起笔记本,摁回原子笔的弹簧,那意思就是说,案件已经解决了。”

“什么啊?每回我都这样吗?我就不能是手写酸了?”楚钧平呶呶嘴,笔记本收回上衣口袋,目光清澈地看看戴小姐,又看看两位樊少爷,他说:“噢,犯人啊,挺容易。目前欠一点证据,还有就是动机。”

樊天斗悠闲地啃着苹果,一口啐在地上,惊道:“楚先生,你是说,你已经确认犯人的身份了?”

“抱歉,我暂时还不能草率地给出他的名字。我只能透露,这位凶手住在樊家——似乎是句废话。那么我再给个具体的描述:谁手上有一张备用的门禁卡,谁就是我们的凶手。除了每任饲养员每天靠它进出——饲养员不可能搞丢自己的门禁卡,屋子里必然藏着一张歹毒的备份。”

“秋海叔!园中所有设施的密钥,只有他的房中都备份着一副!”樊天斗醒悟,“会是秋海叔吗……他那么爱戴父亲,他有什么理由呢?”

“哼,真要是他,动机我都为侦探想好了——”樊北陆冷笑,“父亲生前未留遗嘱,他便抢先做掉父亲,借此蚕食预付给咱们的遗产!天斗,事不宜迟,快去你屋取来家里各个房间的备份钥匙,我们进他房间将他擒拿!”

“噢,且慢,且慢,”楚钧平假言相劝,眼中放出狡黠的光,“我可没说过樊秋海先生是凶手。倒是你们两兄弟刚才一番话里披露的资讯,比我一天听到的都多。让我梳理梳理,是不是这么个情况?樊秋海先生在他房间备份着一张控制室的门禁卡,而樊天斗少爷的屋里则有串这座公馆各个房间的备用钥匙?”

本来凑着弟弟的樊北陆本能地跃后一步,“不对,弟弟!这样一来,你也能拿到门禁卡,你也可以当这个魔鬼!”

樊天斗小声:“哥,你知道,我的情况跟你一样。我做不到的。”

樊北陆将信将疑,唤来他的两个侍者。“我不陪你们折腾了。我累了,要回屋休息。”他带着呆头呆脑的侍者信步走开,离开前又叮嘱,“我会将房门锁死,我的两个侍者会从里边盯紧房门。”

樊家大少爷一走,侦探这边的势力渐长。樊天斗缩至窗沿坐下。“侦探,我一晚上对你和和气气的,你何必整这出难为我呢?大哥对我的信任不可能因为你的一句话就瓦解了。”

“看来我在诸位眼中已经是个trouble maker了。”楚钧平苦笑,“制造矛盾绝非我的本意。一个屋檐下能发生惨绝人寰的凶杀,矛盾本身就到了难以调和的地步。”

“说吧,二少爷,你究竟隐瞒了什么?我们相信你决不是凶手。”戴小姐神气洋洋地说。钧平两声咳嗽,戴小姐态度一个转弯:“说吧,天斗,你是怎么杀害老爷的?”

楚钧平摇头。戴小姐无所适从,“钧平,什么意思?”钧平拉她的手,拉她到门口,“别跟我添乱,行吗?”又扬着头对樊天斗说,“二少爷,时候不早了。我们就不打扰了。跟您借车一用,明早上山的时候归还,并在客厅当着你们全体家族成员的面,把凶手推演出来。”

“找出凶手固然好,”樊天斗看一眼座钟,“这个点,下山吗……”

“鈞平,你脑子进水了?外面有魔鬼啊!你逞什么威风?就是逞着了威风,黑咕隆咚的要给谁看啊?”

“戴小姐说的是。山路艰险。以前也有游客为贪夜路掉下悬崖,经过几天的搜救,拼凑得一对焦糊糊的尸体。”樊天斗和气地规劝道。

楚钧平再看戴小姐的脸色,惨白得如刚刮去煤渣的皮肤,皮绷肉颤,舌敝唇焦,打着寒噤。他于是说:“那么有劳二少爷给我们准备两间客房。”戴小姐掐他,“钥匙……他有备用钥匙……”声音发麻。樊天斗命下人清出两间二楼的客房。钧平勉强地说:“这样吧,二少爷,一间客房,一间就够。你们住在一楼,我们也住一楼,挨着你们的房间。大家相互有个照应。”endprint

“哈哈,但愿侦探晚上还记得照应我们哦。”樊天斗正直地说,“二位,跟我来。”

另一侧走廊上有四间房,他们走到顶头的房间。唯独这间,门有两叶,修得宽阔。“从这儿往回数,第三间是我的,第二间是大哥的;最靠前的那间是秋海叔的。”樊天斗推开门,引他们参观小起居室、小办公间、浴室、洗漱间,最后回到卧室,一张标准尺寸的国王号大床固定在中间,两边各有一扇上下逡动的洋窗,嵌入平静的夜色。高尔夫球草坪吹来自然风,邈远的林子里黑魆魆一片。戴小姐抢先过去放下百叶帘,蹦上大床深呼吸。鹅绒的缎面褥子将她兜在里面喘不过气。她滑脱床榻,倚着幔帐,手臂枕着额头,像个明媚游弋的芭蕾舞演员。

楚钧平送樊二少爷至走廊。二少爷没有立即作别的打算,他说:“侦探,你闻到了吗?”

“什么?”

“繁殖的气息。”樊天斗看着房内,不避讳地说。侦探瞥去一眼,吓得把房门带紧,他暗骂一句。戴小姐正在换衣。“正是这个房间,当我祖父辈住在这里的时候,从这里走出了父亲和秋海叔;家父同家母住在这里的时候,从这张床上落生了大哥和我。”樊天斗转着一双纯粹的眼睛,“您说,恶魔来自这张眠床吗?”

“我说不准。但可以肯定的是,没有一个物种生来就是恶魔。”楚钧平认真地说,“恶魔之所以成为恶魔,是通过后天的学习和模仿。”

“这么说,魔鬼具有传染病的特征呢。”樊天斗优雅地挤个眉头,“操蛋的谁,释放了这样的东西。”

“对了,二少爷,”楚钧平抓紧问道,“我注意到,今天晚餐前的即兴音乐会上,您透过客厅的窗户,往外狠盯了一会。那里站着什么让您在意的东西么?”

“不,侦探。我什么也没看见。”

“黑骑士呢?您也没看见吗?或是地表睁开的眼睛?您竟可以无视它们的存在?”

樊天斗目光涣散。眼里出神的某种事物,让强大的心志跌落下去。走廊上赶来他的侍者,说话声比步伐匆促,“少爷,请您歇息。”樊天斗随侍者而去,声音淹留在长勺状的走廊:“我不管斯汀娜萨奇夫人从窗子看到了什么,那都仅仅是她的其中一个倒影。”

楚钧平冲勺柄喊道:“我要求调出今天傍晚的监控录像——安装在林子的护网上、镜头对着宅子的那卷!”

樊天斗站在自己的房间门口,脑袋向上,看到天花板之外的星空,像旋着灯泡不断变矮的天花板一样阴郁。“真像啊,”他回看楚钧平。楚钧平觉得走廊似乎在拉伸,地理相邻的两人,目光遥远地接了起来。“——像极了父亲遇害被分尸的那天。”樊天斗转开圆形拉手,“侦探明早一定得是完整的哦。”道声晚安,门碰上。

楚钧平思忖着返回房间。房间里更棘手。暖融融的落地灯,生生不息的大王床。“啊呀,”他半遮半掩着眼,“你换好了吗?”吭哧着放下手。小珊换身活泼的棉服,简单地洗漱过,瞧着清爽整洁,坐在鹅绒被上,靠着两块枕头,牵一层毯子搭着小腿,“喂,你盯哪看呐!”

“没,”钧平移开视线,说,“你早这样,不挺好吗?”

“啊?这是睡衣啊。钧平!你怎么不穿成这样见人!”

“越说越不像话了。”钧平背过身去,“你快睡吧。这里有我守着。”

“啊?我就一个人这样睡了?”小珊尝试躺下去,用被子蒙着头;不一会儿又把被子掀开,露出惊恐万状的眼神,“不行,我会害怕。”

钧平红着脸:“要不然呢?”

“要不,要不,要不……”小珊每一口“要不”都扯得钧平的耳朵尖尖竖立,“要不,钧平你讲给我听,你推理的那个凶手是谁?”

“啊?”钧平耷下耳朵,心里清算不过来失落和释怀哪端更重,“噢,那只是我目前一个不成熟的推测。我还需要更多的证据。”

“我要听嘛。”小珊拽着胸前的被子,拼命地煽,“跟不明身份的凶手一间屋子,人家怎么睡得着呀!”

“好吧。”钧平决定释怀。他走到窗边,拉启百叶帘,低垂的天幕上挂着稀朗的星。小珊弹下床铺,拖着刚好装得下两个人的鹅绒被,挨着他数星星。“再有一个月,就到冬天了。”钧平说。

“知道呀。”小珊说。

“那你知道太阳走到冬天,会出现在什么方位吗?”

“头上?地下?什么方位?”

“北陆。”钧平明确地说,“因此,冬天又被我们称为‘北陆。”

“好啊,原来是大少爷!”小珊甩开被子,被子无辜地受她蹬踏,“他把秘密都藏在天上了。我们得赶快去他的房间捉他!”

“你看你,跟北陆似地冒冒失失。”钧平握住她的手,揽她回到属于二人的窗子,“对于‘天斗这个词,你有什么联想吗?”

“北斗星吗?”小珊在天上寻觅,“今天的还没出现吧,或者出现过了?一定是那盘乌云把它遮住了。”

“没错,你在一年当中总能找到北斗星;换句话说,它不受季节的限制。”

“可是,钧平,这能说明什么呢?”小珊说,“我不敢再冒冒失失地说,‘我们得赶快去二少爷的房间捉二少爷了。”

“你记得老爷在遗书上是怎么说的?注意他的措辞。一个人预感自己将死,必然格外吝惜他的措辞。老爷说,‘混进、‘音乐。我们知道他生前最珍视的音乐是维瓦尔第的《四季》,也即春乐章、夏乐章、秋乐章,冬乐章。那好,再来看‘我们家的成员,春华、秋海、北陆、天斗。一般IQ测试题的前五题里面总设计这么一个问题,我给你以上四個选项,请你挑出其中最扎眼的一项——却不妨说,混进去的一项。”

“天斗!混进我们家的那个魔鬼!”小珊撑起胆子,即将冒冒失失地踏破被子,并说——

“恭喜你,你的智商有六十分的保底分!”钧平扮鬼脸,干扰她,“而且,天斗少爷有作案的便利条件。他手上握有全家的钥匙,那么备用的门禁卡不论在哪个屋子放着,都可以看作是放他兜里一样。北陆少爷首先排除嫌疑,他的特殊的抑郁症使他不能单独行动,这在看不出有任何必要合伙犯案的事件里,许多手法他是难以完成的。但是,不要忘记,樊秋海先生依然存有嫌疑,我们还需要通过其他证据将凶手筛选出来。所以,小珊,不是时候。今晚还动不了二少爷。”endprint

“咚咚咚。”敲门声。“戴小姐,楚先生,方便吗?二少爷托我过来送个东西。”

戴小珊张大嘴巴,“来啦!”“来”字尚未发音,叫钧平掐了去。“嘘!”钧平堵住她的嘴,一边麻利地将自己的领口摘了,脱掉上衣,精干地去洗漱间笼了件浴袍,腰带细心地扎了个粗心的结,抱起地上脏兮兮的被褥,窝着干净的那面,凌乱地铺到床上,一指,“进去。”小珊钻进去,眼里前一秒还见星空,迅雷般挂作了黑天。门又敲响,“戴小姐?楚先生?”楚钧平拉开门,狠劲地挠着头发,牢骚道:“干吗啊?”

侍者扫一眼房间,“喔,抱歉,楚先生……”尴尬地掩门。

“啊哈,没关系。”楚钧平即时地整顿仪表,“二少爷有什么吩咐?”

“真没关系吗?”侍者小心地说,端着一台笔记本电脑,“这是监控录像,控制室的信号接入这里。二少爷让我交给您,说您晚上可能会用到……我看,我明天再拿来吧?”

“别呀。查案,对了,查案!”楚钧平一拍脑袋,“我怎么会忘记查案呢!是不是,小珊?”小珊闷在被子里偷乐。“这样,侍者先生,您先放这吧,我有闲工夫就看看——呃,我是说,我一定会看的。”

他送走懵然的侍者,将门反锁,索性让浴袍都溜掉,稀罕地捧起电脑,抱到床边,敲敲笑得抽搐的小珊,“出来吧。”

小珊露出半个头,挑逗他,“钧平,你进来啊?”

“我才不吃那个亏。”

小珊踢开被子。“什么啊?反过来也一樣熟练吧!”

“能熟练不少。”钧平敲着电脑,“这种时候,切忌打草惊蛇。”

“但是,为什么呀?”小珊拾起钧平的衬衣,为他披上,脑袋乖巧地凑向一面显示屏,“这个百分之九十九就是凶手的天斗少爷,怎么这么好心,把你想要的证据直接送给你看?”

“因为魔鬼自信智力高人一等。通常,我们靠这个把魔鬼揍扁。”钧平自信地说,“你看,我已经调出来了,这就是第八号监视器。”电脑全屏播放着几乎是静止的画面。摄像镜头自带光源。较近是橄榄色波浪的高尔夫球草坪;画面较深的是樊公馆,一排十六面窗子,客厅四面,餐厅四面,四间卧室每间两面,各自垂下百叶帘,只最远的一扇窗子里,互相依偎着一对年轻人。荧光在二人的面颊上跳跃,画面在电脑屏幕中循环。“讨厌,看他们干吗?”钧平“哦”一声,将时间轴往前倒。窗子里出现滑稽的影像:女孩滚进被子里,男孩褪去衬衫,兴奋地捧着电脑,叉腰立在床头。小珊摁住暂停键,“钧平,你认识这个色小鬼吗?”钧平难为情,拨开她的手,加快倒带的速率。第三个房间的帘子升起,樊天斗向书架上放回一本书,房中的灯熄灭,他又出现在第四个房间,领着一对年轻人参观屋子的设施,随后一齐退出房间。时间更快地回溯。第二个房间拉开帘子,樊北陆坐在床上发呆。灯熄。不一会儿,第一个房间亮起了灯,樊秋海燃着一根雪茄,从套间的小书房出来,雪茄烟越吃越长,重新打火,钳去烟嘴。至此,四间卧室彻底黑了。带子倒回四个钟头前。餐厅的菜一碟碟地退回供应的厨房。全员回到客厅。时间恢复正序。一曲演罢,小提琴家接受掌声与祝福。钢琴家与听众拌嘴。“就是这里。我说你打扮得像你奶奶——别误会,你奶奶是挺让人尊敬的;我只说你打扮得像她。”小珊掐他。“仔细看!斯汀娜萨奇夫人刚好锁上琴匣,樊天斗先生这时并未参与我们的谈话——他们正盯着窗户,对着我们的镜头。外面有什么呢?”他把画面缩放,室外静悄悄的,草坪卷着风。镜头下方走出一个模糊的黑影,“嘭——嘭——嘭,”嘈嘈地录入音响。“这是?”镜头一黑。只听着无数“嘭嘭,嘭嘭,嘭嘭,嘭嘭”,暗黑地交响。“喂?”钧平拍打电脑。电脑卡顿。他强力地打击,电脑时而流畅时而卡顿,区别仅在于画外的“嘭嘭,嘭嘭”。他明白电脑是无辜的,却也忍不住要发恼。“会不会是画面给人删除了?”小珊给出意见,“天斗少爷啊!我就说他没安好心!”钧平则把电脑一扔,瘫在后面的大床上。整整三分钟,一声不吭。他可以给这样的情况作一千种解释,然而黑色保留了全部的一千种可能,他没能力逐一排查。他坐起来,搬回电脑。屏幕上曝射而出一旋蓝光,刺得人睁不开眼。他勉力看着。闪光后的一秒,画面如常,映着团团和睦的樊家公馆,年轻人继续着年轻一代的打情骂俏,皮囊空空如樊北陆少爷者流,自然地发表着不入流的侃侃之言。斯汀娜萨奇夫人施色以晚装和宝石,守望着窗,琴匣落在她的清丽的鞋跟边,像一帧静止的油画。作为背景的樊天斗悄悄敛起表情,呼吸着青春的气息。

“钧平——”

“别急,我们也不是一点头绪都没有。我们以那个恐怖的影子为着眼点,能制造这个影子的手法,不外乎制造一个影子的实体,以及采用更低廉的成本——仅仅营构了影子出来。小珊,你注意看录像,分明是晚上,画面却不显黑。可见,监视镜头是有光源的。只要利用这一点,在镜头上做手脚,形成投影,不但可以遮挡监视器的捕捉,还能将影子准确地投向窗户。我想影子是事先画在一张卡纸上,卡纸的材质是蓝黑色,这就是为什么当影子撤出镜头时,我们看到了蓝光一闪。镜头的光源使脱离的卡纸补充到了更多的蓝色光。”

“可是,钧平——”

“我知道这个推理尚有不足。如果卡纸是蓝色的,那么投影成像的那三分钟,镜头多多少少会渲染上蓝色,而不是我们所看见的纯黑一片。所以我说蓝黑色。卡纸上的图像,即成像的主体为黑;卡纸的边缘附着蓝色。很牵强吗?等会我们再看一遍录像,我会完善我的结论。由于我刚才的分心,难免有观察不周的地方。”

“钧平,外面,外面……”

“你想说,那时候谁只有待在外面,谁才有机会实施这个诡计。要是你这样认为,很遗憾,当影子出现的时候,大家都在屋子里面。但是这个诡计果真需要犯人在现场执行吗?我看未必。‘嘭嘭,‘嘭嘭是什么声音?准是犯人的道具。鱼线、胶带、冰刀、弹簧,总有一两例可以搭在镜头附近,配合这个诡计的实施。如果你够细心,发现樊秋海先生只在二十分钟的演奏结束,才从走廊上走到客厅,那么他同我们错过的时间,可以充分地拿来部署;当然也不能排除屋子里的任何人更早地下手。现在一个关键问题——这个如同预告信的影子,究竟是奔着什么目的出现的呢?”钧平停下来,抹一把汗,认真地看着小珊,“喂,你是没听明白,还是我脸上粘着什么东西?”endprint

小珊指他身后,脸色惨白,“那个……钧平,有一个影子。”

“影子?”钧平看窗外,恬淡的夜色。室内灯将惊惶的他俩嵌入玻璃。“哪有什么影子!”他操作电脑,退出回放,即时画面上死水似的漆黑。他眺望林子,小小的监视器无从辨认。

“刚刚,他盯着你,”小珊颤着嗓音,“眼珠子在转……手里拖着一只网子,里面都是眼睛!当你问到他有什么目的,他夹紧马背,晃过去了。”

“去了哪?”钧平靠近窗户。小珊指指窗框的右边。“那边是几位樊先生的屋子。”楚钧平向上扳开窗子,“可恶!”他恨恨一句。戴小姐拽他:“别去,钧平。魔鬼啊,钧平!”楚钧平已经匍匐出去半边身子。瘦劲如他,也无法再挪动一寸。好在他的脖颈尚伸缩自如,他换一口新氧,扭去右边搜捕那只影子。眼前空阔,直到院子尽头藏不下一针落叶。果然是投影吗?“踏,踏”,清晰的声音在他左边振响,他来不及变向,那东西近了他的身,一只大手摁住他的脑袋。他拼命挣摆。那条手臂环箍着他的脖子,浓密的汗毛擦着脸颊,从苍白的皮肤里爆出青筋。他急得大喊:“小珊,快拽我回去!”戴小姐哪还顾得上害怕,抱住他的腿,往死里拔他的下半身。他心说完蛋,出这么个馊主意,怕是脖子不保,人还要被腰斩了。他用力地翘一下后臀,打算诀别。摁着他脑袋的手忽地一收——

“漂亮猴子!在樊老先生的屋里偷人吗?”

不对,魔鬼竟会说话?说的还是洋话?楚钧平意志过人,睁一只眼打探,来人西装革履,梳着哑光的褐发。“米诺先生,怎么是您?”

“咦,楚先生?得罪,得罪。”米诺先生亲和地说,一点看不出刚使过暴力的样子,“可是,楚先生,我得批评你。你干的可不是一件体面的事。”

楚钧平顺着米诺先生的目光,费力地端详起自己的敞开的衣衫,“您误会我啦!”戴小姐依然忘我地掰他的腿。他快快央求戴小姐住手,又让戴小姐帮他整理着装,自己则奋发地蹭出更深的距离,最后卡在窗口,抽出一只手,同米诺先生握手。“您怎么来了?”他问米诺。

“自然,我是来找樊老爷的。”米诺先生说,“我想问问,他还打不打算交易?最好趁这回我来这边搞市场调研,把事情定下来。话说你在这里干什么?不用念书了吗?那位是……你的?也不介绍我认识吗?”

“噢,这是小珊,嗯……算是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一个……同伴吧。”楚钧平想来小珊不会英语,但是戴小姐显然对自己名字有一定的听感。“钧平,情况有点奇怪啊。”她在后面说。“没听到,没听到,”楚钧平故意不理会,这头对米诺先生说,“如果您想找的是樊春华先生……我该怎么说好呢?唉,这种麻烦事还是由樊先生的家人向您解释吧。您站在外面多久了?这么问也许不合适。您带着座驾吗?例如一匹马。”

米诺先生向右挪挪身子,身后停着一辆质朴的布加迪电力轿车。“怎么,法国货就比不上黑马标志的意大利货吗?”

“哈哈。我的错。”楚钧平连忙抚平对方涨起的民族主义情绪,“它一定血统纯正。”

米诺先生叹口气,调出手机,不禁重起一叹,“还是没信号啊。国际电话卡就是经常会出这毛病。”

“您一个人来的?需要联络什么人吗?方便的话,用我的手机。”

“救护车,警察,随便吧。”米诺先生说。

“噢,噢!小珊,拿你手机拨个急救电话。”楚钧平严肃起来,“米诺先生,这不是私事吧?”

“是辆银色奥迪车,看型号有些年头了。我开进隧道的时候,它已经报废,冷在那儿。左边的前轮和后轮瘪下去,地上的辙痕向对面车道疾滑。车头撞入山体。车身压缩了三分之一。安全气囊将驾驶员的脖子挤到后座。一口匣子从挡风玻璃掷飞出十英尺之外的地面。车灯甩到墙上,连着‘噼里噼里的电线,一闪一闪地照明,照得血惨惨一片,枫谢般烂漫。”

“告别演出么?”楚钧平怔怔地说,“小提琴世家的斯汀娜萨奇夫人。”

“你说那是……斯汀娜萨奇夫人!”

楚钧平神情一变:“您跟夫人认识?”

“认识,”米诺先生想了想说,“也谈不上认识。不熟。嗯,不熟。我去聽过几场夫人的音乐会。仅此而已。”

“我猜您是在夫人的音乐会上结识的樊春华先生。”

“没错,那是在夫人举办的晚宴上,夫人向我介绍了樊老先生。”米诺说,“你猜怎么,我想我还是明早再来,带上我的出勤随从。晚上果然不适宜走动啊。”

“出勤随从,您指的是保镖吧?”楚钧平目光灼灼,“我认为您先进公馆里稍坐,等警方过来,再作决定。”

米诺先生犹豫,还是说:“不了。樊老先生既然不在这间屋子里,他准是去了什么不好的地方。我们回头联系吧,侦探小子。”

“可是,米诺先生……”楚钧平伸长胳臂,去逮米诺先生的袖口,“我实在想跟您聊聊,您对这座动物园产生兴趣的始末。”

反方向,戴小姐拽他,“钧平,你看看这个。”

“别烦我!我现在乱得很!”楚钧平控制情绪,“又怎么啦?”

戴小姐持着笔记本电脑隔着窗玻璃跟他凑近。屏幕恢复了图像,米诺先生的阔背将窗户全遮。她指着极速运动的一只斑黄的影子,从镜头的下端向深处纵横。影子越缩越小,终成一枚飙风的满月的矢。“这是什么?好像冲我们过来了。”戴小姐认真研究。

楚钧平神经绷紧,大喊:“米诺先生,快上车!”

米诺先生手摁车钥匙,手里哆嗦,摁在了锁车键上。车子冷酷地咔咔地响。猎影闪到他跟前,一口咬去他的车钥匙和他操作钥匙的手。钥匙囫囵下肚,断手弃在红蒙的夜空,划过完美的抛物线,掉在楚钧平的手里。两只手充沛地相交相握,绵意稠稠。米诺先生顾不得回收自己的手,扎着泄洪似的袖管,直投奔向他的钢铁座驾。脑袋比他的身子率先抵达,闷闷地砸在寸漆寸金的车盖上。座驾护主,滑开车的敞篷,将他的脑袋扫在地上。他的身体脱离脑袋之际,接到来自大脑的最后的指令,转朝一窗之隔的楚钧平振臂呼救。楚钧平将手归还于他,同时,也想找个花盆之类的替代物来填他的秃露的脖子的缺。终于,楚钧平止发善心,“啊,拽我回去!小珊!快拽我回去!”一度还嫌伸得不够长的身子与窗框抗争。室外的米诺先生反而显得自在闲适,他捏着自己的手,爱抚地用西装的绸面包裹,裹着裹着,整个人前倾,轧上窗子。楚钧平的一副肩膀依然卡着,液珠滴答滴答打在发梢。他一抬头,看见米诺先生的项上补出一顶虎首。“坏坏,坏坏!不要!”两只爪子从胸膛破开,横向撕扩。米诺先生于是不剩下什么了。梅费尔老区的西装穿在老虎身上,剪裁偏紧。老虎学着绅士的模样,不曾寒暄,便对楚钧平下手。戴小姐自是尖叫不断,却时刻不忘从叫声中汲取力量,硬是将钧平抢了回来。钧平扣下窗户。虎爪拍在窗上,房子连带着战栗。窗户绝望地走着裂缝。老虎没作第二轮尝试,叼着褐三件套西装饱餍而去。endprint

虎口逃生的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小珊多看了一眼窗户,窗上挂着钧平握过的那只手。钧平让她别看。小珊惊悚地问:“你,还完整吧?”

钧平看不出自己是否完整,全身浸着红浆,累倒在地毯上。他活动一下关节,复原各个器官之间的感应,没发现明显的排异反应。“报警了吗?”他问小珊。小珊点头。他爬起来。窗上的断手缓缓下滑,腥气抵着裂缝渗了进来。楚钧平环视祥和的屋子,“你待在这,哪都别去。”

“可是,你去哪?”

他抱起电脑,坏坏在庭院游荡。“我去把坏人揪出来。”

解开门锁,扣上门把。走廊上洁净,未有受到侵害的迹象。他走到隔壁室,敲门,“天斗少爷。”门一碰即开,床榻整整齐齐。天斗少爷的衣服叠好了摞在床上,一册繁体竖排的《天演论》倒扣着。床头搁着一串钥匙。他拾着,检查了窗户、浴室、房门的锁,疑虑重重地退出房间。他敲邻室,“北陆少爷。”同样,门一碰即开。床榻狼藉,被褥翻了个面,北陆少爷的外套、内衣、休闲裤扔得遍屋都是,睡衣干脆扔上了柜子。高尔夫球杆筒倾覆在地。“一个个都扮演魔鬼去了吗!”楚钧平嗤道,“说好的不走动了呢?”他回到走廊,靠着墙壁,筛查监控镜头。电脑画面上出现了两名整装的勇士,其中一个挥舞着球杆,在血路上驱逐。两人协力,将老虎坏坏撵进林子。楚钧平赶往大门处迎接两名勇士。勇士进门,稍歇,将面部的护具摘除,长幼有序地慰问道:

“唉,楚先生,让您赶上这种事……”

“樊家会补偿你的。你的衣服,我们负责给你报销。”

“二少爷,大少爷,能手啊!”楚钧平竖起拇指,“你们的动员倒很机敏嘛。”

“换谁听着了戴小姐的叫声,都会顾一眼窗外的情况吧。走笼溜鸟的事时有发生,动物园的主人不得有点能耐,维护身家性命?”樊天斗坦然。“不是戴小姐,不是楚先生,那么,是秋海叔,也步家父后尘了吗?”他一阵长吁短叹,甩掉胳臂上的血污。

樊北陆将球杆一掷。马上从某个安全区蹦出俩侍者,伺候他更衣。“话说他新买了辆布加迪?好家伙,究竟从家产里捞了多少!”

“我想你们误会了。”楚钧平咋舌,却已见怪不怪,“那是某位主顾的车。而且,今晚的凶杀不止这一桩。据我所知,斯汀娜萨奇夫人的车被人动了手脚。此刻夫人已在过山隧道里伴着她的琴匣溘然长逝。警方预计三个小时以后可以赶到。在那之前,我请公馆里的所有人到樊秋海先生的房间内集合。也请你们务必交代清楚,在这个不宜走动的夜里,你们都上哪走动过了。”

“我能立即给侦探一个答复。”樊北陆冷笑,推出他的侍者。侍者忙答,“少爷回屋便睡下了。我们一直在套间里看护少爷。”

楚钧平知道,这是完美不过的证词。樊天斗也急着抛出他的一套证词。“留着吧。这些,”楚钧平阻断他,“等我们拜会过樊秋海先生,事情自然就会明朗。饲养员回山下的住所以后,只剩樊秋海先生手上有唯一一张门禁卡了,沒错吧?他到现在还没出现。他没可能听不见喊叫声。”楚钧平将房门钥匙勾在指尖,刻意向樊天斗少爷摆弄,“请吧?”

他们来到樊秋海先生屋外。楚钧平熟练地敲门,“樊秋海先生。”房门不按他的计划一碰即开——门锁锁得牢靠。“樊先生?冒犯了。”楚钧平用钥匙扭开。一行人进入屋内。卧室没人。从隔壁的小起居室传来乐音。

“骑士之舞?樊先生在听普罗科菲耶夫?”

“让侦探吃惊了吧?”樊天斗解释道,“秋海叔对音乐的爱好比不上家父,却多少是有着一定素养的呢。”

“那么,是我估计错了?”楚钧平自言自语。他推开起居室的门,樊秋海背对着他,坐在一张老板椅上,头仰朝天花板。楚钧平走过去,关掉桌上的唱片机。半根雪茄已经熄灭。樊秋海气定神弛,脖子上浅浅的一划。楚钧平试他的体温,初步断定死者死于半小时之内。他把消息告诉待在卧室的人们,嘱咐他们不要破坏现场,这是缜密的密室杀人。樊北陆、樊天斗坚持去谒见叔父的遗体。樊北陆顺手拈起半根雪茄,续上火,吞了一口要命的浓烟,将雪茄烟让给弟弟,“来点?秋海叔最后的记忆了。”樊天斗吐过烟圈,又将雪茄递给侦探。

楚钧平直摇头。小起居室没安窗户,与其他套间一样,两面窗户开在卧室。窗子闭得严密,没上栓扣。楚钧平戴着手套,在屋子里翻找了一回。“有谁知道,门禁卡放在什么地方?”

“哦,门禁卡。”樊北陆拉开抽屉,“我上回问秋海叔借,想去林子里看望我的奇奇;秋海叔却说,他的门禁卡搞丢了。”他在屉子里接连打开几只盒子。“不在,不在,不在——秋海叔是讲真的吗?”他狡黠地看着弟弟,“我代侦探做段推理吧?要想实现今晚的全部犯罪,这个犯人不止掌握着门禁卡——他趁我们一个个待在房间,偷偷去了林子外面的控制室,打开由电网防护的林子的铁门,放出坏坏作恶——犯人手中必须还握有一串房间的钥匙,因为他得配合外面吃人的老虎,把公馆里的某人悄悄杀害。我说,凶手还能再蠢一点吗?”

樊天斗面对指控,倚在门框发呆,眼睛出神地盯着窗户。

“这时候下判断还操之过急。”楚钧平说,“现在要紧的是全体人员的证词。如果诸位没有异议,那我先从北陆少爷的侍者问起。你们两个真的陪着北陆少爷,寸步不离?暂且撇开他的那套抑郁症的说辞——要我演一个bipolar的病患,假以时日练习,我也能做到惟妙惟肖。不要让那些干扰你们的判断。你们不是伺候他的第一批仆人了。据实回答我的问题。北陆少爷休憩期间,你们片刻工夫没有走开过吗?到走廊上来回答,没必要跟你们的主子针锋相对。”

楚钧平领着樊北陆、樊天斗的侍者各两名离开房间。樊北陆挖苦道:“侦探能体恤我的病情,让我跟凶手待在一块,我是没什么意见啦。但是,侦探,你真的召集到了此刻还留在这座公馆里的全部的幸存者吗?将戴小姐独自扔给这个狰狞的夜,当真合适吗?”

“糟糕!”

楚钧平往走廊尽头奔去。房门一碰即开,房间并不整洁,但哪里还有戴小姐的影子。他感到手心冒汗。他职业生涯以来,还从未如此频繁地与魔鬼搏杀。死亡令他麻痹,未曾想在死亡的间奏里被真实地挑动。绝情地说,樊公馆、樊家、米诺先生、斯氏夫人,于他不过是生命中的过客,是经验,是回忆丛稿;案件能解决、不能解决,凶手是樊家人、不是樊家人,是仇杀、是虐杀、是嗜杀成性、是循环杀人、是合伙犯案,还是樊老爷伪装死亡,半夜爬出坟墓,披上黑斗篷,摇身化为魔鬼,舞起凶腥的镰刀——他站在局外,只负责记录而已。他不要这不洁的东西侵入他的生命,以血的形态凝成教训,让他永远记得这样一个枫红簌簌的晚上,他的生活被稀释。他冲出公馆的大门,小珊倚着一棵歪脖子枫树,死寂地立着。他慢慢靠近,心痛不能辨认树上与树荫,是血是叶。他不敢搡一把小珊,他害怕小珊会同那树一块躺倒。endprint

小珊回头:“钧平!我看见啦!那个影子又出现啦!我赶快跟出来,在这里我看得真真切切。那真是个跨着花马的大家伙!不过我没敢多看他。我不看他,他也不看我。他黑乎乎的,盯着你们的窗子,窗子很亮,我准没看错,樊天斗少爷在跟这东西互动!这东西一定是他借助什么手段创造的!你会这么说,对吧,钧平?我再睁眼,那东西就没了。”

“小珊……”钧平拉着她的手臂,“你跟我进去。然后,你下山。警察今晚能不能过来都成问题。这案子,不确定性还很大。”

“我只想帮你啊,钧平。你不走,我是坚决不会走的。”

“为什么?我雇你帮我了吗?简直不可理喻!”楚钧平一路拽她到走廊,摁住她的肩,“你是个累赘,你知道吗?累赘!要不是你在,我可以说服斯汀娜萨奇夫人留下来过夜。要不是你在,我忙完事,可以彻夜守在监控室外,看看到底有谁来过。哈,你不知道吧,樊秋海先生也死了,也就是我们的二号嫌疑人,死了!你不知道,因为尸体陈在室内,即使这样,他也死了!有关的人死掉,无关的人也死掉。我不希望你死。好了,我们之间没有更多的话好说。我不是来征求你的同意的。戴小姐,姑娘家不应该随便跟人出来过夜。”他冲走廊上喊,“那边的,来一个北陆少爷的侍者,来一个天斗少爷的侍者。这里是你们的小费,拿好。去车库里挑一辆老爷没坐过的结实的搭载了传感器的越野车,送这位尊贵的戴小姐下山,把她安顿在一家对得起她身份的酒店,回来我给你们报销。顺便去警局里催一趟,这里发生的事非同小可,不是择吉日出行的那种鸡飞狗跳、小打小闹!”

“钧平……这算什么……”

“这算什么?我告诉你,”楚钧平掏出他的笔记本,将卡通浣熊的封皮撕下来,“什么都不算。”他说。他将一纸封皮交还戴小姐。“我是成年人,好吗?尊重我的工作,不要老叫我掩着张脸做人。这种东西,拿去送给一个粉红色的男朋友吧。”

戴小姐摔下浣熊那张脸,落地声是绵软的,又从旁抱起一只瓷罐摔碎,踩着削足的高跟鞋,每一下都响亮如瓷罐的落地音,在走廊上渐鸣渐远。“愣着干吗?”楚钧平敲两名侍者的脑袋。侍者向他摊手。“喂,勒索吗?还想要多少小费!”侍者指指地上的碎罐子。“那也不是跟你们结的。快跟上,快跟上!”楚钧平催他们上路,“嗯,一定一定……记得回来。”

楚钧平转过身,对没拿到红利的两名侍者说:“刚才问到哪了?”

北陆少爷的侍者答:“您问我是否没有离开过大少爷的屋子。我仔细想了——就是没离开过。北陆少爷要求严苛,当我眨眼的时候,跟我搭班的那个一定不眨眼。并且少爷睡觉时会把头露出来,那么逼真,不大可能是个模型;少爷的病,您说演个一时半会容易,我从服侍他的那天起,少爷没离过人,离人远一点,就得出问题。而且……”

“够了,打住。情况我了解。”他接着问天斗少爷的侍者,“你这边呢?”

“二少爷没那么严苛。他每晚睡前要读会书。我们就在套间的小起居室里下棋。二少爷有事会叫我们。其余时候,我们安静地下棋。”

“下棋,哈?现在干侍者的也是辛苦,要求气质都得契合是么?简单地说,二少爷究竟在不在房间,取决于你们相不相信他的为人。”

“是的,我们相信,二少爷干不来这事,他心地善良,胸襟宽广,有爱心,讲孝悌,是人伦的典范,业界的标杆——”房间“扑通”一响。赞誉声戛然而止。楚钧平快转门把手,咔、咔。房门上锁。“可恶!”他敲门,“北陆少爷!天斗少爷!”他拿钥匙解除门锁,门刚滑开一只锐角,樊天斗面目狰狞,两手推着一把尖锥,刺进楚钧平的小腹。楚钧平扯出嘶喊,单手缴回凶器,一拳把他揍花,顶着他的冒血的鼻梁骨,把他逼到墙角。“为什么!”房门大敞,两名侍者看见栩栩如生的北陆少爷,鞋尖肃穆地并立著,胸前别着一朵流体的玫瑰,刻薄地钻空他的躯壳。他的灵魂栖在鲜花丛上作古了。

樊天斗蜷在墙角,捻出一块方巾揩血,“我,杀了魔鬼。而你,侦探,你才是魔鬼的利器。”

“愚蠢么?”楚钧平笑。樊天斗伏在他身上,替他包扎伤口。他推开樊天斗,艰难地爬起来。“你为了保住动物园,设计杀害了主持交易的父亲;时隔一年,交易项目重新提上日程,米诺先生是金主,你采取同样的手段,残杀了他;斯汀娜萨奇夫人从动物园购得一头猩猩,由于没照料好它,导致它溺亡,你由此起了杀心。你知道,只要这里有你叔父、你哥哥做主,动物园迟早会变卖,你便将他们打包杀死。人命在你看来是什么?你倒是个称职的家族事业的继承人。你对动物的热爱真是融入血液之中的。好了,这下动物园归你了,谁也抢不走。你就带着惊人的遗产,在监狱里度过余生吧。前提是你得请个恶劣到骨子里的好律师。”

樊天斗摔在冰凉的地板。月亮攀上高秋,连映着父兄以及盈余的尸体。“说起来,我们都不聪明。”“是么?”楚钧平将门带上,出去,打亮客厅的灯。抚去尘埃。支撑架,大摇盖,调节琴凳,掸开衣服的尾摆,抬腕,敲下一只琴键。谢幕吧,人伦的惨剧。(踩右踏板)悲伤才要开始。

续篇

“所以,案件的大致情形如下:一月十九日晚,六点零九分,亚当斯先生回到他位于格兰街的公寓,陪同他的是他的好友里奇先生。当时,二人均有不同程度的醉酒。据亚当斯先生回忆,由于寓所新迁,客厅准备大范围的整修,他于是提议好友去卧室稍坐,宽解围巾,自己到隔壁的衣柜换件干净衣服,顺便清理身上的呕吐物。他为好友里奇先生拿来解酒药。二人坐在床上闲聊,直到里奇先生恢复部分神志。亚当斯先生是妻管严,说什么也不能叫妻子回家发现自己喝成这副德行。六点四十九分,他们离开公寓,搭了部计程车,沿着河岸兜风,最后在泽西城找了间酒吧。二人聊个通宵。翌日早晨八点,他们第二次返回河对岸的公寓,去取里奇先生遗落在那里的羊毛围巾。打开卧室的门,亚当斯太太已在那张床上遇刺身亡,死前被人注射大量麻醉剂。里奇先生的羊毛围巾还蜷在地板上。亚当斯先生的证词表明,自己的太太是全职主妇,认识的朋友非常有限,但案发当天上午,亚当斯太太却坚持要去城外拜访一位神秘的亲戚。亚当斯先生认为妻子能偶尔出门走动是件好事,也因此斗胆与好友里奇先生上酒吧喝个尽兴。未曾想,妻子这一走便是不归路。以上,大概就是这几周以来闹得纽约市沸沸扬扬的‘亚当斯太太走亲案了。威尔逊探长,您打这通电话过来,咨询我对本案的意见。在我看来,您调集全市的资源沿着纽约城的外围,挨家挨户地打听谁才是亚当斯太太的那位神秘的亲戚,固然您可以查破几个黑帮,或是揪出一把非法移民,但是不要气馁,只有您的恒心尚在,您的官威够盛,找到一两个替死鬼,也就是再过个把星期的事。如果您坚持要问我的想法,同意把您的权柄暂时收起来,我倒不妨提供另一个版本,仅供参考。难道您就没想过,亚当斯太太那天哪也没去,她的先生为她虚构出一个亲戚,实际却把她泡在麻醉剂里一整天。六点零九分,第一次醉酒回来,就在他太太陈尸的那张床上,准时将她杀害。别急,探长大人。我知道您现在的疑问:可是……可是,那张床当时不正被他的好友里奇先生占着吗?而那个模范丈夫亚当斯先生哪里是去卧室杀人,明明就是去隔壁房间的柜子换身衣服呀!假如他的太太躺在床上,那他们坐在哪里?假如隔壁是他太太,那柜子房间在哪里?翻转,我回答。空间的翻转。酒鬼把柜子坐在屁股底下哪!亚当斯先生提前布好了局。他把柜子躺下来,铺上床垫,使醉酒的证人里奇先生以为自己身在卧室。亚当斯先生则借口去隔壁的‘柜子室换衣服,在真正的卧室杀害了一直躺在床上的妻子。在本案中,被亚当斯先生利用的恰恰是新迁的缺少家具的寓所,和贴心贴肺的醉酒的老友。发现尸体后,亚当斯先生当然以手机没电之类的理由,请里奇先生代他报案,其实是趁这个空当,拨正了隔壁躺倒的柜子,将柜子上铺的床垫叠进柜子里,混在其他的软制品当中,空间自然而然地恢复过来了。要我说,这个亚当斯先生厉害的地方在于,他抛出‘神秘的亲戚这一颇具悬疑意味的假线索,首先在注意力上就带偏了人们的视线,警方迫于媒体的督促所展开的调查注定要违背调查的本旨。没错,以上,就是我针对您发送给我的两张照片,所发表的一番议论。关于我的敏锐度吗?因为,人所犯下的案子,正跟人的逻辑一样——残酷,却破绽百出。至于您是找来证人到现场重新对质,从萧条的篱笆里翻寻残存的一线曙光,还是继续沉湎在城外的弱势群体的搜捕中施展您的铁腕——选择权在您。噢,我得插一句,如果万分荣幸,您选择了前者,务必将一笔咨询费寄到我的事务所。什么,结案后喝一杯?不了,不了,威尔逊探长,劝酒的不是损友也是没安好心之辈,我可不想惹官司上身。哈哈,正经说吧,我在国外,四季动物园,不,办一件多年之前的私事。替我向您的女儿问好。我很快就能回去。”endprint

楚钧平挂断电话,呼出一股热息。他把手揣进毛领里,凝视野外的一团雪窝。狐狸幼崽偎在母亲怀里,红覆银白的大尾巴盖在它们身上。闪光灯开镜。陆续几串脏兮兮的水洼,叽叽喳喳一伙人,填充着花花绿绿的羽绒服,蹑近它们,宣告冬季游客的决心。成年狐狸疲惫地挤出凶相,休想唬住日涨的人心;无奈只好龇牙,尖啸一声。游人你推我搡,快活地窜入一辆吉普车,密闭在车门内互相逗笑,以为得计。狐狸宝宝惊恐地醒过来,往雪窝里乱扎。母狐狸用尾巴把它们扫拢,清点它们的数目并安抚它们。楚钧平将暖气开足,座椅抬升,抱头的双手搁到膝盖上,直视前方止步的道路。身后传来鸣笛。后视镜里,一辆警车缓缓爬坡,跟他并排停下,又比他多开出几个车身的距离。副驾驶位下来一名警察,拉开后座的门,“樊先生,我们就送你到这里了。”

里面的人不肯下车。“警官,这你拿着。你们至少载我到公馆。”

警察撵他出来。“钱我不收。”话说得义正辞严,“我们送你到这,五个小时的车程,已经很照顾你了。你问问人家的待遇?没办法,这是公务。前面是你的私宅,说什么我们不能擅闯。那么,樊先生,祝你好运,但愿不必再见。”

“可是,我家里没人啊。让我雇个佣人你们再走。喂!警官……”

警车将他扔在那里,掉头下山。

“天斗少爷。在这,在这!”楚钧平冲他招手,把车泊到他跟前。“上车吧,樊先生?我载你去公馆。给你时间雇你的佣人。唉,我说,蹲了十年号子,头一天出来就要摆阔么?还真受不了你们这些‘世家子弟。”

樊天斗没说什么,拉门上来。身体直打哆嗦。手心手背翻来覆去贴着暖气片烘了一会,能镇定说话的时候,他镇定说道:“车不错。”

“扯吧。”楚钧平掌着特斯拉车标的方向盘,“你住回去第一时间,应该去你们家车库好好学习。”

“我想你说的是‘你家,而不是‘你们家。”樊天斗面无表情。寒意缠上枫叶间的雪,冻成冰锥钉下来,“叮铃叮铃”,车过之处,晕开枫红。

他们的车稳当地停在公馆门口。樊天斗坐在车里不动。楚钧平叹气,熄火,拔了钥匙,下车,绕到车的另外一侧,控开车门,“欢迎回家,天斗少爷。”

樊天斗矗在雪地里,仰看高耸的樊公馆。宅子寂寂地挨着暴风雪。他们没在玄关换鞋。樊天斗径自去橱柜翻找,热水壶冻在桌台上。他取了两支庄园葡萄酒,步出餐厅。“茶过了保质期,咖啡也不能喝了。你知道酒这东西有什么好吗?当你觉得整个世界都遗弃你了,它在等你。”他将一把瑞士刀开鞘,削去酒的瓶口,递到楚钧平手上,自己对着瓶口往下灌。楚钧平随他,跟他碰过酒瓶。他清拔地说:“冷。”拿着瓶子的手发抖,“暖气已经供上了,一时半会还暖不起来。咱们去我的房间吧,那儿的空间容易熟络。”

樊天斗走路一瘸一拐,走过客厅由刑事厅拦起的忘了拆走的黄线,顺着走廊,经过地上画着几具人体形状的第一间房,数到第三间房,扭开房间的门,床上铺着一张灰毡。“瞧瞧,哪个年头了,还有人读这种玩意?”他扯去灰毡,将那册《天演论》一并裹在里头,扔到墙角,惬意地倚在床头,行动不便的那条腿翘在那条好腿架起的膝盖上。楚钧平从起居室搬来一张椅子,在他对面坐着。

“现在总是时候了吧。”樊天斗说。他伸出胳臂,摁一下桌边的按钮。Bose音响里奏出轻快的莫扎特。

楚钧平有些惊诧。那年的樊天斗不大可能预料到今天的会面,也绝无必要事先在音箱里插一支讨好他的乐曲。“我不听音乐很多年了。”楚钧平说。

“成功混入上流社会了吧?”樊天斗拍他的肩膀,打量他的着装,“冬天的衣服最能看出一个人的阶级。你小子以前的基础就好。无论是有所依凭,还是纯靠禀赋,我都不会吃惊。你的那些经历,我在里面读到——可是将它们当成侦探小说来读呢。”他调侃道,“对了,戴小姐怎么样了?记者会上,你出风头的场合,她一直缺席呢。”

“哦,她嫁人了。”楚钧平说,“如果你想知道——她嫁给了一名钢琴家。如你所见,我最终没成为钢琴家。”他笑。

“可惜。”樊天斗说,“我们家果然是一个噩梦呢。我的刑期,从死缓改到无期,再改到二十年监禁;十年便获准提前释放。我的律师告诉我,除了我的表现以外,有个年轻人一直为这事奔走。他遍访了所有曾在这里工作过的人,有人移居到欧洲、日本、马来西亚,他每到当地查一个案子,总要问问附近有没有与此事相关的移民。”

“那你就该知道,那个年轻人他不再年轻了。”

“没错,现在的他跟我入狱时的年纪差不多大。可是十年的时间把他磨砺得更成熟了,同样十年的时间却让我萧条成一个老人了。”

“不必悲观,樊先生。”楚钧平站起来,望着雪窗,“我今天是带着答案,来向时间追回这笔债务的。”

樊天斗酌一口酒,“侦探,且说。”

“我们先说关于对你刑期的改判。你确凿无疑地杀害了你的兄长,即已过世的樊北陆先生,但这并不意味着你先后犯下了五宗命案。”

“难道单是弑害我的兄长一宗,竟不足以判我死刑吗?我们的法律就在我杀人的当天变得如此宽仁,或者说,姑息?”

“何必呢?”楚钧平通透地看着他,“几年前,我去一位华人的宅邸办案,得知那里的管家曾在这间公馆担任过你的侍者。管家让我代他向秋海先生、北陆少爷和您表示问候,并询问我是否知情,当初你为何将他辞退。我从他的口中了解到,樊老爷的尸首被发现的那天早晨,你驚恐地向他提到,你夜间看见的那个魔鬼的影子。应该就是从那时候开始,你在心里赋予了这个影子一个暗示,即死亡的预告。发生于一年后的连环惨案,杀戮总是伴随着这个影子的预兆。先是斯汀娜萨奇夫人表演结束后的客厅,接下来是米诺先生造访前的庭院。樊秋海先生的死紧连着米诺先生。影子像是挑准一个角度,非得让你撞见不可。它对你的暗示不断加深,使你最终确信,影子的每次出现必定带走一条人命,无论杀人手段是多么不可思议,哪怕是房门上锁的樊秋海先生也未能幸免;而唯一的房门钥匙在你手上。我设身处地地假设,这一切不是你所为,你的心理处在崩溃的临界点,你开始将死去的人物关联在过往的某一事件上,你得出的结论是,涉事人员中幸存的仅剩你和樊北陆。这时,那只影子又一次在你眼前徘徊——关于这一点,小……戴小姐追出屋外亲眼目睹了——你清楚,屋子里藏着一个凶手,凶手将要行凶。而你不是凶手。于是,你拿出自卫用的匕首刺向了你的哥哥。凶手如此大费周章,因为他了解北陆少爷的抑郁症不允许他落单,凶手便利用那个影子,一步一步地操纵你的心理,让你变成他的凶器,完成了不可能完成的犯罪。在刑侦学上,由于情绪、心理异常波动而肇的杀人不能与蓄意的凶杀混为一谈,这就是给你重新量刑的原因。可你知不知道,你明明可以据此为自己开脱,却选择沉默,要不是我及时找到那户人家的管家,真相可能从此封冻,而你差点就得老死狱中?”endprint

樊天斗耐心听他讲完。“所以,我得感激你么?把我从那个魔鬼插不进手的监狱里捞出来,把我曝在真凶未被缉拿的蛮荒的丛林里?侦探,我倒要请教你,公馆的房门钥匙从来都是由我保管,那晚它更没离过我的身——除了当我发现老虎跑出林子吃人,我叫上隔壁的北陆换上装备外出驱赶,我把钥匙落在床头,没过一会,你就拾着了钥匙。间隔才几分钟时间,那时谁有这个能力,去秋海叔屋里杀了他?”

“有的。”楚钧平短促地回答。暂且撇开这个话题不谈,“既然讲到樊秋海先生的遇害,法医在进行尸检的时候,发现了一个有趣的情况,我觉得有必要告诉你。我们在他颈部的伤口处,提取到了樊春华先生微量的基因组。是的,你没听错,就是那位被你们烧得灰都不剩的樊老爷,蹊跷地停留在了弟弟的脖子上,一部分窜进他的气管里,促成了他的致命伤。”

“你说什么?你究竟在说什么!”樊天斗声音颤抖,靠酒水冲击声带,“的确,我父亲的尸体没有搜集完整,但那种情况下怎么可能搜集完整!他的一条左臂完全遗失,右腿的膝盖骨以上没了下落。头颅缺了一对耳朵、一对眼珠,下巴被锯短一截,脸颊的肌肉被啃光,头发剩余稀疏的几根……噢,天呐,你不会要说……不,那鼻子……那绝对是家父的鼻子……而且,他穿着家父的被撕烂的衣服……天呐!爸爸,你要折磨我们到什么时候!事情会走到那一步是你咎由自取!赶快去你的亡灵堆吧!去,去!”

“噢,噢!镇定,樊先生!镇定!我无意启发你的过度的联想。这里有张照片,我不会向你透露提供照片的人是你家曾经的司机、厨子,或是你们哪位的侍者,我想知道这张照片背后的故事。”那是一张8寸缩印彩照,背景是个有着大理石雕塑喷泉的池塘,下午三点的地中海的太阳错落地射在洛可可式的建筑间,投出森棱而堂皇的影子。影子里搭着一顶凉篷,底下鲜明地坐着六位与会的主宾,以项戴宝石的斯汀娜萨奇夫人起首,会议起草人樊春华先生手执一份三方签名的英语文件对着镜头,玻璃子般冥邈的眼神令人不寒而栗。樊秋海先生作为他的臂膀,对成像时颇具眩惑的效果有所加成。两位少爷自顾自地戳着两份阳光果桶,徜徉在迷失乐园。桌子对座的那头,银行家米诺先生佩戴墨镜,刻意回避镜头,面朝花园一座罩着布幔的铁笼,口里咋咋有声。照片毕竟不会说话,只夹在楚钧平的手指之间微微泛黄。

“慢着,你从哪弄到这张照片的?事后,按照米诺先生的要求,照片已经全部销毁了。”樊天斗见他不打算回答,在床上艰难地翻了个身,冲着墙壁,说:“好吧,看来瞒不住侦探了。没错,照片上的场景正是父亲与斯汀娜萨奇夫人达成交易的那天。我们从动物园走私了一头苏门答腊猩猩,走海路,成功把它交付到夫人手中。半年前,父亲通过夫人认识了米诺先生。米诺先生对稀有动物同样抱有兴趣。父亲按生意的常规流程,接他到公馆住了一段时间,期间向他介绍了被认为是早已灭绝的猿类宝宝,名字叫桐桐。米诺先生愿意出高价买它。父亲对价格很满意,并答应在苏门答腊猩猩交付夫人的当天,众人聚到夫人的花园洽谈——于是有了照片上的会议。会议的一项成果是,父亲说服了米诺先生买下樊家的动物园。”

“让我理一理,”楚钧平纳闷,“你说了,米诺先生当初看上的是‘早已灭绝的猿类宝宝桐桐,并给出了它的价码。你父亲也欣然接受。为何到了交易会上,你父亲却试图说服米诺先生买下整个动物园?”

“一方面是因为米诺先生有这个购买力;另一方面……我们就得提起那个悲伤的故事了。侦探,像你这么聪明的人,能理解吧,当我们宣称一种动物灭绝了,那它就是灭绝了,从地球上消失,被风沙扫上星尘,自永远至永远不会再出现。因此绝对不存在什么‘早已灭绝的猿类宝宝。但米诺先生相信了。包括我们,所有亲眼看到桐桐的人,一度都以为它摆脱了物性的某种束缚,重新回到这个世界上了。这里我们有必要提一笔——它的骄傲的母亲——马来亚长臂猿安安,以及它的生父——漂洋过海、客死他乡,被我们遗忘名字的斯汀娜萨奇夫人的那头苏门答腊猩猩。我们最早发现安安身上的基因突变,是在她同壮硕的苏门答腊猩猩热恋并交媾之后,竟意外受孕。我们为她接生了桐桐,查遍了动物图鉴,只在1809年编订的一本西方奇闻通典里发现了一种勉强可以攀附的、却早已灭绝的猿类,我们以此诱骗米诺先生花重金将桐桐买下。这对偶尔游离于法律之外的我们的家族事业来说,没有什么不正确。但是接下来的一场意外,使我们不得不放弃与米诺先生的协定。交易只好推倒重来。某天晚上,我们将苏门答腊猩猩装船运走,听着船在海上悲鸣,夜空将尖啸声反射到林子里,父亲、秋海叔、大哥和我,四个人向安安最后的思念进发,把她逼到林子尽头的电网格前,要挟她交出她怀里的猿猴宝宝。她停止哺乳,两只毛手捏着桐桐的鼓凸凸的嘴巴。小家伙一双黑晶晶的眼睛滴溜转着。我们不约而同向它伸掌。接着,安安扭过它的脑袋,爪子从粉嫩嫩的颈子挖下去。桐桐一声不吭,眼珠竖着直翻,终于没翻见母亲,便在她怀里咽气。安安确认它心跳停止,趁我们恍惚的一刹,揪起桐桐的低垂的尾巴,用力向上甩去。桐桐没有甩过铁丝网,挂在半截一耸一耸地触电,焦黑状地滑下来,模样十分平静。秋海叔穿戴XXL码的护具,夹住一根铅棍,闷头给她一记,‘狠心肠的女人。發失心疯了吧!‘我的乖乖,父亲小心地拾起焦黑状的尸体,掂了掂尸体的心脏,扔给大哥,‘北陆,拿去烧了。这件事谁也不准声张。米诺先生要买,就得买下我的园子。我们一行退出林子,临走,我看到那双眼睛,盯着我们,好像在说,是你们,夺走了我的一切。”

樊天斗看着墙壁。楚钧平看不到他的表情。“你说的这些,对我很有帮助。只是不知道为什么,突然闷得慌。我想出去透透气。”

樊天斗麻利地翻过来,腿伤扯得脸上显疼,“你别去。”

“即便你这么说,在这间屋子里多待一会,都令我觉得厌恶。”楚钧平冷漠地说。他带上房门,走进走廊,门后传来樊天斗的声音,“别离开我!行吗!我……我有跟我大哥同样的病!”

楚钧平停下脚步,嗤一声,出了公馆。狂风掀来一阵暴雪,楚钧平兜上帽领,笔直穿过坡地。林子覆着皑皑的雪。他推一下铁门,门朝里边划开,被积雪塞住。动物们冬眠了吧。他这么告诉自己。入林没走几步,经过不下数个雪窝,一条蟒蛇还是给了他惊吓,却只扫扫尾巴,像是问候似的。他沿着铁丝网,走一条最不容易迷失的路。他回看自己的脚印,在大雪里显得单薄。他这样走下去,身体里的热量很难跟上消耗。他后悔没在飞机上多灌几杯热咖啡,或是在女服务生递来餐单的袖子里多享受片刻的温存。咳,现在哪有工夫想这个,还是快赶在冻僵以前,找到关键性的证据吧。他正想着,往前迈开的步子被一串横向而来的脚印强行收住。转看右侧的林子深处,没有动静。他俯身辨析脚印,对比自己一路走来的那串,那双脚掌明显宽于他的,也浅于他的,由深林向铁丝网下直行一串,很快将被新雪覆去,脚印因铁丝网而中断,却不见丝毫要掉返的迹象,反而在铁丝网的另一头补出一串。“好吧,是你偷的门禁卡。可你是怎么跑到外面去的呢?”他恨恨地坐倒在雪地里,看着这面被清理过积雪的铁丝网。“哎!”他感到胯下有东西硌他。他扒出那东西——一枚标准大小的高尔夫球。他惶恐地站起来,用戴着皮手套的手指触碰铁丝网,立即抽走;又举起高尔夫球,用高尔夫球去探,球体刚好卡在铁丝网的网格里。他摘掉手套,触一下球体表面。他可以圆滑地抓牢。“难道?”他喃喃自语,“可是,这里有那么多高尔夫球吗?”话音未落,一只小东西扯他的裤腿。他慌得一跳,差点烤熟在铁丝网上。仔细认清了,见是只猴子。猴子拖着一只破烂的网兜,里面少说攒了二十枚球。猴子沉着地取出八枚,手上脚上各握两枚。“你这是……要演示给我看么?”猴子跃上铁丝网,八枚高尔夫球卡在八个网格中间,它换一次手脚,铁丝网摇一阵,球卡在新的高度,将猴子灵巧的躯体腾腾送上去。楚钧平目送它越上越高,电流始终未接通一次。衣服口袋振动,接着响起维瓦尔第《夏》的急板。他抽出手机,让铃声持续奏了一会。攀在铁丝网上的猴子面目扭曲,下望惊异的楚钧平,从上面扑了下来,八枚高尔夫球“嘭——嘭——嘭”砸在雪地里。楚钧平才闪开了猴子的袭击,冰窟里掠出一匹雪狐,蛇嘶嘶地蹿高。林子开始失控。他夺路狂奔,一边取消铃声,接通电话:endprint

“李长官,你打来得正是时候。我解开了!在这座动物园接连犯下五宗命案的凶手!凶手是如何打开铁门,放出老虎,制造恐怖,并完成凶杀,这一切,只有她能办到,只有她有动机。天呐!如果真是这样,我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Sir,我现在没空跟你解释,说出来你可能不信,但我现在正遭到一群一听到音乐就要抓狂的野兽的追杀。请您即刻调集警员,装填麻醉弹,弄辆装甲车到山上来吧。这场复仇该落幕了。”

他一口气讲完电话,以同一口气挣出铁门,将铁门牢牢地摁上。似狼似蝰的东西乌泱泱撞在铁门里边。他把背后的一切抛开——林外的雪场里走着一名骑士。“放弃吧!”他冲那影子大喊。“人心盖是如此。杀戮只会无休无止。”骑士掉转马头。风暴将二人隔得杳远。骑士肩上的玫瑰刺吐出花信,脱为一只蓝羽的鹦鹉,旋到公馆对面的监视器上,扑开两片宝石光华的翅膀将镜头捂住。骑士下马,跟他横雪对峙。骑士的银骑顶着风号朝他走来。“不,不!”他伸手,试图遏制这雪,脚步向公馆大门缓移。那坐骑搡动脑袋,胡须扎出雪层,剥落的银漆底下掺着棕黄的额,额上有黑色横纹。“不要,坏坏。”他绝望地说,“还记得么,当你小的时候……”远方的骑士吹出口哨,冲他一指。坏坏步伐加快,一口腥气喷在他的脸上。他再也顾不上去感化坏坏,撒腿往大门拼抢。他切身地感到老虎的舌苔有刺,刺快要刷着他的脸颊,他想他的脸得毁掉一块了。他撞进大门,老虎与他擦身而过,他摸着自己完好的脸,透过门孔看见老虎蹲在台阶上,仿佛一套指令完成,冲远方摇着尾巴。

“啊……我难过得没法呼吸了……”房子里传来樊天斗的呻吟。当楚钧平冲进客厅,声势明显缓和下來;当他接近走廊,这声音已扭转为,“你来看我,真好。”楚钧平奔走,热汗涔涔,真想快点说出一句:“傻瓜!我才不是为的看你而来!”当他推开天斗少爷房间的门,雪花呼呼拥上走廊。少爷站在打开的窗前,背影浸入一片纯净的白。他把安安环抱在胸前。安安祥和地闭上眼睛,接受他轻抚自己的后脑勺。

楚钧平倚着走廊的墙壁。长勺状的走廊象征着无尽的通融,天花板之外是个碧空如洗的昼。宽恕了么?果然是只有动物才做得到的事呢。他越这么想,越替人类的前途担忧。他愿景有一天人类可以像动物那样止戈。时钟走响。安安冲他睁开眼睛,脸上一抹邪笑。手心攥着一把腿骨做的匕首。

楚钧平跌下墙壁,耳畔是《命运》——

捅,捅,捅,捅。捅,捅,捅,捅。

注释:

[1] 意大利城市。

[2] 指罗密欧与朱丽叶,曼多亚一场是该剧悲剧性的转捩点。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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