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黄河”?水的全息性与个体表达

2017-11-14 17:26方文竹
天津诗人 2017年3期
关键词:母亲河黄河诗人

方文竹

黄河作为中华母亲河,代表着一种文化,一个民族的徽章和标识物,于是乎“黄河大合唱”响彻了几千年。一代一代又一代,我们照着唱,接着唱,耳熟能详,家喻户晓。我们是黄种人,黄河肤色的民族,黄河的后裔。可是,黄河还是那条黄河,当然是那条黄河,“唱”法却不尽相同,尤其在诗人这里。肖黛这组写黄河的诗作鲜明地体现了这个特点。“水流的牙齿∕会不会很快将我咀嚼得粉碎”(《在渡口》)?其实不必担心什么“咀嚼得粉碎”,只是个体的声音被淹没罢,这也属正常。你看你看,在阔大时空的裂缝里,终有诗人的黄河流出来了,她修正着本在的黄河,而本在的黄河则永远不会消失(黄河还是那条黄河,伟大的母亲河),“你是一部分,是一个原本,是自然”(《母亲河》)。黄河是根在的集体无意识,深层次的原型。从黄河深处走来的人是不会担心什么洋泾滨什么的,因为他或她的血液里已经基因“黄”了,怎样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可是当本在的黄河成为写作的背景和基调时,就像《地图上的黄河》那样的错位(其实是一个人的黄河的错位),奇迹就出现了:

独尊世界。奔腾的不止

形如无形的蜿蜒

穿过大象之象

停在小船边,你寒暄于相逢

——《水流》

传统如此坚不可摧,因为其背后形成了一个比流水更强大的几千年文化!是顺势,还是逆流,作为个体的诗人面临着巨大的挑战!当然,这里的“逆”并非社会学意义或历史哲学,而采取诗学本身即抒情的角度,诗毕竟是诗!诗情诗性如何产生?说通俗简单的就是常言道:独到的感受。其实在《水流》一诗里,明显出现了黄河的转向与泛滥,这是心灵对波涛的沉浸,对世界真理的试探,而“对世界真理的试探”就必须超越,超越黄河黄河,甚至让黄河变形改道。因此,没有必要永远盯紧“黄河之水天上来”,而“黄河之水心上来”则更有力量些。黄河之“水”毕竟在“流”,一直在“流”,可贵的是在暗中“流”,世界一刻不停地处于转换之中!你看,中“大”与“小”的对峙如此谐调,激活了河、人与世界的关系。诗人更进一步:

天使吟道:

我们颂歌美

我们不要与伟大的寂静较量

——《水的秘密》

既不会无视一条生存于斯的伟大的母亲河,也不会被其公共性的波涛所裹挟!在这里,诗人好像改变了口吻,看起来她似乎是在与黄河本身“较量”一番,是追求一种普遍性的河,“寂静”正是宇宙间本源性的化境。曰“化”,意即巨大无比的吞吐力、溶解力、收缩力,以至最终归结于恬淡虚无之境。不是有哲人说越是民族的越是世界的么?这里,追求普遍的河,反而更贴切于诗人的个性,因为她在消解自身的同时被推到一个更广大的时空中,好让她自己腾挪一番,姿态变形的机会就会多多。“一条大河无数个岸”(《母亲河》)。联系到诗人的阅历,她在浙江舟山度过青少年时光,想必那里的大海给她的潜意识多少有些搅拌和纠缠。大海的丰富性和广阔性无与伦比。更何况是一位女性诗人,她的黄河更是“黄河”,这一点在《小说旁边的黄河》中得到了鲜明的表现。诗中的“黄河”其实只是一种背景,说“背影”则更恰当些,因为诗人的心中溢得太满,似乎任何大河都容纳不下,于是黄河便成为她的落脚点。更准确地说,诗人急需疏通式的引线。这首诗还表现出一种母语的翻跃,“玛格丽特”和“翻译家”“奋力攀爬的龙”等是否进行某种不可见的暗转与通融?在现代性与中华性之间进行有效对话?结果是,“她们俩和我一起变成了摇篮旁的小母亲”,至此一切皆昭然若揭了。这里出现了黄河和“黄河”,真实的黄河与文本的黄河,一条黄河和无数条黄河,在诗人的诗歌世界里纠缠不止。同样,《感想岸边》包含了诗人全部的人生经验。“河水的消瘦”“雍容”“花的周期”“墨黑的河”等无疑属于诗人的个人语码,波涛与生活的对应、暗喻,而岸边的观照则是时间的回流与重合大体上是不错的。还有——

青春的骸骨,恋爱的遗迹

古往昔年的生存之战

逢迎秋夏的城下降军

都软瘫在我雍容的绽放里。

这安静的美,带来即将沉水的抚慰

至此,从黄河到“黄河”,遵循诗性逻辑的写作理路已经很清楚了。从个体的河到普遍的河,再到个体的河。这种转换属于诗的。从“黄河大合唱”到独唱之后,独唱还是唱着黄河,只不过这里的黄河已经既是黄河又不是黄河了,真的“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一首诗有一条黄河。诗是创造的,个性的,笼括的,语言的,现象学的,镜象的,神话的,误认的,层级的,至深的,异化的,增生的,繁殖的,……一首诗有无数条黄河,或说,无数条黄河流在一首诗里。“组诗”故曰“杂记”。诗人已经掌握了一条河流的无数种流法。

虽实属“黄河”,却可虚,可大可小,可流可止,可清可浊,可外可内,可天可地,……此河非彼河,此河亦彼河,……这是一个人的河流,也是全人类的河流。因此,“黄河”成为个人心灵史,哲学,美学,历史,善恶搏斗,悲喜交欢,……蕴藏着诗性经验的全部密码。尽管《地图上的黄河》与诗人之间有一种“间离”的结果,可是,“我在一切能够做梦的地带∕都遇见了你的伤痕”(《协奏曲》),诗人其实已经于身心融入了黄河。或说,“黄河”成为诗人抒写心志的审美文本。因而,“无所谓黄河在哪里”(《写意》),诗人的黄河是创造性的文本,她的“黄河”不同于黄河,本来“黄河”就不同于黄河,但是,“黄河”又不仅仅是文化的,文化乃一种集体无意识。她的黄河是个体的,将自己全部放进了她的波涛之中,由地理而心理或曰构成了地理与心理的对应、混同、互化。这也印证了诗人的《后记》:“我从没有到过黄河源地,交集的是思量。相对而言,其它的河缠绵得多,更需高超之把握,故为黄河所书所写,不过以得心境的安逸而是。”作为写作对象的“黄河”是一种文本,更广阔,更长远,更黄河。“一条大河无数个岸。∕你黄河已不可高迢于自由的弯曲”(《母亲河》)。

诗人在黄河与“黄河”之间对弈、响应、摇摆、搏斗、均衡、交融……她所要寻找的是存在论上的黄河,原始、源始、原初、源头性的黄河,一种在语言上奔腾的黄河,杰出的诗歌往往冲刷掉以往的现成义,而注入鲜活的独到的个我的元素,一切皆处于流水一样的缘构发生之中,无关而有关,生死于瞬间交换,万物皆变而合成。甚至可以说,在诗人的笔下,黄河消亡,天下的水消亡,万物消亡,诗歌消亡,“亡”乃生的缘构发生方式,或说,存亡已经统一起来了,……世界统一于黄河,或说,世界流到了一起,构成了另一条黄河——

卡日曲,黄河的正源

经由都市之手描绘……呵呵。

……

黄河正源:卡日曲在水里的沉浸

呵呵,耸立呵,在千里万里之外

——《耸立的荣耀》

存在论上的黄河就是一种“正源”,它要一件一件地脱掉文化的外衣(“现成义”),也可以说,消融一种拔河式的纠结,而回归于鲜活的自我游弋,气贯八极,思霎千载,而心灵的最初感受,给予世界一种最纯真的建构关系。客主合一,物我一体,对象性观念消失,时空重组。“灵魂不出窍。∕人与万物化合”(《水的秘密》)。可见,诗人不必顾虑什么“从没有到过黄河源地”,她已经分不清何为黄河、何为自己,自己与黄河已经溶于一身,从而诗歌写作也就有了坚定的落实感、触摸感、纵深感,而不至于漂浮、表层、空心。由于这个特点,细心的读者会发现:这组诗为什么看不到鲜明的性别标识,没有理论界鼓噪的什么“女性意识”。其实,说难听点,有时候“性别”不是什么个性标识,而是写作上没有到位,与所表达的对象之间存在着隔膜的距离感。因为诗人已经溶入所写事物之中,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黄河对于她不仅是本质上的存在,而且成为无处不在的空气。诗人的写作简历仅写有“著有诗集《一切与水有关》、散文集《寂寞海》”,总之,诗人毕生写下的似乎都是水和“水”,一生浸润于水和“水”中,水和“水”与黄河互为“文本”:相互流动、相互影射、相互包容、相互化合!诗人的抒情理路是很清楚的:黄河——“黄河”——水——“水”。与其说诗人的性别意识,不如说诗人的“水”意识,更是一种超越(性别)意识。以柔克刚当然是水,民间流行俗语“女人是水做的”;而聚天下之水(或许黄河是重点罢),也为水,但其气势足以吞吐天地,让一切的理论苍白起来;是性别,但是终归不是性别;是女人,是女诗人,但不是女性诗人,或说是诗人更贴切些。诗人的表达由此找到了巨大的依附力。当世界被“水”浸透,诗人的写作已经获得了一种全息观照和哲学态度,此即人类学哲学之大境界,世界终归“大全”“总体”“整体”,或说世界成为世界本身。可贵的是,水本身带有强烈的智者诗性,加上诗人对于水的全神贯注和情感溶入,从而避免了写作上的抽象和空洞。一个女人占尽了水,更何况是一位女诗人,是何等的境界!或许,在她面前任何置喙都是无意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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