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望清单

2017-11-14 18:24钟求是
长江文艺·好小说 2017年11期

作者简介:

钟求是,男,1964年出生,毕业于中央民族大学经济系,在《收获》《人民文学》《当代》《十月》等刊物发表小说多篇,作品获《小说月报》百花奖、《中篇小说月报》双年奖、《中篇小说选刊》优秀中篇小说奖、《十月》文学奖等。出版小说集《零年代》《两个人的电影》《谢雨的大学》《给我一个借口》等。现供职于《江南》杂志社,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你不缺空气。

你享受寂静。

这种枯燥,就是你的古典风格。

——爱德华·勒维

对苏颐来说,厦门这趟差像是一次排队加塞儿。依着原计划,她在这个周末应该去郊外遛车。刚买了一辆蓝色小车,拴在家里比较憋屈,又是花草争宠的踏青日子,开出去撒个欢儿正是时候。为此她和几位玩友已约了出游地点,备好了放肆心情。

突然现身的一份差事挤进来,便乱了计划,不过她也不能不高兴。在公司做了四年,她已习惯临时加班、半路打劫的节奏,何况厦门不是个恶心地方,何况搭伴去的姐儿老徐先掏了暖语。老徐说:“别让自己揣着不乐意,这是一轻活儿,见几枚脸吃一顿饭便OK了。”老徐又说:“你呀荒废的年头也不短了,趁着这趟闲差,我给你讲讲怎么捉住一个男人。”老徐是天秤座,喜欢把重的说轻。其实她们是去签一份艺术品展览合同,算得上硬事。

苏颐就这样坐上了杭州至厦门的高铁。这是三月末旬的周六,好天气加上放闲日,车厢里显得身影充足。苏颐的座位靠着走道,里侧挨着老徐。她坐下便知道,这一路上要听老徐讲许多话。老徐做人活络,嘴里存着不少公司消息和情爱道理,现在得了机会,自然要输送出去。不過因为周围都是耳朵,她只能轻了声音,开始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某个话题里走。苏颐则闲了心,支着耳朵一边听着,一边配合地点头摇头。

两个人正这么私语着,车厢里忽然出现了异样。随着一声招呼,前面几排站起好几只身子,其中两个人抖开一样东西,原来是一面蓝色旗子。他们走到车厢前头,将旗子铺在半边墙上,用胶带粘妥——旗面上明白写着一行字:火车诗歌朗诵之旅。车厢里一阵惊讶,目光离开手机或窗外,一齐给了前边。两位女乘务员出现了,她们走到那几个身子中间,听他们的解释。解释显然是有效的,没有太多的话,便把女乘务员说服了。她们退到旁边,当起了观者。

苏颐和老徐停了聊话。在那一刻,苏颐心里生出小小的愉快,因为她并不愿意一路上耳朵旁边只有老徐的声音。跟老徐的絮语相比,眼前的这段插曲会好玩儿一些。

一位戴眼镜的长脸男子站到走道中间,大着声音宣布诗歌朗诵会开始。他用手掌在空中画了一下,说:“这是三月二十六日的高铁,我们没有行李,我们只携带诗歌上路。诗人,请你打开嗓子,发出不愿意私藏的声音吧。”

一位黑皮肤的胖子首先亮相。他使劲眨几下不大的眼睛,朗诵了一首自己写的诗歌,题目叫《忧伤的铁轨》,不过他的脸上似乎没有忧伤,只有来路不明的生气。第二位是个长着半脸髯须的矮子,他跳上座椅,让自己高出周围一截儿,然后朗诵了一首说是英国诗人写的作品。他的声音亢奋而模糊,只是在最后才出现清晰的诗句:

他从书页翻过站台

像是踏入白色的幸福时代

在朴素的宣告之后

获取了黑色的一束神秘

这几句诗虽然念明白了,但进入苏颐的耳朵,仍是不明白的。好在此时的朗诵内容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场面的有趣。接下来上场的是一位年轻姑娘,她明显有些害羞,所以手上的一本杂志成了掩护工具——她低着脑袋,拘谨地读着杂志上的诗句,只在段落的中间偶尔抬一抬眼睛,当看到好几只手机正在拍照时,赶紧又低下头去。

与姑娘的紧张相反,之后是一幕大胆的演出。一位坐在母亲旁边的小学生男孩儿本做着听众,这时显然被逗起了情绪,身子不安分地扭摆,表示着一种冲动。当姑娘一结束朗诵,他伸手抢过杂志,争取地说:“我来一首我来一首。”这是意外的插入,但能促进气氛,戴眼镜的长脸男子点了点头。男孩儿高兴地捧起杂志,在上面随意挑了一首诗,举着脑袋大声朗读起来。他的嗓音纤细明亮,脸上也因为兴奋而变得鲜亮。不过周围的耳朵稍微留点儿神,便能听出这首诗的调子是悲凉的,其间不乏“雨水在蓄谋一场泪水”“皱纹被时间卷起”一类的诗句。但男孩儿并不自知,一半得意一半认真的神情一直伴着阅读声,直到遇着一个陌生的字儿,才猛地刹住,抬手慌慌地挠一挠头。他的滑稽样子引起旁边一些笑声。他的母亲探过脑袋,帮助儿子读出拦路的字儿。

随后出场的是一位留着盖耳长发的小伙子。他似乎有点儿偷懒,未从靠窗座位移步走道,而是站起来将身子倚在玻璃上,然后从兜里掏出一张白纸,宣布说这首诗是自己早上刚写的,题目还没想好,或者叫《无语》,或者叫《那一天,我从你身上碾过》。他笑了一下说:“我本来想叫《无语》的,但叫了《无语》,现在我就不应该朗诵而是沉默,所以想想还得叫后一个题目。”这样说过,他扬一下那张白纸又放下,平静着脸开始朗诵:

假如那一天我买了车票,

我在车上你在车下,

双方相遇只需要春天的一条轨道。

自由的逻辑像一尾鱼游向你,

你挑选了一种彻底的仰躺姿势。

谈笑中我在你的姿势之上轰然碾过,

仿佛沸点的茶壶突然鸣响……

长发小伙子的嗓子有点儿沙哑,于是声音里像是沾了某种伤感。苏颐知道自己是不懂诗的,但再不懂诗也能听出诗句里的爱情,或者说情爱。她想:这个人刚从爱情的失败里逛出来吗?她又想,不过也不一定,写诗的人动不动就会装愁。正这么分了点儿神,火车驶入一个隧洞,车厢里忽地暗下来。长发小伙子仍然靠着玻璃,窗外的照灯在游动中一闪一闪,他的脸也跟着一闪一闪——这是一张清瘦的脸,即使在朗诵中也显得有些落寞,似乎挺累的样子。不过在暗淡的隧洞里,他的声音变得醒耳起来:

春天的火车开往冬天,

黑色的重量覆盖了你,

你与某种心念保持着默契,

我是千分之一的刽子手。

死亡是一种回家,

还是庞大的周游世界?

既然抓不住问号的重心,

我更等待放马南山。

一首诗念完,火车刚好跑出隧洞,亮光重入车厢。长发小伙子没有马上坐下,而是做了一个意外的收尾动作——他一下一下撕碎手中的稿纸,然后向上一扔,在空中形成纸片飞舞。那两位站着的女乘务员回过神来,嘴巴和手脚一并上去制止,已然慢了半拍,纸片飘飘摇摇落了下来。一位女乘务员气急地说:“你……你这是干什么?”长发小伙子耸一下肩说:“我在完成自己的纪念。”这一幕让老徐乐了:“不懂,不懂这种人。”又侧过脑袋说:“你能听懂这种诗吗?”苏颐一边掸掉落在身上的纸片一边摇了摇头,听这首诗像是被蒙上一块黑布往前走,先以为双手探到的是爱情,很快又碰到了“冬天”“黑色”“刽子手”。她不喜欢这样的文字。

不喜欢的还有别人。一位黑壮男子突然站起来,朝长发小伙子勾勾手。长发小伙子不太明白,靠着窗户没有响应。黑壮男子又勾勾手,很坚决的样子。长发小伙子只好走出座位,站到走道上。黑壮男子一抬胳膊,亮出手指上的小纸片,说:“啥字呀这是?”长发小伙子没吭声,他看到的是“死亡”两个字。黑壮男子说:“我得大奖了,好好地坐在火车上,天上掉下俩字砸我身上。”周围响起一些零星的笑声。长发小伙子将双手一摊,说:“这是一种意外,我道歉。”黑壮男子说:“怎么道歉?”长发小伙子说:“对不起!我替自己也替诗歌向你说声对不起!”黑壮男子叹口气说:“你们这帮人呀,玩什么不好偏玩这个!”说着丢掉手上的小纸片,猛地一挥拳,砸在長发小伙子脸上。这一拳太突然了,长发小伙子趔趄两步,歪身摔向旁边座位。苏颐惊叫一声紧了身子,腿上已多出一颗脑袋。这时黑壮男子才真正开始了咆哮:“干吗把这纸片扔我身上呀!他妈的凭什么这么咒我!你这是往我心里添一个大堵知道吧?!”好几个人使劲拦住他,说没必要这样没必要这样,你看人家脸上都出血了。

长发小伙子的脑袋在苏颐大腿上愣了几秒钟,挣扎着爬起,鼻孔早淌出一条血水。血水让他的脸变得难看,也让他从理亏者变成悲壮者。他往前两步,似乎要与对方撕扯在一起,但到底收住了,说:“好吧,我让你沾了‘死亡,你打了我一拳,咱们扯平了!”对面的黑壮男子怒道:“沾了死亡?他妈的你说什么屁话!”长发小伙子说:“你给我听着,我诗里的死亡是一种光荣,还轮不到你!你再给我听着,我的手能写诗也能打架!”说着抬手擦一下血水,脸上立时红了一片。正紧张着,一位乘警大步赶到,嘴里发出一串勒令声。此时的他因为一身警服成为一个重要的人,只几句话便拆分了两个人的对峙,又叫停了诗歌的朗诵。几位诗人不甘收兵,说朗诵才进行一小半呢。乘警说:“别玩了别玩了,稳定压倒一切!”又一指蓝色旗子说:“你们跟这旗子一起拍个照,就算是玩过啦。”

车厢静下来后,苏颐才发现裤腿上留着两滴血迹。因裤子色浅,血滴便有些鲜明,仿佛绣了两颗葡萄。苏颐指给老徐看,老徐就嚷起来,说这不是殃及池鱼吗。不少眼光看过来,不光看她的腿,还看她的脸。苏颐赶紧止住老徐,轻声说算了算了。不算了又能怎样呢?总不能又扯出一个争吵场面让对方赔偿精神损失费什么的吧?苏颐看了一眼那长发小伙子,他已坐在座位上“休养生息”,脑袋仰着,鼻孔里塞了一块不知哪里弄来的药棉。

苏颐取了椅袋里一本杂志,翻一翻便放下搁在腿上,算是遮一下血迹;为了暂时不与老徐聊话,又懒了脸闭上眼睛。眼睛一闭上,脑子里跳出一颗男人脑袋,那脑袋携着长发从一米之外奔来,紧急停留在她的大腿上。她不知道那一秒钟自己脸上是啥表情。吃惊?气急?难堪?也许什么也没有,只是吓一跳后的肌肉收缩。这样想着,她忍不住在心里嘻嘻一笑,这些写几句诗文的人,这些脑袋随便乱放的人,要玩点儿有趣却讨了个无趣。

火车经过一个小站,停靠一下又匆匆启动。苏颐需要解放一下,便起身往后走过通道进了洗手间,轻松过后站起来,又看见了裤子上的血滴。这血滴若盯着看,挺醒目的。她撕了纸巾要擦洗,又怕洗出更难看的一块湿,只好放弃了。打开门出来,一眼瞧见那长发小伙子站在门口。苏颐未做搭理,要从旁边过去,被对方拦住了:“我在等你。”苏颐给出一眼,他的鼻孔长出一块白里透红的棉花,有点儿怪趣。对方又说:“一分钟前,我决定在这里等你。”苏颐说:“有事吗?”他说:“我得道歉,下一站就下车了,我不能什么都不说。”苏颐说:“那你说吧。”他说:“对不起,我替自己也替诗歌向你说声对不起。”苏颐说:“词儿不新鲜,这样的话在一个时间段里说了两遍。”他笑了一下,说:“同样的话,在不同耳朵里意义是不一样的。”苏颐说:“好吧,道歉我收下了。不过我顺便说一句,你刚才朗诵的诗歌我听不懂。”他说:“一下子让别人听懂不一定好,别人听不懂也不一定坏。”这有点儿耍贫嘴了,苏颐不觉得有趣,侧了身要走,一眼又瞥见对方脸上的药棉,便刹一下脚步:“我再顺便说一句,你的同伙不少,他们怎么不支援点儿拳头?”他说:“他们不太会打架,他们的力气在嘴上。”苏颐说:“那你呢?”他一指自己的脸,说:“你看见了,我虚张声势还可以,真打起架来也不行。”苏颐乐了一下,说:“下一站你们下车?”他点点头说:“下了车我们会去海边做第二场朗诵,车上没玩儿好,得补上。”下一站是一傍海小城,那里有著名的沙滩。苏颐想,站在沙滩上一边吃进海风一边吐出诗句,倒也有趣。

到下一站,那帮诗人站起身呼啦啦下车了。虽然在车厢里遭遇意外,他们的气似乎没泄掉,那面蓝色旗子举在一群脑袋之上。

车厢里稍稍宽松了一些。

火车继续向南,到厦门已近傍晚。苏颐老徐下了车,先找到住处,再电话约好第二天事宜,然后去吃简单的晚餐。所谓简单,是指没有上酒,吃程不拖沓,但海鲜并不省略的。厦门海鲜比杭州的好吃。

用过晚餐回到宾馆,老徐靠在床上追一电视剧,苏颐换了睡衣,准备去卫生间泡洗裤子的血迹。拿起裤子时,她发现裤兜里放着半张白纸,打开一看,竟是陌生的笔迹。她“咦”了一声,定睛去看纸上的字:

我的血有蓝色的冷静

溅到你身上演变成了红色

两行诗句下面是手机号码和一个叫“树井”的名字。苏颐静了脸,在脑子里细细寻找两遍,仍未发现那个名为树井的小伙子是怎样将纸片塞入自己裤兜的。又看那两行诗,让人懂又让人不懂,总之少了道歉的意思。苏颐迟疑一下,将纸片示给老徐看。老徐研究了片刻,说:“这手机号码应该是杭州的。”又说:“树井基本是一笔名。”苏颐心想这两点我也能猜出,嘴里便说:“这两句诗又是什么情况呢?”老徐说:“这個小鲜肉挑逗你呗。”苏颐说:“怎么个挑逗?我看不出来。”老徐说:“他的意思是见到你激动了,血都成了红色。”苏颐说:“真扯!血滴在裤子上本来就是红色的,他讲了一个事实。”老徐说:“你呀疏于这方面的练习,感觉缺失呢。”苏颐就笑了:“不说我先说他——脸上挨了一拳,不去沮丧还趁机去泡妞,他能一下子凑起这种感觉?”老徐说:“诗人不一样,这帮人看上去就不怎么靠谱儿!写几句诗就大声嚷嚷,还不让别人听懂,像一群装逼犯。”苏颐说:“说他们装倒不如说他们二,在公众场合做私人陶醉,玩家家似的。”

如此说着,电视里的剧情告一段落,开始播出广告。老徐取了香烟,示意苏颐到阳台上去抽。在公司女人帮里,老徐是老资格的烟手,苏颐熏陶其间,也培养了一点儿烟瘾。到了阳台放眼望去,灯光成群高楼结队,一时见不出海滨的姿色。两个人点了烟,将刚才的话题接上。老徐说:“那小子留了手机号码,你会打吗?”苏颐说:“我又不要赔裤子的钱,打他干吗?!”老徐说:“我也不建议你打,这种男人我不看好。”苏颐说:“是因为他写些不让别人听懂的破诗,显酸了?”老徐吐出一口烟雾,说:“倒不是因为这个,主要是他的脸瘦而苍白,显着颓势。” 苏颐说:“他的脸又不是股票图,怎么就显着颓势了?”老徐说:“我不说自己会看相,但我现在脑子里捉住了他的脸:耳朵有些单薄,说明福分不足;印堂不够明亮,气神就攒不住;山根似乎低了,心情容易败坏……”苏颐乐了说:“徐姐你对男人懂得真多,还印堂山根什么的。”徐姐说:“我的话你不信吗?”苏颐说:“我信,山根不就是鼻子上方那部位嘛。他挨了一拳,山根受震鼻子流血,正好支持了你的话。”这么一说,两个人一齐哈哈笑起来。

以后一些日子里,苏颐一直以为那张白纸的作用只是逗了一次趣,最多证明一趟无聊的出差也可以留下异样的记忆。

出差回来后,照例扎进公司的展览庆典业务里,起草方案、布置场地、联络人员等等,反正是一日追着一日地忙碌,忙碌里又脱不掉古板。等稍稍松一口气,已到了“五一”假期。

“五一”假期苏颐是有一个打算的,即撮合父母一起吃个饭。父亲以前在一家印刷厂做事,上班相当拘谨,回家则松开脾气,对母亲不是暴言就是冷语,后来有几次甚至动了手掌。在高中阶段,苏颐能时时感出家里的东磕西碰,场面没有崩塌,只是因为她有个高考。到了大学二年级,她终于接到父母分裂的消息,这个消息似乎没让她太难过,但一学期下来,身子足足瘦了七八斤。学校毕业后,她跟母亲住了两年,住得有些憋气,就借口离公司太远不方便,搬了出去。之后遇到周末节日,她会穿过大半个城市去看母亲或父亲,这也是她提起劲儿买下一辆小车的理由之一。眼下以她的判断,父母两人重新归好已不可能,但既然均未另组家庭,那么凑一块儿像朋友或熟人说说话儿总可以的,至少可消灭一些寂寞。这个想法一起,她心里甚至有些暗喜。节前两天,她推掉两位玩友外出旅游的怂恿,提前把三人聚餐的时间地点分别告知父母,由头是共议自己的婚恋之事,这正是他们俩平日最愿意念叨的。

“五一”晚上,苏颐开车提前到达餐馆,点好菜在包厢里等着。不一会儿,母亲准时现身。母女俩聊了几句碎语,父亲也兴冲冲赶到。苏颐注意到,今天两人穿戴都挺整齐,见了面也没忸怩。苏颐串了几句导言,又替父亲叫了两瓶啤酒,三个人平静吃起来。吃了几口,母亲探问:“你找到对象啦?”苏颐说:“没呢,找你们来就是策划策划嘛。”父亲说:“人都没有怎么策划?”苏颐嬉笑着说:“我在公司干的活儿,就是把没影儿的事儿策划成一个事。”这样搭过一些话,父母俩便明白今天聚餐与女儿的婚恋无关,是务虚的。苏颐又抻开话题,说起以前家里的一些趣事,把气氛说柔了。父亲起了兴致,伸出酒瓶给苏颐倒了一杯,又给母亲倒了一杯。苏颐因为开车,将酒挡了。父亲和母亲碰了杯子。

苏颐心里溜出一个念头,形势如此平和,何不让父母单独说说话儿。她做方便状,起身走了出去。她在洗手间拖沓好一会儿,又掏出手机看了几段微信文字,才慢慢踱回包厢。推门一看,却吃了一惊。父亲气呼呼地直着脖子,一只啤酒瓶在地上溅开,碎片难看地躺着,母亲则木着脸一动不动。苏颐说:“怎么啦怎么啦?你们这是怎么啦?”父亲握拳一砸自己额头,说:“不吃了,我不吃了。”说着猛地拖开椅子走出门去,中途还划了一下苏颐拦阻的手。苏颐走到母亲旁边坐下,迷茫地说:“这也就上个洗手间的时间呀。”母亲丢口气没有搭腔。过了片刻,她站起来将手中的筷子慢慢搁在桌上,说:“我也不吃了……这里太闷,我到街上透口气。”

包厢里剩下苏颐一个人。服务员打扫了碎瓶,仍然将菜一个一个端上。苏颐盯着桌子,觉得嘴巴里渗出一种苦味。她掏出一支烟点上,一口一口吸着,又一口一口将烟喷到菜盘上。抽完了烟,她打开手机找玩友,未拨出号码已想起她们在外地。

摁了拼音的通讯录还捎带显示另一个名字:树井。她恍惚一下,想起了那张白纸和白纸上的诗句。她不记得白纸丢哪儿了,但记得当时存了这个号码。

苏颐迟疑了几秒钟,将手机里的名字送出,耳朵边很快响起有点儿沙哑的声音。她只说了两句,对方便知道她是谁了。之后她告诉对方:“我也不是没有朋友玩,可她们今晚不在杭州。”对方的声音说:“今晚我在杭州,跟红酒在一起。”

树井用餐地点在南山路的一家海鲜楼。跟他在一起的不仅有红酒,还有六七位年轻男女。苏颐进去时,一群目光拥过来裹住了她。局促之下,她有点儿担心自己认不准人,但稳一稳神,便一眼逮住了长发的树井,也认出了戴眼镜的长脸、黑皮肤的胖子、髯须脸的矮子和害羞读诗的那位姑娘。看来这伙人是经常团在一起的。

苏颐在树井旁边的空位坐下,心里备好的见面语还没说出,一只红酒瓶子已伸过来,往她前面的杯子添酒。她的酒量并不好,但此时不打算拒绝。树井正一正脸,提议为新来的朋友干一个,一群杯子便举向她。她拿起酒杯先呷一口,再将杯中的酒倒入嘴里。树井研究地看她,说:“你的酒量看来不错。”苏颐说:“你的判断错了,不过今晚我想喝点儿酒。”她的态度似乎兴奋了周围,一只杯子接着一只杯子伸过来,轮流跟她碰杯。她没有抵挡,每次都扎实地喝上一口。

一巡下来,才有人提醒说:“树井,你还没介绍这位美女呢。”树井耸耸肩说:“如果我说这位美女的名字我还不知道,你们信吗?”一个声音说:“信与不信,在于你的后续解释。”树井就简单说了一个多月前车厢里的事,并配合做一个淌鼻血的动作。好几张脸顿时明白过来,有人还乐了一下。戴眼镜的长脸突然说:“树井,今天是倒数多少天?”树井说:“四十四天。”戴眼镜的长脸说:“我有一个预感,今天是个重要的日子,对你来说。”树井说:“对我来说,现在的每一天都是重要的日子。” 黑皮肤的胖子嘿嘿了一声说:“你真的打算将游戏进行到底吗?”树井说:“为什么不……我会遵守游戏规则的。”苏颐说:“你们又讲些我听不懂的话,你们stop。”树井说:“那我说一句你听得懂的话,你叫什么名字?”苏颐说:“苏颐,颐和园的颐。”树井说:“好吧,现在不说别的,只关心苏颐。”苏颐说:“准了,你关心我一下吧。”树井瞧着苏颐说:“我知道,今晚你一定遇到了什么特别的事儿。”苏颐说:“一个姑娘允许自己贪杯喝点儿酒,这算不算特别的事儿?”树井说:“这个可以不算!”苏颐说:“我突然给你打一个电话,又屁颠屁颠地跑过来,这算不算特别的事儿?”树井说:“这个也可以不算!”苏颐举起杯子,说:“回答得大气,我敬你一杯。”树井咧嘴一乐,拿起杯子跟苏颐碰了一下。黑皮肤的胖子借势追问:“我有一个问题:你为什么突然给树井打一个电话?”苏颐想一想说:“一个多月前的车厢里,还有我一同事徐姐,她善于给人看相打分,那天对树井的脸有过点评。掉链子的是,当时我跟树井照了好一会儿面,却什么也没看出来,这让我对自己不满意。这么说吧,今天我跟树井见面的一个动力,就是想验证一下她的点评。”树井说:“嘿,我倒想听听别人的点评,对一张被揍了一拳的脸。”苏颐说:“她忽略了你的鼻血,她说你耳朵有些单薄,说你印堂不够明亮,说你山根比较低矮……她还说你脸色苍白。”树井说:“那你验证一下,她说对了吗?”苏颐盯着树井的脸说:“她说的没有全对。”树井说:“不对在哪儿?”苏颐认真伸一伸脖子,打出一个酒嗝:“现在你的脸被红酒占领,暂时没了苍白。”树井摸一摸自己的脸,笑了说:“看来我还没有一衰到底,再说既然红酒可以占领苍白,也可以占领耳朵,占领印堂。”戴眼镜的长脸似乎想引开话题,插进来说:“我喜欢占领这个词,被红酒占领是一件愉快的事儿。”他拍一下手说:“来来,让红酒占领我们身体的一个一个阵地吧。”一群声音响应而起,黑皮肤的胖子说:“让红酒占领脖子!” 髯须脸的矮子说:“让红酒占领乳房!”然后传递下去是:

让红酒占领心窝!

让红酒占领肚脐!

让红酒占领腹部!

让红酒占领腹部的那一亩玫瑰!

苏颐朦胧记得,当晚餐桌上占领行动进行到挺晚,待从包厢里出来,自己的双脚已抓不住地面,只好把身体搭在树井的身上。到了餐馆门口,身旁响起高高低低的告别声,然后耳边出现树井的问话,意思是你怎么回家。她让自己指了一下,说:“我有……车子。”树井说:“那我给你叫个代驾吧,你先给个地址。”她说:“你说的是什么情况?”树井说:“我是问你家住哪儿?”

苏颐听明白了,舌头滚动几下,声音却哑在嘴巴里——不是说不出来,而是那地址有点儿虚飘,一时竟捉不住。她觉得这很可笑,也有些不好意思,然后就使劲地想。想了不知多少时间,反正是好一会儿,她的脑子里跑出原先一家人住着眼下父亲住着的地址,接着又跑出她曾经住过眼下母亲住着的地址。她嘟囔了一声,连自己都没有听懂。她认为自己应该难过,因为有了两个地址却不能说给树井,这好像进不了道理。她让自己的身体离开树井,说:“你不要管我了,我去一个地方静一静。”树井说:“什么地方呀?”她说:“切,我有车子……我去车里……”话未说完,她发觉自己像一块布又挂在树井身上。之后呢,树井的身体一移动,她的身体也跟着移动,树井停下来,她也停下来。完了她快活地发现,自己嗅到了车子里的香水味儿。

在香水味儿中,她看见自己的手脚灵活起来,开始在一条马路上跑步。跑了一会儿,遇到一扇门,进去是一个院子。院子里有雾,雾里有许多东西。教室。黑板。一条短信。离婚消息。考试试卷。一个男人在楼下站着,站了很久。寝室里的笑声。泪水掉在地上的声音。排队等待面试。一米高的文案纸。一个男人站得很近,嘴里有口臭。香烟在暗色里一亮一亮。加班的闹钟响起。她从床上爬起来,从院子里奔出,继续在马路上跑。她看见一个女人躺在路边草坪上睡觉。她靠近了去看女人的脸,原来是自己。她坐在旁边,守着睡觉的自己。

不知过了多久,苏颐弹弹眼皮醒来了。凌晨的微光侵入车里,她瞧见自己躺在后排沙发上,脑袋枕着别人的腿。她慌了一下,坐了起来。她的动作带动树井,他也醒来了。苏颐说:“我怎么在这里?”树井说:“你不在这里在哪里?” 苏颐静一静脑子,记起了昨晚的一些片段。她说:“你陪了我一夜,还做了我枕头?”树井说:“瞧你昨晚的丑态,抱着我的腿不放,好在我不是坏人。” 苏颐不好意思地笑了:“我從不这么喝酒的,昨晚算是特例。”树井说:“我也从不这么和女人同居,你的特例给了我一机会。” 苏颐警觉地缩缩身子:“怎么是……同居?”树井一乐说:“我说的是车马炮的‘车( jū),同车。” 苏颐也笑了,说:“看来你还是个心存歹念的

坏人。”

说话间,窗外的晨光又亮了一些。树井提议一起去吃个早饭,说被酒泡了一夜的胃需要一碗热粥。苏颐说:“时候还有点儿早,再聊一会儿话吧。”树井说:“聊什么呢,这个大清早?” 苏颐说:“那就再聊聊昨晚……昨晚酒桌上说你在做游戏,什么游戏?”树井说:“一个挺大的游戏,不过没啥娱乐性,你最好别知道。” 苏颐说:“没趣没趣,这种遮遮挡挡的话我不爱听。”树井说:“这个游戏说出来怕你不相信。” 苏颐说:“你还没说怎么知道我不相信。”树井说:“好吧,我先说一个小故事。我以前有一小学同学,不知怎么揣着一副异类心思,别人是巴望着长大,他呢给自己画了八十岁的线,整天在算术本上计算离死亡还有多少天。” 苏颐说:“那一定是一种奇怪的感觉,往后他至少得长成一个悲观主义者。”树井说:“小学毕业就散了,我不知道他后来成了怎样的人,不过他的这种倒计时躲入我的记忆,然后在一个多月前的车厢里重新冒头。” 苏颐说:“嘁,又是那个车厢……”树井说:“你当然记得那场纠纷是由一张写着‘死亡的纸片引起的,我虽然挨了一拳,可也看到了对方怕沾上死亡的那种恐惧。就是在那一刻,我产生了好奇,好奇又逼出一个重口味的想法。下车以后,我向诗友们宣布自己要做一个死亡倒计时的游戏,用时是八十一天。在这八十一天里,我要认真品尝一步一步走近生命终点的滋味。”苏颐说:“这种滋味又不是没人尝过,那些癌症患者不就是……”树井打断说:“不一样!你闭上眼睛想一秒钟便知道,一个健康人像等待约会的钟点一样等待死亡日的到来,那心境跟绝症病人是不一样的。”苏颐说:“那为什么是八十一天?有讲究吗?”树井摇摇头说:“没有讲究,既然是游戏,就得有个日期,我觉得九九八十一天做时间长度挺合适。”

苏颐不能不承认,眼前这个清瘦男人的想法虽然离谱儿却也有趣,不过她马上觉得游戏里躲着一个缺陷。她说:“这个游戏好像是个伪游戏,因为你到底是安全的,怎么去体验死亡心情?”树井点点头说:“这是个问题,所以我得用最逼真的行动去接近事实,譬如我辞掉了工作,本来我在一家报社做编辑。”苏颐吃了一惊:“为了一个游戏,扔掉一份工作?”树井说:“呵呵,一个进入生命倒计时的人,还会不舍一份谋饭的差事?”苏颐说:“算你狠!那你还有哪些逼真的行动呢?”树井说:“假如是你,某一天有了世纪末情绪,会想着做些啥?”苏颐说:“无非吃喝玩乐呗,或者到哪个村子找一屋子安静等待,顺便思考宇宙。”树井轻笑一声说:“你说得不算错,到了这个时候,想做的事儿很多,又觉得做了也没意思。我发呆一夜,给自己列了一份愿望清单。”他掏出手机,示意互加微信。过了片刻,苏颐手机“嘟”的一声,出现了一块文字:

读二十本书

写二十首诗

吃二十次美食

走一趟有意义的旅行

谈一回有味道的恋爱

做一次重要往事的清理

干一件让父母开心的好事

找一处让自己安心的坟墓

苏颐研究着文字说:“这一堆事还挺费劲的,等这些列项一行一行划去,最后可以留下来的是诗歌,这就是你做这个游戏的目的吗?”树井说:“这个问题别人也给过我,我的回答是,过程产生目的。”苏颐说:“感觉这个回答有点儿装……好吧,八十一天的时间已过了小一半,这份清单的完成度呢?”树井说:“我不着急也不拖沓,譬如昨晚的聚餐就被我视为第九份美食。你要知道,在我宣布游戏开始起,这一帮诗友哥们儿就成了天然的监督者。”苏颐一笑说:“那么现在去知味观喝一碗清粥吃一根油条,要是很合胃口,算不算第十份美食?”树井耸耸肩说:“还是觉得我离谱儿是吗?我开始就说了,这件事儿你不会相信,因为不符合生活逻辑。”

苏颐不吭声了,眼睛看向车外。天已大亮,行人多了起来。她忍不住想,自己和这个叫树井的男人见面才跨一夜,却说了这么多话。

她从包里掏出小镜照一照自己,然后起身换到前座,发动车子去吃早餐。

开一小截路,遇到第一个红绿灯时,她刹住车扭头对树井说:“不就是一个号称诗人的男人的游戏吗?为什么不能相信?我相信了!”顿一顿又说:“监督者里添上我一个吧。”

苏颐出演监督者是在三日之后。这天下午,树井来了微信,约晚上喝茶。苏颐问什么情况,怎么突然有了闲心。树井打出一句话:不仅你我,还有别人。苏颐问别人是谁。树井送来三个字:前女友。苏颐愣一下,摁出一个不高兴的表情:你跟女友叙旧,让我做一只灯泡?树井:不是女友是前女友,不是灯泡是见证人。苏颐:见证什么?树井:先打个埋伏,来了便知。苏颐只好妥协:好吧,说是喝茶,其实你在消费我的好奇心。

见面地点在西湖边一家还算闲静的茶馆。苏颐到时,树井已等在包厢里。包厢不大,但有一扇能望见一角湖水的窗户,树井就站在窗边看外面的晚景,样子有些落寞。苏颐“嗨”了一声说:“不错的地方,挺适合与前情人会晤的。”树井说:“你迟到了十分钟。”苏颐说:“又不是上班签到,你那位前情人还没来呢。”树井说:“我跟你早约了半小时,现在只剩下二十分钟了。”苏颐说:“什么意思?你想先酝酿酝酿情感?”树井耸耸肩说:“我总得交代背景吧,不然你怎么看懂接下来的剧情。”

两个人坐到桌子前。树井给两只杯子斟了茶水,开始介绍自己的这段男女故事。故事里倒也没什么狗血桥段,无非是从大学校园起步,一路走过四五个年头,其间少不了看电影泡酒吧赴诗会等日常细事,并无特别之处。直到开始谈论婚娶时,女方改了主意,收下另一男人递出的鲜花和房子,很快嫁为他人妇。这个转折的出现,让故事掉进庸俗的收尾中。苏颐说:“是第三者挤入吗?失败的情事一般都会有这一情节。”树井摇摇头说:“主要是我的问题,因为到了后面阶段,我盘点一下自己,什么也给不了她。”苏颐问:“你是指鲜花还是房子?房子一时没有,鲜花多送她几回嘛。对了,你还可以送她诗歌什么的。”树井说:“对一个浪漫够了的女人,鲜花和诗歌已经送不出手啦。”苏颐不吭声了。

树井喝了一口茶,继续往下说。他承认分手是件让人不安的事儿,毕竟两个人共同消费了重要的年轻时光,许多记忆已粘在一起。确定分开那天,他和女友无语并且伤感。沉默中女友取了一张纸,先写“承诺书”三字,又写了不长的一行字,然后將这张纸认真搁在他手上。

树井记得,那天他很想写一些文字,但看着这一行字,自己什么也写不出了。“这句话太重了,把我脑子里的诗句比下去了。”树井说着,从衣兜里掏出一张折叠的白纸。白纸打开,在“承诺书”三字之下,写着一句话:我承诺,一到来世就嫁给你!下面署名小米。

苏颐眨了眨眼睛,有点儿稀奇又有点儿迷离。她问:“她叫小米?”树井点点头。她又问:“你真的相信人有来世?”树井说:“这是眼下不能肯定也不能否定的事情,所以我相信百分之五十。”苏颐说:“呵呵,这就是说,你的前情人有百分之五十的概率会成为你的后夫人。”树井说:“你觉得有点儿虚幻是吗?即使沾着虚幻,这张承诺书也让我感到不适。你想呀,我是个即将从现世踏进来世的人。”苏颐禁不住一笑:“你的确有很强的游戏精神。”树井说:“我想了很久,决定将承诺书交还本人,就在今天。”苏颐说:“你不乐意来世娶她?”树井将白纸收起,慢了声音说:“来世一定有来世的规则,现在谁也不知道。我马上要去那边,她在这边还要待很久。在很久的时间里,让她扛着这样的承诺,连个反悔的机会都没有,这对她不公平。”苏颐说:“我只问你一句,你此刻心里还有她吗?”树井说:“没有了,我觉得已经没有了,但我疼过她,那种疼过的感觉还在。”苏颐说:“可你把承诺书还给她,等于把以前残留的感觉也删除了,而这么做,仅仅是为了完成你所谓的游戏……”树井打断说:“虽说是利用游戏,但也是顺势做一个了结。现在她已有稳当的家庭,不愿意节外生枝,今天如果不是你来作陪,她都不肯赴这个茶会。那么在以后日子里,有这张纸潜伏着,只怕她心里不能安生,至少心里不能清爽。”

正这么说着,木门被推开一半,一位穿着蓝色长裙的女子站在门口。她探望一下,轻着身子走进来,目光给了苏颐一秒钟,马上转向树井。树井起身拉开旁边椅子引座,一边将两位女人介绍给对方。苏颐朝这位叫小米的女人点点头。

小米看上去是个有点儿冷傲的人,不过此时她的脸上浮着一些不安。苏颐想,这是因为她不明白前情人突然约见的意图,一边又坐着不认识的女人。树井抬手给小米倒了茶,歪过头打量说:“你好像有点儿胖了。”这句话显然不讨好,小米说:“有啥要紧的事儿吗?我在这里只能待半个小时。”树井说:“我们有两年没见面了吧?”小米说:“三年了……我的孩子已经两岁。”苏颐插进去问:“男孩儿女孩儿?”小米说:“女儿。”树井说:“时间快得没道理呀……女儿像你吗?”小米说:“比较像吧,别人都这么说。”苏颐笑了说:“我也是别人,让我看看。”小米看苏颐一眼,掏出手机点开,屏幕上待着一个卖萌的女孩儿,她的嘴巴向前嘟起,在做一个调皮的吻状。苏颐说:“漂亮漂亮,的确比较像你。”这话把小米的脸说柔了。树井则不吭声,过了半晌才“嘿嘿”笑了。小米说:“你笑什么?”树井说:“我想起一个典故,咱们文学社一次聚餐时的典故。”小米的脸微微一红:“今天找我来,是和这位美女一起回忆往事吗?你别忘了,我已不是文学青年,我是孩子她妈。”苏颐赶紧说:“我提示一句,我今天来只是蹭一口茶喝,你们可以无视我。”树井端起茶杯说:“好吧,咱们先喝几口茶。”

包厢里出现了暂时的安静。苏颐突然觉得自己应该避开一下,就掏出香烟和打火机,示意要出去抽烟。小米伸手拦了,说:“可以不走,我不在乎旁边多一个人。”又转向树井说:“诗人,能像诗一样简练吗?我真的没有太多的时间。”树井说:“那说一句诗一样的话吧,今晚我不是来回忆往事而是来结束往事的。”小米说:“我不懂!”树井不再拖沓,从兜里掏出那张白纸递给小米,说:“还给你!”小米迟疑一下,伸手接了。

打开白纸之时,小米的脸没有稳住,惊讶和疑问几乎同时出现。她说:“你……这是什么意思?”树井说:“放在我这里,我怕保管不好。”又一笑说:“我不想让这张纸变成一张欠条。”小米似乎不知道怎么应对,眼睛迷茫了几秒钟,瞥见苏颐桌前的烟盒。她伸手取了一支,自己给自己点上。也许是久不练习,她抽了两口,便猛烈呛咳起来,脸使劲朝向一边。苏颐发现,伴着咳嗽,小米的眼里有泪水渗出。

咳完了,小米平静下来。她将长长的烟头在烟灰缸里摁灭,又将那张白纸在手里一卷,另一只手拿着打火机凑过去,“啪嗒”一声,形成一朵火团。火团从小米手中移至烟灰缸内,蹿升一下,很快熄灭。

在燃烧过程中,树井一声不吭地严肃着,仿佛面对的是一次祭祀仪式。等到那朵火团矮下去,他才重重出了口气。

小米说:“我可以走了吗?”树井点点头。小米拿起茶杯喝一口放下,礼节性地摇摇手,取了挎包往外走去。

以苏颐的好奇,这场承诺书移交的戏略显简单,同时她觉得树井没有把自己的好意表达清楚,为什么归还的问号也许留在了小米心里。这么想着,她起身说:“我送送吧。”便随着小米出了包厢,一直走到茶馆门口的小桥边。小米说:“我看出来啦,你好像还有什么话要说。”苏颐说:“知道树井为啥把那张纸还你吗?他是为了你好!”小米说:“我懂!虽然是虚幻的事,但他挺较真儿。”苏颐说:“我怕你有错觉,以为他还掉这张纸是为了他自己,譬如为以后的恋情减去心理负担。”小米摇摇头说:“他不是这样的人,我知道。”苏颐说:“嗯,这就好……我还有一个问题,不过有点儿冒昧。”小米说:“我们第一次见面,我不知道你是谁,但感觉告诉我,我可以不躲你的问题。”苏颐说:“你来世肯嫁给他,那为什么今世要离开他?”小米沉默一下说:“你的问题也有点儿像诗人。”苏颐说:“是因为他给不了结婚所需要的东西吗?”小米吸一口气说:“不光是这样……你了解他吗?”苏颐摇摇头说:“不算很了解。”小米说:“他表面随和,最多看上去有点儿另类,但实际呢,他心里装着不少荒凉的或者叫绝望的东西,这让人……”苏颐说:“能举一例子吗?”小米说:“譬如,他在杭州生活了这么久,仍说自己没有故乡感。”苏颐说:“这是诗人的矫情。”小米说:“也不完全是,他是被人抱养的……反正你跟他走近了,会发现他心里堵着东西。”苏颐说:“那你没试着把他堵着的东西捅开?”小米黯然一笑说:“问题在于那些堵着的东西太虚飘了,我摸不透。”苏颐一时接不上话了。她想小米也许说得没错,因为只有心里塞了堵物的人,才能想到去做死亡倒计时的体验游戏。愣神之间,她扭头去看,见小米已经走开,一个背影往暗色中移去。

苏颐回到包厢,树井又站在了窗边。夜的湖水平静幽隐,相伴的是岸边淡淡的照灯。苏颐看着湖水说:“刚才我向她问了几句傻话。”树井说:“我知道你是拎着好奇心跟出去的。”苏颐坦白地说:“她说你没有故乡感,她说你是父母的养子……”树井截然说:“在我的清单里,父母的事下一次才办,今天是清理往事。”苏颐一笑说:“好吧,今晚只谈你的往事。你说你们有一次聚餐出了一个典故,什么剧情?挺好玩是吗?”树井说:“称为典故,是因为那是我们俩第一次情感交集。当时我们学校文学社集合了一群人,周末时常搞些活动。有一回活动后聚餐,十来个人坐了一桌,其中男生居多,吃着说着气氛起来了,小米主动端起酒杯绕桌子敬酒索吻,她每敬一人,对方在喝掉杯中酒之后获得在她脸上一吻的权利。这激动了不少人,场面挺闹的。走了大半圈她来到我跟前,杯子一碰我喝了酒,然后她侧了脸闭上眼睛噘起嘴巴,那样子有点儿可爱。”苏颐说:“你不会吻她的嘴巴吧?”树井说:“哪里敢呀,我只用嘴唇在她脸上点了一下。事后她告诉我,她那天绕桌子拼了一圈,为的是得到我的一吻。”苏颐说:“嘁,这不仅好玩儿还有点儿疯狂呀!”

几天后,苏颐知道了树井的身世出处。他的出生地是一个村子,那村子属于离杭州八十多公里的诸暨,诸暨是个出美人的地方,以西施故里自称。但树井根据自己的相貌,不认为母亲会是位美女。三十年前,可能不是美女的母亲生下了他,可是没有一个男人来出任父亲的角色。当时在村子里,这是一件让人费解又让人嚼舌的事情,不过暂时没影响到幼小的他。他在懵懂中长到两岁多,母亲得出嫁了,男方勉强要下女人,却不乐意将孩子一并接手。经一位远房亲戚的牵线,又借一根棒棒糖的相陪,他被送到了杭州一户人家。依着口头协议,这户人家补偿给母亲一笔钱,母亲带着这笔钱嫁到他村,从此不通消息。樹井很快顺应了修改后的生活,与新父母相处挺好,脑子里留存的村子记忆也像错别字一样被橡皮擦擦去。这样过了一年,或许是因为心情的宽松,多年不孕的养母怀孕了,她的肚子在他眼中神奇地隆起来,又神奇地瘪下去。父母中年得子,一边加倍喜欢一边小心爱护,把注意力一股脑儿给了幼子。当树井对此表示不满时,父母就给他讲一堆似通非通的道理。之后的日子过得平淡,每日总是一会儿白天一会儿夜晚,他也习惯了处处让着弟弟。十三岁那年,他偶然获知自己被抱养的信息,就气呼呼地向父母求证。父母没法躲闪,便说了诸暨两字,别的就一脸真实的茫然。在那段沉默的日子里,树井脑子里不时出现一棵大树,大树又将根须挂入旁边的方口水井——这是他对幼时追捕到的唯一记忆。

那年暑假,树井毅然离家去了诸暨。他在凶猛的阳光和嘹亮的蝉声中走过一些村庄,见到了许多大树,又见到了不少水井,但没有一棵大树的根须刚好垂到水井里。十多天后,他以黑瘦的面目回到杭州家中,让父母吃惊加上恼怒。此后他熄了冲动想法,将心思搁在课本里。上大学后,他开始写诗,自赐“树井”笔名,且时不时把故乡、远方一类的词儿嵌在文字里。大三寒假的一天,已是退休工人的父亲将他带到一处工地旁边,默默站在那儿看垢面乱发的工人在寒风中劳作。他一时没猜透父亲的用意:是提示儿子,依其出身本也可能是农民工中的一员?还是提醒儿子要好好读书,父亲在用一生辛苦来供他上学?不论哪种意思,他都被弄得挺难过。

大学毕业树井幸运地找到一份差事,在一家报纸社会版做记者。他白天跑现场、写稿子,晚上要么与小米一块儿去看电影、逛西湖,要么独自找一家咖啡馆写诗和发呆,然后在夜色中踩着自己的影子回到父母家睡觉。后来,他与小米分手了。再后来,他发现弟弟进入恋爱模式,一阵子疲惫一阵子亢奋,原来是在两个女人之间做选择题。大半年前,弟弟做妥了选择题,并认为得有一套房子来安放新的生活。这时的父母没有犹豫,让出了现住房子,迁入另一处狭小旧屋。树井在旧屋猫了一个月,便借口离单位太远搬了出去,在铁路边租下一小套房子。

上述个人简史是树井在车上花半个小时告诉苏颐的。三十个年头半小时,相当于一年一分钟。他不会开车,嘴巴就卖力一些。

此时是周六午后,苏颐按约驾车到铁路边一个小区接上树井,然后去他父母家打麻将。当然,这也是树井愿望清单中的列项之一。树井认为,从倒计时的角度回看,尽管在家里时常憋屈,他从父母这儿还是取多还少,欠着一屁股债。这些天他一直琢磨着送父母一次开心,想来想去选择了麻将。

他打电话约苏颐时,苏颐问:“为什么是麻将?又为什么是我?”树井就一一解释,父母俩不炒股不旅游,却是麻将爱好者,时常结伴去棋牌室过手瘾,前些天母亲崴了脚出门不便,两人一腔的麻将热情被堵塞,正憋闷着呢。对苏颐的第二问,树井说:“你的微信里有打牌记录呀,一看就是麻将高手,再说带一个女孩子去,老人瞧瞧你的脸就高兴。”苏颐说:“这是什么破理由呀!”完了马上翻看自己以前的微信相册,果然有一个视频段子:激战正酣的麻将桌上,有人已杠掉四张“七万”,一位女子“八万九万”听叫,绝境中纤手一抓竟是张“十万”,和倒!苏颐就笑了,心想能抓到“十万”的人,不是高手是神手。

现在苏颐开着车子穿过中心区,向城北方向而去。路上她一边听树井说话,一边在心里攒起一些不安,这倒不是因为凑一场犒劳性质的麻将,而是马上要遇到别扭的场景:跟一个男人去见他的父母,这算什么级别的玩笑呀!不过听到树井搬出去租房时,她微笑一下,心里似乎有了同病相怜的轻松。她问:“为啥要租在铁路边呀?”树井说:“那儿房租便宜些,离单位也不远……我说的是当时。”她问:“不嫌吵吗?”树井说:“习惯就没事了。我住的是九楼,往下能看见铁轨。空闲时候,我会站在阳台上,等着火车轰隆隆地开过。”她说:“嘁!轰隆隆的声音中,嘴巴闲不住还朗诵诗一首吧?”树井“嘿嘿”笑了。

这么聊着话,车子过了一座小桥,在一条小巷边停住。树井下了车,手里拎着一袋吃物。苏颐跟着他走进小巷——小巷依着小河,有点儿江南旧时的姿色,却无可挽回地衰老。一眼望去,两旁一溜儿木质矮房。

因为事先打过电话,两人在一间屋子前刚按一下铃,门便开了。两位老人站在门内,嘴里说着欢迎的话,眼睛使劲往苏颐身上放。苏颐忸怩一下,赶紧稳住态度。那母亲一张胖脸,声音竟有些嫩,先问了苏颐名字,又拍着自己的腿说:“我这脚出点儿差错,倒把你们招来了,只是屋子小,将就着玩吧。”

房子确实小,里头有一间卧室,旁侧为局促的厨房和厕室,进门这间便算是客厅兼饭厅,现在四方饭桌已清空碗盘,铺上了一张麻将毯。看来两位老人憋着牌瘾,有些迫不及待了。苏颐站在临时的麻将桌边,猜想着这屋子如何摆放两张床。她的心思似乎被树井捉住,他将吃物搁在茶几上,一指旁边的沙发说:“我在家就睡这儿。”又说:“你今天是客人,先坐一下喝口茶吧。”苏颐一笑说:“我今天不是来做客的。”

她的口气挺合时宜,四个人便凑到方桌前。那母亲掷了骰子,排定座位。苏颐上家是母亲,下家是父亲,树井坐在对家。绿皮的麻将在“哗哗”声中被码好,只剩下母亲跟前还散着。母亲说:“还没说好玩多大呢。我在外边玩的是三角,在家里也不能糊涂账。”父亲说:“什么三角,怎么也得五角!”母亲说:“你倒不怕大,输了可别跟我要。”树井说:“老爸赢了归自己,输了算我的。”母亲说:“哟,你挺大方,也不瞧瞧自己的脸瘦成怎样。”苏颐心里暗笑,看来这母亲是家里退休金的严格掌管者。

四人开始起打。走了几圈,苏颐便知道两位老人的牌风,父亲勇直,母亲谨慎,出牌均熟练但不精到。苏颐大学时代入的门,上班后偶尔练手,牌技并不扎实,但此时牌费薄轻,心情便松弛,好的牌张纷纷来报到,不一会儿她手一推,和了个七对。树井笑了说:“麻将头和,到底吃苦,别以为是好的开张。”这话说得无赖,苏颐刚要回应,想起今日的慰问任务,便不吭声了。

依苏颐的判断,在这个家里让母亲高兴起来是很重要的。两三圈过后,她开始给母亲放小水,时不时打出可餐的生牌。可惜母亲手气不顺,吃下两摊三摊,仍未有叫听的意思。倒是父亲连着和了两把,其中一把听牌时,杠牌扛出一張财神,他“咕咕咕”地笑。随后母亲似乎有些心急,出牌少了讲究,抓牌的手也仓促起来,别人的牌未打出,她的手已在抓牌的路上。有一次她抓了牌丢出,回一下神赶忙又捡回来。这是犯规动作,在牌桌上是不允许的,所以她心虚地扫一眼左右,见无人反对,才稳住了慌张。这一把她和了。

有了这一转机,母亲的手风顺起来。抢到庄后,她和了一把平牌,又和了一把暴头,到了第三把,她似乎上牌挺快,脸上却一点点发紧。苏颐一手衰牌,也不看住母亲,树井打出一张三万,她没有必要地碰了。母亲跟着探手抓牌,神色一松,嘴巴“呀”了一声。她和了个豪华七对。

房间里顿时春暖花开。只有父亲瞪了瞪桌上的牌,起身去上洗手间。母亲乐着脸说:“看来你爸不服气哩。”树井说:“你别光顾着高兴,这么坐着不疼脚吧?”母亲说:“麻将动手不动脚,没事的。”又说:“你这是第几次陪我们打牌?”树井说:“每年过年不是都陪着嘛。”母亲说:“除了过年,这是第几次?”树井说:“好像是第一次。”母亲扭头对苏颐说:“他说这是第一次。”苏颐安静着不吱声。母亲又问树井:“有第一次还会有第二次第三次吗?”树井说:“这话问得像贪嘴的孩子,吃了一只甜饼马上想着第二只。”母亲扭头对苏颐说:“你听听,他说我像个孩子。”苏颐脸上出现了微笑,仍不吱声。她想树井做完了体验游戏,只怕没有这种陪玩的兴致了。

父亲从洗手间回来,四个人继续打牌。母亲的手气在走弱,父亲的牌势起来了一些。苏颐看得出来,树井也在喂父亲的牌,但父亲不轻易吃牌,一副闷头做大局的样子,不过效果并不如意。几圈下来无风无浪,形势总的比较平淡。

意外出现在最后一圈。树井和了一把坐上庄家,然后很当回事地做起牌来。从打出的牌看,他应该在凑筒子一色。母亲也认了真,警惕着不放筒子。不过树井好像抓得挺顺,已经露出叫听的神态。父亲不管不顾,打出一张八筒。这是一张生牌,苏颐觉出了危险,等一等不见动静,才伸手抓牌,手还在半途,树井猛地推倒跟前的牌。母亲沮丧地嘟囔一声,低头去看树井的牌。她的眼力不差,一看竟看出问题:“你怎么多了一张牌呢?”树井赶紧数牌张,数了两遍,真的多出一张。母亲脸上跳出转折的惊喜,父亲也跟着“咕咕咕”地笑起来。

苏颐突然觉得没意思起来。坐了一个下午,她的烟瘾悄悄冒了出来。好在此时天色渐淡,已近晚餐时间。按事先商定,晚饭四个人一起吃,只将树井带来的吃食热一热,再做一碗面条便可以了。

麻将撤去,桌子又变回饭桌。树井推荐自己去烧面条,让母亲歇着。苏颐借口去车里取东西,躲出了门。她走到巷口小桥边点上一支烟,一边吸着一边看夕色中的河水。这是一截儿瘦窄的河水,水面平静且平庸,连轻轻的皱波都没有。不过因为两边是木质老房,看上去还有点儿旧时光的味道。苏颐想,城市里还残留着这样的角落,也算稀奇。又想,这种地方要么收拾一下化些装,弄出点儿老街区的模样,要么等待一个好的拆迁机会,就像等待一把转机的好牌。

抽完了烟,苏颐慢慢往回走。走到那房子门口,觉得有树井母亲的声音传出,好像还有点儿小激动。她迟疑一下刹住脚步,从兜里掏出手机举在耳边,听的却是屋内说话声。母亲说:“别以为我老糊涂了!带着一个姑娘来,陪打麻将,哄我们俩高兴,这里头的小九九我一眼就瞧出来啦。”父亲说:“别说了。”母亲说:“不就是向我们俩丢压力嘛,弟弟得了房子,你也想要一份儿,可我们哪有法子呀。这屋子做婚房你不嫌小,我们搬出去好了。大不了我们住老人公寓去,那里也有麻将玩。”父亲说:“你别说了!”母亲说:“三十岁的人了,独自晃来晃去,我不高兴,领着一个姑娘来,我还是不高兴。这日子怎么这样那样都让人堵心呀?!”父亲说:“你他妈别说了!”

苏颐愣在那里,不知道该不该马上推门进去。她给树井发了一条微信:我在门外,里边什么情况?树井很快回复:老人不懂我,今天慰问行动失败。还附一个苦笑的表情。苏颐问:我能進来吗?树井回答:你先抽根烟吧,我缓一缓局势你再进来。

苏颐有时候会自问:参与到树井无厘头的日子里,为的是啥?自己是喜欢上了树井的游戏,还是游戏中的树井?若喜欢上了人,那离爱还有多远,是一尺还是一米?

苏颐将这些天回想一遍,自己对树井并无身热心跳的感觉,他对自己似乎也无发情动春的症状。但两个人显然又有着情感的默契,那种允许对方把木桶扔到自己心井里并拎走一桶水的默契。这种糊涂的情况面对面不好说,晚上闲静时在微信里倒是可以探讨的。譬如苏颐在手机上调皮打出一句:有个牛掰的问题请教一下。树井回复:准了,你请教吧。苏颐问:我们在一起看上去像一对恋人吗?树井沉默一下回来一句话:嘿嘿,还是不够像,除了我父母觉得像之外。苏颐:你父母为什么觉得像?树井:他们还生活在过去的经验里,他们有时候不懂。苏颐:我有时候也不懂。树井:不懂什么?苏颐:不懂你,不懂我自己。树井:这话有点儿诗意。苏颐:我也不懂诗意,就像不懂那天你在火车上朗诵的诗句。树井:你不懂的时候,也许已经懂了。苏颐点出一个出汗的表情:我懂了的时候,也许更加不懂。

到下一天晚上,苏颐又没事儿找事儿地发去微信:突然发现,我对你知道得那么多,你对我知道得那么少。树井回复:你是指什么?苏颐:譬如我的父母,我的前男友。树井:这些是你的私房菜,想让我知道吗?苏颐:不想!树井:你把菜谱递过来又收回去,这不厚道!苏颐:好吧,你可以点一个菜。树井:你有几位前男友?苏颐:马马虎虎算两位,一位在大学时,一位在工作后,他们跟你不一样。树井:有啥不一样?苏颐:他们只对我感兴趣,你只对自己感兴趣。树井:所以我还没资格成为你的男友。苏颐:他们对我感兴趣,双方已经分开了。你对自己感兴趣,我们还在一起。树井:能让我知道为什么吗?苏颐:因为我对你还保留着一点儿兴趣。

又过一天,苏颐下班后在住屋里吃简单的晚餐。她一边吃一边打开微信问树井:我在吃饭你在干什么?树井:我在阳台上喝啤酒呢,一颗花生一口啤酒。苏颐:此刻铁轨上有火车通过吗?树井:按我的计算,平均十分钟就有一辆通过。苏颐:守着火车通过,你觉得挺有意思?树井:也谈不上有意思,但我的眼睛会跟上火车跑上一段,可惜只是九楼,跑不了多远就没啦。苏颐:跑得再远也不过是一个一个的站台,然后是终点站,就像一个人的一生。树井:嘿嘿,你也这么想。苏颐:我是学着你的思维懂吗?!对了,你的倒计时还有多少天?树井:十六天。苏颐:哈,还剩一些事儿没干完吧?加油吧兄弟!树井:眼下我得去找找坟墓,一处可以安心的坟墓。苏颐:这事儿好玩,需要我陪你去吗?树井:太阳沉落时永有赶路的人,痴望一席归享自己的卧榻。苏颐:嘁,又写上诗了。不过你找卧榻,总不能靠脚丫子去赶路吧!树井:我这是借别人的诗一用。好吧,到时候我也借你这个司机一用。

树井给自己坟墓设定的落脚点是诸暨。按他的解释,死亡就是一种回家,魂念故土嘛,坟墓自然要卧在家的附近。

诸暨不是个小地方,百度一下地图,密密麻麻布着太多的村子。哪个村子曾有过他当年的家,这是个问题。树井年少时携着委屈在诸暨行走了好些天,既没找到跟自己有关的村子,也没遇到传说中西施模样的村姑,脑子里存下的只是饥渴的滋味和阳光里的蝉叫声。

这回寻找不能复制上次的乱窜,至少得备些可用的线索。他在微信圈里发布了一个求助,问:谁在诸暨乡下见过一口树根悬在水里的水井?这种求问有点儿奇葩,很容易被人认为是一个叫树井的诗人对田野小村的向往。

不知是因为微信的繁殖能力,还是因为诗人圈里闲人较多,他的求助很快有了回应。有像模像样的信息,也有飘飘忽忽的指点。梳理一下,竟拣出五条靠点儿谱的线索,且有具体的方位或村名。当树井把这些情况告诉苏颐时,她能感觉到,树井没有太高兴,因为他不相信自己的运气这么好;当然他也有些高兴,因为这使得黑色游戏挺像一次寻根之旅。

去诸暨是在一个微热的周末。不用说,苏颐仍做着司机的角色。

上高速后,八九十公里的路程让人松心,听几首歌再聊些闲话,便看到了出口,然后依照设计好的线路,先向一个叫棠里的村子开去。已是春夏交接的日子,阳光照下来有些晃眼,不过进入一条小路后,两旁的树枝夹住视线,似乎有了乡村的幽静味道。

幽静是暂时的,小路的尽头出现一个房屋相挤、打扮鲜亮的村子。村委会是一幢新楼,周边刷着不少标语口号。不远处还有几根烟囱,冒着婀娜摆动的白烟。苏颐将车子停在路旁,两个人边走边向村人打听寻问,然后拐过两条细道,便望见一棵挺拔的樟树。走近了看,旁边果然有一口方井。把眼睛伸进去,里面的水仍活着,能照出两颗男女脑袋。

苏颐说:“是这口井吗?”树井绕着水井走一圈,一边摇着头说:“不会是,这树离井十几米,树根儿没法悬在水里。”苏颐说:“树根儿顽强着呢,十几米算什么,使劲伸一伸就够着了。”树井说:“存在我脑子里的画面,是一条树根儿从井边斜出来,像鞭子一样挂在了水里。”苏颐说:“那会儿你才两岁多,也许记忆走样了呢。”树井咧嘴笑说:“两岁的我记忆走不走样,得由现在的我说了算,现在的我不认可这口井。”他走到旁边一块凸起的石台上,抬眼望向前方的烟囱,说:“这个村子的味道跟我对不上,我以后怎么能把自己身子交到这个地方呢!”

这么说过,两个人便不耽搁,顺着原路返回车子,设好导航,向下一个村子开去。下一个村子名儿好听,叫入甜。入甜在导航地图上显着只有十多公里,但因为渐入山地,车子在窄路上拐来拐去,竟花了不少时间。

到达目的地已近中午。与前一个村子相比,这个村子似乎一点儿也不甜,屋子陈旧,村人也不多。两个人在村子里走来走去,很快找到一口水井。井旁确有一棵大树,树冠张开像一把伞护住水井,但井口是圆的。树井瞧了一眼便说:“不对不对,我要找的是一口方井。”苏颐又提醒:“两三岁的小屁孩儿,真记那么准?”树井说:“再屁孩儿也能分清方的和圆的吧?”苏颐说:“那先不说方井圆井,你看看这村子背靠的山峰,往两边走得很远,没准儿就连着你要找的村子。”树井说:“这话什么意思?”苏颐一笑说:“既然这座山连着你出生的村子,那么把自己葬在這里也算得上魂归故里。”树井说:“噢,这么说也有点儿道理。”顿一顿又说:“不行不行,我跟这个村子有什么关系?我为什么要葬在这里?”苏颐手臂往前一指:“这座山树多叶绿,那边还有个风口,你将来在此待着,每天都能听到树叶‘哗哗的声音,就跟诗歌朗诵一样,难道不好吗?”这话说得树井松了身子。他拍拍苏颐的肩膀,“呵呵”笑了。

两个人肚子饿了,往村子里找吃店,兜了一圈,没有点心店只有一家杂货店。杂货店也有吃的,只是保质期有些可疑。这时候计较不得,两人胡乱买些糕饼将就着吃了,便回到车上研究下一站的线路。按方位顺序,下一个村子叫走山沿,也有十几公里的路程。

车子再次出发。正是午后的慵懒时间,树井怕苏颐犯困,扭开了音乐CD。这是一盘城市民谣,一个声音在一点点爬高,到了高处又缓缓下滑,恰似车外的路况。车外是山路,不时遇到有坡度的山地,车子一会儿爬上去,一会儿又滑下去。

开了大约四十分钟,车子抵达这个叫走山沿的村子。村子以木屋为多,基本傍着山脚边沿而筑,有些蜿蜒的样子,一看就有不短的年头。要找的水井在村子腰部,井旁不仅有树,且是左右两棵大树,一眼望去有些好看。歇了车走近,是口方井,井台上有两个妇人在洗一摞叠高的蒸屉。两个人正口渴着,取过木桶打上水。苏颐先喝几口,树井再凑上嘴巴,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那两个妇人一胖一瘦,脸上同时浮起一些好奇。胖的妇人问:“你们从哪儿来?”瘦的妇人问:“你们来干什么?”苏颐说:“我们是无所事事,找个村子随便逛逛。”胖的妇人问:“啥叫无所事事?”苏颐说:“就是吃饱了撑的。”两个妇人“咯咯”地笑起来。

蒸屉洗好了,两个妇人用扁担抬起,走了几步停住。胖的妇人说:“村子里做白喜事,你们无所事事嘛就来看看。”瘦的妇人说:“白喜事有流水饭,你们可以来吃饱了撑的。”苏颐看树井,树井在看水井。苏颐说:“是这口吗?”树井摇摇头。苏颐说:“那别站这儿了,咱们跟着去凑个热闹吧。”

树井苏颐随了两个妇人走,走了一截路,先听到一群喧哗声,然后进入一个大院子,见到一片散杂的繁忙。左边走廊坐着一些人在念经,右边走廊聚着一些人在打扑克,天井里摆着两溜儿餐桌,几张桌已经散去,另几张桌仍在吃喝。两个妇人指导地说:“你们随便坐,多喝几口杯酒。”说着不停步地去了厨间。

两个人穿过天井,先走到堂厅的灵堂前。几只花圈之间,摆放一张黑白遗像。逝者是位长须老人,活了九十加八。这样的享年岁数,确是引不起悲伤的。两个人对着遗像鞠了一躬,然后来到天井,拣了一张餐桌的空位坐下。桌上的人正在兴高采烈地边吃边聊,见了生人来,停歇一下。树井给大家打了招呼,说明只是路过坐一坐。有人就说:“来的都是客,倒上倒上。”树井苏颐的杯子里便升起啤酒。苏颐驾车不敢沾口,树井端起酒杯与桌上的人干了。

餐桌恢复了热闹,嘴巴们说出高高低低的声音。同时制造热闹的还有几个小孩儿。他们在餐桌间跑来跑去,其中最小的一个也就两三岁的样子,一边跑一边乐着,撞在了一位黑胖喝酒者身上。黑胖一把捉住小孩儿,搁在自己腿上,说:“跑渴了吧?伯伯给你点儿饮料喝。”就取了一只杯子塞在小小孩儿手里,小小孩儿饮了一口,摇头说不好喝。黑胖说:“你傻呀,怎么不好喝?这一杯喝完,伯伯给你钱买棒棒糖吃。”小小孩儿一听有棒棒糖,嘴巴便勇敢了,一口一口将杯子里的饮料喝完。周围好几个人哈哈笑起来。黑胖说:“还来一杯吗?再喝一杯多一只棒棒糖。”小小孩儿不乐意了,从黑胖腿上滑下,加入孩子们的嬉闹。不一会儿,有小孩儿叫起来:“小宝脸红了小宝脸红了!”另有小孩儿喊道:“小宝不会走路了小宝不会走路了!”苏颐扭头去看,见那小小孩儿摇晃着脚步走来,红红的脸上有些惊恐。这时孩子们又喊:“叫小宝爸爸叫小宝爸爸!”大概听到爸爸这个词儿,小小孩儿嘴巴一扁哭了。苏颐这才醒悟,黑胖给小小孩儿喝的是啤酒。

小宝爸爸正在走廊里打扑克,大概到了一把牌的紧要关口,听到叫声仍不回头,坚持把手中的牌打完,才起身过来看个究竟。一瞧儿子红光满面又害怕难受的样子,他一下子火了,嚷嚷道:“他妈的谁给灌的酒?”好多双目光看向黑胖,黑胖承认般地说:“我只给他喝一杯啤酒。”小宝爸爸说:“这么小的孩子,一杯啤酒相当于大人四五瓶!”有人插嘴说:“你怎么算出来的?”小宝爸爸说:“这还用算吗?用半只脑子想想就差不多。”黑胖一挥手说:“四五瓶啤酒有什么,我现在已经喝了十几瓶。”小宝爸爸说:“你十几瓶没事儿,我四五瓶就晕头,你他妈不知道吗?”黑胖站起来说:“娘的,你酒量差还好意思咋呼!”小宝爸爸说:“老子酒量差关你屁事!我告诉你,老子酒量差不等于力气差!”黑胖说:“娘的!我好心给你儿子喝杯啤酒解解渴,你不知好歹还想动手?”小宝爸爸说:“你敢动我儿子老子就敢动你!”黑胖说:“娘的!你要这么说我的拳头也不高兴了!”两个人越说越激昂,身子不断靠近。那小小孩被两张嘴巴的争斗所吸引,已经忘了哭泣,现在一见真要打起来,“哇”地又哭了。几位吃者站起身拉开两只恼怒的身子。小宝爸爸说:“这事儿不能这样过去,你至少得向我儿子说一句话。”劝架的人问:“什么话?”小宝爸爸说:“我犯浑,对不起!”黑胖说:“你说这话是跟我认错吗?”小宝爸爸说:“不是老子向你认错,是你得向我儿子认错!”黑胖说:“娘的!我会向你儿子认错吗?我肯定不会!”小宝爸爸又逼上去,黑胖也不后退,缠斗双方再次被众人隔开。

苏颐觉得不能再待下去了,看树井一眼,从对方脸上获得同样的意思。两人悄没声儿地离开桌子,往院子外面走。一出大门,喧闹便丢在了身后。正松一口气,见路旁站着一位拄拐杖的老人,似一个人在默想。两人不在意地走过去,被老人抬起的拐杖拦住。两人纳闷儿地瞧老人,老人说:“年轻人哪,你们从外乡来的吧?我要给你们讲一讲道理。”苏颐说:“阿公,你要讲什么道理?”老人说:“阿文是我表哥呢,大我十一岁。”苏颐说:“您说的阿文是谁?”老人用拐杖指指前头院子,说:“阿文走了,两天前走了。”苏颐明白了,说:“他活了九十八岁,好福气哩。”老人说:“阿文活得太久啦,他大儿子活不过他,两年前没了,他二儿子硬朗不过他,一年前病了。”树井起了好奇,问:“阿公,你想说什么?”老人说:“做人要讲道理。这帮孙子不孝呀,嫌阿爷活得久,占了阿爸寿数又占着一间房子,就一天天拿气话喂他……阿文被孙子们气话喂得饱饱的。”树井说:“这丧事办得挺热闹的,看不出孙子们不孝嘛。”老人说:“这丧事算是阿文自己办的,他在枕头下留了钱。年輕人哪,这帮孙子吃着喝着还吵斗,不是阿文喜欢的热闹。”苏颐说:“阿公,你耳朵真好,站在这里都能听到里头的热闹。”老人说:“我手脚没力气了,耳朵还有点儿力气,我替阿文听着呢。我想让阿文知道他躺下后的事情。”树井说:“一个站着的人和一个躺下的人,真的还能说上话吗?”老人说:“谁说不能?我在心里一讲话,阿文能听个八九不离十呢。”他嚅动一下嘴巴,又说:“年轻人哪,我说这些你们不一定听得懂哩。”

离开村子的当儿,日光显著西斜,已凑不起时间找下一口井了,两个人开着车子往县城赶,正好在天色收暗时踏入住店。树井刷卡要了两个房间,又领着苏颐去吃传说中的次坞打面。这种面条是棍子打出来的,挺有劲道,咬在嘴里四处奔逃,两个人吃得额头冒烟。肚子喂饱了眼睛还有些饿,又在街上散散漫漫逛了一圈。回到住店,两个人说了晚安各自回屋。苏颐洗过澡,靠在床上看电视,看了半天捉不住剧情,原来脑子有点儿飘。正散着神儿,手机“嘟”了一声,打开一看是树井的微信短语:我过去跟你说句话,可以吗?苏颐胸口轻轻一跳,似乎一抬手接住了什么——本来嘛,这个晚上就这么简单过去是不对的。她回复了OK的手势。

不一会儿,树井穿着睡衣过来,将身子搁在椅子上。两个身裹睡衣的人凑在夜晚的房间里,感觉与白天便不一样,苏颐不让自己心慌,等着树井开口。树井说:“本来明天还有两个村子,可我不想找了。”苏颐说:“为什么?到了这里,总得再碰碰运气。”树井摇摇头说:“运气大不过命定,其实我早就知道,所谓故乡,于我是没有的。”停一停又说:“我的故乡是存在记忆里,眼下在现实里找,怎么能找得到呢。”他说着话儿,脸上有一种淡淡的寂寞,仿佛一天的倦意在此时渗透出来。苏颐说:“是因为下午吗?”树井说:“这个下午并没什么,日子里到处都是这样的下午……但我又怕明天还遇到差不多的下午。”苏颐说:“那你的坟墓呢?”树井说:“我的坟墓我做主,这是有故乡的人说的,我暂时没有资格。”苏颐说:“有点儿伤感嘛,看来这是你此次体验的结语了。”树井一耸肩笑了笑。

苏颐抿一下嘴说:“你洗了个澡过来,就是通知我这句话?”树井说:“嗯,不当面说怕说不明白。”苏颐说:“我现在突然记起一句话,也想当面跟你说。”树井“嗯”了一声,表示听着。苏颐说:“我的血有蓝色的冷静,溅到你身上演变成了红色。”树井静住脸,眼睛似乎去了远处又回来,说:“这句话很久了,你还能记下来。”苏颐说:“这句话啥意思?是挑逗吗?不是挑逗吗?”树井不语。苏颐叹口气说:“我不懂的事儿总是太多。”树井站起身子坐到床边,从身后搂住苏颐。苏颐紧着身子,觉出树井的呼气轻轻喷在脖子上——是的,那喷气柔细而伤感,没有激动的意思。她默着脸静了耳朵,听见树井轻着声音说:“对不起,很不巧你赶上了我的死亡倒计时,一个往终点赶路的人,没有理由拽住一个女人使劲爱在一起。”苏颐嘴巴动一动,在心里说:“跟你在一起,你总是在游戏中,你入戏太深。”树井又说:“那年我被送人的时候两三岁,跟今天下午被喝酒的小小孩儿一般大。”苏颐在心里说:“我也有两三岁的时候,知道那会儿我在干什么吗?那会儿我开始听到了父母的争吵声。”

诸暨回来不久,气温一天天爬高,出门走到街上,得躲着阳光了。

正是阳光灿烂的一天,苏颐发现树井失联了。拨号码不在服务区,短信不回应,微信打了几回招呼也无复语。苏颐想了几想,认为树井坏了手机或者丢了手机。这年月,人的日子是靠手机打理的,手机没了日子就哑了。可过了两日,树井仍没动响,仿佛不是丢了手机而是丢了人。苏颐眨一眨眼睛:这次树井玩的什么?

这天上班,苏颐在做一个汽车公司庆典策划,打电话、列议题、算场地,照例忙得无趣。到了茶歇时间,老徐走过来敲一下桌子,示意出门抽支烟。她跟着走到门外的休息区,与老徐对坐着抽起烟来。老徐说:“最近忙什么呢?”苏颐说:“不是做汽车公司庆典吗,一地鸡毛。”老徐说:“我是说你的周末。”苏颐说:“周末嘛就是变着法子玩儿,上班这么干燥,周末总得湿润一下日子。”言语里她绕过了树井。老徐将烟从唇间拔出来,问:“你恋爱了吗?”苏颐一撇嘴说:“没有呀。”老徐说:“你好像。”苏颐挺一挺脖子说:“你再看看。”老徐研究地看苏颐的脸:“好像又不像。”苏颐笑了说:“恋爱得有对象,你送我一个。”老徐说:“你若真闲着,我就真送你一个。”便把一位青年男子的年龄身高单位家庭说了一遍,苏颐这才明白老徐今天聊话的立意确是牵线。苏颐退缩地说:“算了吧,这些日子我过得没有不好,不想见一次面让自己心里添堵。”老徐说:“怎么会添堵呢?你瞧瞧这张脸,整个一足斤足两的小鲜肉。”一边说着一边在手机里调出照片,一张端正光亮的脸自得地微笑着。老徐说:“怎么样?”苏颐说:“看着挺屌的。”老徐说:“见不见?”苏颐说:“我好像还是不想见。”老徐说:“你不着急我着急。这样吧,我替你做回主,正面去见反面不见。”她从兜里摸出一枚一元钢镚,在手里掂一掂然后往上一扔,钢镚在空中挣扎一下跌落在地,“1”字朝上——这是她们做决定时常玩的把戏。苏颐说:“徐姐你这是设我的局。”老徐说:“局里也许有缘分呢。”

傍晚下班,苏颐依着徐姐的安排去见那位小鲜肉。两个人在一家小咖啡馆碰面,那小鲜肉不光脸长得白净,嘴巴也顺滑,从中学说到大学,又从电子游戏说到NBA球星,然后在马尔代夫沙滩停下来。他说:“你怎么不接话?”苏颐说:“我耳朵听着呢。”他说:“我在找你感兴趣的点,一路过来没找到。”苏颐说:“我对马尔代夫沙滩感兴趣。”他说:“你去过吗?”苏颐说:“没去过。”他说:“好吧,那我就说说上次我们家去马尔代夫旅游的事儿……”

就是在这时,苏颐的手机叫了一声。她低头一看,微信上出现了树井的头像,并且打着一行字:我在德令哈,一个人的旅游。苏颐吸一口气慢慢吐出,问对面:“德令哈,你知道德令哈吗?”对面想了想说:“没听说马尔代夫有一个叫德令哈的地方。”苏颐说:“你是对的,我也不知道德令哈,但肯定与马尔代夫没有相干。”她将“德令哈”送入百度,跳出有关青海和海子的一堆文字。对面说:“奇怪,我说着马尔代夫,你为什么一下子丢出这个德令哈?”苏颐说:“因为我一个朋友现在到了德令哈。”对面说:“什么朋友?很重要吗?”苏颐说:“很重要,这几天没联络到他,我有些纳闷儿。原来一个人在旅行……我应该想到的。”对面说:“德令哈到底在哪里?”苏颐说:“青海。”对面松一口气说:“青海我旅游过,看看寺庙瞧瞧青海湖,也没啥大稀奇。”苏颐说:“旅游和旅行是不一样的。”对面说:“有啥不一样?”苏颐说:“旅行至少比旅游多一些无厘头。”

其后几天,树井的手机时开时断,仿佛嗜睡的婴儿一会儿醒着一会儿又睡去。苏颐在微信里问为什么会这样。树井回复:手机里太闹了,只要一打开,就不是一个人的旅行了。苏颐说:我算闹吗?树井给一个笑的脸谱:你不算。苏颐说:那为啥不通知我一声?为啥非得一个人旅行?树井:这趟旅行有些远,我不能老拉上你,你有你的事情。苏颐:我的事情不如你的事情有趣,总是打打电话做做文案,偶尔还搭一次相亲。树井:你最近相亲啦?苏颐:在咖啡馆见了一位小鲜肉,听他说一箩筐的碎话。树井:有感觉吗?苏颐打出一个调皮的表情:你希望我有还是没有?树井:有时候坐得很近,你觉得很远,有时候离得很远,你觉得很近。苏颐:你认为我在惦记你?树井:至少你会惦记我的游戏。苏颐送出一个捂嘴窃笑的图案。

下一日树井手机醒来已是夜晚,苏颐又发微信:还在德令哈吗?在玩什么?过了片刻,树井回复两个字:挨饿。苏颐:什么意思?被丢在路上找不到饭啦?树井:一种体验!我已经一天半没吃东西了,我在品尝饥饿的味道。苏颐:不懂!饥饿的味道不就是肚子空虚吗?拽什么酷呀!树井:我现在坐一空地上看天空。饭饱酒足看天空和肚子空虚看天空,我认为感觉是不一样的。苏颐做一个流汗的表情:饿着肚子举起脑袋,即使天空没有星星,眼前也会冒出许多星星吗?树井:此时天空的星星是确实的,坐在星星之下,身体好像披上了一种不错的感觉。苏颐:什么感觉?树井:心里安静,这一刻我真的不想关心人类。苏颐:我知道了,你在用这种方式向那位死去的海子致敬。树井:你会觉得我这种方式有点儿装吗?苏颐:一个体验死亡的人,再装也不是装。树井送出一个小孩大笑的图案。苏颐补上一句:在海拔那么高的地方看天空,一定觉得星星很近,替我看上一眼。树井:好吧,我替你看一会儿。

第二天趁树井手机醒着时,苏颐问他吃东西了吗。树井回复:遇到一位外省诗人,他拉我吃了羊肉、血肠还有啤酒。苏颐:在那里,经常遇到外省诗人吗?树井:当地人说六月往后,来的诗人会多起来。苏颐:我查了百度,海子并没有真正到过德令哈,他只是坐火车路过。树井:那有什么关系呢?这是遥远的一座城,在此能找到孤独和陌生,这就够了。苏颐:你那么需要孤独和陌生吗?树井:孤独是对喧闹的背叛,陌生是对日常的反动,没有一个写诗的人愿意靠近喧闹和日常。苏颐给一个嬉笑表情:诗人们喜欢聚在一起吃喝,这不是混入日常吗?你们在火车上聚众朗诵,这不是制造喧闹吗!!树井:这就是诗人们的内心分裂之处,一边约在日常的喧闹里,一边希望自己走开。苏頤:呵呵,你们写诗的人好复杂呀,捉迷藏似的心思。树井无语,贴出一个搞笑图案,仿佛他的耸肩动作。苏颐:对了,百度还让我知道,你们在火车上的诗歌之旅那天,正是海子卧轨的忌日。树井:是的,那天是三月二十六日。苏颐:就是从那天起,你试图去深度理解海子,我可以这么说吗?树井:嘿嘿,也是从那时候起,你试图来深度研究我,我这样说对吗?苏颐扮一个笑脸:是你把我扯进了游戏——你在时间里看别人,我在日子里看你。

之后两天,树井手机仍是睡睡醒醒,不过昏睡的时间居多。他似乎跟日子玩起了躲猫猫。

周六上午,苏颐在床上正懒着,抓来手机点开微信朋友圈,竟跳出树井推送的一张照片:他盘腿坐在戈壁上,飘乱的长发被风送到脸上,一只手伸出镜头之外。苏颐有点儿诧异,因为树井平常很少玩朋友圈,这趟旅行又不希望被人打扰。

苏颐点了赞,又写上一句:玩嗨了,啥时回来?几分钟后,树井回复:已经回来了。苏颐惊喜地坐起身眨眨眼,觉得这一天的活动内容有了方向。她撇开那张照片直接发了私信:回来了就见见我呗。见无回音,又补上一句:我想听你挨饿看星星的故事,我想听你坐在戈壁上的故事。过了片刻,获得回复:我累了,太想睡觉,明天联系你吧。苏颐:你会睡多少时间?树井:睡到醒来为止。

苏颐稍稍有点儿失意。几天不见,她心里冒出跟树井见面说话的冲动。树井的旅行见闻如果摆放出来,应该有长长的一溜儿,这会让闲懒的一天变得忙碌一些。可他要睡觉,把一堆枯燥的时间丢给她,苏颐往后倒下身子,让脑袋撞击一下枕头,然后嘟囔了一声。她在说:“好在明天也不远。”

第二天上午,苏颐果然收到树井的微信,是一个有点儿匆忙的通知:中午在我家集体聚餐,你过来吧。苏颐问:算是接风吗?树井:我请大家。苏颐:可以在餐馆呀,为什么在家里?树井解释:诗人们混在一起喜欢放开了玩,譬如在我家阳台朗诵诗歌。苏颐想想也对,星期天在家里玩,可以更随便一些。

苏颐洗漱过了,将自己周身简单打理一遍,然后出门启动蓝色小车。周日的街道有点儿疏松,不到半小时便到了树井租住的小区。苏颐进入大门把车停好,又怕自己来得太早,就打开CD听一会儿歌。她边听边看窗外,楼房有些旧色,车子们占领了地面各个部位。她记起之前自己在小区门口接送树井数次,却一次也未进来上楼过,好像每次都有一个匆忙离开的理由。或许进入一个男人住处逗留,需要一个恰到好处的机会。

现在,她仍未觉得恰到好处,因为跟一堆人聚饭相比,自己更愿意一个人进入树井的屋子。这个想法让她在歌声中暗自一笑,伸手闭掉开关从车里出来。

她找了一找,很快找到楼门,然后坐电梯上到九楼。一扇门微开,里边传出说笑的声音。她推门进去,见里边已有一群人,那几位认识的诗人基本都在。树井迎出来,很家常地说:“来啦?”又说:“屋子有点儿小,不过比包厢要大一些。”几天不见,树井显黑了,脸上多出一些粗糙。她不便多看树井,眼睛移开打量屋子。屋子一室一厅,厅子的确不大,一张沙发加上一张长条桌子组成主要内容。当然还有个小厨房,里边两个身影在忙碌,其中有那位容易害羞的女诗人。苏颐说:“我能帮着做点儿什么?”树井说:“厨房挤,你就帮着倒点儿水吧。”苏颐就拎着水壶给几只茶杯续水。

现在她仍叫不出这几位诗人的全名,只知道他们叫老何、小巫和坐夫什么的。诗人们似乎在谈论一个涉及情杀的电影故事,黑皮肤胖子小巫说了句什么,髯须脸矮子坐夫便反驳,戴眼镜的长脸老何随后加进来分析。一具尸体和一把手枪在他们嘴里变得扑朔迷离,仿佛一个连电影导演也想不到的阴谋正在形成。

苏颐无法参与他们的讨论,便踱到了阳台上。阳台挺清爽,没有挂晒的衣服,只有一盆未开花的君子兰。往下看,是白色的水泥地,几辆黑色轿车懒散地停着。往左边看,是几条平行的铁轨,铁轨在阳光中晃着亮光,一头扎进绿色树墙,另一头伸向前方的拐弯处。正这么闲望着,旁边一声轻咳,已多出树井的身子。树井说:“这个阳台不错吧?当初我肯租下这套房子,就是看上了这阳台。”苏颐说:“站在同一个地方看风景,再好的风景也会看腻的,何况这里也没啥好风景。”树井说:“对我来说,好的风景不一定是好山水,譬如铁轨,譬如戈壁……”苏颐说:“说说你这次的戈壁吧,我想听。青海、德令哈、戈壁,这些词儿总得带出一些特别的事儿。”树井说:“你还记着我发朋友圈里的那张照片吗?”苏颐点点头说:“坐在戈壁滩上……怎么啦?”树井说:“没见到什么异样?”苏颐想一想说:“没有呀,好像就是装酷。”树井说:“我的身体没有影子。在太阳底下,我的身体居然没有影子。”苏颐吃了一惊,掏出手机摁开——果然,照片中树井坐在那里,身后的地上没有影子。苏颐傻了一下,目光离开手机往旁边看,此时的地上有树井的影子。苏颐说:“你逗我吧?”树井说:“后来我又发现,我看别人时,从对方的瞳孔里看不见自己的影子。”苏颐侧过身子,盯着树井的眼睛,树井也瞧着她的眼睛。明亮的阳光中,她看见自己的脸映在对方的眼眸里,对方一眨眼,自己的脸也跟着晃动一下。她一时忘了初意,只觉得此时的对视是树井使出的一个小小阴谋。这个阴谋有点儿调皮也有点儿调情,像是分别数日后的一次亲近,她心里蠕动着,几乎要伸出双手搂住对方的腰。但在这时,一列火车出现了,在轰隆隆的声响中很有气势地驶过。火车声响里,树井说:“我找不到我的影子,你的眼睛里没有我的影子。”苏颐说:“我才不信呢。”树井说:“我的影子丢了,丢在你的眼睛里,我倒也愿意。”苏颐乐了说:“树井,这也是你的死亡体验吗?还是一种抒情表达?”

屋里传来开饭的招呼,树井苏颐回到房内。一帮人在长桌前坐下。桌子上摆满了颜色不一样的肉鱼蔬菜,各种香味相互渗透。一瓶红酒被打开,伸向几只杯子;一瓶饮料也被打开,伸向另几只杯子。随后一声吆喝,一群杯子升到空中,集体碰撞一下。

大家边吃边聊。黑皮肤胖子小巫问树井:“你的八十一天倒计时差不多了吧?”髯须脸矮子坐夫抢先回答:“这事得认真,我替他攒着日子呢,今天刚好攒够了。”戴眼镜的长脸老何说:“从理论上说,今天是你的死亡日,发表一下体验结束语呗。”树井摇摇头说:“可以不着急,在死亡到来之前,一切都还是体验。”黑皮肤胖子小巫说:“体验得融入角色,一个人临死时应该紧张、恐惧或者茫然,你似乎过于冷静了。”髯须脸矮子坐夫说:“那也不一定,当死亡真的逼近时,激烈的情绪会撤退下去,宗教的想法会悄悄按摩你,让你安静下来。”戴眼镜的长脸老何呵呵笑了:“你们讲这么多,好像你们是体验人似的……得让树井说!”树井笑一笑说:“我只能说这八十一天,时间很长又很短。”容易害羞的女诗人插了一句:“我不相信八十一天是随随便便的数字。”树井说:“你的不相信是对的,我把体验死亡的终点定在今日,是为了一个简单的理由。”容易害羞的女诗人说:“什么理由?”树井说:“许多年前的今天,我从诸暨小村被送到这个城市,从此丢掉了故乡。”黑皮肤胖子小巫说:“你来的时候那么小,这个城市为什么不能成为你的故乡?”髯须脸矮子坐夫说:“你回诸暨找来找去,就没找到记忆中的东西?”树井说:“故乡其实是一种感觉,我没找到那种感觉。”戴眼镜的长脸老何说:“这句话不稀奇,但也算是一句体验结语,还有吗?”树井说:“那天晚上在德令哈,天上有许多星子,我抬着头看,旁边有个小孩儿也抬着头看。我就问小孩,你干吗要看星星。他瞧我一眼说,这是秘密。然后他又問,你干吗也看星星。我说,这是秘密。”容易害羞的女诗人说:“什么意思嘛?”树井说:“我当时忽然有点儿明白,从小孩儿到死亡,一个人的一生其实就是一场秘密的战争。”戴眼镜的长脸老何说:“这也像体验结语,我给你算上。还有吗?”髯须脸矮子坐夫说:“还有该是关于女人的了——德令哈的晚上,你不关心人类,但总得想想哪位姐姐吧?”树井不言语,端起酒杯呷了一口。黑皮肤胖子小巫说:“在那个边远地方,那天晚上树井应该在想:姐姐,我穿过大半个中国去体验你!”一群声音哄笑起来。

笑声回落后,诗人们认真起来,开始讨论树井以后的日子。他们的意思是,玩也玩了体验也体验了,树井接下来得找份像样的差事。戴眼镜的长脸老何说:“你丢掉一份工作,肯定赚回一些诗作,算是扯平了,然后呢,然后还得回到往常的日子。”髯须脸矮子坐夫说:“生活就是一个局,我们拳打脚踢一下,或者天马行空一下,然后拐过一角,又被生活绑架了。”黑皮肤胖子小巫说:“很多时候,对于生活我们只能取得嘴巴上的胜利,譬如诵诗,譬如议论,譬如饮酒。”他拿起酒杯狠狠喝了一口,脸上调动出胜利者的表情。大家呵呵笑起来。树井沉默一下,扭头问苏颐:“你怎么老不说话?”苏颐说:“我嘴巴也没闲着……东西好吃。”树井说:“我想听你说点儿什么。”苏颐想一想说:“我记得你说过要吃二十顿美餐,在倒计时的时间段里。今天这是第二十顿吗?”树井说:“美餐不美餐其实是相对的,譬如在青海饿上一两天,一块牦牛肉就是一顿妙食……我是说在二十顿美餐这件事上,的确有些模糊。”苏颐说:“那么恋爱呢?你还说过要谈一回有味道的恋爱,谈了吗?”树井愣了一下,轻笑一声说:“恋爱这件事……也是模糊。”苏颐说:“其实同样模糊的还有死亡和生活,当我们老是谈论死亡和生活时,我们到底想谈论些什么?”苏颐的话似乎有点儿突兀,众人静了静。戴眼镜的长脸老何说:“是呀,我们说了这么多我们到底想谈些什么,其实还是模糊。”髯须脸矮子坐夫说:“既然模糊,咱们就不谈论了。”黑皮肤胖子小巫说:“既然不谈论了,咱们朗诵诗吧,朗诵比谈论好。”

黑皮肤胖子小巫第一个走向阳台。阳台双门拉开,像个小的舞台,只是显得平视。黑皮肤胖子小巫拎过去两捆废报纸扔到地上,站上去高出地面一截。他清一清嗓子,煞有介事地说了几句开场感言,然后朗诵了一首自己的诗。由于一边朗诵一边回忆诗句,过程有点儿磕绊。接下来是戴眼镜的长脸老何,他比较快地进入严肃语境,背诵了一首里尔克的《豹》。在他的声音里,一只豹在铁笼内走来走去,“强韧的脚步迈着柔软的步容,步容在这极小的圈中旋转。”之后出场的是髯须脸矮子坐夫,他端着玻璃杯走到阳台踏上报纸,仿佛真的登上一个隆重的舞台。他用温柔的语调朗诵了一首爱情诗,中间情浓之时,还呷了一口红酒,似乎表示女人跟红酒一样可口。

苏颐瞟一眼树井,他明显有点儿走神,目光定定地像在脑子里挑拣哪一首诗。髯须脸矮子坐夫返回座位时,树井才定下主意似的抬起眼睛,取了酒杯喝一口放下,然后走到阳台站在报纸上。他没有开场白,直接朗诵自己的一首诗,题目叫《最后的知道》:

在城市的瞳孔里,

我看不见自己的身体,

仿佛乳房是记忆中的故乡,

我找不到小时候的水井。

命运和我,

相互不向对方敬礼,

把我葬在诗里吧,

就算这是一次和解。

太阳底下,

丢掉最近的影子,

那是有了新事,

我听到远方的通知。

用死来思考死亡,

不失为一种可靠的方法,

就像不愿醒来,

是为了梦想在梦中兑现。

朗诵过程中,树井的脸一直显着安定,仿佛诗句里的激动已被提前过滤掉,剩下了冷静的表达。倒是一阵风吹进阳台,将他的部分头发撩起,也让他静淡的脸有了动感。

朗诵完毕,树井没有马上走下报纸。他轻轻松一口气,眼睛望向屋子里的人,脸上浮起一丝微笑,同时身子往后挪动一下。在此一刹那,苏颐脑子里闪过一道惊恐的电光。可是显然晚了,树井的身体使劲向后仰去,以一个并不优雅的姿势跌向天空。

天空留不住内容,仍是空的。

苏颐胸腔内爆出一个声音,卡在了嗓子里。她带着这道搁浅的声音扑到阳台上往下看,在两辆黑色轿车之间,一只身影一动不动躺在白色水泥地上,像一个字写在了一张白纸上。

在几秒钟的空寂之后,苏颐终于发出了长长的尖叫。

树井是和一些玻璃渣子一起躺在地上的。他向后坠下去时,身子盲目而准确地砸中了一辆小车的挡风玻璃,然后摔到水泥地上。也许是冲击力太大,钢化玻璃竟溅出少许碎粒。

救护车到来时,树井手脚打开静卧着,脸色苍白,嘴角渗血,只有睫毛还在微微颤动。这微微的颤动让苏颐没有完全掉入绝望。

苏颐一脸虚汗追着救护车到了医院,候在手术室外。等在那儿的还有一群诗友和匆匆赶来的树井父母。树井母亲坐在椅子上抖着身子,不停地问:“摔得重吗摔得重吗?”

差不多五个小时后,一位白大褂医生从手术室出来,用节约的口气介绍了树井伤情。随后,苏颐看到病历上的文字:脑部未受明显损伤,意识基本清晰;脊椎骨第五节与第六节、第九节与第十节之间发生脱离,神经束断裂;前胸以下躯体完全失去知觉,肌力降至零级;发声器官未见异样,但出现暂时性失声。

树井没有轻易死去,不过他的躯体和嘴巴一起,在这一天熄了火。

树井在医院待了两个月,因抵挡不住昂贵的医疗费,只好拉回父母家。其间几位诗人同伴曾计划在文学圈发起捐款或众筹,被树井拒绝。树井的拒绝方式是定定盯住他们的脸,一下一下地摇头,摇了许多次。大家只好放弃行动,自己几个凑了些钱,添到树井已不多的余钱里。树井的租住房刚好到期,也已退掉。

树井的回来让父母陷入困境。他们将客厅的茶几撤走,摆上一张床。问题是床上的儿子需要太多的照料,他们的体力已难以应付了。苏颐每天都来一下,但也无法担任服务的角色。过几日,苏颐自己掏钱从介绍所带来了一位保姆。保姆是个山村农妇,看样子能吃苦肯出力,并說自己是诸暨人。苏颐听着心里一动,便挑定了她。

保姆的到来并未让情况变得晴朗。她能够解决树井的大小便失禁、翻身擦洗等要事,但让狭小的屋子更显拥挤——她就睡在旁边沙发上。同时,她也带来了山村的不卫生习惯。没有多久,与树井有关的脏物在屋子里随处可见。更不好的是,树井的皮肤难以避免地出现了溃烂,接着又出现腐臭。苏颐每次来,都能接收到不好闻的气味。

树井父母的心情几乎崩塌。树井父亲整天一言不发。树井母亲则喜欢用碎语指责保姆,常常弄得保姆不知所措。一日,保姆接了一个方言电话,然后提出要走。这个要求来得突然,树井父母有些着慌,马上通知给苏颐。苏颐下了班赶紧过来,问保姆怎么回事。保姆说:“儿子来电话催了,要我回去照顾孙子。”苏颐说:“以前怎么没听说你要照顾孙子?”保姆说:“儿子在外打工,現在想把孙子送回家了。”树井母亲低了声调说:“你走了我们怎么办呀?”保姆没听出这话的幼稚,想一想说:“我看你们也是好人,有一个办法不知行不行?你们给我工钱,再加一份饭钱,我把病人拉回去照顾。反正在这儿是照顾,回家里也是照顾。”

保姆的话让苏颐和树井父母同时发愣,但不能说话的树井有了态度,他嗓子里不断发出呼呼声响,大约是说一声:“好!”显然,保姆的这个主意将树井的暗色日子捅开一个口子,射入了一点儿亮光。

苏颐开着车再一次将树井拉到诸暨。此时已是初秋,风景有点儿好。不过树井只能躺在后座上,无法打量一路上的山色和溪流。

在保姆的提示下,车子花了不少时间到达一个叫天岭村的地方。村子不大,散散落落的显得有些旧败。汽车的喇叭声招来了一些村民,他们的脸上装满了兴趣。当树井特殊的形体从车内卸下时,他们的表情转变为惊奇。他们一时不明白这辆车子为什么带回如此一位城里人。保姆也不急着解释,但她的凯旋态度让村里人相信捎回的是一副战利品。

保姆把树井安置在一间低矮的木屋里。这间木屋显然已有些年头,光线暗淡,屋角堆着杂物,房门甩来甩去的。保姆有些腼腆地说明,她家房子不太争脸,这间屋子是眼下还算拿得出手的。她说话的当儿,没注意到苏颐正认真地盯着屋顶看,那里有一张硕大的蛛网。

苏颐离开时放不了心,对保姆说:“有啥事你随时打我手机。”保姆说:“我每顿把他喂饱,没啥事的。”苏颐看看树井的眼睛,又用手摸一下他的脑袋,说:“过些天我再来看你。”

回到杭州的苏颐照常上班,做各种无趣的杂事。但她心里是没法踏实的,忙碌中得了闲,就主动拨保姆的那只简易手机。

第一次通话,保姆告诉她,一切都好,就是昨天夜里出了点儿小意外。她问:“什么小意外?”保姆说:“他的小腿和脚趾被老鼠咬了。夜里老鼠出来找东西吃,吃到他身上了,他不知道赶。”

第二次通话,保姆说:“他身上有几块腐肉,都变紫色了,不去掉会越来越大。”苏颐问:“怎么个去掉?”保姆说:“这事儿也不能叫别人干,我自己把刀磨快了,试着割几下,挺顺手的。他看着我的刀,也不叫痛。”

又一次,保姆在手机里说:“现在最不好的是我不懂他的意思。饭够不够,菜淡了还是咸了,啥时出大便,这些他都不想让我知道……当然也不怪他,他不会说话了嘛。”苏颐说:“那他平时咋样?老在睡觉吗?”保姆说:“不爱睡觉,他喜欢睁着眼睛想事儿,我看他老在想事儿。”

保姆的口气每一次都挺轻松,但每一次都让她难过,并催动她脑子里的许多猜想。

为了稳住心神,白天她时不时地抽烟,她的烟瘾明显见长了。晚上回到住处,她就让自己看电视,什么七头八脑的节目都不躲,不求内容,只求看累。

有一天苏颐看一个休闲节目,电视里的人在玩一个娱乐游戏。她看着看着脑子暗去,竟睡着了。很快,一个梦来到了她的眼前:树井躺在木屋的床上,苏颐坐在旁边。屋子里挺安静,他们眼睛看着眼睛。苏颐说:“你的身子被老鼠咬了还被刀子割了,知道吗?”树井眨一眨眼。苏颐说:“我明白,你是说你活在两次死亡之间,肉身已经不重要了。”树井又眨一眨眼。苏颐说:“我懂的,你想瞧瞧一个丢了身体的诗人到底还有怎样的思想,你在等待自己的谜底。”苏颐叹了一口气,说:“可是你这样太苦了,而且这世界没一个人真正懂你,我也只是懂你一部分。”树井轻动一下嘴巴。苏颐说:“你想让我离开你,对吗?这个我不会答应。”苏颐又说:“我会继续赚钱给保姆,让她好好待你。既然是多余的日子,那就一直多余下去好了。”树井脸上出现了一丝笑意。苏颐也轻笑一声说:“现在我知道,从咱们相遇的那一天起,我的日子和你的日子已绑在了一起。”

梦醒了。屋子里的气息有些恍惚。

苏颐愣一会儿,感到口渴,便起身去桌子边倒了一杯开水。开水有点儿烫,她就站在那里,端着杯子静静地等。寂寞中,她突然想:刚才,我看见了他的笑,百分之一浓度的笑。

选自《十月》2017年第5期

原刊责编 宗永平

本刊责编 鄢 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