描彩

2017-11-14 19:21季大相
散文百家 2017年11期
关键词:黑白照片老照片工友

季大相

这是一位年约四十岁的中年人,披肩长发,下巴一撮浓密的黑胡须比拇指长。他坐在一张合页小板凳上,腿上支着夹板,手抓画笔全神贯注地在描摹,完全是一副艺术家的派头。初见之下,以为是大画家在写生。

他手中的画笔,左点右涂,却是在给黑白照片描彩。

那是1992年秋的一个周末,我在京城的一条小胡同旁見到他。他聚精会神,目不斜视,旁若无人,挥舞着手中的画笔,好像在创作巨幅作品,略作停顿的搅扰,便会打断思路和灵感似的。可他面前,明明是一张黑白照片。

我和旁边站着的几个人一样,与他素不相识。不同的是,其他人手里都抓着三五张黑白照片,等候他加工描彩。而我,纯粹的是瞧热闹的看客。

一张黑白照片夹在夹板上面,照片上的一位十七八岁的姑娘,风姿绰约。旁边是一位五十开外的大妈,我扫了一眼,判断出照片上的姑娘就是那大妈的少女时代。他大腿的右侧摆放一张小方桌,桌面上有序地码放着一只只小碟子,碟子里是红、黄、黑、绿等各色颜料,碟子边沿还搭支小画笔。看得出,他很讲究运笔用色,绝不让颜料混杂。

他一笔一画,不时地挑换着画笔,在脸颊上轻点几下,原本黑白分明的脸蛋,瞬间变成红扑扑的娇柔羞态。格子衬衫上的碎花,红绿相映,照片上的人,在他的笔下渐渐地生动起来。终于,他抬起头,放下了手中的画笔,将照片端详了一番,面露一丝得意之色。那位大妈从他手中接过照片,两眼立马放光,带电似的,犹如穿越时光隧道,一片红晕涂抹双颊,徜徉回少女时代,陶醉怡然。

大妈将照片包裹在一块白色素净的手帕里,再将手帕夹进一本旧书中间,小心地将书放进布质手拎包里,仿佛那不是一张旧照片,而是岁月静好的风景伫留心房。她掏出一块五毛钱递给他,说:“谢谢画家。”转身离去。走出约二十米开外,她又停下脚步,从包里掏出书,从中取出手帕,一层层地打开,将照片托在手中仔细端详,像是欣赏大明星玉照般虔诚。

“看把那老大妈美的。”有人冲着她的方向调侃,逗得大伙都笑起来。

朋友车子过来,载着我按预约去办事。待我返回再次路过时,只有一位中年女士坐在他身旁的一只合页小板凳上等候,盯着他面前夹板上的照片,嘴里嘀咕着,他一边点头,一边挥笔涂抹,似在接受大考般庄重。

他的周边,清静了下来。

黑白照片在他的笔下,破茧成蝶,摇身一变成为华丽的彩照,变魔法般的神奇。我再次站在他的身侧,画板上的老照片斑驳陆离,头部剥离掉一小半,衣服部位有几个黄色斑点,残缺不全。根据女士的描述,他运笔围绕原线条勾勒,头发、眉毛、衣襟……照片上的人慢慢地生动起来。

“妈妈,我妈妈就是这个模样……”女士“霍”地站起身,端详着照片,两行清泪从面颊滚落。

那女士是客居京城的四川人,多年未回家乡。前不久母亲病故,只在家里找出这么一张残缺的黑白照片,经他的描摹,母亲的形象又栩栩如生地呈现在面前,这是心灵的救赎,更是一份亲情的珍藏财富。“丹青圣手”、“妙手回春”等等的赞美之词,现场送给他皆不为过。

那女士离开后,暂无客人。他站起身,舒展双臂,活动筋骨。

他向我一笑,点下头,主动地招呼:“您好!”

我忙不迭地回应,“您好!”

他并不像工作时那般刻板,且是位十分健谈的人。通过简单的交流,我得知他毕业于A省的一所美术学院,回家乡当了四年中学美术老师,可他的理想是成为一名有所建树的画家。他报考中央美术学院研究生,连续两年皆以微弱差距名落孙山,成绩却远超其他美术院校的录取线。有人劝他务实一些,他却索性辞掉工作,当起了“北漂”,自费参加某知名教授举办的晚间书画高级提升班,积极备战再考,终极目标铁定为中央美术学院,他认为,在美术界要崭露头角,起点绝不能低。

“北漂”在京城,辅导费、租房费、生活费等等,支出庞大,很快便面临经济窘迫的状况。他无法向家人开口,唯自食其力,初始靠打零工补贴费用。一次,一工友拿出张黑白照片,说照片上的女人是自己的妻子,是家乡有名的大美人。可惜,黑白照片难显风采。他接过照片看了看,说我给照片描彩。工友将信将疑,反正就是一张照片,让他折腾去,等着戳破他的“牛皮”。他看出一群工友“坏坏”的笑,并没多言,同样报以一笑。

第二天上班,他将照片递到那位工友手中,一瞧之下,工友惊呼起来,“出神人了……”把工地上的人吓了一跳,以为其神经出毛病了。不过,待看过经他描彩后的照片,大家都异口同声地说出两个字“神了”。大家瞅他的眼光,满含敬佩之色。

此后,又陆续有工友拿来陈旧的黑白老照片请他描彩。再后来,工友们劝他去摆摊,给黑白老照片描彩,不要在工地上枉费了一身神技。他笑笑,对他来说,给照片描彩只是小儿科的技法。不过,他接受了大伙的建议,携带一套绘画的工具,经营起给黑白照片描彩的行当。那帮工友真给力,通过各种途径找来黑白老照片,让他描彩,帮他吆喝宣传,渐渐地,他给照片描彩的名声传出去,来找他描彩的人渐渐地多起来。有的人偶然路过见他给照片描彩,亦怦然心动,下次再来时,手里便会多出几张黑白老照片。京城太大,人员流动太频繁,有做不完的生意资源。

他不但在原有的基础上描彩,还会主动征求顾客的意见,依据老照片的环境,运用技巧添加上山水、花草、小动物之类的背景,自然谐和,更具立体感。他的收入,是做工的几倍,维持支出绰绰有余。

因为工作关系,我多次路过他摆摊的那条小胡同,先后几次与他作了简短的交流,彼此很投缘。我试探性地询问他姓名,他只是笑笑。有一次他主动告诉我,又要考试了,如果顺利的话,他会与我交换联系方式的,言下之意,姓甚名谁届时揭晓。如此相约,也是他激励自己的一种方式吧。

后来,我因工作调动,走得匆忙,未能去与他道别,从此失去了音信。

时光一晃,二十余年过去了,不知他当年是否如愿踏入了中央美术学院殿堂,前途是否顺畅?也不知中国当代知名书画家的群体里,有没有他的一席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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