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垭人家

2017-11-17 13:09向本贵
民族文学 2017年10期
关键词:竹鼠兴业

“曾子齐,我们是来听你唱歌的。”

开始的两年,每年腊月回家过年的时候,钱兴业和陈大杰来曾子齐家的第一句话,就是这样说。

曾子齐当然会给他们唱歌。不在意他们说话的口气带着醋味儿,也不在意他们的那一身打扮分明是在他面前炫耀。皮鞋擦得锃亮,笔挺的西装,红领带,蓝领带,还理着一个飞机头,比城里人还城里人。而他,棉衣有几个补巴不说,补巴里面的棉絮怎么就偷偷摸摸地从缝隙里钻了出来。脚上穿的黄跑鞋满是泥泞,一头猪鬃样的头发像是在跟谁生气,张张扬扬地在寒风里抖动。他却像是吃了笑鸡婆肉,脸上的灿烂怎么都掩藏不住,眼里还放光。他认定,过几年他的事业就会兴旺发达起来,他们有的,他都会有,还能如愿以偿,抱得美人归。那时,你们的眼珠子发绿吧。

后来的几年,钱兴业和陈大杰腊月回来过年,同样要来看望曾子齐的,说的还是同样的话,话语里却是没有了醋味儿,还带着同情,带着怜悯,离去的时候,会在曾子齐的口袋里塞几张红票子。曾子齐也不拒绝,眼里有泪水在晃动,心里说,兄弟还是兄弟啊。

曾子齐、钱兴业、陈大杰三个人从小一块长大,好得如亲兄弟。什么时候三个人心生芥蒂,只有他们自己心里明白,只是不说出来罢了,但他们却是常常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互不相让,争得面红耳赤。曾子齐说:“《谁不说俺家乡好》写的就是我们畔溪村。一座座青山紧相连,一朵朵白云绕山间,一片片梯田层层绿,一阵阵歌声随风传;绿油油的果树满山岗,望不尽的麦浪闪金光,喜看咱们的胜利果,幸福生活万年长。你们说,这不是写我们畔溪是写的哪里?”

三人住的村子叫畔溪,二百多户人家,村前有一条贯穿南北的国道,国道外面是一条清沏见底的小河,村后是一层一层梯田,再往后,就是山了,山还层次分明,前面低,后面高,似大海的波浪,云朵像棉花,又像是飘带,在山间缠缠绕绕。那阵还不兴去城里打工,梯田里全都插的水稻,五月,禾苗绿油油,八月,又是另一种景象,层层黄熟,空气里氤氲着丰收的芬芳。

钱兴业不说话,眼睛盯着陈大杰,脸上的表情十分丰富。三个人,钱兴业长得最壮实,力气也最大,曾子齐嗓子最好,唱歌像是吹唢呐,陈大杰却是能说会道,两片薄薄的嘴唇像是微风吹动树叶一般,道理也就一串连着一串,时不时还会从嘴里蹦出一个新鲜词儿。

陈大杰果然开口了:“非也,我们畔溪村没有绿油油的果树满山岗,也没有望不尽的麦浪闪金光。”

非也两个字是中学语文老师上课时说的。语文老师淡眉浓髯,戴一副老花眼镜,也不知道他读过多少古书,背得多少古诗词,讲课时嘴里总不离之乎者也。此时,陈大杰却将非也二字拿来否定曾子齐。

曾子齐反驳说:“麦浪其实是有的,没听说过么,我们还没出生的时候,农民都在集体做活儿,满山遍野种的粮,风吹麦浪,那个壮观。”

陈大杰就真的来气了:“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谁不说俺家乡好》是电影《红日》的插曲,中间还有一段呢,弯弯的河水流不尽,高高的松柏万年青,解放军是俺的亲骨肉,鱼水难分一家人。怎么是写我们畔溪村?你听我们畔溪谁说我们咱们了,俺了。”

曾子齐无言以对,无奈地回过头来,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邹歌琴。他当然知道,邹歌琴此时心里肯定不高兴的。

三个人争来斗去,各不相让,为的就是站在一旁的邹歌琴。说白了,三个人都喜欢邹歌琴,只是表达的方式不同罢了。有人欺负邹歌琴,钱兴业会毫不犹豫地挺身而出,邹歌琴跟人吵架,陈大杰表现的机会就来了,两片薄嘴唇会杀得对方片甲不留,落荒而逃。曾子齐就只有时不时地在邹歌琴面前哼唱《谁不说俺家乡好》。他自以为,最能打动邹歌琴的,还是自己。

邹歌琴也住在畔溪村,她家在村子后面的山脚,他们三个人住在村口的国道旁,但村子后面的邹歌琴家却成了三个人的集聚之地,小的时候,四个人一块玩过家家,邹歌琴给他们三个人都做过媳妇儿,也就在那时,三个人在心里发誓长大了要把邹歌琴娶回家。邹歌琴长得漂亮,漂亮的姑娘谁不喜欢?再听听邹歌琴这名吧,非同一般啊。农村女孩的名不都是花呀秀呀妹的么,可邹歌琴的父亲却给他的女儿取了这么一个文艺范儿十足的名。闻其名而知其志。况且,邹歌琴唱歌的嗓子又是那样的清纯、甜美。

四個人是在邹歌琴父亲的歌声里长大的。按现在的话说,邹歌琴的父亲年轻时一定是个文青了。也不是,他只上过两年学,勉强才把自己的名子写得不像是蚂蚁上树,哪有能耐排列组合诗歌或是散文之类的文青们最爱显示自己才华的长短句。邹歌琴的父亲只是爱唱歌,还只会唱《谁不说俺家乡好》一支歌,还一直认定,这支歌写的就是畔溪,唱的时候也只唱前后两段,把中间一段略去。常常,还要女儿跟着唱,邹歌琴有父亲的遗传基因,还真的把《谁不说俺家乡好》唱得有模有样了。她父亲就把眼睛盯着女儿旁边的三个男孩,钱兴业和陈大杰连忙往曾子齐身子后面躲,曾子齐却是把胸口挺起来,也把《谁不说俺家乡好》唱得像那么一回事儿,邹歌琴的父亲连声说好,还把大拇指伸在他的面前晃了晃。

三个男孩不知道邹歌琴的父亲怎么只会唱这一支歌,邹歌琴说她也不知道,问父亲,也不肯说,得意地把歌子唱得更加的转了弯儿。还是邹歌琴的母亲给他们解开了谜团。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农民还没听说过电视呢,广播也不是村村都有,农村的娱乐活动就是望眼欲穿地等着县电影队一年下来一次两次放电影,像是过节一样,全村都沸腾起来了。那时邹歌琴的父亲还是个孩子,看过《红日》,居然就学会了里面的插曲《谁不说俺家乡好》。村里人都对他刮目相看,说他日后也去电影里唱歌吧。那是万万不可能的。但那话却是潜藏在邹歌琴父亲的心里难以放下,二十多年后结婚生子,他借了村小学老师的一本新华字典,翻看了三天才给女儿取的名。这辈子自己没能去电影里唱歌,日后一定要送邹歌琴去读音乐学院,做歌唱家。

只是,爱唱歌的农村汉子,美梦未成身先死。在邹歌琴读高中二年级时,父亲患癌症去世,她只得辍学了。母亲的身体一直不好,没能力送她读书,更没能力让她日后实现父亲的遗愿。邹歌琴辍学不久,钱兴业、陈大杰、曾子齐三个人也都回来了,他们说日后即便考上大学,家里的条件也送不起,还不如早点回来。邹歌琴十分感动,她知道他们心里想的是什么。

钱兴业说:“我们去打工吧。”

邹歌琴说:“我娘的身体不好,我怎么走得脱身?”

陈大杰说:“也行,我们去挣钱,给伯娘治病。”

钱兴业和陈大杰去城里打工,曾子齐却没有去。按说,最该去打工的应该是他。他的父母去世早,跟着爷爷长大。前不久,爷爷也去世了,不去打工挣钱过日子,待在家,谁养活他?

那些日子,曾子齐像是中了邪,整天扛一把锄,嘴里唱着歌子,在村子后面的茅草坡上东瞅瞅,西瞅瞅。

那片茅草坡叫芭茅垭,是曾子齐家的责任山。小时他一直责怪父亲那时分田地山林的时候手有多臭,抓阄怎么就抓了这么一片只长芭茅没有树木的荒山,现在,他却是喜欢上这片茅草坡了。

前几天去邹歌琴家借书看。说白了就是找个借口跟邹歌琴见个面,说几句话。他还想呢,钱兴业和陈大杰都打工去了,多好。邹歌琴却是一副急匆匆的样子从家里走出来,说她娘又病了,吃不下饭,她想去镇子上的野味店买个野味钵子来:“我娘一生病就想吃野味钵子。不然,一口饭都吃不下的。”

曾子齐踅身回家,扛着锄就到芭茅垭来了。那阵他们在镇中学读书的时候,就知道镇子上有家野味店,生意十分的红火。其实,野味店只是出售一种野味,竹鼠肉。畔溪人叫芭茅老鼠,比老鼠大,就吃芭茅的根,还不喜阳光,整天在地下打洞,偶被人抓着,也是一副憨态可掬的样子。但它的肉特别好吃,鲜、香、嫩。不然,镇子上那家野味店就不会整天食客不断,还做成火锅钵子,网上销售。也不知道赚了多少钱了,原来的木屋变成了三层楼的砖房,店门前的坪场上什么时候又开回来一辆大奔了。

村后他家的那片茅草坡上就有竹鼠。挖竹鼠还不难,站在山脚对着茅草坡张望,哪丛茅草叶子枯了,黄了,肯定是被竹鼠给打洞啃吃了根。在这丛芭茅四周找找,把竹鼠用来逃命的洞口给堵上,再顺着一条洞挖,肯定能逮着竹鼠的。

果然,第三天曾子齐就有了收获,他在芭茅垭挖到了一只壮硕的竹鼠。不是说前两天他就没有挖着竹鼠,挖着了,是没有逮着,别以为洞子里有竹鼠,就一定能逮着,山里的精灵,自然有它们的脱身诡计,眼见着竹鼠就挖出来了,一不小心它们就会嗞溜一声从你的胯下逃窜。让你一天的劳累白费,气得吐血。

邹歌琴当然高兴,红着一张俏脸儿说:“子齐,你真好。”

曾子齐开始的想法,只是挖只竹鼠给邹歌琴,让她做成火锅钵子给她娘吃,絕对比店子里的火锅钵子要好。店子里火锅钵子的竹鼠肉是家养的,能赶上纯野生的竹鼠肉香嫩么,这才是地道的山珍。

他寻思着,自己不去打工,不就是那个目的么,邹歌琴的老娘要是能经常吃到竹鼠肉,邹歌琴就不仅仅是红着脸说子齐你真好的话了。办法当然有,自己养竹鼠。镇子上那家野味店喂养竹鼠的养殖场他去看过,有学校的操坪那么大,里面有几千只竹鼠,这边喂养大了的竹鼠杀了做火锅钵子,那边的母竹鼠又一窝一窝地生下小竹鼠,还是供不应求。

就是说,竹鼠是可以喂养的。就是说,喂养的竹鼠,邹歌琴的母亲吃不完,还能卖钱的。

曾子齐在芭茅垭挖了几个月,把一面偌大的芭茅坡翻了一遍,还真的有所斩获,挖到了十二只竹鼠,九只母的,三只公的。这时,邹歌琴也不让他杀了让老娘吃了,她知道他心里想的什么,说:“我还真有点喜欢你了。有什么打算,你就大胆去做吧。”说这话的时候,漂亮的姑娘不再只是脸红,明眸里,除了妩媚,还有别的内容。

这年腊月,钱兴业和陈大杰回家过年,除了要曾子齐唱《谁不说俺家乡好》,还看了他的竹鼠养殖场——他把自家的木屋壁板打通,做成一格一格的小房子,里面有几十只毛绒绒的小家伙。

曾子齐把一支歌唱完,开始介绍他的竹鼠养殖场,过后就给他们算账,一只母竹鼠一年生几窝小竹鼠,小竹鼠长成大竹鼠又开始生小竹鼠。发展到一定的数目,就可以卖钱了。

曾子齐的账没算完,他们却走了,他们去了邹歌琴家,邹歌琴的母亲病重,看来是没有多少时日了,他们除了给邹歌琴一点钱,陪着她掉一阵眼泪,还对她说,老人走后,希望她能跟他们一块去城里打工。邹歌琴却不依着他们的话往下说,她说的也是曾子齐办竹鼠养殖场的事,养殖场办成功了,比在外面打工不会差的,还不用背井离乡。钱兴业和陈大杰当然听得出来,他们俩谁都没戏了。

过后,钱兴业和陈大杰两年没有回来,但他们家却变了样,两家的父母把旧木屋拆掉,修了新砖房,陈大杰家修的一层,钱兴业家修的两层,白墙青瓦,在畔溪村众多的旧木屋中间,显得格外的气派。第三年腊月钱兴业和陈大杰回来的时候,各人的身后还跟着一个姑娘,他们说是在厂子里打工时谈的女朋友。

那时,曾子齐不再养竹鼠了,他办了乌梢蛇养殖场。他说养竹鼠也是要技术的,开始的时候,竹鼠老是打架,你死我活的,后来,母竹鼠生小竹鼠也不好好带,还把自己的亲骨肉吃掉,再后来,就生病,拉稀,打瞌睡,喂竹鞭不吃,喂芭茅根不吃,喂胡萝卜也不吃。眼睁睁看着刚刚发展起来的上百只竹鼠死去,却是束手无策。几年的心血,几年的辛劳,连同他和邹歌琴的憧憬,全都化为泡影。

镇子上那家野味店却是越来越红火,除了竹鼠火锅钵子,又开发出了乌梢蛇火锅钵子,不但好吃,还有药用价值,说是吃了能美容,还能治疗风湿关节疼呢。乌梢蛇自家的芭茅垭也有,专门偷吃竹鼠的幼崽,一条一条养得扁担长,胳膊粗,但乌梢蛇比竹鼠难抓,见着人,嗞溜一声就不见了踪影,只留下一阵腥风。曾子齐跟踪了没多久,脸上就露出笑来。再狡滑,也是斗不过人的么。他的肩头除了扛一把锄,还扛着一根长竹竿,依着芭茅晃动的地方一竹竿打下去,再去寻找洞子。乌梢蛇无路可逃,只得往土洞里钻,正中了曾子齐的下怀。

抓来,还是放养在过去养竹鼠的格子屋里,曾子齐就又换了新的工作,整天去抓青蛙和老鼠给它们吃。

钱兴业和陈大杰当然知道,曾子齐养竹鼠失败一点不气馁的原因,是他的旁边站着的邹歌琴。花朵儿一样的笑脸,含情脉脉的眼神,累了,再来个男女声二重唱,失落的心也会为之抖擞,发冷的身子也会变得热气腾腾起来。

“什么时候结婚可要对我们说一声,我们也要赶回来喝杯喜酒的。”

两人已经没有了嫉妒,送上的是由衷的祝福。

曾子齐看着一旁的邹歌琴,邹歌琴不做声,回望的眼神却是多了内容,曾子齐就说:“歌琴说了,乌梢蛇养殖场办成功了,就请你们回来喝喜酒,吃乌梢蛇火锅钵子。”

钱兴业和陈大杰带着他们的女人去城里之后,几年没有回来,也没有接到曾子齐请他们回来喝喜酒的电话。那年的腊月,两人再回畔溪过年,不仅仅是带着女人,怀里还都抱着孩子。

当然是要去看看曾子齐的。却没有见着,他家的那栋破旧的木屋也不见了,变成了一栋三层楼的砖房,两人的眼珠子有点发绿,这才几年,曾子齐大发了啊。可是,从楼房出来的不是曾子齐,也不是邹歌琴。而是一个穿戴时髦的陌生女人。问她,才知道曾子齐没在这里,搬到芭茅垭去了。

两人就去了芭茅垭,还带着满腹的狐疑。

天色阴沉,寒风呼啸,看样子要下雪。正好让忙碌了一年的农民消停下来,做豆腐,打糍粑,煮猪头,还要贴春联,放鞭炮,欢天喜地过年呢。

村子后面的山腰那栋旧木屋却是形单只影地在寒风中颤抖。钱兴业和陈大杰都认得,那就是曾子齐的木屋,不过挪了地方,从原来的村口搬到芭茅垭来了。

“什么……情况啊?”爬上一段小坡,钱兴业已经气喘吁吁,一句话分做几段才说完整。

“只怕情况不妙。”陈大杰走几步,又得停下来等他,心里也犯了嘀咕,这几年,曾子齐身上可能又发生什么了。

来到木屋前,门关着,叫了几声曾子齐,没有动静,又喊邹歌琴,还是没人应答,这时,他们却听到《谁不说俺家乡好》的歌聲从那边山坡上飘过来。

两人就去了木屋后面的山坡。曾子齐正在山坡上挖地,身上的破棉衣也脱了,挂在旁边的桃树枝上。

过去满山坡的芭茅,如今不见了,而是栽的桃树,一行一行,已经一人多高了。曾子齐一定是听到了钱兴业和陈大杰的叫喊,放下手里的活儿,迎过来说:“回来过年了?”

“车票不好买,昨天晚上才到家。”

“这么冷的天,不该来这里。”

“快告诉我们,什么情况?”

“没什么情况。”

“没什么情况,把木屋搬到芭茅垭来做什么。祖宗留下来的屋场地基,让别人修了砖房。”

“蛇也不好养,欠了人家的钱,催得急,只有把屋场地基卖掉了。”曾子齐的脸上挂着笑,“他们说我家的屋场地基离国道近,进进出出方便,卖了个好价钱,把这几年养竹鼠养乌梢蛇欠下的几万块钱全还清了。”

“怎么不去打工?自己挣一点,我们再借点给你,不就还人家了。”

“这样不是很好的么。”其实,当时他也是想出去打工的,却是拿不出三百多块钱买火车票。

“邹歌琴呢,她愿意跟你住在芭茅垭?”

“她娘去世的时候说不出话了,把她的手和我的手抓了放在一起,临终的遗言没说出来,意思却是很明白不过,把老娘送上山,她就跟着我养蛇。我们都信心满满,失败了一次,不会再失败二次的吧。不曾料到,还是失败了。她就走了。”曾子齐脸上的笑容褪去,换成了几许忧伤。

“去了哪里?”

“不知道。”

曾子齐这样说。他的确不知道邹歌琴去了哪里,打她的手机,开始是关机,后来就说是空号。镇子上的人却是说法不一,有的说她到城里打工去了,也有人说她跟着一个流浪艺人走的,她唱歌,流浪艺人拉琴,卖艺讨吃。像是一朵飘飞的彩云,消失得无影无踪。

两人就不再说这个话题,再说下去只怕曾子齐要掉眼泪。他们说:“我们三人同年同月生,转眼就三十岁了。跟我们去打工吧。攒点钱,把邹歌琴找回来,她真要变了心,就另外找个女人成个家。我们俩的孩子都两岁了啊。”

临走的时候,两人从怀里掏出两张红票子,塞进曾子齐的口袋。曾子齐开始不要,后来只得笑纳了。陈大杰对钱兴业说:“眼里噙着泪水,嘴里还说得出笑纳的话来。”

正月初三,钱兴业和陈大杰又到芭茅垭来了,他们是来邀他一块去打工。曾子齐仍然在山坡上做活儿,没有像去年腊月那样,要他们去家里坐坐,而是站着说了几句话。目光在满山坡的桃林里流连,嘴里哼唱着《谁不说俺家乡好》。那意思很明白,他根本就没想着要跟他们一块去城里打工挣钱。

钱兴业和陈大杰面面相觑,他们真的猜不透他心里想的什么,说:“还没问你呢,什么时候栽的桃树,多大的一面芭茅垭,栽了几年吧?”

“也不是专门栽的桃树,办竹鼠养殖场,要在这里挖竹鼠做种,办乌梢蛇养殖场,还是要在这里捉乌梢蛇做种。芭茅翻挖过来的时候,地也就挖过来了,总不能让它荒着再长芭茅啊,就去林场的果木苗圃园买些果树苗来栽。苗圃园的师傅对我说,你一天歌不离口,我也喜欢唱歌呢,我唱的是《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你就栽桃树苗吧,良种水蜜桃,一年开花,二年结桃,三年丰收。”曾子齐脸上的忧伤不见了,又换成了笑样,说,“绿油油的果树满山岗,我是把它变成现实了。”

两人又好笑,又好气,说:“邹歌琴走了,一个人守着这片山坡,还唱唱唱,真变成她老子了,一辈子唱那歌子当饭啊。”

曾子齐再没有答理他们,忙他的去了。

曾子齐的确很忙。转眼就二月了,他还有许多的事情急着做呢。首先要做的,是把芭茅垭这几十亩桃林剪枝修身,花才开得更艳,水蜜桃才结得更大,更甜,更好吃。还要把桃林里的杂草薅掉,不能跟桃树抢了肥气。再就是把木屋收拾干净,把灶台垒一垒,还要买点碗筷来。去年二月的时候,县城有许多年轻人来芭茅垭看桃花。他们大都是骑着自行车来的,不论男的女的,都称自己为骑友。在桃林里摆着姿式拍照,还站在山岗上挥舞着胳膊对着白云和蓝天大呼小叫,然后就坐在桃树下面吃自己带来的面包,太阳落山,才依依不舍地离去。也有没带干粮来的,就要曾子齐给他们做饭吃。开始的时候,曾子齐对这些年轻人的举动很是好奇和不解,后来,也就由他们去了。要他给他们做饭吃,却是不可能的么。把头摇得像是拨郎鼓:“没见着我很忙,哪有时间。”

他们就自己动手煮饭炒菜,菜是他们从山岗上采摘来的刚刚生长出来的野菜,诸如野蕨、鱼腥草、野椿芽之类,当然,走的时候,会在灶台上留下几张红票子。

让曾子齐不可理喻的,一些人当天还不肯走,他们说,双休日,星期天赶回去就成。他们要在这里看星星和月亮。他们认定,乡下的星星和月亮,一定比城里的要明亮得多。

曾子齐就替他们着急了:“夜里睡哪里啊?”

他们嘻嘻哈哈道:“反正不跟你争床睡就是了。”

吃过晚饭,他们就又上山去了,坐在桃林里,说说唱唱,笑笑闹闹,如银的月色掉在地上,也被他们撕扯得零零碎碎了。

待到月儿走过头顶,又慢慢从西边山坡的树梢上坠落,夜鸟儿也歇下了啼鸣,山风却是带着二月三更的寒意款款而来。曾子齐还是放心不下他们,悄悄上山去看,一些人还在说话,一些人却是依在桃树下面睡着了,微风摇落桃花瓣儿,给他们身上缀了点点落红。曾子齐把他们叫醒,要他们去家里,不然着凉了怎么上班。

旧棉被,旧床单,全都被曾子齐找了出来,在堂屋开一个铺,在厢房开一个铺,小伙睡堂屋,姑娘睡厢房,还有几个人没地方睡,曾子齐把火膛烧得旺旺的,让他们烤。第二天走的时候,当然也是要留下一些钱的。曾子齐不要都不行。他们说:“你不要,我们怎么好意思再来。”

曾子齐说:“明年二月再来看桃花,远着呢。”

他们不说话,走老远,还回过头来对着他挤眉弄眼地笑,他也不知道他们笑的什么。

不曾料到,才隔一个星期,他们又来了,他们说双休日,不能骑行太远。五一黄金周和国庆长假,去张家界、黄山、杭州西湖,都不在話下,他们中的一些人还骑着自行车去过西藏呢。

“曾子齐,你得动动脑子,这里面有商机。”

说这话的也是从县城来,名叫朱卉,长得漂漂亮亮的一个姑娘,特别是笑起来,让曾子齐就想起读中学时那个语文老师常在女同学身上用的一个词儿:笑靥如花。她也像那些骑友一样,骑的自行车,带着一支自拍杆,但她很少拿着自拍杆去桃林里拍照,也不像他们张张扬扬地在桃林里叫啊,唱啊,跳啊。她帮着曾子齐忙这忙那。有时,星期天别的骑友不来,她一个人也会来这里,来了,还要去畔溪村走一走,看一看。

曾子齐一直弄不明白,朱卉的那些骑友为什么叫她剩女,看上去不过才二十多岁,怎么能叫剩女:“要说,我才是剩男呢。”

骑友们就说:“不是我们叫她剩女,是她妈这样叫的。”

朱卉抱怨说:“我妈天天要我找男朋友,不然就成剩女了。真烦人。”

这样说的时候,朱卉就对着曾子齐笑。曾子齐不知道她笑的意思是什么,心里嘀咕说,城里人,长得又漂亮,还愁找不到对象,不过是想挑个更好的罢了。

朱卉不想跟他往深里讨论这个话题,她跟他说商机的事情:“平时双休日,虽是只有十个八个骑友来这里玩,还是要把上山来的这一段路修一修,不能让他们扛着自行车上山吧。还要做好后勤保障,他们要吃饭,就要让他们吃好,他们要住下来,就得让他们晚上睡好。不然,就留不住他们,不定他们星期天就到别的地方玩去了。栽了这么大一片桃林,仅仅只是靠卖桃挣钱,不划算。赏花,卖果,看风景,都是钱。知道么,要学会动脑子。”

曾子齐却是自言自语起来:“真的不知道,他们怎么就看上这一片桃花了。”

朱卉笑说:“正好应了‘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那诗句了。你只是天天在这里劳动,唱歌,自己站在村口的国道上去看看吧。几个骑友发现这片桃花的时候,还以为是天上的彩霞落在山坡上,或是哪位画家以蓝天作为背景,涂上几笔薄雾飘缈的山色,再在山色里点上一抹粉红,那个美。沿着村路往这里骑来,又听到了你的歌声。当时,他们不也大声地跟着你唱歌的么。要是把硬件设施置办好了,来玩的人肯定会越来越多。你想啊,这里离县城不过二十公里,又在国道旁,双休日,年轻人出来玩,这里当然就成了首选。看桃花,看小河,看村景,还看落霞与白鹭齐飞,远山共天际一色。”朱卉过后指着木屋旁边长着狗尾巴草的田地说,“那几亩水田不也是你家的么,怎么能让它荒着,插禾麻烦,犁田育秧,杀虫锄草,还要管水,不如种上包谷红薯,他们来了也好尝尝鲜,吃不完就喂鸡,鸡长大了给他们做土鸡火锅钵子吃,他们还不高兴死了。”

曾子齐拍着脑壳说:“原来,我不过是指望桃熟了,卖桃挣点钱过日子。你这一说,我可是开窍了啊。”

“有了钱,日子才会好过。”那样子,朱卉好像还有许多话要说。

曾子齐却像是想起了什么,说:“我还没问你呢,上次你们走了之后,我发现几棵桃树系了红布条,谁系的,什么意思啊?”

朱卉的脸有些发红:“这也不懂,他们中有三对是情侣,在桃树上系红丝带,许愿呢,还有些红丝带是没对象的单身汉系的,他们想撞桃花运。”

曾子齐的脸也红了,原来这样。朱卉却是笑着说:“你为什么不在桃树上系根红丝带,许个愿心,让歌琴姐快快回来啊。”

曾子齐把头扭向一旁,担心掉下的眼泪让朱卉看见,喃喃地说:“她不会回来了。”

说城里来的这些骑友是看着芭茅垭的桃从青涩到成熟,从羞羞答答藏在枝叶里面,到张张扬扬地迎风摆动着娇红的脸儿,一点都不为过。但他们有一样好,决不伸手摘桃。有时,曾子齐说:“口渴了,自己摘个桃解解渴吧。”

他们说:“什么时候开园摘桃,我们再来吃桃不迟。”

开园这个词儿曾子齐也是第一次听到。朱卉告诉他,城郊也有一个桃园,桃树没有这里多,园子没有这里大,周围的风光山色也没这里旖旎,名气却比这里大多了,每年桃熟的时候,会定一个时间开园摘桃,多少人潮水般涌进园子里,自己挑,自己选,桃园的主人守候在园子出口处,一边过秤,一边收钱:“你也定个开园的时间,当然要定在星期天,让这些骑友来摘桃。知道么,他们看着桃一天一天长大,一天一天成熟,吃桃的滋味也就不同一般了。”

“这个主意好,你帮我定个时间吧。”曾子齐高兴地说。

朱卉掏出手机看了一阵,说:“七月十八号吧,星期天,肯定也合你的意,按你们农村的说法,要想发,不离八啊。”

那些日子,曾子齐还真的忙得不亦乐乎,把木屋前的路修好,又开始打扫房前屋后,还要防治桃的病虫灾害,这也是朱卉教给他的,朱卉说,养竹鼠不成,养蛇不成,吃的是不懂技术的亏,要想结出的桃又大又甜,就要学会果木培管技艺。问她怎么懂得这么多,她笑而不答,却是不厌其烦地教他怎么打药,怎么施肥,怎么剪枝,甚至要留下什么样的花蕾也有讲究。

有空,曾子齐还要去收拾木屋旁边几亩抛荒了的田地。他是把朱卉的那建議也装心里去了。

转眼就到了七月十八号,来摘桃的人可真多,除了骑友,还有人开着小车来,大人小孩一齐往芭茅垭涌,偌大一片山坡,花影儿映着七月的阳光,欢歌笑语随风流传。只是,桃树才栽下几年,结的桃不多,被他们一扫而空,一些来迟了的人连尝尝鲜都没机会,不过他们还是很高兴的,采蘑菇,摘野菜,还拿着自拍杆照个不停。曾子齐有些过意不去,生火给他们做饭,还从旁边地里摘了许多嫩包谷煮了给他们吃。

太阳下山,芭茅垭渐渐安静下来,曾子齐清点着一摞钞票,脸都笑成一朵花了。他一直还担心呢,桃熟了,得挑到镇子上去卖,要是卖不了那么多,就会烂掉的。

“拿这钱,再添置一点日常用品吧。”朱卉给曾子齐理了个清单,要他照着去镇子上买来,“剩下的钱,存着,过三五年,就把这木屋变成砖房,也像钱兴业一样,修两层……”

要是骑友们不在木屋下面的路口催朱卉快走,眼见着天就黑了,她还会对曾子齐说个没完的,她还要说什么呢,曾子齐不知道,他只是觉得,朱卉跟那些骑友不一样,好像她不是趁着双休日来游山玩水的,而是来帮着曾子齐做活儿的,事无巨细,手还做,嘴还说,苦口婆心。

她为什么要这样,曾子齐当然猜不透,年轻人遐想一些事情的时候,爱兀自脸红,还爱耳热心跳,不过,曾子齐在心里一次又一次地否定说,万万不可能的么。

按照朱卉写的清单,买来新床单,新棉被,还买了碗筷和一口大锅。朱卉又来了,张罗着在那边房里开几个铺,还把灶屋清扫干净,架上大锅,忙得满头大汗,却是把高兴写在脸上:“现在好了,再多一些人来这里,也吃得上饭,星期六不愿意回去,还不愁要烤火过夜了。”

曾子齐探头朝外面看看,山色迷蒙,夜的脚步随之而来,就着急了:“只顾着做活儿,天快黑了,骑着车路上可要小心啊。上次天黑才回去,路上摔了一跤,脑袋摔了多大一个包。”摔着了她,却让他心疼的话曾子齐决不敢说出来。

“骑友对你说的么?”朱卉对外面看了一眼,说,“今天不回去了,就住在这里。”

曾子齐连连摆手说:“这个星期没人来,就你一个人啊。”

“一个人不能住这里了?”朱卉明眸含笑,盯着曾子齐说,“多久没听你唱歌了,认真唱唱《谁不说俺家乡好》给我听吧。”

“不敢唱。”

“为什么?”

“你其实唱得比我好。”

朱卉就唱起来,她唱的也是《谁不说俺家乡好》声音清纯,甜美,使得半边月儿也在窗棂探头探脑地对着屋子张望,惠风干脆挤进身子,满屋子就填满了秋的芬芳。

曾子齐却是站起身,去厢房给她铺被子去了。他记得,朱卉是第一个来芭茅垭的,她也说,是站在村口的国道上看到了这里满山岗的桃花,就寻着来了。那次来,除了问他家的情况,还盘根究底地询问村里有多少留守儿童,多少空巢老人,多少困难人家。当然,她还问了邹歌琴的,问过,她就不做声了,像是想什么心思去了。过后每次来,她居然像个家庭主妇,张罗着骑友们的吃住,还把骑友们的意见反馈给曾子齐,要他怎么做好。骑友们玩得高兴,吃得满意,住着舒适,他挣的钱也就更多一些。

“真是个好人啊。”这是曾子齐发自肺腑的话,心里的疑团却是更加解不开了,非亲非故,她为什么要这样,还不是一天两天,一次二次,已经两年了啊。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星期天只有骑友来芭茅垭,不见朱卉,曾子齐心里就有种空落落的感觉,像是少了点什么,一边忙着做活儿,眼睛却是对着门前的小路张望。

“几个星期没来,心里总是牵牵挂挂的啊。”

这天,朱卉来了,见面居然说的是这样一句话。曾子齐的脸一下红到了耳根,自己这样,她怎么也这样啊。朱卉还是一副笑靥如花的样子,捋了捋被汗水沾在额前的头发,从自行车的后座取来一样用报纸包裹着的东西。

“打开看看。”

曾子齐不知道是什么,小心地把包裹着的报纸一层一层拆开。花垭人家。是一块牌子,四个颜体字,朴拙而凝重。

“挂在木屋的大门上。”朱卉说,“芭茅垭这名是得改改了啊。”

曾子齐的眼里有泪水在晃动,他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只是觉得,看到花垭人家四个字的时候,心里像是被什么触动了一下。

“要多少钱。”他摸着自己的口袋。

朱卉笑着说:“请朋友帮忙做的,要什么钱,你满意就好。”

曾子齐就不做声了,这两年,给她多少钱也回不了她的情啊。连忙生火做饭:“骑了这么远的路,一定饿了吧。”

“吃饭才来,哪饿,快来帮着把牌子挂上吧。”摆了个凳子在门前,让曾子齐站在凳子上挂那牌子,自己一边帮忙一边说,“明天星期天,天气又好,肯定有许多骑友要来。”

“明天来,还不是看桃花的最佳时候,下个星期天来,桃花就全开了。”曾子齐过后说,“想一想,去年七月十八号开园摘桃,就像昨天一样。”他心里还有话没有说出来,自从有了那些骑友,特别是有了朱卉,他觉得这日子过得真快。

朱卉说:“明天有人来,下个星期天也有人来。踏青,赏花,一年才有一个季节。把牌子挂好,也别急着上山做活,把房前屋后再打扫一下。”

曾子齐说:“这些事情我来做,你去桃林玩吧。”

朱卉笑道:“要去,也得一块去啊,一个人有什么好玩。”

曾子齐就不做声了,匆匆忙忙把房前屋后打扫干净,才陪着朱卉去了桃林里。他以为,朱卉像一只花蝴蝶,在桃林里徜徉,春光明媚,人面桃花,他要把她的美丽,甚至她的婉转的歌声,全都录进手机里,不曾想,她却是攀着桃枝,抚弄桃花,又开始了她的现场指导。

曾子齐终于憋不住了,鼓足勇气说:“一个话,一直想问你,却不敢开口。”

“什么话要问我,还不敢开口呢。”

“常来这里,家里就没事?”

“爸妈才五十多岁,家务事都不要我插手,我有什么可做。”

“他們知道你来这里么?”

“我只说去了乡下,没对他们说具体的地点。”还有话到了嘴边,朱卉却是缄口不说了。

曾子齐心想,要是她爸妈知道女儿常来这里,肯定不高兴的吧,喉节蠕动了一下,想说的话,就又咽了回去。

还真如朱卉所料,第二天半响午,来看桃花的人就一拨一拨地来了,他们看到了挂在木屋门楣上的牌子,就大呼小叫起来:“好,实至名归啊。”

曾子齐没去桃林,他要给他们烧茶做饭,朱卉也没有跟着骑友去桃林,帮着曾子齐忙活。先来的一拨人玩够了,照够了,吃过饭就走了,后一拨人又来了。

两天,曾子齐忙得两脚没沾地,朱卉也忙得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星期天吃过晚饭,朱卉丢下一句话:“下个星期天,你得多做些准备才是。”和一群骑友,说说笑笑走了。

曾子齐看着他们的背影远去,喃喃说:“办竹鼠养殖场不成,办乌梢蛇养殖场不成,却成就了个花垭人家。”

两滴豆粒般的眼泪,徜徉过笑脸,啪哒一声掉下来。从办竹鼠养殖场到现在,整整十年,他哭过三次。第一次是竹鼠发瘟,几年的心血啊,上百只竹鼠一个晚上全伸腿了,再一次是乌梢蛇生病,开始只有一条乌梢蛇的鳞片上出现红色的斑点,也就几天时间,几十条乌梢蛇就都传染上了,他能不哭么。第三次,是邹歌琴出走,他哭着挽留她,发誓说他还会从头再来。邹歌琴却说,祖宗留下的屋场地基都被你卖掉了,还从头再来啊。跟着你瞎折腾,能有出头的日子么。还唱歌呢,哭都没好腔了。邹歌琴走得决绝,头也不回。他只能看着她远去的背影,泪水流成了两条沟儿,心都碎了啊。原本想着让心爱的女人过得开心,过得幸福,可是,人算不如天算,多少的失落和迷惘,填满了他的胸口。

今天,他又哭了,泪水似汩汩的泉水。当然是高兴的泪水,是感动的泪水。

“子齐,吃晚饭了没?”

曾子齐抬头朝对门外看去,夕阳远去,落霞披在一个人的身上。是钱兴业,蹲在禾场上的,一只手握着胸口,还大张着嘴,不停地喘着气。

曾子齐连忙揩掉脸上的泪水,一边往禾场走,心里却是犯起了嘀咕:“快三月了,怎么还待在家里没去打工。”

“身体不是很好,今年不去打工了?”

曾子齐说:“我们兄弟三个,就你的身体最结实,什么病,怎么连说话都很费力的啊?”

“要说什么病也没有,不过胸口有点发闷,透不出气,爬这坡,吃力啊。”钱兴业过后说,“这些日子,也不见你的身影,忙的什么?到了星期六,就看见一些城里的年轻人骑着自行车往这里来了。”

曾子齐却是着急地说:“去医院认真看看啊,没病,怎么会成这个样?”

“医生说,就这个样了。”钱兴业眼睛盯着木屋门楣上挂着的牌子,“什么意思,芭茅垭变成花垭了?”

“牌子不是我挂的。”

“谁挂的?”

“你不是说星期天常看见一些年轻人来这里么,牌子就是他们挂的。”

“这里有什么好玩的?听说前年就有人常来这里玩了。”

“我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玩的,只要是星期天,天气好,是一定有人来的。要是来的人不多,还好,人来多了,我的锅灶可就忙不过来了。碗筷买了两次,被子买了两次,还重新打灶加锅,还是不行。”

“你就愿意陪着他们玩,不做活儿了?”

“也没上山做活儿,也没陪他们玩,给他们做一餐饭就忙得两脚不沾地了,有时,朱卉还要帮忙才行的。”

“朱卉是谁?”钱兴业眼睛盯着曾子齐,急急地问。

“他们中的一个骑友,二十多岁,长得漂亮,歌也唱得好听,她的同伴却叫她剩女。”

“看样子你是被那个朱卉迷着眼了,不然,倒贴油盐柴米和锅灶,还像是拾得了元宝一样。”钱兴业真的是生气了,喘着气,脸也有些发紫,“你就不想想,三十岁了,还是条光杆子,我都替你着急。”

曾子齐从口袋掏出一摞钞票,说:“昨天和今天,来了三十五个骑友,二十三个骑友玩一会儿,吃了餐饭就走了,还有十二个骑友在这里住了一宿,我得了二千三百五十块钱。”

钱兴业那张青紫的脸有点变形,瞪大着眼睛问:“天上掉树叶子啊?”

“每人一餐饭收五十元,晚上住这里给钱我还不要呢。”

“给他们办的什么龙肉海参吃啊?”

“他们自己在山岗上拾的鲜蘑菇,采摘的野蕨、鱼腥草、胡葱,当然,除了油盐柴米,我还给他们杀土鸡做了火锅钵子。”

“怎么算你还是赚了。”

曾子齐只是笑,不再回他的话,心想朱卉给我谋划好了,三年之后修砖房,跟你家修的砖房一个样。

钱兴业走进了家里,先是看了看灶屋,后来又去厢房看了看,说:“这也是那个朱卉的功劳吧?”

“你怎么知道是她的功劳?”

“我还不知道你,能把个家弄得这样么。”

曾子齐有几分得意地说:“的确是她的功劳。”

“这么说,我今天白来了。”

曾子齐看着钱兴业,不知道他说的这句有头无尾的话是什么意思。

钱兴业喘了一阵气,说,“邹歌琴给我打电话来了。”

“这几年她在哪里?”

“我也不知道她在哪里。问她,她也不说,只是说她想回来了。”

“回来就回来,还要问你啊?”

“你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她说要回你这里来,问你接纳她不。”

曾子齐就不做声了,一阵,却是问钱兴业说:“胸口闷,透不出气,怎么不是病,待在家里,你就不着急?”

“要说没病也不是。职业病,没治了,只能慢慢调养。”

“什么职业病,有这么严重么?”

“这些年,我和大杰在一家化工厂打工,想多挣钱,就得担待风险,果然,做了几年,身体就出问题了。”

“怎么会是这样呢,没去找那家厂子?害人的啊。”

“找了,给了我一点钱,不然,一家三口,还不被饿死。”

“大杰怎么样,他没得你这样的职业病?”

“他当时没进我那个车间。”

曾子齐就责备起他来:“你为什么要进那样的车间,命都不要了。”

“我不是说了么,想多挣钱。不然,我家的砖房怎么比大杰家的砖房高一层,家具也比大杰家的齐全。”

“拿命换钱啊。”曾子齐的眼泪都快出来了。

“有什么办法,要怪就怪我们畔溪村穷。刚进厂时就听到工友们说一句话,你想老板的钱,老板就要你的命。”钱兴业张着嘴喘了一阵,才缓过劲来,“你不知道,大杰也惹上麻烦了,他那张嘴再能说会道,只怕也是脱不了身的。”

“惹上什么麻烦了?”曾子齐又替陈大杰着起急来。

“和他一条流水线做活的一个同伴的女人,跟车间的工头有皮绊,那天半夜上完夜班回来,同伴说那个工头这个时候一定睡在同伴床上的。请他帮忙教训那狗东西,他就跟着去了他的出租屋,工头提着裤子出来,他也学着同伴的样,拍了那狗东西一砖头。其实,拍的也不重,可人家是厂里老板的亲戚,住在医院就不肯出来了,陈大杰和那个伙伴打工的钱还不够他住医院呢。”

“什么时候的事?”曾子齐像是听一个离奇的故事,有些目瞪口呆了。

“正月去了才几天发生的事情,大杰一边给我打电话,一边哀声叹气,说没工资拿,老婆天天跟他吵架。”

“这可怎么办啊。”

“能有什么办法,什么时候那工头从医院出来,大杰才算是脱灾脱祸。”钱兴业催曾子齐说,“还没回我的话呢,得给邹歌琴一个答复啊,她还等着我回话的。”

曾子齐的心似乎还留在陈大杰的遭遇中,叹着气,一阵才说:“这个事,还得问问朱卉。”

钱兴业站起身,一边往外走,一边说:“真要找了个城里的姑娘,我当然替你高兴。不过,你还是要想好,那阵你心里只装着邹歌琴,还山盟海誓呢。我和大杰除了甘拜下风,还从心里祝福你们,说你们俩才是最般配的一对。不管她这几年去了哪里,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你能说多年的感情,说没了,就没了,说忘了她,就真的把她给忘了么。”

曾子齐的心像是被什么撞击了一下,过后,又像是有一只温柔的手,在轻轻地抚摸着。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来,上前几步,扶着钱兴业说:“天黑了,我送送你。”

如水的月色,慷慨地抚摸着大地,静寂的早春之夜,时有微风吹过,除了一丝凉意,还带着花的草的芳香。世间的万物,要把一个冬天集聚的力气生发开来,在这个春天绽放得更加美丽,更加妖艳。

钱兴业说:“怎么了啊,来这里坐坐,我的胸口好像舒服了许多,呼吸也顺畅多了。”

曾子齐说:“也许是山里的空气好的原因吧,不然,那些骑友,也不会一到星期天就往这里跑的。他们还能说出许多的道道来,青山绿水,蓝天白云,养眼,养心,特别是负氧离子多,对身体大有好处。你要喜欢,常来这里走走。”

“哪有時间。我身体不好,女人把儿子放家里我带不放心,也就没去打工了。得把几亩田地种上吧,不然,吃什么。照看儿子的任务就交给我了。你不知道,我那儿子虽是才三岁,调皮,像放牛。”

送钱兴业回来,钱兴业说的那话却是在曾子齐的耳畔萦绕个不停。掏出手机,给朱卉打了个电话,说的话当然不是很直接,而是转了弯儿:“朱卉,在忙什么?”

“我不是说了么,回家是没我忙的,饭来张口,衣来伸手。”

曾子齐说:“来我这里,可是苦了你,累了你啊。下次来,就不要你那样忙活了,我要邹歌琴给你办好吃的。”

朱卉听到这话是什么反应,曾子齐想不出来,但朱卉停顿了那么几秒钟,他却是感觉出来了。他真不知道再要对她说什么才好。好在,这时朱卉却在那边开口说话了:“歌琴姐回来了?”

“回来了,再也不走了。”

曾子齐说这话的时候,心在怦怦发跳,嘴唇还有点微微颤抖。他不知道朱卉还会说出什么话来,他又该怎么作答。实在说,这几年他是渐渐把邹歌琴忘记了。两人一块唱歌,一块办竹鼠养殖场和乌梢蛇养殖场,一块憧憬着幸福而美好的未来,当然,还有邹歌琴决绝地离他而去的伤痛。

原来,这一切只是静静地蛰伏于他的心底,一有机会,它们还会复活过来的。就是说,邹歌琴在他的心里,能忘掉的么!离自己而去的责任,也不全在她,当时,自己不也很绝望的么。

曾子齐似乎听到了朱卉在那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过后,就听到了她欢快的话语:“你不是问我怎么懂得培管果树的技艺么,还问我在哪里上班。我读的农业大学,毕业后考上了公务员,我们领导要求每个人农村有个联系点,我想把你作为我的联系对象,又不好意思对你说。歌琴姐走了,你的心情不好。我当时就一个愿望,栽好梧桐树,引得凤凰来。到时候家里条件好了,歌琴姐一定会回到你的身边来。歌琴姐果然回来了啊。我却是没时间来吃她做的饭菜,听她唱歌了,我已经报名到我们县最偏远的乡镇驻村扶贫去了,培训两天,大后天清早就走。我还准备到村里之后再给你打电话的。一定要替我向歌琴姐问好啊。”

曾子齐“啊”了一声,后面的话却没有说出来,只有两行泪水顺着脸面淌落。

把手机揣进口袋,曾子齐不由得又琢磨开了,邹歌琴真要回来,我也不问她这几年去了哪里,做的什么,回来安安心心过日子就好。当然,歌也有她的唱,骑友们爱听,怎么唱都行,不定她的歌声还是招徕客人的一张名片。不过,有一个条件她得答应,钱兴业那身体,只怕是废了啊,厂子才给他那么点钱,儿子一天天长大,他女人柔弱的肩膀怎能支撑起那个家。让他们也搬到花垭来,弄几个钱过日子。再说,这里的空气新鲜,风景也好,对钱兴业的身体大有裨益。

这样想的时候,他兀自就笑了,朱卉要是知道自己这样的打算,一定是会很高兴的。

责编手记:

由于热爱家乡湘西那片虽然贫穷但却慷慨美丽的土地,热爱那片土地上善良淳朴的乡亲,苗族作家向本贵很自然地成为我国最早关注进城务工农民的作家之一。从最早发表于上世纪九十年代初的《盼望穿超短裙的女孩》到本期的《花垭人家》,作家一路写来,竟发表了农民工题材的中短篇小说达五十余篇,作家笔下的人物也在时序的推移下,由欢欣鼓舞的笑脸渐变成了迷茫暗淡的愁容。而回归土地、回归绿水青山的主题则又成为作家近年来的创作亮点。《花垭人家》的主人公曾子齐虽然没有进城打工,但他却是作为“打工潮”这样一个浩大的社会现象的对应和参照而被赋予其认知和审美价值的,他的成功无疑是“回归”主题的彰显和呼唤,自有其积极的意义。然而,细心的读者如果追问下去,很容易发现“花垭人家”的不可持续性:“花垭人家”的成功,必然会“带动”更多的效仿者,其结果只能是客源被分流、收益被摊薄,从而又回到贫困的原点。对此,作者岂能不知!归根到底,农民的出路在于土地,而土地的出路则在于粮食。所以,我们才会在小说中品读出某种若有若无的隐忧,品读出含蓄而有节制的柔软和美好,品读出缅怀和挽留——一种浓浓的化解不开的乡愁。真的是难为作者了。“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

责任编辑 哈 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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