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居客

2017-11-22 21:18邱振刚
北京文学 2017年11期

两对年轻夫妻为方便上班,通过APP交换了住房。房子换了,生活也变了,住着别人的房子,生活仿佛有了掩体,四个人都有了各自的秘密。这是一篇描写年轻人“新潮”情感方式和生存状态的小说,欲望、美丑、时尚、生存挣扎融于一体,构成了当代京城鲜活而又驳杂的生活画卷。其中的是非曲直,期待读者评判。

又有新房子住啦。苏丽晴把包往后排座上一扔,边系安全带边说。

夏人龙没说话,按下启动键,转动方向盘,然后交出刚在“湘王府”前台领的停车券,把“皇冠”驶出停车场。等“皇冠”汇入了北京南四环路的车流,才说,什么新房子,那是别人的房子,我看少说也是五手房、六手房了。

管它几手房,对咱们来说是全新的。苏丽晴头一直靠着头枕上,得意地说。

夏人龙眼直盯着前面那辆车的尾灯,说,我还是觉得这事儿太玄乎,自己好好的房子,装修完还不到一年,就让别人住,自己又住到别人家去,别人家的房子不但旧,还小。

怕什么,又不是把房子给别人,他们的房子总比快捷酒店好吧,咱们每天上下班能省四个钟头呢。哎,对了,油价不是又涨了么,咱们两辆车,每天光油钱就能省一百多块钱,多好。

咱们缺这一百多块钱啊?我看,你就是图个新鲜。

先住着,看看再说,反正协议里不是写了么,随时可以解约。副驾驶位上的苏丽晴,嘴里说着,又把手机里即将入住的那套两居室的照片打开,兴奋地看着。

就怕住着住着惹出什么麻烦。夏人龙仍然皱着眉头。

夏人龙和苏丽晴,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都算是完美的一对中年夫妻了。他们二十年前读大学时,分别是电子工程系和法学院的学生会主席。在校学生会,两人对彼此的相貌、才干都很欣赏,惺惺相惜,也就顺理成章谈起了恋爱。毕业后,夏人龙进了一家部级单位当公务员,苏丽晴则当上了律师。两人在婚后第五年有了儿子,如今儿子作为交换生,在韩国读中学。两年前,两人正打算换套大房子时,风传本市要开发建设西南部的丽泽桥商圈,两人供职的单位都有可能搬过去。两人一商量,就在南四环外一处名为“御景台”的楼盘买了套房子。可终究人算不如天算,一年前新房的钥匙顺利拿到,两人的单位也都搬了,但一个搬到了花家地,一个搬到了望京。这两个地方虽然近在咫尺,但都位于北京北四环东段以外,结果就是两人每天上班要花两个多小时,下班还要再花两个多小时。

一个月前的一个下午,苏丽晴的一个同事兼闺蜜告诉她,市面上新出现了一款手机应用程序,她或许用得上。

“你看这款新出的APP,名叫‘微居客,专门给那些上班路途远,花时间特别多的人开发的。”当时,苏丽晴正在查看写字楼物业公司送来的物业费明细表,这闺蜜神秘兮兮地把手机屏幕伸到她面前。她上班路途遥远,是整个律所里尽人皆知的。

“微居客,啥意思啊?”

“你看,你因为家离公司远,每天路上就要花四五个小时,但肯定存在这样的情况,就是有人的公司在你家附近,但住处在咱们律所周围。这个APP的作用,就是帮你找到这样的人。你只要在注册时,填写好自己的住址、户型什么的,就能查到有没有人愿意和自己换房子。有好几种换法,可灵活了,有的是中午换,就是互相到对方家里睡午觉。还有工作日换,就是周一到周四不用千里迢迢地赶回自己家,可以就近住到对方家里,等周五下了班再回自己家。也有从周一到周日都换的。”

苏丽晴半信半疑:“不会换来换去,把自己的房子换成别人的吧?”

“你一个知名大律师,谁敢在你这太岁头上动土啊?再说了,这个‘微居客是实名制的,要想完成注册,还必须上传身份证照片呢。”

“知名大律师,嘿嘿,我不当大律师很多年了——”

话虽这么说,苏丽晴还是下载了这款APP。这天晚上她回到“御景台”,给自己冲了杯咖啡,就在“微居客”上注冊了。注册成功后,屏幕上显示她是第78569个用户。她马上开始搜索有没有可供选择的房源。开始几天,查到的房源都不太靠谱。后来,她发现“微居客”还有一个功能,就是可以预设条件,这样一来,即使当时没有合适的房源,等有人满足了这些条件,她可以马上接到通知。

两周前的一天,她正在开会,手机忽然发出一阵奇特的音乐。她手机的各种提示音都彼此不同,所以开始她并没有想到是自己的手机。接着她看到手机屏幕上,“微居客”的首页突然打开了,这才醒过神来,拿起手机跑到会议室外看了起来。她点开“微居客”的页面后,看到有一对名叫马水浩和简怡的夫妻,他们房子的各项情况,都满足自己的要求。而自己家房子的情况,也恰到好处地满足了他们的要求。她一张张翻看了他们上传的照片,觉得他们的房子虽然面积不大,但看起来整洁清爽,渐渐就动心了。这时,她才想起来还没在夏人龙面前提起过“微居客”。

这天晚上,回到家里,她把此事给夏人龙详细说了。果然不出她所料,夏人龙听完她的介绍连连摇头,说自己家的房子140平米,对方的房子才65个平方;自己家是精装修,各种电器、家具不但都是新的,还全是名牌。更重要的是,换房子不是去菜市场买菜,兹事体大,价值六百多万的房子万一被人给卖了或者抵押了,自己岂不损失惨重?

苏丽晴扑哧一笑,说:“房屋过户必须要产权人本人到场办理,更何况房本还在咱们手里,他们想卖也卖不了。不过既然你这么不情愿,这事儿就算了。”

夏人龙点点头,把注意力放回到眼前的笔记本电脑屏幕上。他是一个局级事业单位的二把手,负责本单位日常工作,时近年底,有大量的年终总结、述职报告之类的材料要提前准备。苏丽晴则蜷缩回沙发,继续在手机上点点戳戳着。

大客厅里重新陷入了安静。过了几分钟,苏丽晴幽幽叹口气,说:“这个简怡说,他们房子最大的优点是安静,唉,也不知道是怎么个安静法。”endprint

“安静?”果然不出苏丽晴所料,夏人龙从笔记本电脑上抬起头。苏丽晴把手机递给他,他接过来一看,只见在上面的微信对话框里,一个名叫“简单并快乐着”的人在说,自己家的房子那个小区有部队背景,住的基本都是军属,社会关系简单,以老年人居多,他们大多数都是看过《新闻联播》就睡觉了。小区里绿化又好,树木枝繁叶茂,所以一到晚上异常安静。

“她说的,是灯泡厂的家属院吧?”夏人龙把手机还给她,眼神里闪动着一丝喜悦。

苏丽晴早就猜到夏人龙会对这一点动心。他向来有失眠的毛病,而且好不容易睡着了,有一点点响动都会醒。只要一醒,就再也睡不着了。这个灯泡厂,就在两人供职的商务区不远,从前是专门生产各种灯泡的军工企业。后来,灯泡厂转制为地方企业,但住在里面的住户并未搬走,而且有的居民级别不低,所以这里的物业管理一直颇为严格,秩序井然环境幽静,不像普通的新建小区那样,随时可见一些身份暧昧可疑的人在小区各处穿梭出入,各种环境噪音整日不绝于耳。

苏丽晴点点头,说:“那我和他们约好,咱们明天晚上下了班,到他们那里看看?”

“行,先看看再说。”

第二天,两人到了灯泡厂家属楼,仔细看了房子。那栋楼的历史比他们估计的还长,但因为一直是部队的产业,维护得当,丝毫不显破旧,周围的道路、花坛相当整洁。房子内部也比他们想象得好,客厅虽然小些,但两个卧室面积适中,家具也是新的。

尤其让夏人龙满意的是,这里的确安静极了,站在房间里,听不到外面有任何动静。两人悄声交流了一两句,也就把满意的态度直接告诉对方,约他们再到自己的房子去看看。对方夫妻是到了周末才去。他们把三个卧室、两个卫生间一一看了,虽然他们出于自尊,并未把惊喜直接表现出来,但夏人龙和苏丽晴从他们眼神里兴奋的神采就能看出来,他们对房子很满意。

既然彼此都满意,也就没有必要再藏着掖着。夏人龙和苏丽晴把自己姓名、工作、职务一一说了,对方夫妻也把自己的情况说了。他们中的男人名叫马水浩,是一家发行量不大的刊物的编辑部副主任,女方简怡是中学语文老师。夏人龙、苏丽晴和马水浩交换了名片,简怡没名片,但也把自己的电话号码写了出来。后来,苏丽晴从“微居客”上下载了格式合同,自己先细细看了,又请自家律所里专打房地产官司的律师给把了关,这才打印成一式两份。到了晚上,两对夫妻约在“湘王府”聚餐。

在剁椒鱼头上桌前,夏人龙和马水浩代表各自家庭在合同上签了名,互相留了房产证、身份证复印件,这才交换了钥匙,完成换房的最后一步。

简怡当初在“微居客”注册,纯粹是不堪忍受他们广告攻势的结果。在如今这个一切可以被“大数据”掌握的时代,简怡因为曾经在网上浏览过一些楼盘项目,就被“大数据”列入房地产相关广告的目标人群。于是,无论是电脑上网还是手机上网,简怡打开任何一个页面,必然伴随着“微居客”的广告。当时简怡的新房已经买妥,自然对这类信息不屑一顾,每次都是看都不看直接关掉。直到某一天,“微居客”的广告不再是让人看着就觉得不安全的注册邀请,变成了一段几乎是声泪俱下的文案——

我,据说生活在北京,过着精彩纷呈的都市生活,实际上,我生活在北京的地铁上、公交上、出租车上——那些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漫长通勤,耗费了生命中最美好的青春——

这段文字不长,旁边还有一个眼泪汪汪的卡通形象的女白领。简怡看了又看,觉得文字、图像简直是为自己量身定制的。于是,她点开这个页面,在“微居客”注册了。

注册之后,就开始填写自己所要求的各项条件。简怡想了想,把换房的标准定得很高,高到了脱离群众的程度,比如她要求房子的地址在自己供职的学校半公里内,房龄不超过三年,家电、家具必须一应俱全,面积不能低于140平米,等等。

简怡把要求定得很高,原因是她想通过住进好房子,对好房子有一个直观感性的认识,所谓不比不知道,一比吓一跳,这样自己和老公马水浩就有更大动力和更明确的目标去努力赚钱了。

出了“湘王府”,在驾驶自家那辆捷达返回灯泡厂的路上,简怡和马水浩的心情都很复杂,基本没怎么说话。两人是经朋友介绍相亲认识的,结婚已经八年了。从结婚到现在,两人在家中的经济地位已经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变化。马水浩出身贫寒农家,简怡来自一个南方小县城的工薪家庭,母亲已经下岗多年,都没法指望家里赞助婚房。幸好,马水浩依靠工作几年来的积蓄,在南六环外买了一套一居室的小产权房。两人第一次过夜后的第一个周末,马水浩得意之情溢于言表地说要带她去自驾游。结果马水浩开着租来的车,到了六环外很快就迷路了,两人上午出门,天擦黑时才找到那个小产权房项目。简怡见了房子眉开眼笑,问他房子的事儿为什么不早告诉她,他说,怕她是会为了房子才和他在一起。简怡哑然失笑,心想,这房子连正儿八经的房产证都沒有,买卖协议上的价钱只有十八万,这小小数目,怎么也不可能成为本姑娘决定终身大事的砝码啊,他竟然还奇货可居了。两人结婚后,简怡每天早上六点起床,到小区外去赶9打头的京郊线路公共汽车。她虽然是硕士研究生,但每年想留在北京的应届毕业生实在太多。她从研二开始就到处实习,期望值一降再降,最后还是只能到中学里去当孩子王。就这么千辛万苦攒了几年钱,两人攒下的积蓄终于接近一套市内小户型的首付了。三年前的一个暑假,简怡突然接到一个多年未联系的大学同学的电话,问她有没有兴趣在暑假兼职挣点外快。这个同学当初大学毕业时,起初也是当了中学老师,可早早就下海从事教育产业。他在暑假里办了国学兴趣班,请简怡去上一个月的课。她那家中学,对于老师在外兼职是严厉禁止的。她琢磨着,这个兴趣班是国学夏令营的一部分,整个夏令营是借本市一个北部山区县的小型度假村办的,自己学校不太可能听到风声,一咬牙就答应了,赚到了一万块钱的兼职费。可是,万万没想到的是,到了九月一号开学头一天,自己就被叫进主管教学的副校长办公室,问她有没有在外兼职这回事。她是从不会撒谎的,被副校长这么一问,当即面红过耳,支支吾吾承认了。副校长倒是没多说,轻描淡写说了句“简老师还年轻,别因为这些事耽误前途,校领导还是很看好你的”,也就让她离开了。她以为此事由此作罢,想不到一小时后的全校职工大会上,校长声色俱厉地批评了暑假里在外兼职的老师。她是唯一被点名的。她当时就呆住了,接下来的会议内容她一句没听进去。等散了会,她呆呆地回到办公室,直接扑到办公桌上号啕大哭。同事们劝也劝不住,她哭了一中午,到了下午,她洗了把脸,直接进了校长办公室,哑着嗓子说了句“我辞职”。说完,她转身就走。晚上,她回到家里,写了份简历,就找了家招聘网站发了出去。马水浩回到家,见家里一片漆黑,只有简怡那张没有任何表情的脸,笼罩在电脑显示器的荧光中。马水浩走过去,一看是招聘网站的页面,心里就是咯噔一下。他正愣着,简怡关了电脑,转过身来,刚说了一句“马水浩,你以后要养我了”,就泣不成声。马水浩不明所以,只得把她搂紧了轻声安慰。哭声渐歇,简怡怕他跑去学校闹事,甚至打伤人,就说是自己忍受不了这所中学的漫漫上班路,更忍受不了太低的薪水就辞职了,反正自己户口已经落下,打算另外找个工作。马水浩虽然心里不以为然,嘴上倒是没多说什么。endprint

两人万万没想到的是,中学语文教师竟然如此稀缺。简怡一晚上投出三十二份简历,前三十份都是投给报社、出版社之类,只是到了最后,才勉强投给两家中学。结果第二天早上八点,简怡还在被窝里抹眼泪,想着要不要回学校给正副校长认个错,手机就响了起来,就是眼下她正供职的国际学校约她去面试。她简单洗漱就去了,想不到面试结束后,她还在公共汽车站等车,就又接到电话,通知她两天后上班。这两天里,她委托同学多方打听这所学校的情况,得到的反馈完全一致,就是这所学校的孩子家长基本已经在国外定居,但担心孩子一时不能适应国外的教育环境,需要在这里过渡一下。这里的课程完全是按照美国中小学的模式设置的,教师的工作的确很忙很累,但收入相当丰厚。更妙的是,这家国际学校位于南四环外,和那套小产权房相距不过五站地,上下班相当方便。

简怡在这家国际学校工作到了第三年,她的工资、加班费、交通费等加起来,正式超过马水浩的两倍。两人卖掉了小产权房,直接拿积蓄和房款当了灯泡厂这处房子的首付。之所以买这套房子,是因为房主是马水浩一个远房老表姑父。老表姑父有闺女在美国定居,自己也要过去给女儿看孩子,所以要把房子脱手。当时马水浩和简怡来看房子,进门只待了一秒就没了兴致。因为这里常年住的是老年单身男性,房里四处弥漫着一阵古怪陈腐的气味,各种管道上都蒙着一层厚厚的污垢,客厅、厨房的地面上还有不少蟑螂在大摇大摆地穿行。两人并未表现出不满,敷衍了几分钟后才双双告辞。他们出得门来,在等公交车时,竟然听到旁边有人说,这片厂区即将拆迁,到时拆迁补贴大大的有。言者无意听者有心,两人马上就开始打听此事,还弄了张北京地图翻来覆去地深入研究。最后得出结论,拆迁的消息很可能是真的。马水浩还利用工作中结下的人脉,辗转请教到几位北京楼市方面的专家。专家们众口一词,都说这块地的确潜力巨大,一旦拆迁,补偿款绝不是小数目。两人夜以继日地讨论了三天,最终决定买下老表姑父的房子。后来,两人在这里住了半年,每天都在盼星星盼月亮地盼拆迁。可拆迁的消息从此绝迹。两人陆续结识了不少老居民,转弯抹角问何时拆迁。对方微微一笑,说灯泡厂虽然转为了民企,但军方背景仍然千丝万缕,短期内搬迁绝无可能。两人大失所望,但也只得在这里住着。

他们所住的灯泡厂家属楼,是栋80年代中期的建筑,户型在今天看来简直可笑,两个卧室面积尚可,一个15平方,一个13平方,但中间的客厅被卧室、厨房、卫生间紧紧包围着,终年不见阳光,而且狭窄逼仄,放了鞋柜后转身都费劲。但是,老房子的施工质量远非如今可比。两间卧室的房门关上后,互相听不到动静。这样两人在家里都有了各自的独立空间,马水浩写稿、看校样,简怡备课,待睡觉时再并作一处。

本来,简怡供职的这家迈迪国际学校是不参加国内高考的,学生的升学压力当然就谈不上了。但是,这几年国内的国学热传到了大洋彼岸,学生家长们的爱国热情陡然升温,纷纷要求增加国学内容。学校方面从谏如流,马上调整课程,增加了国学晨读。于是,每天早上六点五十分开始,一群即将远赴并最终定居于美国、加拿大的中学生,一起摇头晃脑地背诵《论语》《孟子》。孩子们要一直读上一小时,才能有十分钟的休息,因为到了八点,正式的课程就开始了。

这也意味着,简怡和马水浩每天不到五点就得起床,这样才能保证简怡在诵读课前走进教室。简怡多年来始终无暇学车拿驾照,需要马水浩驾车送她上班。马水浩供职的杂志社,严格说不必坐班,只是每周一、周四都要开例会,周一的内容是总结上一期内容的得失,分析各种反馈。周四的内容是杂志社的中高层干部针对本期校样内容,发表各自的意见。所以,这次换房完全就是为了简怡。

转眼到了周一,这天下午四点,简怡走出迈迪国际学校校门,坐上了早就等在这里的捷达。她一坐下就看到,马水浩已经把“御景台”出入证放在前挡风玻璃下面。五分钟后,车子驶进了“御景台”,找到苏丽晴家的停车位,只见四周都是奔驰宝马之类。两人下了车,每人拖着一只行李箱,进电梯到了夏人龙他们家门口。马水浩握着钥匙,皱了皱眉,小声说,要不,还是先敲敲门吧。简怡点点头,马水浩伸出手敲了三下,房内没有任何动静,他又敲了三下,声音大了不少。房内还是没声音,他微笑着拿钥匙开了门。

房间里和一周前几乎没任何变化,家具电器都在原来的位置,只是在榆木茶几上,摆着一束百合,一只装满水果的玻璃果盘。简怡走过去,只见果盘下还压着一张卡片,上面写着“欢迎入住,祝你们生活愉快”,落款是夏人龙、苏丽晴。

你看人家——

简怡把卡片朝马水浩扬了扬。马水浩猜出卡片上的内容,脸色有些发红。简怡也不好意思地笑了,他们完全没想到这一层。

两人收拾完行李,本打算外出吃晚饭。可简怡一看到厨房里的全套德国厨具,马上决定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她不打算动冰箱里的食物,下楼去小超市买了些食材,回来快速炒了个茄汁虾仁和干煸豆角。简怡边炒边赞厨具的品质。两人吃罢就外出散步。简怡平时工作就在这一带,对周围的环境已经很熟了,可在不同的时间,眼前一切看起来都不大一样了。初冬的北京,不到六点天色就全黑了。两人走到过街天桥上,脚下的四环路上已经挤满了车,那些密密麻麻的车辆几乎凝固着趴在路面上。两人低头看了一阵子,又互相看了看,都笑了。

如果不是换了房子,现在被堵在路上的,就是自己了。

此时,夏人龙正站在他们那小小的客厅中间,嘴角含着笑意朝四周打量着。他的皮质手套仍然捏在手里,仿佛不愿意让自己的一切和这里发生联系。和他相反,苏丽晴的兴致倒是很高,她打开行李箱,拿出拖鞋递给他,说,穿上。

行——啊,夏人龙拉着戏谑的长音,把手套放在鞋柜上,换好了鞋。两人先進两间卧室,又一一看过厨房和卫生间。一切当然还是那么简陋,但他们已经做好心理准备,觉得这里的条件虽然和自己的房子没得比,但打理得颇为整洁,应该能住得挺舒服。他们换过衣服,洗漱后就出去就餐。简怡跟他们说过,可以在灯泡厂的职工食堂二层吃小炒,那里各地风味都有。endprint

他们没想到的是,他们每人都在小炒餐厅吃到了地道的家乡菜。而且,这顿晚饭不但吃得可口顺心,菜价更是便宜得惊人。他们虽然对此不敏感,但在小黑板上看到菜价时,也相视而笑。等他们顶着寒风回到房里,更是感到春意融融,暖气片摸上去是滚烫的。这样的老厂区宿舍,向来都是自备锅炉房取暖,效果自然远胜市政集中供暖或者自采暖。简怡始终没给他们提过此事,眼下自然觉得是意外之喜。他们自己的那套房子,和众多新式公寓楼一样,都是自采暖。但是一只小小的壁挂式燃气炉,即使把火力打到最高,烧出的温度也有限。装修时他们见过那根埋在墙壁里的暖水管,不过拇指粗细,看着就让人信心不足。这年入冬后,两人每天回到家,都要穿上厚厚的棉睡衣。饶是如此,两人今年都已经感冒过两三次了。眼下在这套房子里,两人即使脱得只剩下一身薄内衣,也觉得足够了。等两人打开两只行李箱,把衣物、日用品一一摆放妥当,竟然都出了一身薄汗。此时,苏丽晴站在衣柜前,凝神把两人的一件件名牌套装挂好。只见她胸脯起伏,腰部臀部被塑形内衣收束得格外紧致,鼻翼上满是细密汗珠,脸色潮红,几乎与玫瑰红色的塑形内衣同色了。夏人龙很久没这样细看过自己老婆了,他微笑一下,伸出脚跟,慢慢关上了房门。

夏人龙是半夜里醒过来的。他觉得口干舌燥,轻手轻脚穿好睡衣,到厨房坐下,倒了杯热水慢慢喝了起来。他关了灯,坐在一片黑暗中,觉得这里果然安静得很,而且没有光污染。自己在南四环的那套房子,哪怕到了凌晨两三点,也有四环路上的汽车行驶声隐隐传来,时常还会夹杂着几声尖利的刹车声、喇叭声,以及小区内部的吵嚷声。四环路两侧颇有几家大型的洗浴中心和KTV,那些霓虹灯流光溢彩,彻夜不休,都会映射到房间的窗帘上。自己失眠时本来就心绪难平,看着窗帘上花花绿绿变换不停的色块,就更加烦躁了。想到这里,他对换房更觉得庆幸了,轻轻放下水杯,回到卧室平躺下来,准备好好享受一个安逸的夜晚,一次久违的深度睡眠。

在同一时刻,在五十公里外的“御景台”,马水浩也写完了一篇通讯的最后一行,通过电邮发给了自己供职的刊物《财富大观》下期值班编辑,这才合上了笔记本电脑,回到卧室钻进了被窝。冷,简怡半梦半醒地嘟哝着,朝他怀里拱了拱。他看到映在天花板上的霓虹灯色块,知道简怡是故意不拉窗帘的。简怡刚刚看到窗外的夜景后,曾经发出了一声惊喜的尖叫,大喊这些灯好漂亮。此时,马水浩看到天花板上那些色块是模糊的、流动的,相互交错咬啮着,仿佛一串串不成形的梦,他看了一会儿,也渐渐睡着了。

第二天,简怡睡到六点一刻才醒,比换房前要多睡一个多小时。她简单梳洗了,就到学校去上国学晨读课。八点钟下课后,她看看课程表,再次确认自己下堂课是下午两点,就安安心心地回到了住处。果然,马水浩还躺在被窝里。她弄早饭时,马水浩也起床了。他说今天上午下午都有会,站在餐桌边灌下一杯牛奶就匆匆出门了。

简怡慢慢吃完早餐,把碗筷往厨房水池中一堆,就走到了书房。苏丽晴家的这间书房面积虽大,但装修风格并不是她喜欢的。而且整个书房过于整洁了,也不符合她对书房的想象。她所设想的书房,一定要有些凌乱,书房里的书,固然大部分要放在书柜里,可也一定要有一些书是随意摆放的。尤其是在书桌上,书、笔记本电脑、咖啡杯、零食之类一定要参差不齐地摆着,所有的东西都要在自己一伸手就能够到的范围。但这里的书桌是异常光洁的,连一枚书签都没有。这个书房,她第一次来时就很不喜欢,觉得太商务了。而且,书柜里的书,虽不像很多领导、老板的书柜那样摆满了硬壳精装书,但也都是案例汇编和政治家、企业家的传记,基本上都不是她感兴趣的。

她踮着脚满书架找了一圈,拎着一本乔布斯的传记出了书房,给自己冲了杯咖啡,然后蜷缩在客厅沙发上看起书来。可这是本枪手攒出来的传记,错字病句不断,简怡越看越无聊,没多久就昏昏欲睡了。

其实,这天早上,她竟然险些迟到。从前她住得远时,都没出现过今天这样的险情。原因很简单,从这里步行到迈迪国际学校固然只需八分钟,但那是从楼下算起。这可是一栋二十五层高的公寓楼!而她住在十八层!每天早上,满楼的白领都要乘坐电梯,导致电梯几乎每层都停,运行的速度自然慢得如蜗牛。这天早上,她等电梯就足足等了十三分钟。好容易等下了楼出了小区,她摆动双臂一路快跑,终于在铃声前进了教室。要知道,迈迪国际学校的每个教室都安装了监控摄像头,任何一个教室里的情况,校长都看得清清楚楚。

入睡前,她想起他们刚刚搬进灯泡厂宿舍的情景。那里的地段的确好,紧邻全北京、大概也是全中国最著名的艺术区。两人搬进去时正值盛夏,有次晚上他们进了艺术区散步,那简直是一次噩梦般的经历。当时在艺术区中行走穿梭的大多是青春年少的俊男靓女,每个人都是穿着入时气质高雅,当然也有人的发型、衣着都很另类,几近褴褛,但那也另有一番洒脱不羁的艺术气质。当时他们两口子低头看看自己的短裤拖鞋,那叫一個自惭形秽,觉得自己活脱脱就是一对庸俗小市民。想到这里,她的嘴角笑出一个弯来,然后才带着这个弯,真正地沉入了梦乡。

参加新闻发布会,拿个交通费名义的红包,是《财富大观》杂志编辑部副主任马水浩一个相当重要的财源。红包里交通费数目不等,少到二百,多到三千,马水浩都拿到过。他最喜欢的,是那种三五百元的红包,因为红包一旦上千,往往意味着难以用一个二三百字的消息打发,必须有篇像样的通讯。这样的文章在版面上是相当扎眼的。曾经有一次,他领到的是一只塞满了三千元的信封,他先是一阵惊喜,但新闻发布会开始后,他马上发现应邀参会的专家对这家公司的产品过于吹捧,如果根据他们所说的内容写出报道,主编那里肯定是通不过的。接下来的两周内他始终没想出文章应该怎么写,后来主办方的新闻官打来电话,语气亲热地问他通讯是否已经见报。他支支吾吾,许诺尽快发表。他又在无计可施中拖了一周,总算福至心灵,找到了解决难题的办法。他先是上网找到关于这家公司产品的新闻,接着匿名发出跟帖,痛斥这个产品有质量缺陷,然后他就把新闻稿上的内容,捏造了一篇对这家公司总经理的独家专访。这样一弄,他这篇文章就可以算作是对网友质疑的回应。他满以为如此不着痕迹的构思,对方看到这期《财富大观》后会对他有些新的表示,可他连等了一个月都没再接到对方的电话。endprint

结婚后,马水浩和简怡多次讨论要孩子的事,但住房的问题迟迟解决不了,孩子也就免谈了。他们搬进灯泡厂的房子后,满心想着日后拿了天价的拆迁补偿款,可以买上一套大房子,届时就可以安心养育下一代了。但拆迁既然遥遥无期,就要考虑如何解决养孩子的问题了。可眼下只有两居室,自己父母都是农民,他们的生活习惯,比如每筷子的菜吃完都要吮一下筷子尖,看电视看到欢喜处会习惯性地蹲上沙发,自己都已经无法适应。让他们来看孩子的话,莫说没地方住,即使有,十有八九也和简怡相处不好。自己更不想和简怡的父母同处一处屋檐下。所以,要孩子唯一的指望,就是简怡辞职,在家当上几年的全职主妇。但眼下简怡的薪水已经大幅度领先于他,他鼓动简怡辞职的想法,也就免开尊口了。

这天下午,他开着捷达,抵达长安街上的新闻大厦。他进会议室比请柬上的时间晚了十五分钟,但就像他预计的一样,请柬上的时间比正式开始的时间要早半小时。他找到媒体席坐下,拿了瓶矿泉水,开始等待开会。此时,媒体席上还是只有寥寥五个记者。

“老师,怎么人这么少,今天的会是不是换地方了?”

他正在闭目养神,身边传来一句低声询问。他不用看就知道,这肯定是个年轻女记者。

记者来得少的原因他当然清楚,但他有些拿不准是不是要对陌生人说。他一侧脸,看女孩一副急切的神情,朝她低声说:“你看请柬上,承办单位里有一家捷威广告公司,这说明,是这家公司把媒体宣传这块给包下来了。一般这种外包了的新闻发布会,给记者的交通费都不多,因为广告公司要从主办方的全部宣传经费里,留下自己的利润。而且,广告公司对于宣传效果,肯定是对主办方是有承诺的,这也就意味着记者在领了他们的红包后,会不停地接到他们催着发稿的电话。哪个记者愿意拿得少,还整天被人催呢?”

“想不到新闻发布会里有这么多学问,谢谢老师。”女记者聚精会神听完,又朝他甜甜一笑。

马水浩看到,女记者面前的座签上写着李思琪。这时,主席台上陆续有人落座,女记者低下头,打开笔记本电脑准备记录。马水浩说,这是个新闻发布会,不是研讨会座谈会,所有人的发言,都是有讲稿的,开完会找他们要就行。就算是研讨会座谈会,现在一般也都会请速记。

女记者脸色有点红,好像在为自己对这个行当的陌生不好意思。马水浩说,你是叫李思琪吧,我对这个名字有印象,好像在一起开过几次会。她马上摆摆手说,不是,李老师今天还有个别的会,我是李老师带的实习生,我叫魏心璐,在东北财经大学读财经新闻专业,大四了,以后请老师多关照。说着,她从包里拿出名片递给他。

哦,《金融世界》。马水浩盯着名片看了几秒,就收了起来。他知道,这家刊物和自己那家《财富大观》一样,是上世纪90年代中期市场经济进入快车道时兴办的,当时是挂靠在某个事业单位或者社会团体下面,后来主办方对办刊物没兴趣了,虽然没有注销刊号,但已经不再进行任何拨款,刊物要给员工发薪水,基本完全依赖广告赞助。

又过了一会儿,主席台渐渐坐满,会议正式开始。这次新闻发布会的主要内容是一家基金公司研发了一款手机应用程序,专门用来买卖基金,用户下载了这套程序后,三个月内手续费只有网上交易的一半,还可以及时收到各种金融类资讯、理财经验等内容。

马水浩听到这里,知道可以撤了,就收拾好东西出来了。他本想直接离开,在会议室门外想了想,还是回去坐到魏心璐身边的空位上,压低嗓音说:“有些话,照道理我不该说,可你从东北来这里实习,很不容易,所以你最好弄清楚《金融世界》明年还有没有进京指标。据我所知他们每年只有一个,但每年的指标都会早早内定出去。”他说完就留下一脸愕然的魏心璐,快速转身出了会议室,准备乘电梯到地下二层的停车场,可他一不留神,上了直达一层的电梯。

他站在一层的大堂里,朝四周打量了一番,确认自己已经几年没到这里了,索性穿过大堂,走到新闻大厦前门。此时,他面前就是著名的长安街,对面不远处是一座和这条街同名的戏院。十五年前,这座戏院刚建成时,看起来还异常巍峨。如今它的气场已经完全淹没在周围林立的高楼大厦里了。此时,在马水浩面前,上百輛汽车正飞驰而过,奔向东边不远处简称CBD的中央商务区。他记得,这栋新闻大厦里最多同时举行三十多场新闻发布会。这些会议的主办方,就是为了便于记者赶场才选择这里的。那些年,真是纸媒的黄金时代啊。当时,资历稍深人脉稍广的记者,经常一天要赶几个会,每月仅交通费就能上万。如今,这样的好时候已经一去不复返了。现在,自己杂志社里包括几个部门的正副主任在内,大概所有的记者都在干为书商攒书、为著名公众号攒稿之类的私活。这也难怪,仅凭杂志社每月两千多块的收入,的确没法在这个城市生存。他很清楚,自己手下的记者对本职工作完全是应付的态度,他们完成工作的常规方式是到各个公司的网站上了解些情况。如果是上市公司就从年报季报里找数据,然后找个二三流的经济学者,让他发表些意见,分析能力强一些的记者,就干脆编出个名字,冒充人大经济学院或者社科院经济所的专家来说上一通。总之,一篇所谓的深度报道有个半天时间就能出炉。几年前他自己也是这么操作的,如今自己手下的记者又把这套手艺拾起来,自己也不打算揭穿他们。

惆怅间,他看到魏心璐从身边打着手机走过。从她行走的方向来看,她的目标是前面不远的公交车站。他隐约听到,她说的是自己工作马上就能落实,让父母放心。

这天早上,夏人龙驾驶着皇冠,到了灯泡厂外的第一个、也是上班路上唯一一个大型路口时,着实被横亘在对面京密路上的车流惊着了。他这个方向当然也挤满了车,他是在信号灯第三次变绿时,才通过了路口。但是,他看得很清楚,在这三次变灯,加起来大概八分多钟的时间里,对面等待的车流几乎一动不动。这条路是从北京北部一个常住人口多达八十万的居住片区赶赴城里的主干道之一,很多从机场出来的车也走这条路,这两股车流汇合起来,车流量自然惊人。

他调到部里这家下属事业单位,是两年前的事了。当时,他在部里科技司技术处当调研员。处长、副处长都和他年纪差不多,眼见是仕途无望了。平时司里交给处里的工作,处长分配完工作,自己也得和那些年纪比自己小了二十岁的大学生们一起干。一个百无聊赖的下午,他接到了部里新成立的信息中心负责人卢主任的电话,约他第二天下班后找间茶楼一叙。他不明所以地去了,那天卢主任说得很直接,他说信息中心的领导班子一直没配齐,眼下还缺个副主任。自己盘算来盘算去,部里的副司长、副巡视员没有谁对这个位置感兴趣。再说,中心的业务属性很强,那种在部机关里坐了半辈子,只会喝茶看报的,来了也未必能适应。他就索性从处级干部里选。在他眼里,夏人龙是个比较纯粹的业务干部,是靠能力一步步升上来的,在现任部领导那里没什么背景——有的话也不会只当个调研员了,所以,让他来当这个副主任,把他提到副局级,虽然公务员身份没了,他应该也能接受。endprint

当时卢主任还强调,自己三年后退休,届时一定会推荐业务能力强的同志接替自己。这差不多算是一份正式承诺了。夏人龙想到自己终于有机会感受一下独当一面的滋味,再想想自己在部机关里的尴尬处境,马上就答应了。眼下,卢主任还有一年退休,自己没听说部里有什么人对这个位置感兴趣,看来这个主任的位置是自己的囊中之物了。想到这里,他脚下的油门又踩得深了些。

苏丽晴在十字路口因为堵车从夏人龙的皇冠上下来时,真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按照她最初的想法,是沿着艺术区里的林荫大道,一路散步去上班。她知道,自己从事的是最理性的法律工作,可骨子里还满是文艺腔。如今,她从法学院毕业二十年了,已经换了七家律所。这在这个行当里算是个比较中庸的数字,因为对于有能力的女律师,跳槽完全就是家常便饭。但问题是,她在这第七家律所已经待了八年了。原因是有一次在庭审中,她正在慷慨陈词,忽然一阵头昏目眩,竟然在原告代理人席上昏厥過去。救护车把她送进医院,诊断结果是先天性贫血加低血糖,这病她早就有,但这次医生郑重提醒她,她的血小板、红血球数量比正常值低太多,平时一定要注意调节情绪,减轻心理压力。从那之后,她就告别了出庭律师生涯,走上了行政岗。按照职务,苏丽晴是高级合伙人、主任律师助理,可这家律师事务所的主任律师,是美国耶鲁大学民商法博士,比她还年轻五岁,用得了她助?无非是让她提前进入半退休状态而已。她如果愿意跳槽当然好,不跳也没关系,反正她给律所赚到的钱,足够把一百个她这样的律师一直养到退休。更何况凭她的经验,可以带一带刚入行的年轻律师,仅凭这一点,就对得起她那份薪水了。

至于苏丽晴本人,也不觉得有任何遗憾,反正除了律所的薪水,自己还有客户秘密赠送的股份,每年光分红就二十多万,索性安心退居二线,享受生活。这两年参加同学聚会时,当年的女同学看起来个个比自己苍老,男同学的目光在自己脸上、胸前、腰臀间流连忘返,更让她觉得自己转做行政的决定是对的。这次下车前她已经看到,在艺术区里一个小小的岔路口,路旁有一个麻辣烫店。店门口扔着几个麻袋,露出白菜、土豆、红薯之类的粗菜,还有几个看起来精致一些的网袋,里面装着似乎是油麦菜、茼蒿之类细菜。一个头顶秃了一半的中年男人,正背着手站在门口,听两个伙计报告采买的情况。

青菜看起来还新鲜,伙计的四川话也地道,这家店的麻辣烫一定够正宗,午饭就通过手机里的订餐APP,点这里的饭菜了,她当时坐在车里快活地想。

一周的时间很快过去了。这天是周五,他们将各自回到自己真正的家。马水浩午饭后就早早离开了办公室,开着捷达返回灯泡厂。这次他没在鞋柜上或者家里任何地方发现卡片之类,不过家里的确比自己和简怡刚刚离开时还要整洁,肯定是夏人龙苏丽晴专门请了保洁员来清理。简怡这天中午也把“御景台”那套房仔细打扫了一番,还买了一束大大的百合,连同一盒在超市进口食品专柜上买的巧克力,放在茶几上。当然还放了一张卡片,卡片上应该写什么,周四晚上她和马水浩讨论了好一阵子,最后的结论是只写四个字:周末愉快。

从前周六的早上,马水浩和简怡都是到了十点才意犹未尽地从被窝里爬起来,懒洋洋地穿衣做饭。可这次,他们到了八点半,就不想再睡了。简怡说肯定是因为这一周来都不必早起,每天休息得很充分,所以对周末早上这顿懒觉的依赖就降低了。马水浩心不在焉地答应着,眼睛始终没离开手机屏幕。他关注的一个财经公众号,刚刚推送了一篇很重头的文章。简怡见他看得入神,嗤嗤笑着钻进被窝研究他的身体,马水浩开始还能集中精神看微信,但很快被她弄得来了兴致,把被子一掀,盖住了两人。

这个周末,他们都没离开过灯泡厂,只在吃饭时才下楼。周末转眼过完,到了周日晚上,两人把房间又打扫了一番,还郑重其事地在鞋柜上摆了鲜花、巧克力。周日临睡前,简怡有一次打开了“微居客”,上面的注册用户数量,已经到了359874人。她吐了吐舌头,没想到只过了两周多的时间,注册数比她注册时的11万多人翻了两倍。

周五晚上,夏人龙和苏丽晴回到自己的大宅后,也回顾了一周来的感受,都觉得这次换房的效果,比预期的还要好。夏人龙虽然不睡懒觉,但毕竟不用每天早上承受堵车两小时之苦,到了办公室后觉得精神比从前好得多,几个部里安排下来的项目都有了很清晰的思路。苏丽晴更是如此,她万万没想到这个艺术区竟然如此多姿多彩。在她原本的想象中,这个在军工厂旧址上兴起的艺术区里,房屋庞大丑陋,留着肮脏长发、穿着破烂牛仔裤的画家们整天在脏兮兮的路面上抽烟、晃荡,墙角、草丛里扔满了啤酒瓶。但实际上,在这个艺术区里,酒吧、画廊星罗棋布,各式雕塑随处可见,路面也是打扫得清爽干净。至于画廊里面,透过玻璃门可以看出,里面装修得都很精致,艺术气息浓郁。后来,她也选了几家人多的画廊进去参观了一番,感觉这些真画,比画册上的哪怕世界名画都有一种浓郁的真实的气息。在律所里,她只受主任律师一个人的管束,而主任律师每天都要外出开庭,出差更是家常便饭,所以,她就可以经常溜出写字楼,逛逛艺术区里的那些店铺。

既然双方都满意,到了周日下午,简怡和苏丽晴在微信上又沟通了一番,约定双方的换房计划继续进行。

又一个周二下午,马水浩没有任何会议需要参加,就坐在办公室里看下一期刊物的校样。这时,他的手机响了一下,低头一看,微信上显示有人要添加他为联系人,这人名叫岸芷汀兰,头像则是用美图软件修整过的少女头像,着实美艳妩媚。他扫了一眼就判断出这是什么来路,冷笑一声,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可过了几分钟,添加申请再次出现,这次多了一句话——

马老师,您好,您大概已经不记得我了,我能尽快和您见一面吗?

他心想,看来经济下行的压力的确不小,各行各业都够拼的。为了拉到个客人,也真够下功夫的。他因为自己的微信名就是马水浩,所以也就没多想对方怎么知道他姓马。

他再次拒绝,可这次不到一分钟,对方的要求又来了,备注里写的是——

我是前几天在新闻发布会上和您认识的魏心璐。endprint

魏心璐?马水浩想起了那个眉眼清秀神情羞涩的实习记者。他心里一颤,点下了同意键,接着抄起手机,走出办公室到了写字楼的楼梯间。他知道,很多青年男女记者在新闻发布会之类场合结识后,很快就会发展出一夜情之类,但他自己从来没遇到过这样的机会。每次听到同事间说起圈内这样的绯闻,他都觉得自己的人生太单调了。这时,他心里涌起一阵预感,觉得自己和这个魏心璐之间一定会发生些什么。可是,他在楼梯间等了五分钟,手机始终没有任何动静。他这时才想起忘了把手机由“WIFI”调到“数据流量”了,于是赶紧改过来。果然,他改完不到十秒钟,一条微信语音发了过来。魏心璐说,关于进京指标,她问了《金融世界》总编辑,对方已经告诉她,如果她愿意毕业后来这里工作没问题,但没法解决她的北京户口,而且基本工资只有每月一千五百元,她拉来广告的话可以拿百分之三十的提成。

“幸亏您提醒我了,否则我还得在这里浪费时间。马老师,我能请您吃饭吗?”在微信语音里,魏心璐带着哭腔说。

请我吃饭——马水浩笑了,他看看手表,说:“好,那就今晚吧。”

魏心璐选的饭店,名叫“木房烧烤”。这是个连锁品牌,全城各处都有分店。魏心璐定的这家分店,距离马水浩那家杂志社大概两站路的距离。马水浩心想,这女孩还挺懂事,这个距离的确比较合适,他过去很方便,但又不至于近得会被杂志社别的同事注意到。

他四点多就出了办公室,找了家发廊打理了头发,才开着捷达赶到“木房烧烤”。魏心璐比他晚到十多分钟,她这晚薄施粉黛,眉眼间少了些学生味,但多了一层白领女性的妩媚气质。她进门时马水浩一愣,不由得多看了她两眼。两人点了一桌的羊肉串、牛心串、烤生蚝之类,聊了一会儿,马水浩渐渐看出,魏心璐的心思始终没有完全在这里。他把啤酒瓶放下,擦擦嘴,说:“小魏,你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尽管说。我不一定能给你帮上忙,但起码能帮你出点主意。”

魏心璐手里攥着纸巾,一脸期待地说:“马老师,我在《金融世界》的实习期,就快结束了,我倒是不指望留在这里,反正这里也没进京指标。但是,我总不能一点像样的报道都没有。我在这里实习了两个月,就发了一大堆消息,我要是没有真正的实习成果,以后怎么找工作啊。反正我现在也想通了,落不了户口,我就在北京打工,就算当‘京漂,也比回东北老家那个小县城挣得多。但就算这样,我也要有篇够分量的深度报道才行,这样我才能找到工作。马老师,您经验这么丰富,能告诉我怎么写出篇有分量的报道吗?”

这简直是马水浩最喜欢回答的问题了。他心里一笑,但脸上继续维持着沉思的神情:“想写出一篇有影响的深度报道,其实也不难,基本上就是个三部曲。第一部,你要先找到个好话题,第二部,就是找到愿意接受你采访的合适的人——”马水浩这么说着,渐渐发现她的眼神有些奇怪。很明显,她对自己说的内容并不感兴趣。马水浩的语速慢了下来。

这时,魏心璐眼睛定定地看着他,试探着说:“马老师,听说上次新闻发布会前,年钢教授在贵宾室里讲了讲自己对于国家环保产业政策的想法?”

“是啊,他说……”说到这里,马水浩停下了,他緊紧盯着魏心璐,一言不发地盯着,猜到了魏心璐想要自己如何帮助她。果然,她迟疑了几秒又说:“马老师,我正在写的深度报道,是关于新能源车的补贴政策的。这一个月,我已经联系过年教授好几次了,都是他助理接的电话,都说年教授很忙,不能接受采访。其实,上次的那个新闻发布会,也是我主动要求参加的,就是因为我听说年教授会去开那个会。但是,那天他上台讲完就直接离开了,我一直追到停车场,他都没答应接受采访,只是说他忙,还要赶去参加别的会,说完就让司机开车走了——”

著名经济学家年钢当然有理由说自己忙。国务院有关部门对全国环保产业,对各个大型环保企业进行的调研,他是首席专家,送交决策层的调研报告,也是他带着几个博士研究生写的,总之,在环保产业研究领域,他是当仁不让的头号专家。所以,一篇关于环保产业的深度报道,有没有采访到他,分量是完全不一样的。

马水浩这时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好,我找找手机里的内容,看看当时我是不是录音了。”

“您录音了?那太好了,您真不愧是新闻界的前辈,太有经验了!”

魏心璐说的年钢曾经在贵宾休息室“谈了谈自己的想法”,是一种轻描淡写的说法,那完全就是一次不折不扣的发飙。那天,新闻发布会即将开始时,马水浩的手机响了。电话是他的大学同学许志鹏打来的。许志鹏说,自己公司就是这个新闻发布会的承办方之一,在看媒体名单时看到马水浩了,就请他到贵宾室坐坐。马水浩进了半个篮球场大小的贵宾室,只见里面的沙发上大部分都坐了人,相互间正说笑着。他和许志鹏找了个安静的屋角坐下,刚开始叙旧,贵宾室的大门被猛地推开,来人就是经济学家年钢。这位年教授大概中午有饭局,此时脸色酡红,嗓门洪亮,进门就嚷出一嗓子“你们在座的这些,都是在经济界混的,你们知道在三天前那个环保产业研究会的所谓年会上,他马庆国说了些什么吗?如今还有人不知道生产所谓新能源车,就是为了骗取国家的补贴吗?他倒好,也算个经济学家,也算个知识分子,他到底拿了车企多少好处,才昧着良心给他们说话,要帮他们骗更多补贴?你们别怪我说话直,我平时中午是不喝酒的,今天某某部长请我吃饭——”他说出了一个在座者都知道的名字,接着,他扯下领带,滔滔不绝说了一番对整个环保产业的意见。许志鹏听了他嚷了几句,脸色就有些发白,马上起身把房门关上了。马水浩一见许志鹏的这个动作,心里一动,马上掏出手机,悄悄摁下了录音键。

马水浩一共录下了三分十八秒钟的内容,都是实实在在的干货。当然,到了稍后的新闻发布会上,年钢倒是没有多说什么。

眼下这部手机,马水浩用了没多久。录完的文件存在什么位置,他还不清楚。他在手机里找了几分钟都没找到录音,脸色就有些发红。魏心璐在一旁看着他在手机存储目录里翻来翻去,也渐渐咬住了嘴唇。

“马老师您不急,慢慢找。要不,我们到旁边的青旅大厦找个房间休息一下,我给您揉揉肩?”endprint

听到魏心璐这话,马水浩惊愕地抬起头。他不知道该做出什么样的表情,只是含含糊糊说声“不用”,又低下了头。终于,他找到了那段语音文件。

“你写稿子时注意点措辞,别太偏激,他的观点已经够抢眼了。”他把录音通过微信转给了魏心璐。

魏心璐点点头。

一周后的一个早上,马水浩看到了魏心璐的报道。当时,他正匆匆走进地铁站,一瞥之间,看到书报摊上有《金融世界》,封面就是“年钢:新能源车完全就是一场骗局”。他买了一份,进了地铁后看了起来。他想魏心璐这篇报道一定反响巨大。果然不出他所料,《金融世界》公众号把魏心璐这篇报道进行了推广后,不到上午十点,这篇文章已经在微信上呈现连续刷屏之势。他微信里三百多个财经界的联系人,至少有两百人转发了这篇文章。

他刚刚走进办公室坐下,他的手机上又接到一条微信。是魏心璐发来的,内容是“下午两点,青旅大厦酒店,B座,1622号房”。

马水浩有些庆幸,这不是魏心璐的第一次。他能感觉到,她努力地想表现出一种迟钝的、完全不懂事的样子,但她的身体出卖了她。几乎就在他进入她的同时,她就开始配合他。他也捕捉到了她的变化,心里的负担一下子卸掉了,整个人的状态一下子变得非常好。他伏在她小巧结实的身体上,有力而稳定地起伏着,就像奥运游泳冠军在用最熟练的姿势拍击着水面。

“小璐,你工作的事,大概不用担心了——”事情结束了,他喘息了很久,呼吸才平静下来。他靠在床头,搂着魏心璐裸露的肩膀说着。他知道,魏心璐凭借这篇报道,在北京有影响的财经媒体中找一份像样的记者工作,每个月挣到一两万的月薪是没问题的。

“现在别说这些。”魏心璐侧脸靠在他的肩膀上,嘴唇贴着他的皮肤,轻声说着。她嘴里的气流随着话音拂过他的皮肤,让他觉得舒服极了。过了十几秒,她又低声说,“没想到会在北京遇见你。”

这句话不太好接,他心里斟酌着。如果说“我也没想到”,似乎就意味着两人马上就要开始一段突如其来的爱情,但他并未对此作好准备。他想了想,只得说:“从第一次见到你,我就对你印象特别好,很喜欢你。”

“那你也不加我微信,連我电话都不问。哼,假的,骗人。”魏心璐仰起脸,白了他一眼,仿佛有了肌肤之亲后,她马上就有了撒娇任性的资格。

“嗯——我是想看看我和你是不是真的有缘分,有缘的话,一定能再见。”

“缘分,这个词,我都很多年没听到过了,我自己好像从来没说过。”

马水浩有些脸红。是的,这个词对于魏心璐这个年龄来说,实在太古老了。自己这代人,大概是对这个词还有些感觉的最后一代人。魏心璐不是那类玩各种“约炮神器”的女孩,但毕竟和他是两代人。马水浩有些庆幸,当初没有在把录音给魏心璐时就和她开房,那样的话,交易的味道太明显了。毫无疑问,如果那时两人就有了这么一次,那么这第一次也一定会是最后一次,魏心璐不会再和自己联系。因为那样就是两清了,魏心璐用身体偿还了他给她那三分十八秒钟录音所承担的风险。但眼下魏心璐的报道产生广泛反响后两人再上床,性质就不一样了,这算得上一次庆功了。钟点房的时间到了后,马水浩在目送魏心璐穿衣离去时,知道很快就会有下一次。

这天晚上,马水浩回到家时已经过了吃饭时间。他把一只装着二十张百元大钞的信封递给了简怡。这笔钱是他从自己私房钱里取出的,仿佛这样可以弥补一下心里的罪恶感。

“会开了一天?”简怡擦着手从厨房走出来,把信封随手放在一边。

“是,本想中午吃完自助餐就回来,再一看《企业家》杂志的记者还在,怕他们抢到什么独家,就一直待在会场了。”

“你晚上要赶着写稿吗?”

“今天这个会,主编说要做个大选题,我不用急着写,到了选题会上大家碰一碰,看看怎么处理,反正会议上几个大咖的发言材料我都拿到了,没稿子的,会上也有速记,明天速记稿就会发给我。”

他还没说完,简怡就转过身,从卫生间的洗衣机里,把甩干了的衣服一件件晾在暖气片上方,“他们家这儿的燃气炉,火力真不行,哪像咱们那儿,衣服在暖气旁边挂一晚上,准干。”

看样子简怡没有任何怀疑。马水浩有些后悔,想应该只往信封里放一千元。

简怡没有注意到马水浩的异常,是因为这阵子她正因为迈迪国际学校里的事忙得心烦意乱。自从学校里开了国学诵读课,教务处把所有的语文课都安排到了下午。这倒也没错,学生需要换换脑子,老师也得喘口气。可人一旦起床太早,下午就容易犯困。学校的锅炉烧得又旺,暖气把教室里烤得热乎乎的,更容易让人没精神。有的语文老师就在课上一边讲唐诗宋词、鲁迅巴金,一边就忍不住打起了哈欠。有一次有个老师,干脆让学生抄课文,自己趴在桌上睡着了。有学生拿手机拍了后,直接发到了网上,结果很快发酵成了热门事件。网民们分成正反双方,跟辩论大赛似的,互不相让。一方说让学生默写课文,是很正常的教学方法;另一方就反驳说让学生默写课文很正常,可老师在课堂上睡觉就不正常了。

被拍下的老师名叫方华梅,五十二岁,是连续很多年的市级区级优秀教师,是迈迪学校许诺以高额年薪从一家本市重点中学挖来的。拍视频的学生名叫吴潋泓,十二岁,父母都在国外。

简怡也看到了网上视频,只见一道涎水从方老师嘴角流出,浸湿了一大片套袖,她既同情方老师,心里也一阵庆幸。她心想,如果不是换了房,自己每天早上能多睡会儿,诵读课后还能回去休息,视频里的,可能就是自己了。

这事儿虽然还在网上热议,但按说和她没太大关系,可没想到,视频事件后的第五天,教务处长把她叫到办公室,“方华梅老师的情绪最近很差,要请一段时间的假。这样吧,初二九班的国学课、语文课,就先由你代吧,班主任也是你当。据方老师的儿女讲,她一家人已经全乱了套了,轮流请假在家看着方老师,菜刀水果刀什么的,也都藏起来了,怕她会想不开。但这么防着,恐怕也不是办法,方老师一个大活人,想死总能找到办法。心病还得心药治,所以吴潋泓那段微博,要让她尽快删掉,但一定要让她在完全自愿的情况下删,否则更麻烦。”endprint

简怡无可奈何,只得答应。要说在迈迪学校当班主任,是个苦差事,可也是个肥差事。这个学校的功能是让学生按照北美的中小学课程进行学习,无论家长何时安排他们进美国、加拿大的学校,他们都能无缝对接。因为不用参加国内的高考,这里教学压力不大。但是,这些孩子的家庭背景普遍不简单,个个非富即贵,管理起来很费劲。

简怡新官上任,她第一把火烧得如何,就看她视频事件处理得如何。她回到办公室,心想如今这个时代,各种社交软件让每个人都没了隐私,一个人的兴趣、爱好、个性、经历,都会在社交软件上留下痕迹,所以,可以先从这方面入手,了解一下当事人吴潋泓。于是,她想了想,打开电脑,上网找到吴潋泓的微博,一条条看了起来。

与此同时,苏丽晴走出了律所所在的写字楼,穿过路口进了艺术区。她看了看腕上的那块“欧米茄”,只有四点五十分。这个时候,大部分人都在从艺术区里往外走,有的汽车后排还放了巨大的画框。她见时间尚早,想起了那家自己这几天一直在关注的画廊,就走了进去。

这家画廊不用说,是以画家的名字来命名的。她当初第一次走进去时,画廊里一个参观者都没有,就一个穿着旧夹克和迷彩军裤,头发半秃的中年男人坐在门口的电镀折叠椅上玩着手机里的游戏。她进去时这个男人抬头看了她一眼,但也没说什么,视线重新回到手机上。她在画廊里懒懒散散地边走边看着,觉得这里的画都非常另类,几乎所有的画面,都是一些凌乱的线条,她完全看不出画家想表达些什么。只有一幅画没那么抽象,画面是一片正被满天乌云笼罩的海洋,还有几十道闪着寒光的锁链从墨汁一般的乌黑海水中飞出,在半空中飞舞纠缠。后来有一天早上,她刚走出家门时,迎面被风吹掉了帽子,吹乱了头发。她在路过这家画廊时灵机一动,就进去对着画面下方的黑色块整理了一下头发。

这天,她进了画廊后发现,这里还是空无一人,只有那个秃顶男人在门口闲坐着。她继续去看自己最感兴趣的那幅画。她刚站在画前,就从画面的反光区里看到,画廊的门被推开了,似乎有个高个子的年轻男人走了进来。那个玩手机的男人马上走过去,朝他低语着什么。

她知道,他们一定在说自己。她有一种奇特的预感,进来的男人就是画这幅画的画家,自然也就是这家画廊的主人郁洋。这时,她隐约看到,那个中年男人从桌子后面的衣帽架上拿下自己的背包和羽绒服就离开了。那个年轻男人则脱下藏青色的大衣,朝她走了过来。

“你喜欢这一幅?”

苏丽晴回头一看,这个画家大概三十五六岁,穿着白色高领针织毛衣,身材高挑挺拔,正朝她和蔼地笑着。

“是,这幅画我虽然看不太懂,但这种梦境一样的感觉,我很喜欢,但可惜,我买不起。”她早就注意到了贴在画框上的价格标签,上面的数字是人民币三十万元。她知道这个价格肯定可以降低一些,但最低也不会低于二十万。她的收入水平在这个城市的工薪族中算不错了,但要她拿出二十万元来买一幅画,仍然有些超出她的消费水平。

“没关系,你可以继续天天来这里看。”

“你怎么知道我天天来看?我从来没在这里见过你。”

“我每天回来后,都会看一遍监控录像。”

苏丽晴有些脸红了。他一定看到了自己对着黑色的色块涂脂抹粉的那次。她赶紧说了一句“你平时不在这里画画?”仿佛这种客套话能把她从尴尬中解救出来。

“在这儿画?现在这里和从前不一样了,到处都飘荡着钞票的味道,不像最早的时候,画家来到这里,就是为了找个安静的画画的地方,那时整个厂区里除了画家,别的人一概没有。现在呢,你看外面的路上,随时都是人来人往,中国人、日本人、美国人、欧洲人,哪里的人都有。但有几个人真正对艺术感兴趣?现在这里和小商品市场已经没有任何区别了,只有生意,没有艺术。”

“那你现在是在哪里画?”

“东堡。”

这个地名对于苏丽晴是完全陌生的。

“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从这幅画里看到了什么吗?”他指了指墙上那幅画说。

她有些脸红了,“其实,我没怎么仔细看过这幅画,我也不太懂油画。”

“不懂最好,我就是想知道别人看到这幅画后的第一感觉。我希望你能告诉我,你从画里看出些什么。來到这家画廊的人,很少人会在意这幅画。他们觉得这幅画里的海水、天空,还有从海水里飞出的这些锁链,都太写实了,和流行的画风并不一致。”

“我觉得这幅画看起来挺吓人的。海上到处是惊涛骇浪,还有那几根锁链在飞舞,但是,我觉得,画面里真正的危险其实是在大海深处,在画面上看不到的地方。”

“哦——”郁洋意味深长地看着她,“你说得很对。”

后来,苏丽晴每天在这家“郁洋画廊”门口路过时,都忍不住朝里面打量一番。但是,她不但没有看到过郁洋,就连那个中年秃头男人都见不到了,每天在里面值班的,换成了一个比郁洋更年轻的男人。这人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眉毛浓黑,气质斯文,整天坐在沙发上看书。偶然有人进去看画,他就放下书,陪着客人四下逛逛。

直到两周后,苏丽晴才再次看到郁洋。

那天下午下了班,她走过画廊时,看到里面仍然是那个年轻男人在安安静静地看书。她遗憾地叹口气,继续向前走。她刚要走出艺术区拐进家属院时,随着一阵尖利的刹车声,一部古铜色的保时捷跑车停在她身旁。透过缓缓降下的车窗玻璃,她看到郁洋那张英俊的脸。她的第一感觉是,郁洋刚才就在画廊里,他是在看到自己后马上开车追了过来。

她弯腰朝郁洋打着招呼:最近没怎么见到你,哎呀,你好像瘦了。郁洋很放松地靠在椅背上,说,我把东堡那里我画室旁边那个画室也买下来了,这样整间厂房就能打通了。这几天,我一直忙着装修的事儿,这里没时间来。

苏丽晴想说些祝贺的话,但她平时打交道的,大多是些公司老板之类,一时只能想到恭喜发财之类的话,她知道肯定不能对郁洋说这些,舌头就有些打结,不知该说些什么。endprint

郁洋下了车,走到她这一侧,斜着靠在车门上说,明天去我的画室看看吧。

去看你的画室——苏丽晴心里一阵惊喜,她答应了,两人约好,明天午后一点在艺术区大门见。

第二天,两人在约定时间见了面,保时捷一路向东,很快开出市区,上了高速。十多公里后车子出了高速,沿着一片农田又开了几分钟,面前出现了一个村子,村头是一个土里土气的仿古城楼,城門上面是两个隶书大字:东堡。

保时捷穿过城楼,开进一片类似灯泡厂的厂区中。这里面星罗棋布着十多栋又像厂房又像仓库的建筑,这些建筑比灯泡厂那些厂房还要高大。但是,这个厂区里不像灯泡厂艺术区里那么有艺术气息,雕塑、电影海报随处可见,这里的厂房、道路还很粗犷简陋,看样子是工厂停产后就一直维持着原貌。厂区地上还东一片西一片地长着荒草,在寒风中发出一阵阵呜咽。郁洋把车子停在一处厂房门口,苏丽晴跟着他下车走了进去。

她一进厂房就惊呆了。这间厂房高大空旷,不但四周墙角都堆满了画,地上还摆着几只大型画架,每只画架上都有一幅未完成的油画,画架旁则散落着颜料盘、画笔之类,让人觉得好像刚刚有好几个人同时在这里作画一样。

哇,这是我第一次来到画家画画的地方。这么多的画架,你要同时画几幅画吗?

我画画的习惯是,这幅画画累了,没有感觉了,就暂时放下,去画另外一幅,这样的话,就可以同时画几幅画。

你看那儿——郁洋朝上指了指。苏丽晴朝他指的方向看过去,立刻又惊叫起来。只见一只似乎是床垫的白色物件正由四根铁链悬挂在半空中。

那是什么?苏丽晴问。郁洋没回答,从身旁画架上拿起一只类似电视遥控器的东西,朝半空中按了一下。随着一阵哗啦啦的巨响,那个半空中的物件开始缓慢下坠,直到降落在苏丽晴面前。她看清楚了,这的确是一个床垫,上面枕头、被褥俱全,枕头旁边还放着书和笔记本,四周围着一圈一尺多高的护栏。

她惊讶地问,你在这上面睡觉?郁洋点点头,说,每次我没有灵感了,就会躺到上面睡一觉,在摇摇晃晃中,灵感就出现了。他说完,脱掉鞋踏上床垫,回头朝她伸出手,说,上去试试?苏丽晴笑着摇摇头,往后退了一步。郁洋摇头说,真遗憾。接着他突然跳出来,把她拽了上来。苏丽晴还挣扎着要出去,他抓起遥控器又是一按,在哗啦啦的巨响中,床垫又缓缓上升了。这下,苏丽晴不敢动了,也不敢朝四周看,低头把脸蒙在郁洋肩上。

铁链滑动的响声终于停止了,郁洋声音很轻地说,睁开眼看看吧。苏丽晴摇头说不敢,郁洋只得用力扳起她的头。苏丽晴壮着胆子睁开眼,却发现床垫还好好在地面上。她挥起拳头去捶郁洋,却被他再次搂紧,接着被他放倒在床垫上。她仰面望着郁洋,只见他正在脱去衣服,露出了紧致的腹肌和光滑的胸膛。她觉得,那一件件从他身上飞出的衣服,就像一只只扑棱着翅膀的怪鸟。

郁洋很快覆盖了她。开始,郁洋凶猛的撞击,让她觉得胸口很闷,可几分钟后,她就被完全带进他的节奏,一切的担心,连同她自己,都不复存在了。事情结束后,苏丽晴昏沉沉地睡了过去。等她睡醒,发现时间已经不早了,傍晚的光线从仓库高处的玻璃里洒进来,自己身上是郁洋的皮夹克,但郁洋并不在她身边。她半坐起来,只见他正站在墙角的画架旁,在画布上飞快地涂抹着。她穿好衣服走到郁洋身边,他把她搂进怀里,先是狠狠地吻她,接着继续搂着她的腰,凝视着画布。苏丽晴看到,画布的四个角密密麻麻地堆满了各式各样的线条,在画面中央有一个深灰色的菱形色块,似乎是一道正在蹒跚前行的女人背影。

这幅画是我最满意的作品,灵感是你给我的。郁洋在她耳边轻声说着。

这天晚上,夏人龙睡熟后,苏丽晴轻轻起床进了卫生间。除了照明灯,她把浴霸也打开了,卫生间里亮极了。她全身赤裸站在镜子前,仔细地欣赏着里面的自己。她发现自己眼角的鱼尾纹就像被熨平一样,面部皮肤也是异常润泽,整张脸几乎散发着淡淡的光晕。她想,和郁洋的游戏完全可以继续下去,等这次换房结束时,再结束这场游戏。

从这天开始,即使是中午,她也会接到郁洋的微信,文字内容很简短,无非就是寥寥几个字:十分钟后见。因为她那家律师事务所所在的写字楼,正远远俯瞰着整个灯泡厂艺术区,所以她从不从正门进,而是通过画廊后面的小巷,从后门进入画廊。每次她来到后,郁洋总会把正门反锁好,拉下门帘,再放下所有窗户的百叶窗。他还会把空调的温度调到最高,两人就可以摆脱衣物的束缚,在画廊的各个角落里,用五花八门的姿势交欢。

有一天,一位市领导陪一个欧洲著名城市的市长,来这个已经在国外有了些名气的艺术区参观。郁洋让苏丽晴双手按在玻璃门后的不锈钢把手上,面朝着门外路面上的人群,从背后进入了她。郁洋比平时更加兴奋地撞击着她,她紧紧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喊出声来,却无法控制门帘的抖动。在门帘的缝隙里,她看到人群里有人注意到了这里,朝这边指指点点着。她毫无快感可言,只盼着事情尽快结束。终于,郁洋完成了释放,他一离开苏丽晴的身体,马上跑到画廊一角的一只画架前,还在剧烈地喘息着,就飞快地在画布上涂抹起来。

“这幅画卖出去后,可要分一半钱给我啊。”她披着衣服,赤裸着双腿,走到他身后。她本来想说句玩笑话,可她从侧面看到他脸上有些狰狞的表情,还有那些不断在画布上生长出来的如刀戟般坚硬的线条,想说的话又咽了下去。

这段时间,简怡一有空就研究吴潋泓的微博,发现因为那段老师上课睡觉流口水的视频,她如今已经有上万粉丝了。简怡又翻看她从前的微博,发现她最近一年每天都要上传大量内容,大部分是照片,也有小视频。在给吴潋泓她们班上语文课时,简怡对她也格外留心,渐渐发现她的个性其实很温和,叫她回答问题时,她的各项反应都彬彬有礼,并非那种个性叛逆的问题少女。

过了两周,简怡感觉自己已经把吴潋泓了解得差不多了,对于如何处理那起视频事件,她心里有了主意。

这天下午,简怡本想把吴潋泓叫来办公室,又想了想,还是给她发了条短信,约她去校门外的“必胜客”。她到了没几分钟,吴潋泓也到了。她的样子倒有点让简怡意外,一身衣饰虽然都是名牌,但颜色都是铅灰深蓝之类,远不像同龄人那样鲜艳。她的表情更是沉静忧郁,完全没有国内同龄孩子常见的躁动。endprint

两人各点了杯果汁,都低头默默喝着。吴潋泓一直不说话。过了一会儿,简怡说:“吴潋泓,方老师其实一直对你们非常好,你还记不记得,你刚从国外回来,插班到了班里时,‘的‘地‘得怎么也分不清,方老師给你开小灶,告诉你该怎么区分。”

“简老师,我知道您的意思,刚才来这里的路上,我已经把微博删了。”说完,吴潋泓把手机微博页面摆在简怡面前。简怡心里一愣,心想,我的好几套方案都用不上了?她克制着没去看手机,朝吴潋泓说:“谢谢你,方老师的病一定会很快好起来的。”

吴潋泓淡淡地说:“我一开始都不知道为什么方老师会生病,后来我才知道,原来她生病和我发的微博有关。其实,在加拿大,学生们把看到的有意思的事情发上网,是很普通的事情。即使涉及老师,老师看到了也会和学生一起大笑。这大概就是文化的差异吧。只不过我在加拿大上的是脸书、推特,到了这里才开始用微博。”

简怡听说过,吴潋泓和迈迪学校绝大多数学生都不一样。她是从小在国外长大,今年初才回国。“来,我们加个微信吧,我扫你。”简怡朝她伸出手机。

“老师,我没微信。”

“你没开微信吗?微信比微博好玩,现在很多人只用微信不再用微博了。”

吴潋泓摇摇头,告诉简怡,她在国内的朋友实在太少了,微信朋友圈里根本没几个人,每次她在朋友圈里发了内容,根本没几个人点赞。反而是微博里,可以因为同样的话题,比如喜欢哪个明星,刚看了哪部电影等,很快和有着同样兴趣的人聚在一起。和他们彼此互粉一下后,关注自己的人就迅速多了起来。至于父母,因为有时差,平时很少打电话,也很少视频聊天。

“你为什么要回国上学呢?”简怡试探着问。吴潋泓脸上还是挂着那种礼节性的平淡笑容,同时轻轻摇着头,表示不愿回答这个问题。

方老师流口水的视频问题解决了,但吴潋泓本人的问题又出现了。整个谈话看起来很成功,但这个女孩眉宇间始终没有舒展过,简怡凭着多年经验,一看就知道她有着很重的心事。迈迪学校给每个学生都建有学生档案,简怡送吴潋泓回到学校后,就来到学校档案室,找到了吴潋泓的学籍卡。她发现,上面写着吴潋泓的联系人名叫夏人龙,旁边还留有联系电话。简怡一愣,翻开手机通讯录一看,果然,和自己认识的夏人龙是同一个号码。她觉得自己无意中触碰到了某些秘密,接着她又看了看吴潋泓一些同班同学的资料,他们留的联系人都是父母尚未出国的那一方。这也和她预想的一样。

简怡冷笑起来。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简怡坐在办公室里,看着手机通讯录里夏人龙的号码,琢磨着该怎么把他损上一顿。“要不要把这事儿告诉苏丽晴呢?”她反复思考着。这时,她的手机忽然铃声大作,吓得她险些把手机扔出去。她定定神再一看,屏幕上闪动的来电人竟然就是夏人龙。简怡再次冷笑了,她按下了接听键。

“简老师,潋泓把她的事儿告诉我了,你看,我们能见面谈谈潋泓的事儿吗?”简怡一口答应了,约好一小时后见。

“简老师,我不想让潋泓知道我来过学校,咱们在校外见行吗?”夏人龙在电话里说。简怡答应了,和他说好在校门东侧两百米的公交站见面。

一小时后,简怡站在公交站牌旁,冷冷地看着夏人龙把皇冠停好,下车站在自己面前。她冷笑着打量了他一番后,才嘲讽地说:“你在‘微居客里留的资料,你们家不是只有一个儿子吗,现在怎么又多出一个女儿?夏主任,请问这事儿我那位苏姐知道吗?”

夏人龙先是一愣,马上反应过来她在想什么。他说,吴潋泓是自己老司长的孙女。“老司长的儿子一家本来早就移民到加拿大了,只有老司长一个人在国内。一年前,老司长查出得了膀胱癌,想孙女想得厉害,他儿子就暂时把她送回国内。你们这家学校在加拿大华人圈里名气很大,教育质量有保证,老司长就让潋泓在这里上学了。”

“哦,原来如此——我知道你是个挺大的干部,就以为她是你和什么人生的,你还把她送到了国外——网上说的这种事儿挺多的,抱歉啊。”简怡的脸腾地烧红了,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夏人龙摇摇头表示不在意,接着又说:“上完这个学期,潋泓就要回加拿大了。”

“上完这个学期就回加拿大?”简怡猛地抬起头。

“老司长上个月去世了,所以,潋泓也要回到父母身边了。老司长去世前,说这个学期让我当潋泓的联系人。”

“啊,怪不得这段时间吴潋泓的情绪那么差。”

“我当初毕业后来到部里,是老司长手把手教我怎么在部里开展工作,后来还破格提拔我当副处长。我那时不懂事,还多次顶撞他。”

说起吴潋泓的爷爷,的确是夏人龙的恩人。这位老司长当初在一百多个来部里面试的应届毕业生中,很快发现夏人龙是可造之材。他亲手把他招录进来,又安排他在自己身边工作。夏人龙也的确争气,成长得很快。可惜的是,老司长因病提前退休后,夏人龙马上被边缘化了,由手握实权的副处长变成了副调研员、调研员。如果不是信息中心卢主任诚意相邀,他如今还在部里靠边站,和五六个大学刚毕业的毛头小伙子挤在一间办公室里,整天干点打杂的事情。这会儿,他想起自己仕途上那段度日如年的艰难岁月,再想想老司长对自己的提携关照,禁不住热泪盈眶。

“夏老师,你别这样,还是节哀顺变。”简怡最见不得男人哭,她一见夏人龙这架势,马上手足无措了,往前迈了一步,险些伸手去擦他脸上的眼泪。她愣了几秒,又从包里取出一包纸巾递了过去。她没想到的是,夏人龙没有去接纸巾,而是一把把她拽进了怀里。

已经一周了,苏丽晴没有再接到郁洋的电话、微信,在路过郁洋画廊时也没有看到他,每次只有那个长着两道浓黑剑眉的英俊少年在里面值守。拨他的电话,也只能听到“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的提示音。她索性一有空就打,每次都只能听到同样的内容。

起初,她心里是愤怒的,她想不到竟然会被一个比自己小五六岁的男人先玩弄,再抛弃。但很快,她的愤怒变成了担心。她上网查找郁洋的近况,后来在新加坡的一个网站上,看到一条关于郁洋很简短的消息,说他似乎和别的几个画家在那里联合办画展。看到这里她有些放心了,看来郁洋没有遭遇意外。但令她感到惊讶的是,这则消息的最后,还配发了一张照片,但照片上的人物并不是郁洋,而是郁洋画廊里的那个秃头保安。endprint

到底是国外的媒体,连郁洋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她在心里冷笑着。后来,她又开车去了一次东堡,大概因为距离春节已经不远了,整个厂区里一个人影、一辆车都没有,荒草丛里还趴着几只冻僵了的流浪猫尸体。东堡的气温至少比市区低两三度,苏丽晴把自己紧紧裹在长及踝部的羽绒服里,壮着胆子到了当初那个厂房门口。大门上挂着一个巨大的锁,还杂七杂八地贴着小广告和物业的通知。她透过门缝看进去,里面也是空无一人,只有那只床垫,诡异地悬挂在半空,一动不动。

他不在画室,也不在画廊,说明他也许还在国外办画展,苏丽晴这样想着,觉得心里安定了一些。但她的安定只维持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上午,她端着咖啡,倚着茶水间的窗户往下俯瞰时,隐约看到艺术区里距离大门不远的一处地方,停着几辆白底蓝字的警车,四周还围了一大圈人。从位置上看,那就是郁洋画廊。她心里又慌了起来。她本想午休时过去看看,可时近年底,律所的报税材料需要她处理,她始终没腾出时间。这天,她下班比平时晚了一个多小时,等她来到郁洋画廊门前时,只见整个画廊被一圈黄色隔离带围着,玻璃门门口还有两个穿着厚实深蓝色棉服的警察在边抽烟边聊天。她不敢多看,赶紧快步走开了。

她心慌意乱地回到家后,夏人龙已经在家里了,见她回来,第一句话就说,我看还是和那小两口商量一下吧,给这里装个防盗护栏。她脱着高跟鞋,控制住语气,力求平稳地说,装护栏?这里多安全啊,没必要吧。夏人龙说,你没听说吗,艺术区里有家画廊被盗了,听说损失了一百多万呢。我看,这几栋楼里,明天就有人给自己家装护栏。唉,每到春节前,都是犯罪高发期。苏丽晴听到这里心里一跳,她不再问了,转而问起夏人龙晚餐的安排。

接下来的几天,她反复上网查找这起失窃案的信息,可是,能查到的只是郁洋一共有七幅画作失窃,案值超过一百万。她庆幸的是,始终没查到郁洋本人受伤之类的消息。后来,她在路过郁洋画廊时看到,隔离带虽然撤了,但里面始终空无一人,墙上的画也不见了。直至有一天,她看到“郁洋画廊”的铭牌被换成了“金色树叶摄影艺术馆”,心里一阵失落,觉得以后再也见不到郁洋了。

这天,她到了办公室,发现已经有两名刑警在等她了。她这家律所,向来只接民事官司,所以刑警在这里出现算是件新鲜事。幸好这天主任律师不在,她装出公事公办的架势,把两名刑警带进了会议室。一名刑警拿出張照片让她辨认,她只看了一眼,马上从椅子上站起来,捂住了自己的嘴。

照片上身穿一身囚服的青年男子,正是郁洋。苏丽晴一脸难以置信的神情,说:“我认识他,他叫郁洋,是个画家,很有名的画家!他不是被盗了么,他是受害者,怎么会……”

“他不是郁洋,他本名叫蒋一书,正式的身份是郁洋的助手兼模特,根据我们查到的情况,他还是郁洋的性伴侣。”

“性伴侣?”苏丽晴更震惊了。

“对。郁洋是同性恋,蒋一书就是他的性伴侣之一。郁洋画廊有七幅油画失窃,就是他干的,他已经向警方承认了盗窃行为。另外,他有封信要交给你。希望你把你所知道的关于蒋一书的情况都告诉我们。”

这名刑警递给她几页写满字的信纸。她接过信,心惊胆战地看了起来。

“苏女士,对不起,这么多天来,我一直在骗你,我不是郁洋,我真名叫蒋一书。我也不是画家,只不过是郁洋的助手、模特兼性伙伴。我从十八岁开始,就在美术学院当人体模特。后来,当时在美院当老师的郁洋让我给他当了私人模特。他还帮我报了补习班,帮我考上了美院。毕业后,我也顺理成章到他的工作室工作,成了他的助手。那时的郁洋,在性取向上还是正常的。当时,我在他身边亲眼看到,平时竟然有那么多学美术的女生向他投怀送抱,有一次,他竟然同时和三个女生做!有的女生是倾慕他所谓的才华,但大部分完全是想靠着他在美术界出名。我知道他那些画是怎么画出来的。一幅能卖上二十万的画,他只用两三个小时就能画出来!那些年,他身边的女人一拨接着一拨,他渐渐也有些厌倦了。后来,有一天晚上在他的画室里,他因为刚高价卖出一批画,心情非常好,足足喝了一整瓶人头马。喝完酒,他醉醺醺地说,自己算是把女人看明白了,那些主动往他床上扑的女人,只是想利用他,对他根本没有真感情。他还说,小蒋,你都跟了我十多年了,没哪个女人能做到。我一定要好好地奖赏你。接下来,他就凌辱了我。从那天开始,我除了是郁洋的助手、模特,又多了一个身份,就是他的性伙伴。我恨他,但我又离不开他。我希望有朝一日也像他那么有名、有钱,要实现这些,我还必须继续依靠他。我也经历过正规的美术学习,我也曾经拼命地画,绞尽脑汁地搞创新,但我没他那么有才气,始终没有出名。郁洋嘲笑我,说我的画不但没人买,甚至不会有人看。我不相信,就把我最满意的一幅画挂了出来,和郁洋的画挂在一起。一开始,真的像他说的那样,到画廊参观的人,在我那幅画前都是一闪而过,没有人会多看两眼。那时我真的绝望了,简直想把自己的画撕个粉碎。终于,有一天我在看视频记录的时候,看到一个女人在非常仔细地看我那幅画。那个人就是你。更让我震惊的是,我在和你搭讪时,发现你竟然不知道郁洋长什么样,还把我当成郁洋!为了自己那点可怜的虚荣心,我开始在你面前冒充郁洋。你是世界上第一个用崇拜的眼光看我的人,是你让我对自己充满了自信。自从和你交往后,我画画的水平飞快提高,就连郁洋都说,我已经很接近三线画家的水平了。后来,我担心你上网时查到郁洋究竟长什么样,就联系了删帖公司,把所有带有郁洋照片的网页都删除了。郁洋是名人,删掉关于他的帖子,要花费比普通人更多的钱。渐渐地,我的积蓄花完了,只得打起郁洋那些画的主意。我开始偷郁洋的画去卖。我知道,暴露是迟早的事。但我控制不住自己,因为我无法离开你,不想让你知道我不是郁洋。其实,如果不是被郁洋的那个新宠揭发,郁洋根本发现不了自己有一些画不见了——”

“天哪——”苏丽晴看完了,手指一松,纸张滑落下来,她双手捂住脸,不住地摇头,泪水很快从指缝间流了出来。两个刑警对视了一眼,一言不发地继续看着她。endprint

“我要给他找一个最好的辩护律师。”过了几分钟,苏丽晴从掌心抬起头,定定地看着两个刑警说。

那天被夏人龙搂进怀里后,简怡起初想把他推开,可他的胳膊牢牢箍住了自己后背。她渐渐感觉到,他的拥抱非常节制,并没有把自己按到他身上,更像是用胳膊把她绕到一个圈子里。他的头抵在自己肩上,虽然一声不吭,但她能感觉到他的泪水正一滴滴流下来。

两人僵持了几分钟,夏人龙松开她,拿出纸巾擦了擦脸上的泪痕,“简老师,对不起——”

“夏先生,希望你以后别再这样了。”说完,她狠狠瞪了他一眼,走到马路对面,朝一辆正开过来的出租车招了招手。

她上了车,才觉得安全了些。她想,回家或者回迈迪学校的话,如果夏人龙继续跟着,被人看到就太尴尬了。她让出租车绕到“御景台”另一个门,才跳下车来。这个门距离她那栋楼很远,要横穿整个“御景台”。她一边走,一边看着两旁精致的高楼,心想这么好的地方,今后不能住下去了,真可惜。等到了家门口她取钥匙开门时,她心里又是一惊,因为钥匙只在孔里转了半圈,门就开了。这种防盗门,锁好后要连转两圈才能打开。她的第一感觉是夏人龙在房里等她,可再一琢磨觉得可能性不大。她正犹豫是进还是出,马水浩的声音从门缝里飘了出来,“你回来啦。”她长舒一口气,推门进去,只见马水浩正躺在沙发上看手机。她把羽绒服和包往对面沙发上一甩,重重地坐了下來,抄起马水浩的杯子咕咚咕咚灌下了几大口。

马水浩抬头瞟了她一眼,说,怎么,情绪不对啊。简怡躲开他的眼神,赶紧站起来扔下一句“风太大,吹得我脸上都硬了,眼也睁不开。我看看家里还有什么菜”,就往厨房走去。她到了厨房里揉揉脸,觉得自己情绪稳定下来了,这才走回客厅。她刚要问马水浩晚饭怎么安排,就听一阵微信语音从他的手机里飘了出来。

“马主任,谭教授上次说的那个我国东南部的低端制造业向国外转移,能够促进我国工业加速向高附加值产业转型,从长远看对我国经济利大于弊的观点,能写进稿子里吗?”

听起来是马水浩的某个女下属发来的。“你在谈工作啊,那我去做饭了。”简怡撂下一句话后,赶紧回到厨房。她一边切菜,一边想着,该怎么告诉他,这房子我们不能再继续住下去呢?

马水浩和魏心璐的关系有了突破后,两人即使不见面,每天也要在微信上互动。魏心璐的聪明超过马水浩的想象。她每次和他通过微信语音联系,先是给他发来一段一听就是工作性质的语音,如果他也公事公办地回,那就说明他现在说话不方便。如果他回复的内容不太正经,两人就你来我往地亲密互动一番。眼下,两人已经两周没在一起了,这在两人有了这层关系后还是第一次。马水浩想她大概是在忙着找工作。他已经越来越喜欢这女孩了,她每次都会用轻柔的方式唤起自己,事后还会很细心地擦拭自己。有的时候,他来到酒店时刚刚写完一篇长稿子或者看完校样,整个人很累,魏心璐还会给他做一个很细致的头肩部按摩。

“你还要去采访一下中央财经大学的韩玉明教授,他的观点和谭教授截然相反,他觉得制造业的转移,无论从长期还是短期来看都是非常不利的。只有各种观点都采访到了,报道才更全面。”马水浩端着手机,表情严肃字正腔圆地说。

伴随着简怡切菜的声音,两人就这么假模假式地聊了几个回合。马水浩有些累了,正要说“今天先到这儿吧”,却收到一句“马主任,我刚刚上网查到,韩玉明教授后天下午在青旅大厦有个讲座,我能趁机去采访一下吗?”

马水浩心里跳了起来,他慢慢屏住呼吸,侧过脸,听了听厨房里的动静,从那边传来的是一阵油锅爆炒的声音。他做了个深呼吸,然后对着手机话筒,咬字准确地说出了两个字——好吧。

等他放下手机,简怡正系着围裙,端着两盘炒菜走过来,“别玩手机了,吃饭吧。”他答应着,去厨房盛好米饭端了过来。“你没放盐吧。”他吃了一口菜,抬起头狐疑地说。

对于两天后和魏心璐的幽会,马水浩除了期待之外,还有一层担心。这天早上在总编辑办公室的中层干部碰头会结束后,总编辑说:“别人可以走了,小马,你先请留步,有件事我还想和你交流一下。”马水浩想,肯定和那篇“年钢:新能源车完全就是一场骗局”有关。这篇《金融世界》的公众号文章,发出后没几天阅读量就已经100000+了,时至今日,还不时有人重新转发出来。

果然,等别人都走了,总编辑从办公桌后走出来,坐在马水浩旁边,说,年钢这阵子一直在追查自己那天酒后失言的事。“小马,我听说,年钢喝大了满嘴跑火车那次,你也在贵宾室?”总编辑意味深长地看着他。

“那天我的确在,但当时贵宾室的门是开着的,任何一个在外面路过的人,都可能听见他年教授的高谈阔论。那天的会,可是新闻发布会,到场的都是跑财经口的记者,年教授的观点有多大的轰动效应,谁都能听得出来。我其实也想把他的话整理成文章,可担心连累带我进贵宾室的朋友,也就没写。”

“小马,我不瞒你,年钢的确是托人找到我这里,问会不会是你把他说的那些话泄露出去的。他又不是公安局,凭什么查这个?再者说了,凭什么就许他说,不许别人报道出来?但是,他能查到那天哪些人在现场听到了他的话,说明他的背景的确不简单。这种人还是少惹他为妙,《财富大观》毕竟是小刊物,经不起风浪,说停刊也就停刊了。”

马水浩点头答应,连声说着“我懂,我明白”,退出了总编辑的办公室。

这天下午,夏人龙看着简怡上了出租车远去,这才回到停在路边的皇冠上。他对自己的失态既懊丧又纳闷,琢磨了一会儿,觉得可能是因为和简怡一接触就觉得她是个很安静简单的女人,在她面前很容易卸下防备,再加上自己又想起了去世不久的老司长,就有些情不自禁了。这时,他手机又响了起来。是信息中心的人事科科长打来的电话,问他招聘应届毕业生的考试时间定在哪天合适。信息中心要招一名办公室文案,想不到招聘启事刚刚在人才招聘网站挂出后,一周来有上百人应聘。他握着手机稍微定定神,就让人事科长先初选出十人,通知他们明天上午九点在单位会议室先笔试再面试。他让人事科长把这十个人的简历发到他信箱,明天他会亲自在单位主持考试。endprint

到了第二天上午,他按时进了考场当起了主考官。他正在考场里来回走着,忽然身边一个女考生的手机屏幕亮了起来。这个女生赶紧用带着东北味的普通话说,夏主任对不起,我马上关机。但这时,夏人龙已经看到了来电显示的人名。

到了约定的这天下午,马水浩来到魏心璐在青旅大厦订好的房间时,她正坐在化妆镜前,慢慢梳着头发。马水浩把手包往床上一扔,说起领导找自己问过那篇报道的事情。魏心璐哼了一声,说,“我们主编也问我好多次了,让我告诉他到底是怎么知道年钢那些话的。我每次都装傻充愣,一口咬定说是我自己在贵宾室门口听到的,和别人都无关。”

“对了,马老师,我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魏心璐正说着,忽然像想起什么似的,结束了关于那篇报道的话题。

“好消息?是什么事?”

“一周前我在网上看到一家事业单位在招聘文员,就给他们投了简历。昨天他们让我过去考试,他们那个领导对我印象不错呢,还说看了我那篇报道,说我写得不错,以后他的讲话稿就由我承包了呢。”

马水浩愣住了,过了几秒钟才说:“哦,是好事啊,不过你学了多年的新闻,不干这一行,有点可惜啊。”

“在北京当记者的确太累了,我想,还是坐办公室会更轻松一些。他们说我下周随时可以去签就业协议。”

“签就业协议?这就意味着他们有进京指标,你能落下户口了?”

魏心璐得意地嫣然一笑。

“那太好了,祝贺你。”马水浩干巴巴地说道。

“马老师,最应该谢谢你。”魏心璐坐到他身边,顺手把手机放在床头柜上,接着解开了他的领带。马水浩也用力挤出一丝笑容,他心里慢慢升起一种预感,觉得这是他和魏心璐的最后一次了。

这天晚上,夏人龙正在看《新闻联播》,苏丽晴眼泪汪汪地看手机里的韩剧时,她的手机发出一条微信提示音。苏丽晴扯过纸巾擦了擦眼泪,嘟哝着打开了微信。只看了一眼,她的眉头就迅速聚拢起来。夏人龙见她脸色变了,问她怎么回事。苏丽晴把手机往床头柜上一拍,说,那两口子要把房子换回去。夏人龙问,因为什么?苏丽晴重重哼了一声,把手机递给了他。他有些发慌,几乎听得见自己乱糟糟的心跳,但还是接过了手机。他看了几行就放心了,简怡没提那天在迈迪国际学校外的事,只是说她和马水浩商量好了,想把灯泡厂的房子卖了换套大些的房子,能否本周末就结束这次的换房。夏人龙把手机还给苏丽晴,轻描淡写地说:“人家看来住咱们的房子住出感觉了,要买套属于自己的大房子。那就换回来吧。”

“两个月前还买不起,现在就买得起了,中了彩票?”苏丽晴怏怏地说,随手发过去一句“好吧”。

简怡和苏丽晴当初签订的协议里有这么一条,任何一方都有权随时终止换房,只需提前一周通知对方即可。简怡见苏丽晴同意了,因为她不想再和夏人龙有任何接触,就告诉苏丽晴,当初开始换房是咱们两个女人的事,所以收尾的工作就让两个大男人去做好了。苏丽晴对此并不反对。男人之间打交道就更痛快了,马水浩和夏人龙很快通了电话,约好周五下午在艺术区的停车场里碰头,交回各自的房门钥匙。

这天到了约定时间,两人几乎同时抵达停车场。换完鑰匙,马水浩说了声“夏先生,再会”,就拉开自己捷达车的车门坐进去。正在他即将拧动钥匙时,夏人龙稍一犹豫,还是朝他喊了句“马先生,请留步”。说着,他走到捷达旁,把自己手机屏幕放在马水浩面前。马水浩不明所以,但还是朝手机看去,只见手机正在播放的视频里,自己和魏心璐的两副胴体正紧紧地交错纠缠在一起。

“你怎么有这个?谁给你的?”马水浩仰起脸看着夏人龙,吓得嗓音都变了。

夏人龙伸手按着马水浩的车窗,盯着他说:“简怡是块金子,现在她这样的女人已经很少了,你别把她当瓦块丢了。”

马水浩机械地点点头,等夏人龙松开手,这才往椅背上一靠,舒了一口气。夏人龙回到皇冠上,马水浩像是想到了什么,远远地对夏人龙喊:“你要好好地对魏心璐,她在北京无亲无故,挺可怜的——”

刚刚起步的皇冠尖叫着刹住了,夏人龙下了车,走到马水浩面前,瞪着眼低声吼道:“你没资格去关心简怡之外的女人!”马水浩愣愣地点头嗯了一声,夏人龙这才转身上车,绝尘而去。

与此同时,北京城正被周五傍晚的昏黄光线笼罩着,车流也开始在各处路面上延伸聚集。坐在各自办公室里的苏丽晴和简怡,正处于下班前的百无聊赖中。她们想着即将到来的漫漫堵车路,叹口气,分别打开了自己手机上的“微居客”,只见上面显示,目前北京注册用户已经到了835429人。都有这么多人了啊!她们低声喃喃地说着,伸出的手指犹豫着停在屏幕上方,在考虑是否该按下“搜索”键。

作者简介

邱振刚,男,毕业于中央民族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现任《中国艺术报》理论副刊部主任,主任记者,以编辑为业,工余从事文学创作和文艺理论研究。在《钟山》《北京文学》《中国作家》《小说月报·原创版》《上海文学》《作品》《飞天》《青年作家》《人民日报》等发表小说、散文等多篇,在《文艺报》《光明日报》《艺术广角》《创作与评论》《长江文艺评论》《文学自由谈》发表文学评论多篇,作品曾转载于《小说选刊》《长江文艺·好小说》《散文·海外版》,并曾获第六届冰心散文奖、人金——段和段杯《上海文学》小说奖等。

(标题书法:李德湘)

责任编辑 张 哲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