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西晋文人的首丘地

2017-11-22 08:49蔡勋建
北京文学 2017年11期
关键词:陆机昆山

蔡勋建

伫立小昆山镇北望,小昆山犹培塿一般,它已经完全被现代文明淹没——围堵在它四周的建筑物群俨若停泊在港湾的舟船,大的似艨艟,小的若扁舟——只见一点点山尖尖了,这让我顿然想起我家乡洞庭湖中的那个“一螺青黛镜中心”的君山,气蒸波撼的,几乎就是那种感觉,虽无那般缥缈,却是那样浮泛。可细细察看谛听,你却又会感到真正淹没它的是市井蜩螗的喧嚣之声,是机车奔驰的呼啸之声。

是的,比起那些高山巨峰、崇冈峻阜,小昆山实在是太小了!

可小昆山人忒骄傲,说“先有小昆山,后有松江城,再有上海滩”。小又怎么了?山不在高,有仙则名。一千七百余年前,咱小昆山可是有文曲星下凡哩。

这文曲星不是别人,是西晋著名文学家、书法家陆机。

这的确是一片灵畴沃壤,一个人文鼎蔚的地方。

我客居松江有年,人在松江行走,不小心,不定就会踩到哪颗“文雷”——这纯粹是我的生造,我的本意只是想表述:那些“隐居”在文字深处的历史人文,某日与你不期而遇,突然被你“踩爆”,个中故事让你瞠目。冥冥中,你会感到你在追随着不定是哪位古人圣贤,他仍自渐行渐远,你则是紧赶紧追。我就是霍然“踩”到“华亭鹤唳”这颗“文雷”,紧赶紧追着陆机来到小昆山的。

小昆山告诉我,华亭原来是松江之古称。这要追溯到东汉建安二十四年(219年),华亭之名最早见诸史志,只缘当时东吴名将陆逊因功被吴王孙权封为华亭侯。按秦汉时体制,以郡统县,县以下设乡亭。以当今行政相比,当年华亭侯之封赏并不大,可地以人名,陆逊被封侯后,这个濒临东海的华亭开始闻名。陆逊是谁?陆机的祖父。据传,小昆山有陆机、陆云兄弟的“二陆故居遗址”。

一张六元的门票,让我轻易走进了小昆山。票面彩印着的华亭绿树掩映,古色生香,使我不假思索,径奔直上。

华亭是小昆山制高点,透过女萝附丽的杂树,可鸟瞰市声喧阗的松江城。傍亭十数步远处有一亭名放鹤亭。据说这里曾是少年陆机、陆云兄弟养鹤的地方。古代的松江盛产鹤和鹿,而且据传三国两晋时代,华亭一带还是丹顶鹤往来迁徙的地方。二陆去洛阳之前就养鹤,与鹤为伴,鹤飞鹤鸣,耳濡目染。《易·謙》有云:“谦谦君子,卑以自牧。”少年陆机看似与平常人家养鹤无异,然陆机毕竟是重臣名将之后,修学在山,与鹤共舞,或许就是一种精神修行,人格自牧。况且,海为龙世界,云是鹤家乡。无论是云是海,都只是一种空间的广阔与自在,而为龙为鹤则在于自身的造化与修炼。这需要时间。所以,陆机回归小昆山,闭关十年。我常想,后来陆机的文章“英锐飘逸”,惊世离俗,不独“鹤立鸡群”,而且“鹤鸣九皋”,陆公是否也在这鹤腾鹤舞、翔天回旋之中得到某种启迪?

鹤,太可爱了。浑身白羽,曲项长腿,怎么看都像是个斯文雅士,太有绅士风度了。我无从知道,这若着白氅纶巾之鹤如何走进少年陆机的生活,但我却完全可以想象那一声声引吭长唳的鹤鸣,已然嵌入了陆机的生命。令人唏嘘啊,陆机死时竟也与这鹤有着一种别样的云树之思,他甚至是在一阵想象的鹤唳声中引颈就戮。往事不堪回首,陆机是率兵讨伐长沙王时河桥兵败,遭小人暗算被诛。临刑,陆机卸去战袍,仰天长叹:“欲闻华亭鹤唳,可复得乎?”一个人即将赴死,居然最后想到的是故乡的鹤唳,这比之思吴中而辞官的张季鹰的“莼鲈之思”更彻底更悲怆。陆机很平静地接受了极刑,英年早殇,时年仅四十有三。据说陆机从容赴死的那天是大白天“大雾弥合,大风折树,平地积雪一尺厚”,将军罹难,天地同悲,然又当如何?历史早已将他遗忘,可他那句“华亭鹤唳”,至今仍是小昆山人乃至中国文人的一种伤痛,谁触及都伤心堕泪。

“华亭鹤唳”,一如代马依风,狐死首丘,千古一叹矣!一个解去甲胄的西晋文人临刑时的感慨生平、悔入仕途、留恋人生之叹,谁曾想竟引发人间同情越千年。历史有意无意之间记下了有意思的一笔,陆机死后四百多年,大唐诗人李白愤慨呐喊“行路难”,并以陆机、李斯遭遇说事:“……陆机雄才岂自保?李斯税驾苦不早。华亭鹤唳讵可闻?上蔡苍鹰何足道?”(《行路难》之三)谁说不是呢,陆机如此雄才大略不世出的人物尚无法自保,李斯协助秦始皇统一天下最后也难免自己“腰斩咸阳”。我仿佛在沉寂的小昆山中听到李白先生兀自在喊:陆机啊,你还能听到华亭别墅间的声声鹤唳吗?李斯啊,你还可去上蔡东门牵鹰打猎吗?这是一种悲悯,还是一种伸张?

放鹤亭尽管是后人附会修建的,却是一处由衷的纪念物。亭子不大,虽新建亦老旧,油漆斑斓,亭外数株夹竹桃探头探脑,好像窥望着亭顶那块“华亭鹤唳”匾额,那匾额也似在告诉人们,陆平原原本是完全可以回籍欣闻鹤鸣的……

我抚遍栏杆,心甚戚戚,为一位大文豪默默凭吊!

陆机死于“八王之乱”。历史如是说。陆机死后,历朝历代纷纷有人评说,有人怜其才,有人恨其冤。

一个人一世肯定有几个关键的时空节点,或者说拐点,关乎人生命运。陆机离开小昆山远赴洛阳就是其人生重大拐点。走进二陆草堂,陆机握管搦翰,陆云持卷侧立,昆仲皆沉思状。以我之臆想,这应该是他们离去洛阳不远了——“二陆入洛”,这一时空节点太重要了,可以说,没有“二陆入洛”,陆机就不会卷入“八王之乱”,就不会自丢性命,被夷三族。

太康十年(289年),陆机二十九岁,他偕同比他小一岁的弟弟陆云离开家乡,远赴西晋都城师洛阳。兄弟二人自以江南名族为荣,踌躇满志,高视阔步,如赋鹤形,受到当朝名士、太常张华之青睐。张华一向关注陆机,复似伯乐将陆氏昆仲推荐给朝廷衮衮诸公,自兹,陆机陆云一度声名鹊起,名噪一时,连当时名气很大、皆以文学著称的张氏三兄弟(张载、张协、张亢)也“颜值”下降,一时间坊间流行一说:“二陆入洛,三张减价。”

人要经商,当入市场;人要当官,须进庙堂。按说陆机晋京这个选择没错,不过自此就身不由己了,那也是一条不归路。陆机本是将军之后、货真价实的“官二代”,又是满腹经纶,弄顶乌纱帽不是很困难,京畿之下,他居然出入那簪缨丛林、人文渊薮游刃有余,只见他头上的官衔换了一个又一个。但是时机有所不对,陆机入洛时在晋武帝太康末年,不久就赶上武帝死、惠帝立,政局板荡,杀伐连连,“八王之乱”肇始。endprint

“八王之乱”使西晋政权始乱终弃,尽管血雨腥风十六年,陆机却一直官运亨通,最初为太傅杨骏征为祭酒,后迁太子洗马、著作郎、吴王晏郎中令、尚书中兵郎转殿中郎。最险恶的是永康元年(300年),赵王司马伦发动政变,陆机上了赵王的贼船,被请为相国参军,不久又被任命为中书郎。第二年,三王(齐王司马冏、河间王司马颙、成都王司马颖)举义诛杀逆天篡位的司马伦,陆机受牵连被收捕,成都王司马颖爱其才援手施救才逃过一死劫,从此陆机委身于成都王。司马颖待陆机不薄,让他参大将军军事,任平原内史,故后世又称“陆平原”。

陆机万万没想到,司马颖就是一个标准的萧何,那个“成也萧何败也萧何”的萧何,自己活脱脱就是一个西晋版的韩信。太安二年(303年),成都王司马颖与河间王司马颙举兵讨伐长沙王司马乂,命陆机代理后将军、河北大都督,率军二十余万。陆机很惶恐。一为自家三代为将,这是他所崇尚的道家忌讳的。二为他本是南方人跑到北方做官,客居他乡而位居群士之上,难免有人不服甚或心生妒忌。于是他坚决请辞都督,可司马颖不允,他只得受印。然一介书生终不敌刀光剑影,与挟持惠帝的长沙王司马乂在鹿苑交战竟大败,最要命的还是司马颖的左长史卢志等讒言他怀有二心,将要谋反。这才使原本对陆机有救命恩德的司马颖遭受蒙蔽,最后对陆机痛下杀手。

陆机横死,千古叹惋。后人多说当时政治混乱是陆机之死的主要原因。也真有人说陆机三代为将,犯道家大忌。似乎亦言之凿凿:“……人一世之争杀则与道所违,何况三代共造不仁之行与道甚远,故道家公所忌之。”可这个观点后来遭到了宋人何去非的公然反对,何氏对陆机评价不高,说陆机“才不足胜其所寄,智不足酬其所知,一投足举踵,则颠踣随之。乃归祸于三代之将,岂不缪欤?”何去非乃我国历史上第一个武学博士,他的话还是有些分量的。还有的找出了一个社会原因,那就是西晋中州士族歧视吴人,以当今说法则是“排外”。这还真是言而有据。当时大背景是当朝宦官孟玖与其胞弟孟超都被司马颖宠幸,孟超在陆机手下任一个统兵万人的小都督,非但不服还窳劣不堪,尚未交战居然违反军令放士兵掳掠,陆机按律逮捕了主凶。可孟超骄横跋扈、猖狂至极,居然亲率铁骑百余,不但到陆机麾下强行抢人,而且口出狂言羞辱陆机,说“貉奴(北人对南人的蔑称)能做都督吗?”当时陆机的手下劝陆机杀了这个狂徒,可陆机没有同意。孟超不以为德,反而变本加厉公然诬陷陆机将要谋反,还给孟玖写信,诬告陆机不尽快决战是怀有二心。及至开战,孟超又不受陆机节制,自作主张贸然进军以致覆没。孟玖不问事实真相却怀疑陆机杀了他胞弟,无中生有地向司马颖大进谗言,说陆机不忠有异志。陆机百口莫辩,加之那些早被孟玖收买的将军们都共同作伪证,落井下石,终于遇难。据史官言,鹿苑兵败,陆机罪不至死。陆机未战死沙场,却死在同袍刀下。

陆机死时,军中士卒无不痛哭流涕。痛惜也!回过头来想,还真是不值。“八王之乱”本是王室内部的大屠杀,这场数败俱伤的大动乱最后的结局是,参战诸王多数相继败亡,大量的无辜百姓惨遭屠戮,社会经济严重破坏,各派力量消耗殆尽,使西晋迅速走向灭亡。老实说,人家司马宗室藩王成员为争夺中央政权而引发动乱,与你何干?你却卷入并为之殉葬,你说冤不冤?

将军本色是文人。一代硕儒。陆机之死,实则是文人的悲哀。

小昆山北端有佛家宝刹九峰禅寺,山门紧闭,适逢修葺。寺北墙下有一处断崖,崖下即为陆氏昆仲读书处,有摩崖石刻依稀可见:二陆读书台,繁体,隶书,当为后人勒石。最惹人眼目的要数“凌云”那两个擘窠大字,没人注意那是谁的手笔,可那“凌云”二字却惹人深思。陆机在此耕读十年,真的是想“志匡世难”?

我相信这是真的。因为,后来陆机受命河北大都督,自恃才能声望过人,想有所作为,遂不听好友江南名士顾荣、戴渊“回江南”之劝,执意滞留中原。陆机不但对司马颖存“知恩图报”之心,而且对司马颖的一时之仁还抱有幻想,甚至指望其力挽狂澜复兴晋室。

然而,陆机毕竟过于天真,前期的作为令人失望。首先是政治上不够成熟,病急乱投医。陆机自入洛阳就周旋于诸王之中,自吴王晏而赵王伦而成都王颖,司马王朝王何其多,你总不能“王皆适之”罢。尤其是附逆赵王司马伦搞政变,更是糊涂。其次是处事欠担当,既然身受重任为将领兵,就不应心怀妇人之仁,重大决策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事实证明,孟超不杀,终受其害。我很赞赏近现代历史学家蔡东藩对陆机“附逆逼君,死本自取”的看法,这样的批评是很尖锐的,你连选边站队的事儿心里都没想明白,甚至“甘心事逆”,这样的匡难,只会是越匡越难。陆机壮志未酬,死后十三年,摇摇欲坠的西晋终于经不起王朝内部的折腾,随着“五胡乱华”之惊涛拍岸彻底寿终正寝。

我的目光扫过读书台,是寻觅,也是求证。说是读书台,其实就是一处露天小憩之所,一方大石为书桌,四方小石为凳,极普通的花岗岩,粗粝、斑驳、不规则,满身苔绿仿若千年青铜器上包浆染裹。我坐在石凳上小憩片刻,顿觉一阵冰冷袭身,随之一句促学励志名言浮上心头:“板凳要坐十年冷。”

我倚靠石桌,久久凝望着那处断崖,是探秘,也是揣摩。陆机与人不同,一般而言是少年负笈苦读,而他却是退伍还乡再闭门“恶补”,这是一种怎样的心态?我看见了断崖顶部,有一株无名野树抠壁而生,树干不大,其形可亲,时值隆冬,尽管绿叶凋零,犹见青皮厚生。崖壁苔痕侵淫,小叶青藤附壁向上,这不是陆机兄弟勤耕苦读生活的真实写照么?俄顷,我又忽然觉得陆机真正的软肋并非他的年轻,而是缺乏摔打、锤炼。书固然要读,但军事本领与处世才能也绝非杜门谢客可获得的,纵然“面壁十年”又如何?

陆机的一生,真是短暂。盘桓草堂,有两个问题我心里一直没弄明白。第一,成都王司马颖命牵秀秘密逮捕陆机的当晚,陆机夜梦黑车帷幔缠住车子竟用手撕扯不开,心里有所预感,少顷天亮,牵秀的人马就到了,陆机卸去戎装着白帢与牵秀相见,神态自若去受戮。何谓“白帢”?就是白色便帽,古代未仕者头戴之物。陆机这样做,是有悔做将军甚至悔入仕途之意?第二,陆机为何对那索命的牵秀说:“自从吴国覆灭,我兄弟宗族蒙受大晋重恩,入朝陪侍帷幄,剖符带兵。成都王把重任交给我,我推辞却没有获准。今日被杀,难道不是命吗?”被人砍头还感恩不迭,还在认命,难道说陆机真是死于无知?endprint

陆机,字士衡,“身长七尺,声如洪钟”,标准美男,“年少时有奇才,文章盖世”,当世翘楚俊彦。唐太宗李世民曾亲自运椽“御撰”《晋书·陆机传论》,褒奖至甚:“观夫陆机、陆云,实荆衡之杞梓,挺珪璋于秀实,驰英华于早年。风鉴澄爽,神情俊迈;文藻宏丽,独步当时;言论慷慨,冠乎终古……故足远超枚马,高蹑王刘,百代文宗,一人而已。”李世民虽然年少陆机三百余岁,却也是中国古代杰出的政治家、战略家、军事家、诗人,连他都说陆机才华远远超过了枚乘、司马相如,王粲、刘桢,并奉为“百代文宗”,这评价实在是极高极具权威性。唐皇为何如此推崇陆机,后人认为是对陆机华丽繁缛文风的认可、爱好甚至追随。也有人认为,唐皇并非单纯激赏陆机之文学才华,而是认为陆机之政治思想与自己相近。我更愿意相信唐太宗瞩目的是前者,作为同是文人,尽管时代不同,却完全不影响其惺惺相惜。

我的眼前忽然浮现两个陆机,一个持剑柄,居然文弱;一个握笔杆,竟而孔武。这是否在告诉我:陆机的军事才能远不及其文学才华。是的,陆机不是军事家、战略家,可他是个大文豪。走进“二陆草堂”时,我向陆机塑像深深鞠上一躬,把一种个人崇拜献给这位“文苑先声”“太康之英”。我虽不才,不敢自诩文人,却也受过先生的“奶酪”。

应该说,中国的许多文人都受过陆机的“奶酪”。他的文艺理论专著《文賦》阐述审美观点,教授写作技巧,在中国文学史上具有承前启后的地位。他的书法,其章草作品《平复帖》是我国古代存世最早的名人法书真迹,有“法帖之祖”“镇国之宝”美誉。他为文讲求对偶,注重用典,故而音律谐美,开创了骈文之先河。“二陆文章雄万代,草堂灵气贯千秋”,诚哉斯言!静静驻足草堂,仿若端坐聆听陆机开讲文学大课,厅堂楹柱上书写着“观古今于须臾,抚四海于一瞬”,“笼天地于形内,挫万物于笔端”,这些都是陆机《文赋》中的名言警句,如今成为我们陟入文学殿堂的锁钥。

“心懔懔以怀霜,志眇眇而临云。”陆机在《文赋》中这样主张:心意肃然若胸怀霜雪,情志高远似步履青云。一千七百余年前,竟有如此高见闳论,明确提出要将胸怀志向放在文学创作的首要位置,这是对文学的敬畏。

走下小昆山,杂树林中不时传来声声鸟啼,鸟鸣山更幽。我试将这鸟鸣想象为鹤唳,终是两异。我陡然感到一种鲜有的清静与沉寂,在这幽深的沉寂中,一个西晋文人走出小昆山,渐行渐远,那一身鹤氅白帢,渐渐模糊了我的视线……

责任编辑 师力斌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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