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剧师阿江

2017-11-23 18:38孙荔
新青年 2017年11期

孙荔

1914年的冬日,大雪纷飞,笼罩着天与地,仙境一般,这时一声响亮婴儿的啼哭,划破了寂静的长空。

深深的院墙内,仆人快速地迈着细碎步子,来到正在忙碌的白老爷案前,深深地鞠了一躬,禀告说,小少爷出生。小阿江一出生,荣华富贵都来了,看来投胎要谨慎。小阿江一生下来就进了温柔之乡,有奶妈,有两个俊俏的丫环跑前跑后地侍候着。他像风调雨顺下的禾苗,一路滋润成长,阿江的一生的福祉,都在青年之前享尽了。

一个飘着桂花香气的秋天,白老爷决定送阿江去香港读书。古老的有轨电车,不紧不慢地走着,叮叮当当作响,油漆斑驳的车厢,却是干净而结实的,如美人迟暮。一次,阿江跟同学一起搭上有轨电车,去参加一场舞会,于是命运开始拐弯了。

在舞会上,阿江与黎姿小姐一见钟情,黎姿清丽脱俗如雨后一支莲,与那些飘着浓浓脂粉香味的太太小姐们相比,黎姿的美是那梨花,是不染尘的。黎姿说,阿江,你戴眼镜很好看,温文尔雅,像是很有学问。黎姿说这话时娇羞地笑,一只手拿着手帕掩住嘴,好像怕人看见她的牙齿似的。可这一句话醉了阿江一生,从此他的一生再也没有离开过眼镜。黎姿要回上海,阿江在码头上竭力挽留,说黎姿你能不能不走,能不能为我留下来。阿江一脸的依恋。但终久没能挽得住佳人,黎姿一直淡然地待阿江,看不出喜欢,也看不出不喜欢。

阿江心里离不开黎姿,像藤儿离不开树,那柔柔的应答,宁静的声音,有一点沙哑,在纸醉金迷的喧嚣里,一下子凝住了夜。对于黎姿的离开,阿江如茧抽丝,心里满是苍凉的疼痛,随着车轮声落在了遥远的地方,他的心塌陷下去。思来想去,阿江决定弃下学业,追随黎姿到上海,情不可说,一念执着,一生孤清,一念成劫。

那年月,黎姿家境是不一般的丰厚,父亲开着几家工厂,自然看不上这位戴眼镜的柔弱书生,连学业都没完成。一个男人若没有事业,如同一个女人没有美丽的容貌,深情不是资本。迫于家庭的阻力,阿江人虽在上海,离黎姿很近,但也不是想见就能见到她的。他白天在上海街头转悠,晚上便去戏院听戏,像一朵无根的云飘来飘去,目的就是生活在黎姿身边。

他每天在黎姿家所在街道走来晃去,那好像是他的地盘,他熟悉街上的每一家店铺,熟悉每一个黄包车的影子,因为每一个黄包车经过,他都仔细用眼睛盘查,看那袅娜的身影是不是黎姿。人瘦了,秋凉了,叶落了,但始终不见伊人的影子。就这样他在上海度过了两年时光,看了多少场戏,数也数不清,有的连台词也会背了。

無奈之下,阿江辗转落魄地回到家乡吴地,做起了教书先生。二十岁时经朋友介绍为粤剧名伶撰写剧目《独钓江雪》,从而名声鹊起。一举成名是有因的,其实剧情全是他对黎姿的深情追忆,你不在的日子,就是另一种乡愁,岁月长,衣裳薄,你在哪里,只有把心寄托在剧情里。此后,凡是由他写的戏,一经上演便极度火爆,往往一票难求。

一夜成名的阿江,尝尽了人间极乐。这时踌躇满志的他,幻想着有一天,穿着一身白西装优雅地站在黎姿面前,让她的眼神满是仰慕,让她后悔没有嫁给自己。

世间的繁华荣耀接踵而至,但他从不对人提及上海失魂落魄的两年,露宿街头的困顿,包括他在得意弟子哲生面前,也是三缄其口。为爱,他将自己低入尘埃,愿倾尽余生。

哲生总是在他身边谦恭地递茶送水,一日三餐地精心照顾着阿江师父,静静地,像一个飘来飘去的影子。有时阿江说剧情,哲生作记录,哲生思维敏捷,手也麻利,仿佛是他的左膀右臂,这让阿江得心应手。

阿江对艺术的癫狂追求,如同对爱情的执着。他把自己所有的激情,都倾注于剧作中,震撼着自己陶醉着自己,伟大的东西,往往是在一个人最孤独无依时完成的。你若能看到微风中飘动的尘,你便知道我爱你,这时他不知黎姿已另栖良枝,丈夫在洋行做事,有事业心,为人持重。然而阿江对于黎姿的一切,茫然如秋雾一无所知。

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人们流离失所,离开了家园,再也没有闲心和闲情去看戏,戏班子散了,戏台子拆了,戏服破了旧了,满眼尽是荒凉。于是,阿江怀着一颗救国的心去参军,为部队义演,写剧本,鼓舞军人士气。每当夜幕悄悄降临,他就挨着暗暗的煤油灯,构思各种抗战剧情,一遍一遍小心翼翼地改动。但是,他看不惯同行,以女人色相演戏,动摇军心。他说,做戏如做人,做戏是教人向善,教人有骨气。他纯净的内心,看不惯一切藏污纳垢,愤怒之下,他和同行厮打起来,司令却把他逐出了部队。

他再一次失魂落魄,面容枯槁,胡子凌乱,穿着皱皱巴巴。他努力过,但是他总也无法容入周围的社会,处处碰壁,这让他很痛苦,找不到活着的意义一坐就是半天。那种忧郁深深将他吞没,他想到了自杀。

一个深夜,风呼啦啦掠过,阿江跳上一列疾速行驶的火车,然后又义无反顾地跳下去,像一只大鸟扑向大地,他想速度的力量,让他很快会结束生命,然后世上的一切,与他像一把刀切开。但是,命运并没有让他死去,当他苏醒过来,看到铁轨前的小花,正寂寞地开着,四周是无边的旷野,却见不到人的影子。

但是,他摔坏了头部的神经,从此疯疯颠颠,精神再也不正常。

他再也不是衣冠楚楚、风流倜傥的少爷,或者当红的剧作家了,也不是那个时代拥有坏脾气,愤世嫉俗的年青人了。他时而清醒,时而糊涂,一切仿佛混沌初开。

一日阿江流浪在车站,衣衫褴褛,满身污垢。他忽然看到了初恋情人黎姿,正挽着她的已获得美国绿卡的丈夫,款款走来。他上前失态地问黎姿,你怎么可以去结婚,怎么可以不等我。不料,司机一脚将他踹倒在地,其实也没用多大力气,因为他已经弱不禁风了。

阿江低低地坐在水泥地上哭了。你怎么可以不认得我,你不是在舞会上说,我戴着眼镜很文雅,很好看吗。阿江说我要一直戴着这只眼镜,既便只剩下镜架时,我也戴着。黎姿高贵绝尘而去的背影,在他心里晃着,晃着,晃成一幅画。

阿江也有清醒的时候,也有戏院的老板慕名请他来写戏,但他仍是往日的陈词滥调,停留在过去的经典里,不能去推陈出新,老树抽不出新芽。他的抗日剧没有人去捧场,掌声是深秋的风卷残叶,荡然无存,辉煌已是昨日黄花,凋零在岁月深处。

一日阿江与弟子哲生在茶馆里相遇,师徒二人相遇,悲喜交集,两人一唱一合一些旧的曲目,阿江的眼神也变得清亮起来,仿佛埋在地下经年的刀子,重新打磨又发出特有的光泽。

哲生还是如以前一样恭敬地待他,哲生说,师父你用茶。阿江的眼神是呆滞是战兢,是卑微是恐慌,喝了一口茶,他用袖口落寞地擦了一下嘴角。

当他颤颤地走进剧场,忐忑地坐下,一切如幻如梦,恍若隔世。戏已开场:江中雪,泪影两朦胧,辜负伯牙琴,知音难再寻……。这时刻他是清醒睿智的,这时刻他的血液是奔流的,戏正酣,剧情渐近高潮,也许心情过于激动,阿江却因脑部意外出血猝死在剧院,那只眼镜仍稳稳地和他一起,台下一片混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