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士比亚与汤显祖

2017-11-24 20:50郑培凯
书城 2017年11期
关键词:莎士比亚犹太人情人

二○一六年中华学社与香港政府康文署合作,在香港九龙油麻地剧院举行“纪念莎士比亚与汤显祖逝世四百周年论坛”,由本人策划主持,邀请专家学者探讨莎翁与汤公所涉及的文化议题。论坛做了全程录像,并由香港公开大学剪辑,在香港明珠电视的公开大学频道播出,作为教学项目。根据录像转录的文本有两万余字,现由本人改写为纪要,与论坛内容大致相同,但有所增删。

—郑培凯

莎士比亚

郑培凯(香港非物质文化遗产咨询委员会主席):

提到西方著名的戏剧大师,可能你会立即想到莎士比亚。若要找一个中国古代有同等分量的戏剧作家,大概非汤显祖莫属了,汤显祖与莎士比亚都是十六世纪末、十七世纪初的文坛巨人。他们的戏剧作品对中西方日后的戏剧和文学艺术都有巨大而持久的影响,东西相隔,两位大文豪在世的时候未能在创作上互相交流,但在他们逝世四百年之后的今天,我们邀请了几位学者一起探讨这两位文坛巨人对戏剧、艺术,以至后世的文学发展有何影响。

为什么这两位大文豪过世了四百周年,我们还要郑重纪念他们呢?经过了四百年之后,汤显祖与莎士比亚对人类的文明有什么重要的贡献?如何理解?过去的文化创作和我们现在的关系是什么?和将来人类的文化发展有没有什么关系?像这些议题,我们请到了许多学者来探讨。他们是叶长海教授、彭镜禧教授、陈芳教授、香港古兆申博士。最后由我来做个简单的总结。

彭镜禧(台湾大学外文系教授):

我的题目是“浅谈莎士比亚的语言”。现在讨论莎士比亚很方便,网络上有“shakespeare-online”,可以上网查阅他所有的剧本。负责这个网站的教授写过一篇短文,关于莎士比亚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影响力,说了四点:一是探讨人性。二是人物写得好,写什么像什么。三是故事有趣。从别人写的故事里,东抄西抄,集合起来,变成有趣的故事。最后一点是文字很优美。“优美”,并不是说一定很高雅。优美是在戏剧中,什么样的人说什么样的话,该高雅就高雅,该粗俗就粗俗,用得很适当。就这四点来说,最重要的就是“文字上的影响”。

莎士比亚的作品多半是诗和散文的结合,在将近四十个剧本里面,诗的部分占百分之七十,散文的部分占百分之三十,个别的剧本当然不一样。譬如说The Merry Wives of Windsor,它差不多百分之九十都是散文,没有几首诗。除了戏剧以外,他还写十四行诗,写流行歌曲式的歌谣,以及打油诗。就是莎士比亚以他诗人的身份来模仿一些不会写诗的人写的押韵的诗。他剧作中用得最多的文体是无韵体,不押韵的,却有固定的节奏。再来就是散文。无韵诗通常是给地位比较高的人讲的,地位低下的人就用大白话,就是散文。

先看看十四行诗,是有固定格式的雅韵诗,他写了大概一百五十六首。第一百三十首:“我情人的眼一点儿也不像太阳,珊瑚之红远红于她的嘴唇,若说头发是金丝,铁丝长在她头上。若说雪才是白色,那她的胸色灰闷,我见过玫瑰缤纷,红红白白,但她的双颊没有这种玫瑰。有些香水闻起来舒服愉快,超过我情人所吐露的气味,我爱听她说话,可是我心中有数,音乐的声响更令人神怡。我承认没见过女神款步,我情人走路脚踏着实地,然而苍天为证,我看我情人绝伦脱俗,赛似被胡乱比拟的女人。”莎士比亚是一个很风趣的人,写十四行诗来夸奖自己的情人,非常的写实,不落俗套。他这首诗前面嘲讽有些情诗的庸俗夸张,是反传统的写法,到了结尾,赞美自己的情人,则说“苍天为证,我看我情人绝伦脱俗,赛似被胡乱比拟的女人”。别人是胡乱比拟,我不胡乱比拟,不过我还是觉得她是绝伦脱俗。莎士比亚的英文是现代英文的开始,现在读起来依然顺口:“My mistresss eyes are nothing, like the sun.”节奏是有十个音节,重音都在第二,是英诗常用的轻重的抑扬格,也就是英語最常用的一种节奏。再看另外一首《在春天的时候我离开了你》,重音也有五个音节,都在偶数的音节。

另一种韵文就是流行歌曲,在剧本里经常出现小丑的角色,上来就会唱一段有配乐的歌曲,是雅韵的。如乞丐唱的曲:“水仙花儿它探头探脑,嘿喔!乞丐的妞儿打山谷来”,“啊,美好的日子已经临到,红通通的脸蛋取代冬天的惨白”,“白色被单晾在树篱上”,“嘿喔!小鸟歌唱,多动听!不由得我贼牙痒痒”。然后他赚了钱,他说,“一坛麦酒,胜过吃喝在宫廷,云雀唧唧又啾啾,嘿咻!嘿咻!鸫鸟和松鸦一整夏天唱个不休”。韵文里面还有一种叫“打狗诗”(doggerel),其实就是我们说的“打油诗”,随便凑个韵。在As You Like It这个戏里面,有一个小青年爱上一个女的,在森林里想念她的时候,就在树上挂了很多打油诗,有这么一个例子,中文是说,“东印一路到西印(东印度/西印度),真珠唯有罗瑟琳,疾风远传伊佳名,家喻户晓罗瑟琳,世间妇女多夸矜,秀颜唯有罗瑟琳,别无丽容存于心,除却美哉罗瑟琳”。英文是这样的,节奏明确:“From the east to western lnd, no jewel is like Rosalind.”雅韵归雅韵,文辞却乱七八糟,只是每一句诗都嵌入了情人的名字,就出现了这样的诗句:“公鹿若要献殷勤,快快去找罗瑟琳;既然猫儿会发情,那就别怪罗瑟琳;寒冬棉袄加背心,保护瘦弱罗瑟琳;束束麦子捆紧紧,车上还有罗瑟琳;坚果味美壳儿硬,恰似这位罗瑟琳;想找玫瑰味香馨,找到带刺罗瑟琳。”

最后就是他比较高超的“无韵体诗”,且举《罗密欧与朱丽叶》为例。朱丽叶想念罗密欧的时候,想问他到底要不要娶她,派奶妈去的时候,说:“The clock struck nine, when I did send the nurse;”五个音节,接着说:“In half an hour she promised to return, Perchance she cannot meet him, thats not so.”也是五个音节,和十四行诗类似,可是它不押韵,所以叫作无韵体的诗,节奏是很清楚的。这首诗大概的翻译是这样的:“钟敲九点的时候我派奶妈出门,她答应半小时内一定回来,也许她找不到他,不至于吧,哎,这个瘸子!爱的信差应该是意念,以十倍于阳光的速度飞翔,赶走幽暗山丘上的阴影,难怪要飞快的鸽子替爱神驾车,难怪疾风般的丘比特要长翅膀。现在太阳已经来到了,今天旅程的顶点(就是中午了),从九到十二长达三个钟头,而她还没回来。假如她有情感有年轻的热血,她会动作迅速得像个皮球,我的吩咐把她扔到我情人那边(他的吩咐和情人的吩咐,把它扔到我这边),他的到我这边(所以这边他就要空一下,到底怎么回事,再想一想),可是许多老家伙最爱装死,笨拙、缓慢、沉重、苍白像铅石。”到了诗的后面,特别是最后两行,行文慢了下来,而且意思也很沉重。

谈莎士比亚散文,可以举《威尼斯商人》为例。《威尼斯商人》的故事情节是,一个基督徒向犹太人借钱,约定还不出钱的话,犹太人可以从他的身上割一磅肉,所以也有人译作《一磅肉》。有人问那个犹太人夏洛克:“Why, I am sure, if he forfeit, thou wilt not take his flesh, whats that good for?”(他就是拿不出钱来,你不会是真的要他肉吧,你割他的肉有什么用呢?)他说:“To bait fish withal,”(我拿来钓鱼啊)“if it will feed nothing else, it will feed my revenge.”“revenge”(报仇)是这部戏中很重要的观念,因为他长期受到基督徒的欺负。所以,他说用来钓鱼,讲得很狠。为什么怀着这样的深仇大恨呢?他说:“He hath disgraced me, and hindered me half a million; laughed at my losses, mocked at my gains, scorned my nation, thwarted my bargains, cooled my friends, heated mine enemies; and whats his reason? I am a Jew.”(他羞辱我,挡我的财路,嘲笑我的损失,讽刺我的获利,鄙视我的民族。)莎士比亚的语言很简单质朴,却充满了受迫害者的愤激:“Hath not a Jew eyes? hath not a Jew hands, organs, dimensions, senses, affections, passions? fed with the same food, hurt with the same weapons, subject to the same diseases, healed by the same means, warmed and cooled,by the same winter and summer, as a Christian is?”(犹太人就没有眼睛吗?犹太人就没有双手、没有五脏、没有身体、没有感觉、没有欲念、没有情感吗?不是跟基督徒吃同样的食物,被同样的武器伤害,为同样的病痛所苦,用同样的方式治疗,受同样的冬寒夏热吗?)“你们刺伤我们,我们难道不会流血?”犹太人不回答拿了肉有什么用,不斷反问:“你们搔我们的痒,我们难道不会笑?你们毒害我们,我们难道不会死?那你们对不起我们,我们难道不会报复?假如我们在别的地方跟你们一样,我们在那一方面也是一样。”“假如是基督徒对不起犹太人,按照基督徒的榜样,犹太人应该如何容忍?当然是报复,你们教给我的恶行,我会依样画葫芦,而且一定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莎士比亚刻画犹太人的时候,在宫廷里的一个葡萄牙裔犹太人,是伊丽莎白女王的御医,据说想要谋害伊丽莎白女王,遭到死刑,全国人都恨起犹太人。莎士比亚同时的Christopher Marlowe,写了一本《马耳他的犹太人》(The Jew of Malta),顺应当时风气,把犹太人写得很坏,演出大受欢迎。莎士比亚极有商业头脑,跟着在剧中描绘了一个威尼斯的犹太商人。但莎士比亚和Christopher Marlowe不一样,他能够设身处地,对犹太人的处境有所同情,不知不觉就通过生花妙笔,以生动感人的语言,刻画了有血有肉的犹太人。由此可见,莎士比亚运用语言的本领,已经进入化境。

陈芳(台湾师范大学中文系):

我们谈谈改编的两出莎剧,就是《约/束》和《量·度》。关于莎剧改编,大概是有三个动机一个目的。第一个是尊重原典,第二是当作营销策略,消费莎剧,并不一定演莎剧,只是假借莎剧来营销,保证票房。譬如台湾的“明华园歌仔戏团”,就演出过《王子复仇记》,跟《哈姆雷特》完全没有关系,却挂上莎剧来营销。第三种,它是基于“后殖民”意识,故意要去抵制“他者”的文化,来工具化原著。譬如南美洲以前是殖民地,读《暴风雨》(The Tempest)那出戏就不要以魔法师普洛斯彼罗(Prospero)为主导,要演有颠覆意义的《卡利班》,这就是以原住民为主体的一出戏,强调重拾的主体。

亚洲剧场改编莎士比亚戏剧,也有三种情况。第一种是国家主义者的挪用,包括日本明治维新为了全盘西化,引进莎士比亚,以及中国两次大规模的莎士比亚戏剧节。在一九八六年及一九九三年,在“文革”之后,中国表达改革开放,强调中外文化交流,打开国门。第二种是殖民的煽动,譬如像印度,非常愤怒英国殖民时期规定要读莎士比亚。愤怒为什么不能读印度自己的史诗,比方说《摩诃婆罗多》之类。所以有了殖民之后的自觉,重新来检视莎士比亚。第三种是近二十年比较重视的跨文化修正,从政治运用的意涵,转为美学领域的自觉,从审美角度来呈现戏剧艺术。譬如说在日本,蜷川幸雄或是铃木忠志,他们就会加入一些日本文化因素,如樱花或武士道,甚至把《李尔王》或《哈姆雷特》改编成“莎能剧”。以能剧的演出方式来演莎士比亚,当然就不会是原来的莎士比亚。

中国剧坛也有跨文化的探索:像北京人艺的林兆华导演《理查德三世》,舞台表演会用一些肢体语言,隐喻的是特殊时期的人际冲突;台湾的李国修,他的《哈姆雷特》就会解构剧本,大玩一些戏拟的游戏;吴兴国的《李尔在此》根本半自传性的一个李尔故事,重点不在原剧,而是吴兴国半自传独角戏的演绎方式;新加坡导演王景生,有一出戏就叫LEAR,一九九七年在日本演出。这出戏很有意思,分别找演员饰演日本能剧、中国京剧或是泰国舞蹈等等,以演员自己的表演传统和自己的语言来对话。比方说中国京剧,他找的是江其虎演大公主和二公主合起来的那个不孝的公主,而李尔王是日本能剧演员,所以要戴面具,穿着宽大的衣服,以滑步在舞台上行走。不孝女谄媚他,说京剧语言,李尔则高兴地响应“ありがとう”(谢谢),说的是日语。或许因为王景生生活在新加坡,多元国际,想要显示亚洲的东方文化也各有特色,日本、韩国、中国是不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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