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照词论“别是一家”浅读

2017-11-25 08:38余苓
名作欣赏·下旬刊 2017年11期

余苓

摘 要:李清照在其《词论》中提出词“别是一家”的要求,这是对当时词坛一个深刻的批评。将李清照对词的要求总结起来,主要为两点,即“协音律”和“词体”形式的要求。词的发展必然会循着这样的要求不断完善,两条线索也贯穿着唐宋词的发展历史。从这两个侧面窥测整个唐宋词,亦能看出唐宋词兴衰发展的部分轨迹。

关键词:“别是一家” 协音律 词体 唐宋词

一、词“别是一家”的特征

著名的女性词人李清照,在其《词论》①中批评道:

逮至本朝,礼乐文武大备。又涵养百余年,始有柳屯田永者,变旧声作新声,出《乐章集》,大得声称于世;虽协音律,而词语尘下。又有张子野、宋子京兄弟,沈唐、元绛、晁次膺辈继出,虽时时有妙语,而破碎何足名家!至晏元献、欧阳永叔、苏子瞻,学际天人,作为小歌词,直如酌蠡水于大海,然皆句读不葺之诗尔。又往往不协音律,何耶?盖诗文分平侧,而歌词分五音,又分五声,又分六律,又分清浊轻重。且如近世所谓《声声慢》《雨中花》《喜迁莺》,既押平声韵,又押入声韵;《玉楼春》本押平声韵,有押去声,又押入声。本押仄声韵,如押上声则协;如押入声,则不可歌矣。王介甫、曾子固,文章似西汉,若作一小歌词,则人必绝倒,不可读也。乃知词别是一家,知之者少。

在这一段词论之中,李清照提出词之所以为词,是因其具有协音律的特点。正是由于词是随乐而生,因此词最大的特点便是要讲求音律。倘若不将词的这种最鲜明的特色加以显现区分,那么词与传统的诸如诗歌、文、赋等文体的不同之处就无法得到彰显,词便不能称之为词,就仍隶属于诗歌。就如苏轼将词称之为“诗余”,词这种新型文体将被掩盖在诗歌的光芒之下。

逮至本朝,礼乐文武大备。又涵养百余年,始有柳屯田永者,变旧声作新声,出《乐章集》,大得声称于世;虽协音律,而词语尘下。

至晏元献、欧阳永叔、苏子瞻,学际天人,作为小歌词,直如酌蠡水于大海,然皆句读不葺之诗尔。

后晏叔原、贺方回、秦少游、黄鲁直出,始能知之。又晏苦无铺叙。贺苦少典重。秦即专主情致,而少故实。譬如贫家美女,虽极妍丽丰逸,而终乏富贵态。黄即尚故实而多疵病,譬如良玉有瑕,价自减半矣。

在《词论》的这三部分中,李清照对柳永、苏轼、晏殊、贺铸、秦观和黄庭坚的词作了一个评价。李清照认为,柳永开启慢词新声,词协音律,但是词的内容过于浅俗;苏轼有才华,却将词写得像诗;晏殊善写小令,词却短小而少铺叙;贺铸慢词之中,内容缺少典实;秦观词情味浓厚,但也是缺少故实;而黄庭坚的词又用典故太多。虽然在简短的《词论》之中,李清照没有提出词究竟要怎么写,要达到一个什么标准,但是在这一段内容之中,我们却可以归纳出李清照对作词的一些要求。

首先,词应该要有所铺叙。词要铺叙,传统的小令形式就无法满足这一“铺叙”的内容要求。因而,如同柳永开启慢词铺叙的风气,慢词的写作是必要的。其次,词应该有健康的内容,不应该只写花街柳巷的事。再次,词应该有属于词的抒情特征,不应该写得像诗一样。最后,词中应该要适当使用“故实”,注意是适当使用。秦观的词情味到了,但因缺少“故实”,而终觉得少了一份厚重。然而过犹不及,在李清照看来,黄庭坚的词就是“故实”太多,终至于“良玉有瑕,价自减半”。

仔细地分析李清照所提出的关于词的标准,总结起来一共有两点:一是词的协音律的标准,二是词体的要求。词体的要求包括词的形式、内容、题材等方面的内容,按照吴熊和先生在其《唐宋词通论》一书中所讲,这两个要求就是词的“本色”和“当行”。“本色”是相对词体而言,“当行”是相对词的讲求音律而言。结合唐宋词的兴衰史,从李清照论词的这两个侧面,也可大致窥测出唐宋词的一个发展轨迹。唐宋词的兴衰历史,实际上有着这两条线索的交叉影响。这两条线索,贯穿的是“词”这一文体的产生、发展、成熟直至最后衰亡的過程。

二、词的随乐而生,随乐而衰

孔子说过:“《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论语·为政》)但孔子在回答颜回治理国家的问题时,却说道:“行夏之时,乘殷之辂,服周之冕,乐则《韶》《舞》放郑声,远佞人。郑声淫,佞人殆。”(《论语·卫灵公》)具体来讲,孔子还是认为《诗经》里面有“雅乐”和“淫乐”的区别。所谓的“淫乐”其实就是民间音乐,不是官方颁行的音乐。《诗经》里面有描述公侯赏舞的情景,如“硕人俣俣,公庭万舞。有力如虎,执辔如组。左手执,右手秉翟。颜如渥赭,公言锡爵”②。虽然这只是描写一场舞蹈的庞大阵容,但是舞蹈伴随着音乐,不难想象官方音乐的传统与正式。然而,隋唐之际,随着国家开放程度的扩大,以及政治、经济、文化的发展,各方音乐得以汇集,且在唐朝统治者的大力提倡之下,音乐的发展达到一个高度。而这一时期,胡部音乐大量传入,以中原音乐为基础,结合胡部音乐和胡部乐器的燕乐迅速发展。所谓燕乐,“是相对于庙享仪式上所用的‘雅乐而言的,因此就是一种‘俗乐”③。燕乐的发展,极大促进了人的情感的解放。在这样一个经济高度发达、文化高度开放、个人极大解放的时代里,音乐的发展超越了以往的任何时代。“隋唐燕乐乐曲的繁衍是词的先行阶段……隋曲中已开始萌生词调……词调的来源,主要有赖于后来盛唐和中唐之曲。”④紧接着在五代十国那样动乱的年代里,偏安一隅的后蜀小国和南唐一国,“则有绮筵公子,绣幌佳人,递叶叶之花笺,文抽丽锦;举纤纤之玉指,拍按香檀。不无清绝之词,用助娇娆之态。自南朝之宫体,扇北里之倡风”,“上承齐梁宫体,下附北里倡风,这两句话可以概括出花间词的历史渊源与生存环境”⑤。在这样一种背景下诞生的新的文体——词,必然有音律的要求。“盖诗文分平仄,而歌词分五音,又分五声,又分六律,又分清浊轻重”,这是词最大的特点,也是词的“当行”特色。

进入北宋,慢词时代的开启人柳永,使得“凡有井水处,皆能歌柳词”。其词协音律的特点是不言而喻的。李清照词论之中,对柳永词的评价为“虽协音律,而词语尘下”。若不考虑词的内容,李清照是肯定柳永词协音律的特点的。而被苏轼讥为“非柳七语乎”,认为词风步柳永后尘的苏门四大学士之一的秦观,他的词“语工而入律”,知音乐之人,称其为“作家歌”。北宋词坛中,词之集大成者,还属周邦彦。“周邦彦以妙解音律的音乐家从事词曲,既善于创调,又工于持律。”“他一方面作为北宋词的殿军,博采众长,自成一宗;一面又风流可仰,为南宋姜夔、吴文英等词派所从,成为维系南北宋词脉的重要纽带。”南宋姜夔,接过周邦彦的接力棒,继续巩固着词的这一“当行”的地位,他不仅自制新调,而且还将十七首自度曲都旁注音谱,成为现存宋人词集中仅见的完整词曲谱,为后人留下宝贵的资料。姜夔在其《过垂虹》一诗中写道:“自作新词韵最娇,小红低唱我吹箫。”可见,其作为乐律名家,写词十分注重“协音律”。北宋周清真和南宋姜夔,可谓将词的“协音律”的特点发展到一个顶峰,后人无法超越,他们将词的“音律”标准模式化和固定化。继姜夔之后,杨缵在他的《作词五要》里,对于作词的“择腔、择律、按谱填词、随律押韵”都做了十分严格的说明,还曾按萧定词律,数月而成。这些,无不说明词的协律化发展的闭塞之势。师事杨缵的张炎、周密等词人,主要也是受杨缵协音律之教。“宋末论词的,几乎无不以谐音为先,作词亦多严于持律为能事。”⑥“协音律”这一词的“当行”的要求,在之后的发展过程中向着越来越严格的趋势发展,严格的最终结果必然导致闭塞。而泥古不化和闭塞,最终导致词的衰败。由于挣脱了传统的“雅乐”,“俗乐”的兴盛致使词体产生,但是上层文人却又最终将词赶上一条“雅”的道路,音律要求严格且雅化,回归了正统,也终将逐渐失去活力。

三、词体内容从单一终至饱和

吴熊和《唐宋词通论》中说:“论词而有专文,就不能不首推欧阳炯的《花间集序》。”⑦他认为,花间词的词风特点是“宫体”与“倡风”的结合。总之,西蜀文人笔下的词的内容可以归纳为以下几点:一是描写纸醉金迷的奢靡生活——“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翠屏金屈曲,醉入花丛宿”;二是描写及时行乐的生活态度——“须愁春漏短,莫诉金杯满。遇酒且呵呵,人生能几何”;三是描写女子娇媚的生活情态——“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杨海明教授在《唐宋词美学》一书中,把这一类的描写内容都通称为“艳情”描写。词到南唐,在冯延巳的笔下,已经开始跨出了“香艳”的门槛,冯延巳将词的词本柔软的特点,结合“愁”这一特质,将个人有感于国家风雨飘摇中的忧愁注入词中,深化了词的内容。亡国之君李后主李煜,则更是将自己亡国之后成为阶下囚的那一种悔恨、悲哀和愁绪,抒发得淋漓尽致。这是在内容上对词体的一次突破。至北宋,在承平时代晏殊继承小令词的传统,大多描写雍容的富贵生活。晏几道虽是没落贵族,但是词中还是可见没落的富贵生活踪迹。至“凡有井水处,皆能歌柳词”的柳永手里,词开启了慢词的时代,打破了小令词独霸词坛的局面。虽说柳永开创了慢词的时代,但是他的慢词之中,铺叙的也多是些“艳情的生活”,结合自己的身世遭遇,也有抒发羁旅之苦、离愁别绪的词作,但都离不开“婉约”的圈子。至苏轼,虽说苏轼词中不乏抒写愁绪的作品,但是,总的来讲,苏轼将自己豁达的人生态度融入对现实的观照,将词从“儿女情长”的“艳情”和“言情”堆里拯救出来,使人获得一种空灵的横跨古今和天地的感受。苏轼将词从“私人化”的空间推向“社会化”的空间。在苏轼这里,词在题材内容上获得了再一次活水的注入,总的来说,便是吴熊和先生所说的“提高了词品,扩大了词境”。至秦观和周邦彦,词的内容开始往“雅”的方面发展。至此,词体可谓已经发展成熟:内容题材上,有艳情、个人生活、人生愁苦、生命的豁达等,有俗有雅;抒情方式上,有悲有喜,有婉约有豪放;词的形式上,令、引、慢、近等各种词体形式趋于完善。北宋的词坛呈现出的是词的盛世景象,无论是在词的选材还是作词的技巧之上,北宋的词都可以说面面俱到。但其要向前发展,似乎遇到了瓶颈。

然而,一场承平盛世里悄悄隐藏的危机终于爆发。“靖康之变”后,北宋过渡到南宋。对于国家来说这是一场沧桑巨变,是一个由盛而衰的转折点,但于整个词坛来说,这却是一次新的发展契机。赵冀在他的诗作《题遗山诗》里写道:“身阅兴亡浩劫空,两朝文献一衰翁。无官未害餐周粟,有史深愁失楚弓。行殿幽兰悲夜火,故都乔木泣秋风。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国家的动乱对于整个时代来说是莫大的悲痛,但是对于文坛来说,却是一个新的发展机会。“靖康之变”这场动乱,给词的发展注入了新的活力、新的活水。最主要的是,词在内容题材和词体形式上有了新的改变。以辛弃疾为代表的辛派词人,将个人对国家的感情,即深厚的家国之悲发挥到极致。于内容题材上而言,这无疑将词的题材内容推向了饱和状态。词这种文体彻底摆脱了最初的“香艳气息”,从一条小路走上一条四通八达的大道。词便像其他文体一样,无所不包、无所不写。然而,这样一种事事入词的发展形式,在一定程度上却有着对传统词体的背离。杨海明教授在《唐宋词史》一书中对辛棄疾的词评论道:“作者能够打破词的传统写法,就是能够跨越词与诗、文之间的某种界限,就能更加自由地抒情、言志甚至发表议论。”⑧辛弃疾是“以文为词”,词的特点是像散文。然而,当初李清照对于苏轼词的“以诗入词”的特点是加以质疑的。借用同样的质疑,词与其他文体之间那种严格的界限似乎被打破了。正如李清照所担心的那样,“文章似西汉,若作一小歌词,则人必绝倒,不可读也。乃知词别是一家,知之者少”。朱熹在其《观书有感》一诗里曾经说道:“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基于南宋特殊的社会背景,抒发爱国热情、末世哀叹、亡国之悲等的词作,从各个方面丰富和完善着词体形式。与此同时,以姜夔、吴文英、张炎等为代表的一批恪守词“本色”的词人,坚守词的“雅化”,然而,也最终“极工”而衰。正如四时的更替一样,词的衰亡是必然的,这是事物发展的客观规律所决定的。

四、结语

词的工于音律和词体形式的饱和,使得词的发展只能基本上沿着前人的路子踉踉跄跄地往前走。词之“协音律”这一特点,在北宋的周邦彦手里,就已经达到了一种高度。南宋词坛只是接着北宋的路,走得越来越逼仄。词的协音律这一条线索,在北宋就应该已经发展完善。而国家的动乱,给词注入了新的内容题材,唤起了词的又一次苏醒。至南宋,由于国家政治因素,词的词体形式这一条线索,才算最终发展完满。词到南宋,各个方面可以说已经发展到极致。李清照的《词论》提出词“别是一家”的要求,这是对当时词坛的一个深刻的批评。若将其要求总结为“协音律”和“词体”形式的要求,词的发展必然会循着这样的要求不断地完善。然而,盛极而衰的定律,同样适用于唐宋词史的发展规律。本文从这两个方面纵观唐宋词的兴衰历史,稍显片面,但将其作为一个侧面窥测唐宋词的发展史,应该还是可以看到一点词史演化的痕迹。值得注意的是,除了敦煌曲子词中有大量描写下层贫民生活的内容,之后唐宋词的内容题材很少触及民间疾苦。词似乎只成为一种知识分子和上层人物之间的事情,与普通百姓这个广大的群体脱离了。

{1} 陈祖美:《李清照诗词选》,商务印书馆2015年版,第137-138页。

② 唐莫尧:《〈诗经〉新注全译》,巴蜀书社2004年版,第81-82页。

③④⑤⑥⑦ 吴熊和:《唐宋词通论》,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11页,第278页,第220-221页,第303页,第278页。

⑧ 杨海明:《唐宋词史》,江苏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344页。

参考文献:

[1] 陈祖美.李清照诗词选[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5.

[2] 刘宝楠.论语正义[M].北京:中华书局,2016.

[3] 唐莫尧.《诗经》新注全译[M].成都:巴蜀书社,2004.

[4] 吴熊和.唐宋词通论[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

[5] 赵崇祚辑,华钟彦注.花间集[M].郑州:中州书画社,1983.

[6] 杨海明.唐宋词史[M].镇江:江苏大学出版社,2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