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滚动的石头才不会长青苔”

2017-11-27 21:14王单单霍俊明
滇池 2017年11期
关键词:镇雄写作者云南

王单单 霍俊明

霍俊明(以下简称霍):还是一个对驻校诗人的老问题,来北京也快一年时间了,以及在诗刊社当兼职编辑,你最突出的感受是什么?或者说围绕着“北京诗歌生态”有没有特别想说的话?

王单单(以下简称王):“登泰山而小天下”,北京作为中国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站在这里,重新审视自己曾有的经历,一切都渺如尘埃。曾和朋友吹嘘,很多来三里屯或者长安街旅游的外省人,钱再多都是乞丐,官再大也仅只是一个村支书。尤其对我这个来自云南边地的夜郎生番而言,往昔的恃才自傲那就是一个无知少年的“自大”表演。北京让我对写作变得更加虔诚,让我对自己的认知更加准确。作为首都,它的包容与开放允许各种诗歌美学观点在此交汇和碰撞,其诗歌生态是丰富而自由的,但“出租屋——地铁——办公室”三点一线的生活方式在诗歌中所呈现出来的单调与乏味也是很多在北京写作的诗人所遭遇的不小难题。

霍:是的,一个人的生活和写作都最终会落实到具体的生存空间。我这几年也在持续关注着云南青年诗人群,这一群体渐成“崛起”之势并且越来越引起广泛的关注。《滇池》以及其他云南刊物推出了数次的云南青年诗人的专辑,我在参与《滇池》以及“诗手册”栏目的过程中也表达过我对云南青年诗人群体的个人看法。那么,你是其中的一员,甚至可以视为代表,你对云南这一青年写作群体怎么评价?我更想听听你这个“当事人”以及“诗人”的看法。

王:2014年中国作家协会的白皮书专门提到过云南青年诗人群这个概念,近两年《诗刊》《大家》《边疆文学》《边疆》《星星》和《滇池》杂志也刊发过云南青年诗人作品专号,虽然每次都有遗珠之憾,但我大致数了一下,也有100多人。这个群体中有诗艺娴熟的诗坛宿将,也有正在茁壮成长的后起之秀,他们来自不同的民族,接受云南多民族的文化滋养,从事着各式各样的工作。这成就了云南青年诗人写作群体的多样性和异质感,其独特的“云南”气质在整个当下中国诗歌写作领域有着不容忽视的位置。但云南青年诗人群体从诗歌前辈们那里继承叙述与表情方式的过程中,存在“趋之若鹜”与“食古不化”的粗暴的“拿来主义”现象。这导致了部分诗人的作品同质化严重,诗歌面孔模糊,意象单调,诗路狭窄。可我并不担心这个问题,因为这是每个地域每个时代的年轻写作者在成长的过程中都会出现的,随着时间的推移,年轻诗人们的阅读、生活经验、写作训练会变得的日益丰满,他们将养成良好的诗歌修养和艺术自觉能力,便会在写作中重新审视自己,像竹笋一样,为了变得壮实,活出自己,会将同质化笋壳般一层层剥离。最后,云南青年诗人群体中,不可能每一个写作者都出类拔萃,但有部分优秀诗人从这个群体中脱颖而出还是值得期待的。

霍:你在镇雄的安尔中学当过教师,现在有时间还回去看看吗?那段日子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我也曾经在乡镇做过几年的中学老师,那时感觉到整个校园几乎和文学没有任何关系,整天忙于学生和考试。我那个乡镇高中有一个文革年代礼堂改建成的图书馆,多年来除了我进去之外,那里网可罗雀。如今这个图书馆也已经拆除了。我当时也是自己偷偷地写诗,而没有任何交流。在镇雄当地还有其他的诗歌写作者吗?你和他们有怎样的交往?你是否想过自己的诗歌个性与他们以及更广阔的“云南”之间有差别吗?有的话,这种差别的体现是什么?

王:很少回去了。在安尔村 7年,这段时间对我至关重要,我生性好玩,如果一开始就去城里工作,诱惑太多,估计大好的年华都会被荒废掉。但在乡村就不同了,我只有通过阅读和写作慰藉自己,以此对抗单调乏味的生活。可以说,我真正意义上的写作是从安尔开始的。幸运的是,除我之外,镇雄还有很多优秀的诗歌写作者,人数太多,恕我不一一列举。在镇雄诗人尹马的介绍下,2008年冬天我与他们相识,此后互相鼓励,抱团取暖。当然啦,想象力、私密语境、情感密码、审美角度、个人体验、感知能力等都是成就诗人们千差万别的主要因素。

霍:“现实”从来都不是虚空无着的,这一切都最终要在语言中现身矗立。尤其是你一系列写作“父亲”(比如《祭父稿》《遗像制作》《病父记》《父亲的外套》《一封信》《堆父亲》《自白书》《父亲如是说》《自白书——在父亲墓前》)和“母亲”(相对来说比写“父亲”的少很多,比如《母亲的孤独》《母亲走后》《母亲的晚年》《给母亲打电话》)的诗。这不仅与个体和家族的切实命运有关,直接指向存在性的主题,而且在我看来也与乡村的酷烈历史和毫无诗意可言的底层现实有关。写作和具体的家族命运的关系是怎样的呢?其他的很多诗人都写过成功的关于父亲和母亲的诗作,那么你如何评价自己一系列的“家族”抒写?或者这一类的写作在你的日常和命运处境中承担了怎样的一种功效?

王:家族命运会对诗人的生活产生影响,从而作用于诗人自身的写作,比如屈原、杜甫、李煜、曹雪芹、鲁迅等,他们的写作或多或少都与其家族命运有关,而我的很多诗歌直击现实,无意中完成了一部分人对于乡村记忆的修复,命运真相的透视,同时也揭露出当下中国农村正在生成的病症或者已经恶化的痼疾。我的诗中出现一系列写作“父亲”“母亲”的诗歌,因为我亲眼目睹了罹患肝癌的父亲之死,那是一种缓慢的死,一秒一秒的死,一寸一寸的死,一两一两的死,今天死了明天还要接着死的死,这种死有一种无形的力量,他在生者的身上刨坑,这个坑的纵深可以触及到灵魂的中心。我看到了父亲死的“难”,也目睹了母亲生的“艰”,所以我在写作这系列“父亲”“母亲”的诗歌时,那种“虐心”的力量是自然生成的,并非刻意“感人”,它取消了此類诗歌假大空的存在性。但同时我又因此而陷入了一种写作悖论,一方面我认可这部分诗歌所具有的力量,一方面我又因写下这些诗歌而感到可耻。

霍:乡村是具体的,是一个个真实不虚而又令人唏嘘感叹的命运。一谈到云南,人们自然会想到于坚、雷平阳、海男等中生代的诗人代表,你在日常交往和阅读中与他们有交集吗?或者说你受到过他们的某种影响吗?再直接点,你对他们诗歌的好坏优劣有自己的认识吗?比如,你也会写到“高原”“河流”以及乡土的事物,那么你有没有有意识地比较过和于坚、雷平阳的区别?endprint

王:与雷平阳日常交往多一些,他性情直率,身上有一种“山野”气质,喜欢喝酒和唱歌,和他在一起玩能最大限度地解放自己。他每次请客吃饭都会点一大桌子肉,这是我最喜欢的,所以每次到昆明都会迫不及待找他喝酒,当然啊,前提是他付钱。阅读方面三人我都有所涉及,并且都是我由衷敬佩的诗歌前辈,还记得在乡村中学教书的时候,有一天坐了 10多个小时的车,跑到昆明文林街一家书店,把于坚和雷平阳的书全都买走了,二十多本,沉甸甸的,还一字不漏地啃完。于坚的恢弘与大气,雷天阳的沉稳与厚重,海男的瑰丽与魔幻都值得我学习。其实到了于、雷、海这个级别的诗人,去比较他们诗歌的好坏优劣是幼稚的,就拿“怒江”来说,三人都写过,三种不同的呈现,孰高孰低,其实那都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事情。而我从没有拿自己和他们比较过,“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霍:你有没有写作诗歌之外的其他文体的打算?比如小说或者散文,我觉得你具备这方面的能力,甚至可以做得同样出色。

王:当然有啊。写作就像一条流水,不能总是悬崖飞瀑,也需要流到地势平缓,河床开阔的地方嘛。我对诗歌、小说、散文三者的分界没有那么细致,除诗歌分行外,我喜欢把散文和小说看成另外一种诗。可能就是形式大一点,内容复杂一点而已。其实到北京后我就已开始写点随笔和散文(也许是小说)了。但我目前还不希望其他写作分散我对诗歌的注意力。

霍:诗歌写作这几年来,有没有觉得自己的写作进入瓶颈?还是继续处于爆发期?有没有想过关于自己诗歌的现状、问题以及如何持续下去?

王:“瓶颈”并非写不出来,只是觉得一个诗人如果没有刷新自己语言的自觉与能力,那他的写作是没有前景的。我曾在一篇创作谈中说到“只有滚动的石头才不会长青苔”,其实就是对诗歌写作中求新与求变的思考。这种求新与求变并非刻意“语出惊人”、“剑走偏锋”,而是对诗歌写作的拓边,对叙述可能性的实验与探索。对于自己诗歌现状与问題的认识,我很清醒。但要如何持续下去,这是一个很难的问题,我一直在努力摸索,结果如何,那是天意。

霍:对于 80后和 90后的诗人的整体写作,你有什么样的认识和观感?你觉得他们的写作是否已经出现了不同以往的个性和特质?

王:80后 90后诗人开始在键盘上敲打分行文字的时候,中国的新诗已经趋于成熟,尤其在新世纪以后各种美学理论与文本建设完成度都比较高。得天独厚,他们这种“站在巨人的肩膀上”的写作一出手就可以光彩夺目,并对“诗”的存在留下更多的证据。也许正因为在这样的诗歌背景下写诗,才使得这两个代际的诗人少了一些实验、探索与开创的精神。但在文本的呈现上,他们变得更加直截、有力,更加具有现场感和当下性。

霍:以前觉得你酒量很好,尤其是前几年还跟我叫板。感觉现在你的酒量有些下降了,也许是每次遇到都是你刚刚喝多的缘故。关于诗人的日常生活和交往,你觉得他对你的生活以及精神生活有影响吗?比如诗刊社的那些编辑,以及年轻诗人严彬、李宏伟、张二棍等。

王:哈哈,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说到酒量,我虽然不行了,但如果你愿意试试,我还是会陪你的。来北京之后,喝酒的频率太高了。平时朋友们聚在一起,就图个快乐,主要还是大家臭味相投,在一起处着很舒服。再说北京那么大,有几个哥们陪着喝酒,不至于那么寂寞嘛。

霍:呵呵,等我高兴时可以再比试比试。在诗人们都热衷于日常的口语和叙事甚至段子化的写作时,你觉得这样的写作方式有问题吗?或者说你如何看待时下的仍然带有区别于以往方式的抒情性的诗?这样的写作落伍了吗?

王:问题很大,这样的写作极其容易陷入同质化泛滥的桎梏。口语的魅力在于其直接、生动、鲜活、现场、及物等,并能有效还原生活原有的腔调。其实真正做到的人并不多。抒情性是诗歌的灵魂,在任何时代都不会落伍。关键是情要怎样抒。我觉得最高级的叙事本身就带着抒情性,同样,最高级的抒情本身也携带着叙事性。叙事过了会枯燥,抒情过了会空泛,怎样在叙事和抒情之间找到一个制衡点,那是一个诗人的能力问题。

霍:“生于一九八二年,破折号指向未知 /按照先后顺序,我走过 A社、B镇、C县、D市 /E省。壮志未酬,只能回到 F村、G镇、H县等地 /安身立命。”。在你的诗歌中我看到了犹疑、游荡、折返、丧乱、失魂落魄,看到了驯顺和僭越的博弈,看到了不安、焦躁以及试图和解、劝慰,目睹了虚无的故地以及面向远方的精神愿景。这些交织、缠绕在一起的时候你能够强烈感受到一个诗人极不轻松的现实生活和精神生活。我想到了一句话——时代的陌生人、故乡的异乡人。从诗歌所处理的个人情绪和心理状态而言,你如何看待自己的诗?

王:我们用尽一生所做的事情,其实就是不停地抵达与告别。我的父辈从惶恐与不安中度过了他们穷困的一生,并成功把我抚养成一个悲观的人。时代的激进与故乡颓败形成了一种强大的张力,当这种力量作用到诗人的身上时,其时代陌生人、故乡异乡人的感受就会更加深切。这时诗歌就会成为灵魂的避难所或者收留站,诗人会在自己用语言打造的时空里获得宽慰,以此完成精神的还乡。我诗歌中的个人情绪和心理状态是节制而隐忍的,这是为诗歌本身的冲击力和爆发力蓄势,从而升华为一种动人心魄的力量。

霍:在首都师大和学生的交流中,你对校园诗歌有所了解吗?前一段看到你在山东的某个中学给学生讲座,好像场景是学生站在操场上,你坐着主席台上。你和学生们交流诗歌有障碍吗?或者你读了他们的诗有什么想说的吗?

王:障碍当然有。如今初、高中甚至很多大学的学生对于现代诗歌的认识几乎等于零。拜物时代,诗歌教育的缺失直接导致了这一恶果的产生。一谈到现代诗,他们只知道徐志摩、席慕蓉、汪国真,且都是停留在那几个“名篇”“警句”“格言”上。教材里收录的那几首诗歌,根本代表不了当下诗歌水平,有的甚至很烂。

霍:中学的新诗教育是个老问题了,这么多年基本上没有改观。现在你也经常参加各种诗歌活动,也开始陆续获得了不少的诗歌奖,就诗歌创作而言你觉得从中受益了吗?你也在去外地的时候写了不少的诗作,这些行旅中的诗你觉得该如何真切地表达自己独特的感受而不沦为肤浅的“风光诗”和“观光诗”?

王:不可能从中受益。我认为写诗是朝着身体内部的一次蹦极,语言像一根富有韧性与弹力的橡皮绳,它系在写作者的身上,从灵魂开始纵身跃起的那一秒开始,写作者本身就已开始了一场关于词语的刺激性冒险体检。这种刺激性体现在对语言张力的极限挑战,对传统语法规则的主动挑衅,对诗歌核心的无限靠近,对诗歌边界的自觉拓展。除此之外,写诗也是从身体的内部往外面凿壁借光的过程。诗人需要借助日月的光辉,照亮内心晦暗的部分。我说这些,主要是为了强调身体在诗歌中的重要性(梅洛·庞蒂的哲学思想里,人的知觉主体是身体,身体的动作姿势是语言的原处形态)。当把握这些之后,诗人写出来的只能是一个字的“诗”,而不是三个字的“风光诗”或“观光诗”。

霍:当下中国的诗歌现场是极其热闹而分化的,比如各种活动,各种诗歌微信群,你的观感是什么?

王:诗歌圈子化日益严重,不利于诗歌生态建设。许多活动群诗歌微信群,点开一看,就像一片公墓,里面埋着的尽是一些借诗混世的妖魔鬼怪。

霍:有没有想到在北京长期留下来?如果回到镇雄,你还能适应那种生活,尤其是诗人的精神生活吗?

王:没有。精神生活我不担心,这个时代为我们提供了许多便捷。

霍:端午节刚过,我们的交流也该告一段落了。兄弟来日方在。期待有机会去镇雄山里走一走,顺便验证下你藏在山里那些老酒。

王:好的,谢谢!

责任编辑 段爱松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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