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的“军师联盟”

匡济

这是一家非营利的机构，但其影响力并不亚于任何一家全球五百强企业，从某种程度说，这个机构甚至影响了时代的走向和历史的进程。

本文要讲的这家公司非常特殊，第一，它不以赚钱为主要目的；第二，它从没有出现在全球五百强的排行榜上，但它的影响力，可以说并不亚于任何一家全球五百强企业，以至于达到影响了时代走向和历史进程的地步；第三，它由一群以智谋见长的高级知识分子构成，仅诺贝尔奖获得者就超过三十位，拥有博士学位者超过一半，从人才结构上来讲，大约可以秒杀所有那些常规的商业公司。

它就是兰德公司，世界上大名鼎鼎的智库——美国的“军师联盟”。

空军留才计划

智库是一个近来颇为热门的词语，至于它的确切定义，其实就是“军师联盟”，即由一群智者、谋士组成一个团体，为其所效忠或者效力的对象提供智力上的服务。智库出现的历史，在某些西方学者看来，大约是18世纪，当时英法等国有一些学者形成了正式或非正式的小团体，从事军事、外交等方面的政策研究，并将研究成果提供给当局。但在华夏大地匕，智厍就不是什么18世纪才出现的东西了，战国四大公子养士之时，智库就已经相当成熟了，他们的门客中，有不少都是谋士、军师，是以分析战国局势，在关键时刻提出军政外交之策，也就是“献计”为己任的专业人士。至于秦国能够横扫六国，刘邦能够击败项羽，以及之后数千年中一切的成王败寇那些事，其中都有智库在起着关键陆作用，只不过当时不叫“智库”而已。

回到西方的世界，在18世纪末独立的美国，于19世纪末开始有了崛起为一等强国的趋势，但这个国家的决策层，依然停留在政客拍脑袋的状态。疆域的扩大、事务的增多、外交的复杂等等，迫使这个国家的统治阶层必须提升统治方法的科学性。但当时美国的官僚队伍，终日都为繁重的公文所困，哪有功夫来进行深入的智谋研究，再说他们也缺乏那个能耐。

有鉴于此，一些具有远见卓识的大资本家，比如“石油大王”约翰·洛克菲勒、“钢铁大王”安德鲁·卡内基等人就自掏腰包，成立了一些以基金会为旗号的智库。这些智库相当成功，在今天的全球智库界也是大名鼎鼎，位居前列，在百余年历史中，它们为美国当局提供了许多价值巨大的研究成果。

然后时间一晃，到了烽火连天的二战。这是一场由科技力量决定胜败的世界大战，当时的美国已然成了全球第一的科技强国，汇集了大量的顶尖科技人才，服务于战争相关的研究。如搞出了原子弹的“曼哈顿计划”，就有超过—千名顶尖科学家参加，爱因斯坦、费米、波尔、费曼、冯·诺依曼、奥本海默等等当时全球物理学界、数学界超一流的大师大量汇聚于美国，值得一提的是，其中还有一位来自于中国的吴健雄女士。

除了搞原子弹，美国军方也大量启用科技^才，为他们的一些战争中的实际问题提供智力服务，其中美国远程战略轰炸部队在1944年展开了一项研究，采用名为“运筹学”的学问，用以实现军事资源最优化配置，其主要成果就是大大提高了B-29轰炸机对日本作战时的燃烧弹攻击效率。参与这个研究的几位科研人员，后来都成为了兰德公司的創始人，其中还包括两位不是科研人员的人，一位叫做亨利·哈利·阿诺德，一位叫做柯蒂斯·爱默生·李梅，前者是美国空军之父、第一个空军五星上将，后者则是美国空军之中最杰出的将领之一。

美国的陆海空三军之中，空军历史最短，直到1947年才独立成军，但其科技含量却最高，有感于此，阿诺德将军在大战即将结束之际，有了一种对于未来的忧虑，那就是和平到来之后，那些曾经在战争时期聚集起来的高精尖人才，又会各自散落，分散到各地去，这是一种人才流失，而阿诺德将军认为即将独立的美国空军，应该针对这种即将到来的人才流失，做点准备。

当他在1944年9月，将这种忧虑表达给他的首席军师西奥多·冯·卡门——一位在航空航天史上举足轻重的大师级人物、钱学森的老师之时，卡门先生给出的方案是：建立一个智库。

可能是顾虑于尚未独立成军的现实，阿诺德将军并未立即着手实施智库建设计划，但卡门先生的点子留在了他的记忆之中。待到大战甫一结束，他就与爱将李梅、航空军火巨头道格拉斯公司、来自麻省理工学院的科学家等凑在一起，启动了一个空军智库建设计划。

这个计划在1945年10月1日正式启动，其名称为Project RAND——兰德工程，RAND是“Research and Development”（研究与发展）的缩写。

有意思的是，虽然是未来的空军掌门人搞出来的项目，但这个兰德工程所挂靠的单位，却是道格拉斯公司。这是由于美国一贯的军工业传统所致，那就是新式武器之研发，基本上都委托于私营军火公司，于是阿诺德将军也认为这个从事空军高科技与战略研究的智库，也挂一个私营军火公司比较好，方便做事。

这个兰德工程，即为兰德公司之前身，而在变成一个“公司”之前，它有着极其强烈，甚至是百分之百的军事色彩。在其最初的章程中，对于其使命有如下描述：

“兰德工程乃一持续的科研项目，按空军所需广泛研究。领域包括武器、战略、战术等等。”

有什么样的章程，就有什么样的组织，这个兰德公司的前身，搞的第一个研究，或者说生产的第—个智力产品是什么呢？答案是人造卫星。

在航天界，人造卫星是—个在19世纪末就出现了的概念，只不过受制于火箭技术，直到二战时期，才有了将其实现的可能。在这方面颇有见地的阿诺德将军，给兰德工程安排的第一个项目，就是研究^造卫星的可行性。

1946年3月1日，这个研究正式展开。一个月之后，就出研究成果了。这是世界上第一份针对人造卫星可行性的专业报告，报告对人造卫星的前景十分看好，并强调其军事上的巨大价值，以及在提升国家威慑力上的作用。

这份报告的质量很高，初出成果，便赢得一片赞誉，但也只是赞誉而已，因为美国当局并未对这份报告引起重视，直到十年之后，苏联成功发射了第一颗人造卫星，美国官员才想起，十年之前，有一些来自于兰德工程的学者，早就预言了这一切。

核武器该怎么用

在成立后两年左右，兰德工程的东家道格拉斯公司开始表露出不乐意的情绪，另一个“幕后东家”，即刚刚独立建军的美国空军也有些不乐意。外界盛传这个兰德工程是道格拉斯的下属机构，同时又受到空军的金钱支持，属于官商勾结的产物，这就对兰德工程的继续造成了麻烦。

解决麻烦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脱离与两个东家的关系。

至于具体方案，经过研究，大体有三种，一是并入高校，哈佛大学或者普林斯顿大学都是合适的选择；二是转变成一家营利的咨询公司；三是转变成一家非营利的咨询公司。第一个方案很快就被抛弃，剩下的第二方案和第三方案，也就是营利与不营利的取舍。

最终选定的是不营利。

研究的都是军国大事，怎么能以营利为目标呢？

话虽如此，钱还是需要的。当1948年兰德工程转变为兰德公司，名义上从道格拉斯公司独立出来之外，它的经费来源，实际上还是来自空军，空军给它指派研究课题，以项目承包制进行合作，这是兰德公司最初阶段的主要生意。除此之外，兰德公司还得到了来自于老牌智库福特基金会、福特公司、富国银行等单位在启动经费上的支援，总额大约为一百万美元，在当时也算是不菲。

独立之后，兰德公司第一件事，就是改章程，新的章程中，其使命从为空军服务变成了如下面貌：

“为了美国的国家安全和公共福利，促进科学、教育、慈善等事业的发展。”

章程中的这句话在至少十年内都未能落实，只有“国家安全”四个字算是属实。因为兰德公司独立后主要的业务，还是在研究与美国国家安全相关的军事事务，具体讲，就是核武器。

核武器是一种改变了历史也改变了军事科学的大杀器，美国对其有过数年时间的垄断期。但这种垄断期注定不可能长久，苏联在1949年也搞出了自己的核武器。在美苏关系恶化、东西对峙加剧的背景下，核武器领域的较量成了美国当局一块心病。政客的思路是，苏联搞—个核武器，美国就搞两个，苏联搞一个一百万吨级的，美国就搞一个两百万吨级，苏联有原子弹，美国就造威力更大的氢弹……

这种抬杠式的竞争策略，代价甚大，性价比很低，而且并不能彻底解决问题。

核武器与核武器的运载工具，都是耗费惊人，按照美国空军在1956年的估计，要在美苏争霸中获得对苏联的优势，至少需要1600架B-47战略轰炸机，这种飞机在当时的造价为两百万美元，大约相当于今天的8千万美元一架，1600架，就是接近1千3百亿美元。此外还需要700多架空中加油机，千余架其他类型的战略轰炸机，几十个空军基地……

随后在兰德公司的研究报告中指出，美国空军洋洋自得的几十个基地，在苏联的核突袭面前弱不禁风。研究的负责人阿尔伯特·沃尔斯泰特是兰德公司的灵魂人物，他从这个研究中发展出来一个关键概念“二次打击力”。

所谓“二次打击力”，是指在苏联先下手为强的情况下，美国仍能在遭受第一轮核打击之后，具备对敌国进行毁灭性报复的能力。

这个概念后来成为了美国核战略的关键组成部分，并对世界上其他有核国家的核战略产生了深远影响。在以兰德公司为主的持续推进下，这个“二次打击力”后来又发展为“相互确保摧毁”，也就是美国只要能维持和苏联“互相毁灭”的核力量，就足够了。其中涉及到核导弹与拦截系统，而拦截系统，将在上世纪80年代，以“星球大战”的面貌出现。

那么，兰德解决了美苏争霸的问题吗？显然没有。无论是“二次打击力”，还是“相互确保摧毁”，都没有解决核武器越造越多的困境。兰德公司很早就注意到了这个硬伤，并提出了一个“囚徒困境”，这个“囚徒困境”后来成为了博弈论的一个经典理论。

而在搞核战略研究的同时，兰德公司也在研究万一核战争真爆发了怎么办，其中一个研究课题，对我们今天的生活产生了巨大影响，那就是互联网。

1960年，兰德公司开始研究核战爆发后，美国通信系统受到攻击之后，如何应变。研究人员从人类神经网络那里得到灵感，提出一个数据分包传输的概念。

耐人寻味的是，兰德公司并未在第一时间将此概念兜售给军方或者政府，而是去美国民用通信市场的老大——美国电话电报公司那里叫卖。谁知，后者并没兴趣。几经辗转之后，此概念又落到美国空军手中，然后由美国国防部演化成了一个叫ARPA网络（阿帕网）的东西，如今的互联网就是在这个网络的基础上建立起来的。

从此事中，可以窥得兰德公司运行轨迹的变化，从军事服务转向科教文卫，将公司章程中的那句话，落到实处。

从军政领域转向民用咨询

从上世纪60年代开始，兰德公司开始多元化发展。一方面，这个公司的许多研究人员依然从事军方项目，比如越南战争、核武器的研究，另一方面，这个公司开始涉足教育、城市治理等领域。

1964年，美国第17任总统约翰逊提出了一个“伟大社会”的计划，内容主要是通过一些国家主导的项目，解决美国的社会问题和经济问题，类似于罗斯福总统的“新政”。兰德公司当时已经对研究越南战争极为厌倦，有意参与“伟大社会”计划，以获得更多经费来源。

1965年，美国教育局找上门来，要给兰德公司下单，在教育改革领域进行专项研究，可惜兰德公司负责人自视甚高，还沉浸在飞机大炮的幻觉中，不接受这种民用项目，断然拒绝。后来，这个负责人很快就被理事会开除了，作为兰德最高权力机构的理事會却没有那种不切实际的清高感。1967年，一个名叫哈里·罗文的兰德资深员工，开始统领这家公司，大举进入非军事领域。按照他的说法，他对国内问题的关注，远超国际问题，他要引领兰德公司在教育、健康、降低犯罪、减少贫富差距、城市治理等等领域来一番大的作为。

一个公司从熟悉的领域，转向陌生的领域，是有风险的，但兰德公司自信足够“智慧”，已看清未来大势，并且也不怕失去军方的支持，断掉经费来源。这是因为兰德已经看到其他资金投入的可能。

根据约翰逊总统的“伟大社会”这一计划，美国政府各个部门都安排了大量预算来进行改革工作，之前找上门来的美国教育局，当年的研究预算多达数亿美元。兰德公司又很受政府部门欢迎，一放下身段，就纷纷找上门来。这其中最有价值的一份合同，来自于纽约市。

1969年，纽约市和兰德公司联合组建了一个研究机构，研究纽约的城市问题，兰德公司从中得到的经费超过两百万美元，其中最大的一个研究单元，来自于纽约警察局。但兰德公司与纽约警察局的合作，持续不到一年就宣告结束，原因是兰德公司“过于专业”。当这家公司以研究核武器和空军战略的严谨与精细态度，去分析纽约警察局时，发现这是一家腐败透顶的政府机构，仅仅是涉嫌贩毒的人员就超过了一百名，顺藤摸瓜，还牵涉到了许多纽约高官，乃至国会人士。至于警察队伍的构成，也是问题多多，兰德公司对于每一名警员的信息都进行了详细了解，并进行了类似于今天的大数据分析，结果是警察队伍混入了大量问题分子。

这种研究不是纽约警察局想要的，也不是他们敢要的，纽约市政府也不敢要。让纽约市政府头疼的还有兰德公司在房地产市场方面进行的研究，研究建议放开对房租的管制，由市场来定价，这引起了一些政客的高度不安。

兰德公司在纽约的业务大多遭到了失败，只有与消防部门合作愉快，大约是因为那里廉洁程度比较高。

纽约的失败并未让兰德公司失去信心，恰恰相反，他们对自己在非军事领域的研究能力更有信心了。在尼克松当选总统之后，兰德公司又获得了来自于美国政府的一个大单，对美国医疗保险制度进行研究。这个研究持续到了今天，比如让奥巴马总统大为恼火的医保改革，兰德公司就有参与。

更大的突破来自于走出国门。从上世纪70年代开始，兰德公司开始了第一桩海外生意，与荷兰政府合作，合作的内容是防洪。这个合作后来演化成了一项关于水利事业的系统工程，取得了很大的成功。对于成功的原因，兰德公司说得很明白，那就是根本就没有竞争者。

传统的智库，依旧在从事军国大事一类的研究，民间咨询公司，则是做着收费吓人的商业生意，在社会领域，兰德公司在当时算是独一无二的一家智力服务机构。

但这并不意味着兰德公司就要完全实现“军转民”，恰恰相反，它在军政领域，一直保持着独有的优势，并长期为美国军方、政府所看重。

上世纪70年代末，当美国军方意识到一场新军事革命已经发生时，他们委托的主要研究机构就是兰德公司，其研究成果的体现之一，就是1991年爆发的海湾战争。同时期开始的另—项重要军政研究，则是针对苏联展开，从这个领域走出了许多著名学者和政治人物，比如美国第一位非裔女性国务卿康多莉扎·赖斯、日裔政治学家法兰西斯·福山等。

影响更大的研究，则是关于打击恐怖主义。

兰德公司是最早对恐怖主义展开研究的机构之一，早在1972年，就开始构建一个关于恐怖分子的数据库，并在反恐领域展开专项对策研究。根据他们的研究，从上世纪70年代开始，自杀式袭击开始成为恐怖分子的主要活动形式之一，其起源则是一群来自日本的恐怖分子在以色列机场的袭击，这些人声称同情巴勒斯坦，反对以色列。兰德公司的研究认为，这些日本恐怖分子的自杀有些地方是模仿了二战时期的神风敢死队。后来，这种恐怖活动形式影响了中东地区的恐怖主义，发展成为了自杀式袭击，在美国纽约制造了震惊世界的“9.11”事件。

根据研究，兰德公司指出反恐的最佳方式是改造滋生恐怖主义的环境，通过对话与合作，消弭掉恐怖主义的蔓延。

然而，美国当局对于兰德公司的研究不感兴趣，他们选择直接出兵伊拉克，出兵阿富汗。对此，兰德公司的警告是：适得其反。警告之外，兰德公司还提出一种担忧，担心在这种报复中，美国很可能会丧失原本的民族精神，反被暴力所吞噬。

担忧归担忧，兰德公司依然存在，依然在为它的客户，不管是军方，还是政府，或者某个公司、海外国家提供智力服务，依然在全球享有盛誉。在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智库研究组发布的2016年全球智库排行榜中，兰德公司在6846家智库中的综合排名是第7位，在美国1835家智库中的综合排名是第6位，在国防安全领域它是全球第二，在国内经济领域它是全球第十三，在教育领域它是全球第四，在资源环保领域它是全球第七……

那么，这个优异的“军师联盟”中的军师有多少呢？按照兰德公司2014年官方所披露，大约有1800人，其中超过57%的人，有一个以上的博士学位，在其研究领域中，排名前三的，则是经济学、政策分析学和社会科学，军事研究领域也有，但已经不是主要领域了。从一些具体的研究报告，也可以看出这家起源于美国空军的“公司”，今天主要在从事什么方面的研究：

《无人驾驶技术：决策指南》

《中非关系的发展：对美国国家安全的启示》

《中国治理空气污染可选政策的成本》

《运用综合规划法解决沿海防洪弱点》

关于兰德的谣言

最后，就一些坊间关于兰德公司的传闻辟谣，首先就是那个流传甚广的预测朝鲜战争的传闻。传闻说，兰德公司在朝鲜战争前夕，成功预测了中国将出兵参战，但美国政府没有引起重视。事实上，兰德公司从未就朝鲜战争进行过专项研究，仅在这场战争结束后数年，写了一个相关的小报告。在兰德公司的业务清单中，也从来没有出现过与朝鲜战争相关的内容。如今在我国许多军事网站中，在对兰德公司的描述里都不加甄別地引用了此事，令人汗颜。曾有记者就此事直接对话过兰德公司的高管，对方听完后笑着回应说，“这是一个很好的故事。事实上，兰德公司在朝鲜战争结束七年之后才撰写了报告。兰德是一个优秀的机构，但没有你们传言得那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