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张敦礼,一幅蹴鞠图

2017-11-28 09:58吴启雷
看历史 2017年12期
关键词:刘松都尉驸马

吴启雷

两宋时代有两个张敦礼,其一是北宋哲宗驸马都尉,无甚政治事迹,也无画名,寥寥一生;其二是南宋画家张敦礼,后改名为张训礼,此人是刘松年的老师。这幅蹴鞠图,究竟是哪一位的作品?

今年夏天,“中国台北故宫博物院”书画展厅展出了一幅名为《张敦礼闲庭蹴鞠图》的宋画团扇画作。相比展厅里其他的宋代画作,这幅作品名头不大。我是第一次见到挂名于张敦礼名下的画作,初步判断,这幅作品应当不是张敦礼所作。虽然,这幅作品极有可能是一幅被鉴定错的作品,而且,就作品本身来说,鲜见于各种美术史记载,也不是影响中国古代美术史发展的里程碑式作品。但是这幅作品却很让人意外,也很吸引人。

从画面上看,这幅团扇描绘的是五人于一棵大树下蹴鞠的场景,蹴鞠者为女性。人物衣着一如宋人。蹴鞠也是宋代风靡全国的全民体育运动,在《水浒》中,高俅之所以得幸于宋徽宗赵佶,无非就是凭着一脚好蹴鞠。

谁是张敦礼?

从人物和周围树木的画法,以及人物衣着打扮考辨来说,这幅作品归于宋人名下应当是没有问题的。问题就在于,这幅作品的作者是否就真是张敦礼。

张敦礼实在是一个在历史上太不出名的“名人”。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若认真查阅史料,还是能够找到与张敦礼之名相关的历史线索。张敦礼“熙宁元年选尚英宗女祁国长公主,授左卫将军、驸马都尉,迁密州观察使。”这段记载可见于《宋史》卷464《外戚中》。身为驸马都尉的张敦礼不是左右历史发展的重要人物。当然,这事儿也不能怪他。宋人驸马都尉是个闲职,朝廷好吃好喝供着,但政务通常却不许驸马插手。北宋最有名的驸马莫过于王诜,尽管他在美术史上很有名,也有一群在政治上掌握实权,在主流文化圈享有话语权的朋友,可王诜本人对于政权实际是没有什么影响力的。张敦礼更是如此。

然而,关于张敦礼的历史记载却远不止这些,尤其是在介绍与南宋四家之一刘松年的绘画师承时,史书时常会提到张敦礼。比如,清代王士祯的笔记《居易录》就有这么一段记载:“宋驸马都尉张敦礼,哲宗之婿,人物树石仿顾陆,刘松年之师也。”这有名有姓的记载,直接称宋朝驸马都尉张敦礼是南宋画坛四家之一刘松年的老师。

《居易录》的作者王士祯是清初颇有影响力的文化人。这本书传播较广,因此当时人对于张敦礼的认识也多受此影响。然而,这段记载却有明显的错误,比如说张敦礼是“哲宗之婿”,相较《宋史》本传有明显的讹误。可是,这段陈述的后半段——张敦礼是刘松年的老师,这一信息现在已经被学术考证证实无误。此外,在《居易录》中,王士祯还特别强调了一点,“(张敦礼)避光宗讳,改训礼”。言外之意就是,张敦礼还有个名字叫张训礼,之所以改名,是因为要避讳宋光宗赵悖的名讳,因此改名叫张训礼了。当然,这段关于张敦礼改名叫张训礼的记载,也可以在其他史书上看到旁证,也无问题。

因此,美术史上一般认为,南宋四家之一的刘松年,他的老师叫张敦礼,又名张训礼。

然而,《居易录》的问题在于,若仔细推考张敦礼的生卒年份,便会发现,数据有问题的——这个人长寿得不合常理。以熙宁元年(1088年)张敦礼与公主成婚算起,到宋徽宗大观初年“复节度宁远军”,前后凡四十年。若张敦礼熙宁元年成婚时二十岁算,那么,宋徽宗大观初,张敦礼已经六十多岁了。及至宋徽宗朝,张敦礼已经老年,人生无多。而宋光宗赵悖是南宋继高宗、孝宗之后的第三位帝王,其中,宋高宗在位就有三十七年。至于宋光宗,他生于1147年,卒于1200年。那么,如果张敦礼活到他需要避讳宋光宗赵悖名讳的那天,他得多大岁数了?这种远超百岁的寿命,不要说在南宋,即便是在今日也是难以想象的。

显然,《居易录》中所记录的,张敦礼避讳光宗名讳而改名为张训礼的情况,不适用于北宋的驸马都尉张敦礼。而考诸旁证,南宋确实有个张敦礼(张训礼)是刘松年的绘画老师。那么,唯一能够解答这个矛盾的合理解释便是,实际上,两宋时代有两个张敦礼,其一是北宋哲宗驸马都尉,无甚政治事迹,也无画名,寥寥一生,仅仅是被记录在《宋史》本传中而已;其二是南宋画家张敦礼,后改名为张训礼,此人是刘松年的老师。南宋张敦礼的画名并不见诸美术史名家之列,但因为他有个好学生刘松年,所以张敦礼之名才被人关注起来。只不过因为史料缺乏,而《宋史》中恰好又有个同名同姓的人,所以,后人才弄出了这个讹误来。

那么,如果这幅名为《张敦礼闲庭蹴鞠图》的作品真的是张敦礼的作品,那也只可能是南宋人张敦礼的作品。从画面上来看,画面人物比例很大,细节描绘得也很突出。这种风格与南宋时代的人物画,比如张敦礼的学生刘松年绘制的市井生活画《茗园赌市图》,以及稍晚于刘松年时代的画院另一高手李嵩所绘制的《货郎图》一类的画作来看,风格相仿。这种作品大抵上有北宋“今体人物画”的遗脉,重点描绘底层百姓的生活,既有给皇帝了解社会民情的意思,也是宋人关注民生这一价值理念的体现。

乾隆帝也掺和到评论中

不过,从这幅作品本身来说,最有趣的并不在于以上的这些考证。最有趣的是乾隆皇帝在这幅作品背后的题跋。乾隆以笔力不佳的书法在画上写上了一首诗,其前两旬日:“赵家戚里多工绘,张娃连天不让王。”这两句大概意思是说,赵宋帝国的皇帝长于书画,就连他们家的亲戚也会画画。换句俗话来说就是,你看,老赵家的张姓驸马,画得可不比宋徽宗差。乾隆这首诗,从内容上来说是没有问题的。宋代帝王确实比较爱好文艺,比较有名的宋徽宗是这样,他的儿子宋高宗也是这样。而老赵家的宗室亲戚也跟着喜爱文艺。比如北宋宗室赵令穰、赵伯辅、赵伯驹父子三人,这三人青绿山水独步天下。至于南宋宋宁宗皇后杨娃,书画兼长,也算是业内人士。

但是,乾隆这首诗毕竟还是出错了。乾隆这么寫,显然是认定此图的作者张敦礼是北宋驸马都尉。根据上文所述,北宋的驸马都尉张敦礼跟书画作者并不是同一人。那么,乾隆题跋就又一次暴露了乾隆皇帝在书画鉴定和美术史知识上的浅薄。人云亦云,一言不合就题跋。

只不过,此事还有下文。后来乾隆也认识到了这个错误,他此后于另外一幅定名为张敦礼的画作,现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的《围炉博古图》后作诗说:“训礼易敦礼,二人非一人,相如似有幕,欲讶孰为真……”同时,诗中小注,乾隆还额外补充了一句:“《书画谱》裁张训礼旧名张敦礼,避光宗讳改令名,又别载张敦礼传。初疑即系一人,及细考年代,敦礼乃哲宗之壻,前后相距百余年,当是名偶相同。”

对于这幅《闲庭蹴鞠图》以及张敦礼的画作鉴定问题,学者们观点有很大分歧。中国台湾的不少学者认为张敦礼并无画作传至今日,今日所见挂名张敦礼名下的作品,均是伪作、传派作品,或者是鉴定错误,与真迹无涉;北京故宫博物院藏有一幅《围炉博古图》,此图早些年被认为是刘松年的画作,后改定为张敦礼所作。其判断依据是画作中所描绘的物件、人物与刘松年有相似之处,但论精细、文雅则过之。加之乾隆曾就此图题诗,故而认定此图是张敦礼作品。

我个人比较倾向于前一种观点。毕竟当下没有张敦礼可信真迹传世,至于现存的其他挂名张敦礼名下的作品,也未经过与真迹做笔墨比对这一至关重要的鉴定环节。因此,仅仅依靠美术史史料,或者与刘松年风格相仿来评判,还无法做出肯定的判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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