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熊的代沟

沈石溪

黑熊又叫狗熊，天生一副近视眼，两百米开外什么也看不见，诨名就叫熊瞎子。

圆通山动物园养着一对熊母女，是半年前在迪庆高原一座喇嘛庙里逮着的。大清早，母熊带着还没断奶的小雌熊溜进庙来偷佛殿金碗里的酥油吃，被喇嘛们发现，在庙门外铺上尼龙网，撞钟擂鼓，把它们赶出庙门，然后一网打尽。佛门慈悲，不愿杀生，就把这对偷食菩萨贡品的母女熊送到昆明动物园来了。

母熊毛色漆黑如墨，颈胸交汇处有一道V字形的白色斑带，就像系着一条漂亮的白围巾，我们就给它起名叫“白围巾”；小雌熊鼻吻间的绒毛呈金黄色，我们就戏谑地称它为“金嘴公主”。

据动物学家研究发现，熊是由一种类似犬一样的祖先进化而成的，是犬科动物进化道路上的一个分支，因此黑熊的相貌和狗相似。与犬科动物不同的是，熊科动物偏离了食肉的特性，成为杂食性动物。也就是说，黑熊像人一样，既吃荤的也吃素的。

除了喂玉米棒和红薯外，动物园隔一天就要给这对母女熊加餐，喂一顿高蛋白肉食。白围巾对鸡蛋、猪肉和鹌鹑之类的东西兴趣不大，却对鱼情有独钟。一闻到鱼腥味，便两眼放光，舌头不由自主地伸出嘴外，露出一副贪馋相，那情形可以与猫匹敌。

白围巾有个奇怪的癖好，得到饲养员扔进园去的鱼，不论死活，都要丢进园内那块面积约十二平米、成椭圆形的水塘里，然后自己也跳进水去，用熊掌朝鱼拍击，玩够了再把鱼捞出水面，津津有味地吞吃。

经过调查，我们才了解白围巾之所以要把鱼丢进水塘，是在重演它早已习惯了的觅食方式。在迪庆高原，有许多河流和湖泊，生活在那里的黑熊，个个都善于捕鱼，鱼是它们的主要荤食。当地的牧民在河谷地带经常可以看见黑熊站在湍急的河流里，聚精会神地等待鱼儿游过，伺机捕捉。

全世界的动物园在管理上都遵循这么一条原则：在现有的条件下，最大限度地模拟野外环境，尽可能使动物的饮食起居接近野生状态，以保持野生

动物生机盎然的精神面貌。

既然白围巾喜欢捉鱼，何不将往园舍里扔鱼改为往水塘里放鱼呢？工程很简单，只需要挖一条水槽，将水塘连接起来，一端通到园外即可。每隔一天，饲养员就将一两尾活鱼顺着水槽放进水塘，给白围巾改善伙食。

白围巾堪称一流的捕鱼能手。它瞪着一双小眼珠，在水塘边跟着游弋的鱼影来回走动，瞅准机会，突然纵身扑进水塘，水面爆起一朵硕大的水花，鱼儿往往已被它压在身体底下。假如这一扑未能将鱼儿扑住，它就会像树桩似的站在水里一动也不动，极有耐心地等待受了惊的鱼儿平静下来后从自己身边游过，然后出其不意地举起熊掌猛击。我仔细观察过，它还会计算提前量，总是照准鱼头前一寸的地方击掌，与鱼儿游弋的速度十分吻合，凌厉的熊掌准确地击中鱼头，鱼儿立刻晕眩，翻着白肚皮飘到水面。它迅速用爪子将鱼捞起，扔上岸来。鱼儿在岸边的草丛里蹦跶打挺，它则爬上岸来，摇头摆尾抖落身上的水珠，带着一种陶醉的神态，慢慢朝鱼儿走去……

在一般人的印象里，黑熊体态臃肿笨重，动作迟缓笨拙，没想到捕鱼时却如此敏捷灵巧，这大大出乎人们的意料，观看者无不惊讶赞叹，情不自禁地为白围巾精湛的捕鱼技艺鼓掌喝彩。

过了一段时间，金嘴公主断奶了。白围巾喂金嘴公主吃鱼，也不知是怎么回事，金嘴公主吃了生鱼片，有点拉稀。饲养员急坏了，就将两条小鱼抹上些盐巴和葱花，在炭炉上烤熟了，递给金嘴公主吃。热乎乎香喷喷的烤鱼自然比凉冰冰的生鱼味道要鲜美得多，金嘴公主吃了两三顿后，便养成了习惯，一见到饲养员的身影，便呜噜呜噜欢叫着跑到铁栏边，将细细的爪掌从铁丝网眼里伸出来，讨烤鱼吃。

金嘴公主活泼可爱，本来就很逗人喜欢，讨食时憨态可掬，饲养员总是设法满足它的要求。有时，饲养员还会逗它开心，拿着烤好的小鱼在它面前引诱，让它表演节目。它聪明伶俐，很快就学会了前滚翻、侧身翻、跳华尔兹、双掌合十作揖、跪拜磕头等动作。这以后，慢慢地形成了一种条件反射，只要一见到饲养员，它就起劲儿地表演节目，于是便得到一两条烤熟的小鱼。

转眼半年过去了，小雌熊金嘴公主已快满周岁，按照黑熊的标准，它已进入了智力发育期。假如是在野外，它就该跟着熊妈妈外出觅食，辨识各种各样可食的草根、野果和茎块，学习和掌握生存技能，以使自己长大后能离开母熊独立生活了。

有一些动物的生活本领，来源于遗传基因，是一种本能，与生俱来，不需要学习。例如鱼类、两栖类和爬行类中的绝大多数品种，一出世就知道该如何安巢、觅食、寻找伴侣和躲避天敌。生物学家认为这类动物在娘胎（或卵胎）里，就有一套行为密码印在染色体上，时间一到，密码自动解开，这些行为就能无师自通地表现出来。但另一些动物，尤其是哺乳类动物，安巢、觅食和躲避天敌等许多生活本领是后天获得的，需要父母的悉心教诲，需要在亲代身边观摩学习相当一段时间，才能掌握和精通。

有趣的是，动物的最佳学习年龄，是断乳后至青春发育期，心领神会，触类旁通，一学就会；假如这个阶段错过了学习的机会，以后再怎么努力，也很难达到应有的水平了。这就是马戏团挑动物演员，为什么大都是从刚断奶的幼兽中进行遴选的原因。

美国一家动物园曾做过这样的实验：将一只半岁龄的美洲狮和一只六岁龄的美洲狮一起放归有野生美洲狮出没的丛林。这两只美洲狮都是在动物园的铁笼子里出生，在封闭的环境里长大的，从未自己捕食过活物。从外表看，六岁龄的美洲狮年富力强，应该更能适应野外生活；半岁龄的美洲狮体形只有成年美洲狮一半大，身小力弱，齿短爪嫩，令人担心能否在弱肉强食的丛林环境生存下来。

事实却完全出乎人们的意料。半歲龄美洲狮跟在一对成年美洲狮后面，捡食它们吃剩的残骸，观摩它们是怎样发现猎物、跟踪追击、扑咬厮杀、开膛破腹等狩猎的全过程，几个月后，就能自己猎食野猪崽了，具备了野外生活的能力。而六岁龄的美洲狮尽管也目睹了其他野生美洲狮的捕食过程，但就像一个弱智者坐在课堂上，老师讲什么一概听得稀里糊涂，什么也逮不着；饿极了就去吃满身针刺的豪猪，结果嘴腔里扎进好几根箭一样的棘刺，溃疡流脓，嘴都闭不拢，更别说嚼咽东西了；不到十天它就活活饿死在臭水塘里，被大自然无情地淘汰掉了。endprint

凡哺乳类母兽，都懂得要抓紧时间，在幼兽最佳学习年龄段向其灌输必须的生活知识，让自己的宝贝尽可能完美地掌握生存的本领。白围巾当然也不例外，认真地向金嘴公主传授自己最拿手的捉鱼技巧。

白围巾带着金嘴公主在水塘边巡视，那是在观察水里有没有鱼。饲养员暂时还没往水槽里放鱼，水塘里空空如也。

——老走来走去的，有什么劲呀？金嘴公主开始分心，东张西望，很想到那棵海棠树下去捉那只在低空飞翔的红蜻蜓。

啪！白围巾在金嘴公主的屁股上拍了一掌：捉鱼最重要的是要有耐心，三心二意将一事无成！

一条红鲤鱼顺着水槽游进水塘，绿水间闪耀一道道金红色的光线。

——是时候了，孩子，扑啊！白围巾在金嘴公主的背上搡了一把，母女熊双双扑进水塘。或许是它们扑击的速度慢了半拍，或许是红鲤鱼太狡猾了，它们扑了个空，水花四溅。

——哦，打水仗比捉鱼好玩多了啊！金嘴公主在水里手舞足蹈。

——鱼都要给你吓跑了！别动，妈妈教你怎么做。唔，像根木头一样乖乖地站着！

料峭秋风吹来，金嘴公主冷得牙齿咔咔打战。

——吃得苦中苦，方为熊上熊，宝贝，现在是考验你意志的时候，你千万要挺住！

——再这样泡下去，我就要冻成冰棍了，不是我捉鱼，而是变成鱼吃我了！

水塘的水约有半米多深，金嘴公主踮着后肢，水漫到它的脖颈，稍一晃动，便咕噜灌进一口凉水去，其滋味比坐老虎凳、灌辣椒水也好不到哪里去了。

红鲤鱼终于姗姗来迟，尾巴优雅地划动，从母女熊中间游过去。说时迟，那时快，白围巾举起两只爪掌闪电般地拍下去——哇哈，尖利的指甲就像匕首一样扎破了鱼肚皮，白围巾前臂一甩，半空中出现一道红色抛物线……白围巾兴奋地哇哇叫着，爬出水塘，向在草地上翻滚扭曲的红鲤鱼走去。

——宝贝，你现在懂了吧，谁知口中鱼，条条皆辛苦。唔，你虽然没能捉到鱼，但不必着急，只要用心学习，你一定能成为妈妈那样的捕鱼能手的！

金嘴公主跟着白围巾爬出水塘，狼狈得像个落水鬼。这时，风一刮，啊秋——啊秋——直打喷嚏。

——这不叫吃鱼，这叫受罪啊！

金嘴公主刚吃了一口红鲤鱼，园舍外出现了饲养员的身影，它立刻扔下红鲤鱼跑过去，在地上打了几个滚，饲养员微笑着递给它好几条烤好的小鲫鱼。

这以后，金嘴公主便想方设法“逃学”，不愿再跟着白围巾学习怎么捉鱼。出于对子女的爱护，出于做母亲的责任，白围巾不能看着金嘴公主荒废“学业”，便时常呵斥教训金嘴公主，逼迫它跟着自己学习捉鱼的技艺。

瞧，白围巾像押解俘虏似的，将金嘴公主押解到水塘边。可白围巾稍不留神，金嘴公主便悄悄地从它身边溜走了，跑到海棠树下与蜻蜓玩起了捉迷藏。白围巾气呼呼地把金嘴公主拖回水塘边。

鱼儿出现了，白围巾朝金嘴公主使了个眼色，让女儿模仿自己的姿势一起往下扑。扑通，白围巾扑进水塘，金嘴公主却仍站在岸边，淘气地眨着眼睛，爬向铁丝边，找寻饲养员的身影。

白围巾勃然大怒，爬上岸来，狠狠掴打金嘴公主的屁股，还抽了它两个脖儿拐，粗鲁地将它推进水塘：

——为了你的前途，不学也得学，你不肯自觉地学，我就强迫你学！

金嘴公主站在水中，挣扎哀嚎，难受得犹如站在沸腾的油锅里。鱼儿游到它面前，啄食缠在它腿上的一根水草。

白围巾拉动金嘴公主的前肢，焦急地示意着——多好的机会，快，举起你的爪子，照准鱼头用力拍下去！

金嘴公主非但不按白围巾的教导去做，反而飞起一脚，把那条贪嘴的鱼儿赶跑了……

这正应了一句俗话：强扭的瓜不甜。

白围巾气得七窍生烟，恶狠狠地朝金嘴公主扑来。金嘴公主逃出水塘，白围巾气咻咻地追上岸来。金嘴公主突然转过身来，母女熊嘴对着嘴，龇牙咧嘴地吼叫，大吵大闹起来。

都觉得挺委屈，都觉得对方不理解自己。

对于白围巾来说，无私的母爱，母亲的苦心，才使它孜孜不倦地手把手地教金嘴公主捉鱼的本领。它原本是头野生熊，经验告诉它，作为一只熊，必须掌握在河流湖泊捉鱼的技艺，不然就很难生存下去。学会捉鱼，继承黑熊的优良传统，才算得上是只好熊。

对于金嘴公主来说，捉鱼这行当，如同苦役，沒有任何价值。它只要在地上打打滚，翻翻筋斗，就能得到鲜美的烤鱼，干吗还要跳进冰凉彻骨的水塘去捉并不怎么好吃的生鱼？它弄不明白，妈妈为何这般固执，非要逼着它去学捉鱼。

白围巾和金嘴公主是两代熊，彼此发生了不可调和的矛盾，套用一句时髦话，就是代沟。

假如生活环境不发生变化，这代沟也无从谈起。试想一下，倘若白围巾和金嘴公主仍生活在野外，金嘴公主会偷懒和逃学吗？它要想在丛林里活下去，只有乖乖地跟着白围巾学习如何获取食物，包括到冰凉的河里去捉鱼。

代沟的起因，是环境发生了变化，狩猎的方式发生了改变。换句话说，新颖的获取食物的办法出现了，提供了多重选择的可能，既可以用传统的方式得到所需的食物，也可以用革新的方式得到所需的食物。出于稳妥的考虑，也出于一种惯性思维，亲代往往更倾向于传统的狩猎方式；出于求变的天性，也由于不受传统习惯的束缚，子代往往更倾向于现代的狩猎方式。

由于价值观错位，母女熊的隔阂越来越深，关系也越来越紧张，时常大吼小叫地争吵。白围巾或许会这样想：我怎么会养了这么一个不听话的女儿，把我的好心全当做驴肝肺了！在地上打个滚，伸手乞食，有辱熊格不说，将来重新回到野外，难道还会有人递给它烤鱼吗？不饿死才怪呢！

金嘴公主或许会这么想：老顽固，老保守，花岗岩脑袋不开窍，你在冰凉的水里泡半天，也不一定能得到一条鱼；而我在地上打打滚翻翻筋斗，轻轻松松表演几个小节目，就能从眉开眼笑的饲养员和心花怒放的游客那儿得到吃不完的美味食品，孰优孰劣，谁活得更有滋味，这不是明摆着的吗？时间不会倒流，我们也不可能再回到野生状态去的嘛！

唉，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这代沟才能填平弥合。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