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之岛(长篇小说)

2017-12-01 09:06李君威
作品 2017年6期
关键词:百川小雅母亲

文/李君威

昨日之岛(长篇小说)

文/李君威

李君威

男,1990年出生,山东高密人,现居重庆,研究生在读。曾在《电影文学》杂志发表电影文学剧本《归期》。2014年开始小说创作,小说处女作中篇小说《河与岸》发表于《野草》杂志2015年第二期。

莫言故乡高密真是人杰地灵,我们上一季度刚推出了高密才女徐晓的长篇《请你抱紧我》,这一期又从众多自然来稿中发现了同样来自高密的李君威。

相比于其他90后作家,李君威的写作有着明显的异质性,这种异质性表现在作者试图进入历史的叙述时所做出的努力。小说伤感地讲述了一个女人在大时代背景之下全部的爱与恨,她一生中的爱仿佛是一杯水,喝干了,也就干涸了。小说对作家这一群体晚年生活的想象、对衰老以及时间的书写也相当出彩,潜在地完成了与当代作家的一次对话,这对一个90后作家来说是难能可贵的。

——周朝军

1

晨光在露珠里打转的一天清晨,在病房的隔窗前,他看到母亲戴起了搁置多年的珍珠项链。时光恍惚回到了许多年前继父去世的那个春日午后。母亲弓着腰,向着奄奄一息的丈夫,张开着嘴,好像正欢乐地笑着,眼巴巴地等待着他咽下最后一口气。她嘴里因为过于兴奋而生出的丰富的津液同丈夫嘴里的最后一口气一同咽下。姑母拽住母亲,母亲的笑声终于像洪水一样从山谷里呼啸而出。母亲捧着因狂笑而凸起的身体,他看到母亲笑得如此幸福,他又看到母亲笑得如此痛苦。姑丈开着三轮车,拉走了继父还没有装裹的尸体。众亲戚几乎是同时离开的。她根本等不及料理丈夫的丧事,或者她根本就没打算料理丈夫的丧事,他只看到母亲迫不及待地站在了椅子上,从黑褐色枣木立柜上取下一个紫檀木首饰盒。

他像欣赏一出舞台悲剧的观众一样观察着母亲,看她如何像一个虔诚的宗教徒祈祷她所信奉的最高的神一样等待着丈夫的死亡,或者,是提前一步为他超度亡灵。他在母亲近乎疯狂的举动里看到了一部即将诞生的完美作品,绝妙的构思,理想的人物,绝无仅有的故事。他完全陶醉在由母亲主导的叙事里。当他的精神从这部小说的故事里抽离出来的时候,他人生第一次相信母亲彻底疯魔了,连他自己也一起疯魔了。

继父的一生,根本就是一出悲剧。他无法想象继父究竟如何能够容忍和这样的女人共度一生。

“你就这么不能容忍他多活几天?”

他怒气冲冲地向母亲吼道,一只手却紧紧地杵住了母亲的身体。

母亲没有吱声,也没有回头。见他扶着自己不放,便动了气,执拗地摇晃着身体,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举起了手,又缩了回去——她毕竟是老了,再也不可能像年轻时那样挥起手,毫不迟疑地在他的脸上甩下几个巴掌。

他收回了手,退后一步,定在那里,与母亲呛呛着,瞪着眼睛,压制着她,他要让母亲知道他此刻的愤怒。

“摔不着我,你放心吧!”

母亲从立柜上够着盒子,另一只手扶着立柜沿,回头跟他说话时椅子的两条腿吱嘎一声翘了起来。

他上前一把托住了母亲。

“你别碰我!”

母亲立稳脚跟,扶着他从椅子上下来,定定地站着。见他仍旧顽固地抓着她的胳膊不放,就用力将胳膊从他手里挣脱出来。他隐隐地从母亲挣脱他的动作里感受到一股被压制地即将爆发的力量。她确实是用力了,在她这样的年纪,使点劲儿周身的骨骼都要参加劳动。

她迅速地重新站稳,迅捷地转过身去,稳稳地走出屋门,甩回一句话,“我都说了,没事吧?”

母亲好像想起了什么事,转过身走到儿子面前,指着他的鼻子,恶狠狠地说,“你——真像那个鸡巴,长得也像!”母亲所说的“那个鸡巴”,其实就是他的生父,她甚至连“他”都不屑于说。

“那你为什么要生下我这个小鸡巴?”

“对——我不该生下你,我就该把你给溺死了,掐死了……把你给活埋了……”母亲的身体一抖一抖的,说话的声音凶狠中带着一股强烈的哭腔,像是在哭诉,又像是在诅咒。

“你不该像他,他没一点好的……”

末了,已经泄了气的母亲平静地说了一句,“我不想再看见你——我不是你妈。”

十岁那年,他求着继父带着他到生父的墓地看过一次,墓碑上印着生父的相片,很年轻,可以说算得上漂亮。回家以后,他遭到了母亲的一通毒打。

“你们长得像吗?”母亲问他。

“像谁?”他反问母亲。

“啪,”一巴掌拍在了他的脸上。

“像吗?”

“不像!”

他眼泪吧嗒吧嗒地掉着,委屈着,看着继父。继父耷拉着脑袋,眼睛也耷拉着。他抻着脖子,“吭哧吭哧”地大喘着粗气,斜着眼睛剜着母亲。

“啪”又是一巴掌。

“像吗?”

“像!”

“记住我为什么打你了?”

“记住了!”

“为什么?”

“我长得像他!”

“记住了!”

又是“啪”的一声。

抱着头,蹲在地上的继父抽抽搭搭地啜泣着,他抽噎的声音伴随着响亮、清脆的巴掌声,听起来并不那么刺耳,甚至带有一种韵律的节奏感。

午后,他坐在沙发上看一封读者来信,射进来的阳光,温暖,引起他昏昏沉沉的睡意。

从她开始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对待继父以后,在咒骂继父的同时,也一点一点累积起了对他的恨,这种恨是叠加的,他的存在和继父的存在,同样令她心中的仇恨无法消减。无数个日后的日子似乎都可以印证,母亲对他的态度完全取决于他的那张脸。

从墓地回来被打后,他疯狂地把眉毛剃光了,然后拿着一把锋利的美工刀一刀一刀割掉头发,就像用一把尚未开刃过或者已经锈蚀的镰刀割着夏秋之交长在地里的结实的杂草——他的头顶上一片狼藉。他心里一紧,猛地发现一双眼睛已经站在他身边观看他表演多时。虽然这场戏是故意做给母亲看的,但他还是始料不及地被母亲鬼魅一样的眼睛吓到了。

“你为什么那么看着我?”

母亲什么也没说,转身走了。

这是他唯一一次如此激烈地甚至有些极端地对抗母亲。他已经忘记应该向母亲吼叫和咆哮了。这次输了,这辈子他再也没有成功地制服过母亲。

入天命之年后,他的睡眠成了一个严重的问题。有许多次他在深夜里突然惊醒就再也睡不着,翻来覆去地想着一天天衰老下去的母亲。他从卧室走到卫生间,卫生间黑黑的,并没有开灯。这是他多年以来养成的习惯,他讨厌在灯下看到自己的影子,更讨厌在灯光下看到镜子里的自己。他的近视也越来越严重,写作成了负累,但他又摆脱不了已经如此习惯的生活。他手里夹着一根烟,自言自语地感叹:“除了写,又能怎么样呢?”

有那么几分钟的时间,他一动不动地站在卫生间,直到老旧的马桶里传来一阵似有若无的水声,他才意识到已经想了很久到底为什么来卫生间的问题了。可是,身体已经不知在什么时候丧失尿意了。他走出卫生间,轻轻地推开了母亲的房门。

母亲很少意识到儿子是何时进的自己房间,又在房间里待了多久,她的睡眠一向都好。他经常在夜间写不下去小说的时候悄悄进入母亲的房间,一坐就是几个钟头。睡意袭来的时候,脑袋就歪在藤椅上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老高。透过窗子,他看到母亲已经开始打理她精心种下的菜地。

早上,他在镜子前刮胡子的时候,突然发现镜子里有一个人,远远地站在他的身后。他不知道母亲是从什么时候站在镜子里的,钉住了一样,脸凝固得像一整块淡蓝色的冰块。刀片在他的下巴上刺了一道口子。

这些年,母亲已经走火入魔,像一个来到人间复仇的魔鬼,折磨死了继父,也许是要把他也给弄死吧。他并不担心母亲发起疯病来想法子弄死自己,也许这会是一个更好的理由让他坦然地面对死亡。可是,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放弃这部关于母亲的小说。他隐隐地觉察到,这部小说将是他一生唯一的一个主角。他写遍了所有想写的题材,却时常感到没有一部小说能够真正抵达他心灵的高度。混迹文坛的这些年,得了一些虚名,却也常常使他堕入虚无。越来越强烈的死亡感受让他焦躁不安,文学的野心无法消减,留下一部传世之作的想法越发强烈。

母亲去世后,他忽然感到无法适应这个社会了,恐惧占据了他的全部生活,他不知道在恐惧什么。他的状态很不好,在书房里走着走着,身体忽然被截成两截一样,在半空中就啜泣起来,蜷缩在地板上,像是他童年时代匍匐在地上哭泣的继父。

他想翻个身,却怎么也翻不过来,只好把头歪在枕头上,再往窗口望去的时候,母亲消失不见了。

他试图按下病床上方墙上的呼叫铃,把护士喊来,听他说会话。可是他连轻轻移动胳膊的力气也没有了,眼泪不知怎地从塌陷的眼窝里流出来,眼眶湿了一片。他意识到自己在流泪,想要抬起胳膊,用手擦擦眼泪。然而,一切都是徒劳的。他刚要动怒,想要咒骂自己的身体,突然又泄了气。

“快死了,消停会吧!”

接着他又陷入了昏睡。

一双手掐在他的脖子上,他拼命地挣扎着,快要窒息了。他睁开眼睛,看到了那双手和它的主人。他流着眼泪凝望着那双手的主人,笑着,像是对着他深情的爱人。

那双手的主人说:“太像了……太像了……我好痛苦……”

他剧烈地咳嗽了几声,醒了过来。

“王医生,王医生……王医生……”我慌乱地喊着。

他惊惧的样子把我吓坏了,我刚才用手轻轻地给他按摩颈上骤然隆起的肌肉时,他突然出现了全身痉挛。

王医生进来了,用两根手指撬开他的一只眼睛,又撬开他的另一只眼睛。

他缓了好一会儿,腹腔的气断断续续地从嘴里冒出来,像是一座废弃已久的工厂烟囱淋了雨之后灶底随气流吐出的几股烟尘。

“做梦了吧?”王医生说。

王医生拿着一把钢铁尺子,往他嘴里探,他咬住了尺子。

王医生将尺子从他嘴里慢慢抽出来,伸出五根手指。

“这是几?”

“你不能侮辱一个即将死去的文学家!”

他怔了一下,意识到自己说的是文学家而不是作家。他无耻地露出狡黠的笑容,似乎在感叹,都他妈要死了,还他妈在计较是作家还是文学家呢。

他歪过头,双颊瘪下去,嘴唇陷进齿床里。他瘪下去的双颊复又鼓起,像是他意识到了自己的衰老在别人的眼睛里已经展露无遗。

王医生嘴角抽动了一下,微微冲我挤出笑容,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走出了病房。我诺诺地站在床头看着他已经衰败的脸,有一丝难过。

他好像看出了我在为他担心,得意地朝我笑着,恋人般憨笑的眼睛好像故意调情给我看,却又不敢那么明目张胆。他在试探我,也许这是他与女人调情的惯用伎俩。他的眼泪顺着眼角流出来,与他的笑显得极不相称,他也许根本没有察觉到他在流泪。他在这种饱含深情的笑里得到了满足,或许是一种快感的满足。他的这种情人撒娇式的微笑使我产生了一种被亵渎的感觉。他左半边脸上的肌肉没有任何征兆猛烈地抽动了几下,像是要撑破脸皮跳出来。如果再年轻二十几岁,他一准是个雄赳赳气昂昂、生猛的男人。我为突然产生这样邪恶想法生出许多负罪感,脸滚烫地烧开了。

我板起面孔,不去看他。他不知哪来的一股力气,摇晃着上身,挣扎着坐了起来。我讶异地看着这个刚才还差点憋死过去的老头。他噘着嘴,委屈地看着我,祈求我的原谅,有几分故意逗我笑的意思。我知道,他已经得寸进尺了,如果再让他向前走一步,实际上便已默认了他的胡闹,我气愤地转身走出了病房。如果生气的时间可以用脚步丈量的话,我应该是还没有走出这间病房就已经泄气了,或者说,我已经后悔了。我站在病房外的隔窗前往里望,他仍旧坐在床上,上身摇摇晃晃地,一下一下地点着头,刚才那副精神如同年轻小伙子的神采转瞬间消逝了。我看他终于摇晃着身子伏倒在自己的腿上,那动作真像放慢了速度的电影镜头。

我推开门进入病房,复又把门关上。我轻轻地摇着他的肩膀,他纹丝未动,我心里忽然“咯噔”了一下,两只手抓着他的胳膊想要把他扶起来,接触他的一瞬间一下子发觉他的身体已经很硬,是硬邦邦的,僵硬。我心里“咚咚咚”,像肚子里藏着一个大鼓,就是有人要把它捶烂了。我被震得彻底慌了神,掰着他的脑袋想要掐他的人中,可是他连脖颈子也硬了。最后一击重锤一瞬间击穿了鼓面,我肚子里浑浊地“咚咚咚”的声音回荡着,一点一点变弱——最终我的心掉到鼓底了。他俯着的脑袋忽然抬了起来, 仰着头,张开着嘴,冲我乐。哈喇子拉成了一条一把戒尺长短的晶莹剔透的丝,像是我幼时在北方大席上见识过的东北拔丝拔出的长丝。他意识到自己流出了一长串的口水,我赶紧拿卫生纸给他擦。他的脸色立刻就变了,歪着脑袋,咣当一下倒在了床上,紧张得像一条蜷缩的小蛇。

他好像用尽了浑身的力气来讨好我。

我在想,他年轻时一定很浪漫,至少,他追求女人很有一套。只是,他老了。在年轻女孩面前显现出自己衰老到无能为力是相当残忍的,这种残忍程度丝毫不亚于一个三十几岁就丧失性能力的丈夫向性欲旺盛的妻子隐晦地提出性要求所承受的心理压力。

我站在他的床头局促了好半天,他终于缓了过来,轻轻地拍拍床沿,我握着他的手坐了下来。

他还能记得自己是如何住进医院的。

母亲死后,他去了生父的墓地。墓碑上生父的脸变成了一个蓝里泛着白的浅坑。

“你就在那看着吧,好好地看着吧!”

母亲得意地说完这句话,从地上搜寻到一块长着棱角的石头,走到他生父的墓碑前。他站在母亲的身后,看她拿着那块带尖的石头一下一下用力地划着他生父的脸。他想着应该上前阻拦住母亲,但是他没有动,呆望在那里。

母亲好像决心要在他生父的脸上掘出一个窟窿,他看到生父漂亮的头像一点一点模糊,最后变成了细碎的粉末,随风飘走了。石头割坏了母亲的手,她把流出的血,擦在他生父的墓碑上,把刻着他生父名字的石碑当成了擦腚的草纸。

但是,这却无法抹杀一个事实,母亲的血顺着墓碑流了下来,流过了他生父带着坑的脸和他的名字。

我从医院辞职后,重新开始了小说创作。我在《无家可归的男人》是这样开头的:“老太太死后,他的儿子拿着母亲的一把骨灰,来到他生父的墓地,扬在他的坟前。儿子又一次看到了母亲站在他生父的墓碑前,捡起一块石头,就像在他十岁那年一样,母亲拿着那块尖利的石头一下一下地刻着他生父的脸。他艰难地走上前,抓住母亲的手,母亲停顿了一下,眼睛里汩汩地流出了两条小河。他疑惑地看着母亲富饶丰沛的眼睛,不明白她为何流出这么多的泪水。母亲一甩手,忽然消失不见了。生父的墓碑被风侵蚀得已经不成样子,可母亲刻下的那个坑还在。他走上前,想到刚过世的母亲,肚子里好像有一股红色的泉水,从嘴里喷射出来,就喷洒在生父的墓碑上,连同几十年前母亲的血,顺着墓碑缓缓下流。”

在第二段我写道:“母亲是这家医院的退休干部,我从一所大学的中文系毕业后在家赖着写了一年的小说,最终一篇也没能发表。实在看不下去我游手好闲继续这样混沌生活的母亲动用了她在医院的关系,于是我在见习了一个星期后成为这家医院的正式护士。如果那天不是有人发现他吐血晕倒在了墓地,并拨打了急救中心的电话,我们一定没有缘分遇见,我也没有机会写下这个故事。我问他如果就那么死了,有什么遗憾吗?他说,唯一的遗憾是,我已经没能力把这个故事写下来了。医护人员把他从急救室里推出来,在通往病房的走廊里我第一次看见他。我走过去,想看一个垂死的人的眼睛与我们这些还有无数年华的人有什么不一样。我以为那必然是一双绝望而且惊惧的眼睛,然而不是,与他塌陷下去的眼窝和瘪下去的腮帮子截然相反,那是一双充满神力的眼睛。他看着我,握着我的手,如果不是丧失了力气,他一定会把我的掌面捏碎。‘你真美’,他说。他把腮吹起气来,像是在笑。接着,他眼睛的神力丧失了,涣散了,他松开我的手,转过头去,闭上眼睛,像是有无限的悲伤,要流出眼泪。我分明在哪里看到过他,或者知道他,可是在哪里呢?”

在小说的第三段,我写道:“护士们都说他是一个作家,我问,他叫什么,有个护士跟我说,‘那天不是见你拿着一本《柳树情人》的小说吗?就是他写的啊,宋三林啊,大作家啊!’。在当今文坛,宋三林这个名字确实如雷贯耳,不过那时我并没有看过他的一部作品。《柳树情人》那本小说在这之前,我是特地买来看的,还没来得及读。我在想,如果他不是一个垂死的作家老头,而是一个将死的普通老头,我和他还会有之后的故事吗?”

在小说的第四段我写道:“我坐在他的床头时,他正陷入昏睡中。那天晚上我变得格外有耐心,甘愿就那么一直坐着,等他醒来。我注视着他那张被岁月抽打得已经快要到路尽头的脸,注视着盖在他身上的白色棉被的褶皱,注视着他裸露在棉被外面的一只手。我把那只手握在手里,贴在我的脸上,它灼烧着我的脸,像要喷射出一团烈火;它又冰冻着我的脸,袭出的冰冷的寒气,像是要把屋内流动的空气冰封住。我幻想着一个人生即将谢幕的作家一生所经历的故事和他所写出的故事。我开始悲伤地哭泣,为一个毫不相干的人哭泣,也为自己哭泣。他醒了,用他那只孱弱的手抚摸我的脸,拭去我的眼泪。我的眼泪在他温暖的手里继续流淌着。”

我成了他生命终止前最信任的人,他别无选择也毫无保留地对我讲述了他最后一个故事,那是他最后一篇小说。我的《无家可归的男人》被杂志退稿后,开始着手写这个故事,我问他,“小说取什么名字好。”他说,“那是你的作品,我的故事结束了。”

于是我把这篇小说取名为《昨日之岛》。

2

他又一次和母亲生气了。他鼓着腮帮子将晚饭端进房间里,先是对着饭继续着没有生完的气,转眼间生在肚子里的气就被浓浓的饭香味给冲淡了。他闷声闷响地吃完饭,碗里却故意剩下一些,以示并未原谅母亲,还生着气呢。他躺在床上,蒙上被子,等着母亲来收碗筷。母亲哼着歌,而且声音还很响亮,母亲在做家务的时候,唱歌总是免不了的,家务多的时候,母亲就故意推迟些时候,才来收拾碗筷。这一次,他又和母亲暗自掐起架来。母亲唱得更加动听了,他听出来母亲是在刻意模仿周旋的声音,他的气也更猛烈地从胸腔里涌出来,随之又恶狠狠地想起母亲许多的坏来。

他较了好几天劲儿,见母亲远远地向他走来,他故意走成一个“之”字线路,黑着脸,绕过母亲。他知道母亲是有意向他示好的,可是在气还没消的时候,他可不给母亲这个机会。

他躲在房间里给女同学写情书,一边写着,一边压低嗓音,富有深情地念出声来。他细致地琢磨着将要写下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是不是还有更好的表达。他在信纸上又写下:如果你愿意接受,我愿意把我的命给你。写下这句话的时候,他眼眶里的泪水“吧嗒吧嗒”地落在信纸的空白处。他不愿告诉她,在他写这封情书的时候他真挚地流过眼泪,但他又不想让她看不出自己没流过这痴情的泪水。信纸上泪水的痕迹要有,能引起她若有若无地怀疑就已经圆满地达到目的了。于是,他又把眼眶里剩余的泪水洒在了信的开头,他看到眼泪一点一点将墨水化开,“柳梦”两个字也开始哭泣了。

他猛然回头,发现母亲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他的身后了。他故作镇定地将信纸随手一推,信恰到好处地被推到了书桌的角落,推信的那只手随之将信捂起来,整个动作连贯之极,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何时竟变得如此老练了。他抬起头,咄咄逼人地迅速扫过母亲的眼睛,正是这一扫使他的惊慌暴露无遗,眼睫毛上的泪水已经来不及擦去了,他意识到这一点为时已晚,只得厚着脸皮腾起另一只手,尴尬地扫去双目多余的泪渍。

“我可是什么都看见了,”母亲开玩笑似的逗着儿子,他则仰着头惊慌地看着母亲。母亲拍了下儿子的肩膀,“放心吧,我不会告诉你老师的。”

他算好了时间,用足足两天慢慢改善态度,原谅母亲。他在观察着母亲的一举一动,见母亲再也没提他写情书的那件事情,他才放下心来。等到免除了在母亲面前嬉皮笑脸的后顾之忧了,他说话的语调也随之变得温和起来,像是给予母亲额外的报偿。

他确实青春期来得太早了,也太迅捷了,以至于当母亲看到儿子正在写的那份情书时做出的反应都是相反的,她竟然与儿子开起了玩笑。她确实是不太会做妈,或者说她不知道一个妈面对十岁的儿子写情书该做出什么样的反应才是贴切的,才是正常的。

在课堂上,宋三林把情书夹在课本里,又从课本里慢慢抽出来压在书桌上,用另一本书盖起来,藏好。他的眼神来回望着坐在第一排的女同学柳梦。柳梦梳着两条齐肩小辫,仰着脑袋,正专心地听着女老师讲课。宋三林像往常一样在本子上记上一点什么,然后再抬起头望望,眼睛来回地从黑板上挪移到柳梦梳着的两条小辫上,最后在女老师的眼睛上落定。女老师被宋三林这一瞥看得不自然了,她扶了扶眼镜,朝宋三林走了过来,吸引了全班同学的目光,柳梦也回过头来好奇地看着宋三林。宋三林的脸一下子涨红了,他慌张地把写给柳梦的信藏进书桌里。柳梦的目光交汇在阳光里灼烧着他,他的脸一阵阵发痒。他忘记了,他确实忘记了,他在笔记本上写了整整一页纸的柳梦的名字。

女老师拿起宋三林还没来得及掩藏的笔记本,看了两眼,放在了桌上。她看着宋三林局促的脸,暗自吃惊,他才多大点儿的小屁孩啊,连这个都开悟了。

“字儿写得挺好!”女老师说完,转身走回了讲台。

他将笔记本藏到书桌里,抬起头,又碰到柳梦的目光。柳梦温暖地笑着,阳光也过于温暖,像是有无数只冬眠苏醒的小虫子要从他的脸上钻出来。他的指甲抓着脸,用力地挠,挠出一道道粼子,慢慢渗出血来,最后被浅黄色的液体覆盖住,粘在脸上。后半堂课,柳梦肩上的两条辫子不断地在他的眼前飘来荡去,然后是柳梦看他的那一眼温暖如水的眼睛眨呀眨呀。他完全陶醉在柳梦的眼神里,感动着。他仰着脸,空气里仿若全是柳梦的眼睛,他开始流泪,不住地流泪。他的泪水随着柳梦眨呀眨呀的眼睛流淌着,一直流到下课的铃声响起才戛然而止。

整堂课,女老师一直观察着他,她想,这孩子准是病了。

下午,女老师骑着自行车奔宋三林家做家访。女老师向宋母讲述了宋三林在课堂上种种怪异的表现。

“今早一上课我就瞧见他不正常了,按说他这个年纪还没到发育的年龄啊,才十岁啊,他在笔记本上写了整整一页纸女同学的名字——他就那么干坐着,流了一堂课的眼泪。他面部表情完全错乱的,他是一边流着眼泪,还一边嗤笑。”

末了,女老师说,“宋三林一定是病了,遇到这种情况,我们做老师的也不知道怎么教育,你们做家长的可一定要重视啊。”

送走了女老师,宋母和丈夫沿着宋三林放学的路焦急地寻着儿子。在儿子放学路的半道上,宋母远远地看到儿子悄悄地跟在一个和他年纪相仿的女孩后面。她躲在一棵树后,想看看儿子到底要干什么。

宋三林低着头快步赶上了柳梦,像是劫路一样突然出现在柳梦的面前,吓得柳梦连续后退了好几步。宋三林冲上前去,打开书包,抓住柳梦的手,拿出那封情书就往柳梦的手里塞。柳梦被吓哭了,用力挣开宋三林的手,由于用力过大,她打了个趔趄还是没有站稳,摔在了地上。柳梦端起手看,一看手心戗掉皮了,还粘着小石子,哇哇地哭了。

继父想要过去把宋三林拽回来,宋母一把拽住他。

“我倒要看看他到底想要干什么!”

原本兴奋甚至有些亢奋的宋三林站在那里傻掉了。他无论如何也没预料到这种情况,他不知如何是好,慌张中用蛮力堵住了柳梦的嘴。

“你别哭了,你别哭了……”柳梦的嘴里发出“呜哇呜哇”的声音。宋三林松开了手,柳梦依旧哭泣着,她的哭声也把宋三林给吓哭了。

“求你别哭了……别哭了好吗?别哭了……”

“啪”,一声脆响,宋三林被母亲狠狠地拍在了地上。母亲张开胳膊的幅度过大,甩飞了因愤怒而渗在眼眶的眼泪。宋三林仰起脸,发现打他的那个人是他的母亲。母亲捧着宋三林的下巴仔仔细细地观察着他的脸,嘴巴,鼻子,眼睛,额头。接着,她又摆过儿子的头,连他的耳朵也检查了一遍,太像了,实在是太像了,甚至每一丝毛发都像极了他的亲爹。宋三林被母亲突然的一巴掌给打蒙了,他晃着身子站起来,耳朵一阵轰鸣,惶惑地看着母亲。宋三林捡起掉在地上的情书,从柳梦身上拽下书包,拉开拉锁,将信塞了进去,然后就一点力气也没有了,绵软地坐在了地上。继父蹲在地上,靠着宋三林慢慢坐下了。他将宋三林搂在怀里,抚摸着他的头,仰着脸愤怒地看着妻子。妻子斜着眼看了他一眼,连他一并厌恶了,恶心了。这个连屁都没有一个的软蛋男人竟然能够使她隐去复仇的欲念,把她带入腌臜不堪的生活里这么多年。她的心一瞬间被唤醒了,过去十年的生活太缺乏真实感了,连她自己都不敢相信仇恨的火焰在她的身体隐逸了这么多年竟然没有燃烧起来。

根本不可能再做任何思考了,母亲薅着他的脖领子,拖死猪一样把宋三林拖了几百米。宋三林一声也没有叫唤,真像一头装在弃掉不用的麻袋片里圆不隆冬的死猪仔儿,他不吭哧一声,也不动,任凭母亲拖着。母亲住下了,拄着宋三林的天灵盖,直起了腰,她实在是拖不动了。她把宋三林拽起来,恶毒地看着他,她已经忘却了十年前是如何因着有了他而堕入无边的生活的。她走在前头,宋三林歇过气来了,回头望了一眼还在后头啜泣的柳梦。继父扶着柳梦,拐过胡同消失不见了。宋三林走在后头远远地跟着母亲。

回到家,他发现妻子搬了把椅子坐在院子中央,宋三林离母亲大约五步远,眼睛失神儿地杵在那儿。继父闭上了嘴,他知道,在这个家不该说的一句都不要多说。儿子不是自己的,老婆虽说是自己的,可他知道,当年把她弄到房里头那个劲儿,到现在都心有余悸。

母亲在屋里坐了一宿,宋三林在院子里站了一宿,准确地说,谁都不知道他在院子里站了多久。前半夜,继父几次打着上厕所的名义出去,第一次继父为他带来了一个窝头,第二次继父为他带了一碗水,第三次继父为他带来了他的破军大衣,当他第四次想要出去的时候,妻子放下话,你再出去一次,以后就不要再进来了。继父没有再出去,他蜷缩在床上盯着坐在梳妆台前的妻子,一宿没有合眼。鸡已打过一遍鸣了,她僵硬地站了起来,走到床前,拿起被子上没有打开的毯子盖在丈夫身上。他绷了一宿的脸一点一点松弛下来。她坐在床上,露出了奇怪的笑脸,像是浆过了一段时间的生石灰。

她说:“我希望你死!”

他好像没有听清楚,又好像听清楚了,惊诧地看着她,想要确认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母亲打开屋门,看了一眼躺在地上沉睡的宋三林,然后穿过院子,走出了家门。宋三林躺在地上不知睡了多久,太阳已经把他晒得热乎乎的了,他满意地在温暖的阳光里笑着,掘开嘴,大口大口地嘬着,好像刚生下时裹着继父的乳头。

继父蹲下身子,摸了一把他的脸,叹了一口气,“他还是个孩子啊!”

继父把宋三林从地上抱起来,恍惚中,或是在梦中,宋三林感到后腰上伸出了两条会走路的腿,他的身体不受支配地在空中颠簸移动。他甚至能够感觉到,后腰下的两条腿进了自己的小屋。腿一蹲,他的整个身子就稳稳当当地落在了自己的小床上。

宋三林醒来时已经晌午了,太阳晃得他好一会才睁开眼睛。继父端来一大碗汤碗面糊糊熬成的疙瘩汤,放在床前的板凳上。宋三林爬起来,坐在床上,端起碗就想喝。

“凉凉——烫!”继父说。

“我先闻闻!”宋三林横趴在床上,闻着疙瘩汤冒出的热气和香味。

“爸,我和你说个事。”

“你说吧。”继父坐到床头上,点了袋烟。

“我想去看看我亲爸的坟。我知道他早死了,人死了就有坟,你带我去看看。”

继父没料到宋三林说的这个事是去看他亲爸的坟,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他。他的那袋烟抽了两口,扔在了地上,用脚碾灭了。在这个家,在这个镇上,谁都知道他不是宋三林的亲爸 ,他相信宋三林都这么大了,也早就听说了。可是当宋三林直截了当地当面问他要去看他亲爸的坟的时候,他还是感受到了一丝悲凉。

“怕你妈又生气呢”,继父说。

“你咋就不敢打她呢,她那么凶,对你那么坏,你就该打她,你打她呀!”宋三林龇着前门牙,恶狠狠地说。继父愣了一下,没回过味来。宋三林撂着蹶子翻过身去,脸朝着墙,不稀得搭理他了。

继父抄起手,使劲地在他屁股上拍了一下。

“快着点吃,等你妈回来了就去不成了!”

宋三林慢慢翻过身,一副亏欠的样子看着继父。

“快吃吧”,继父说完起身出了屋。

宋三林吸了一大口气,眼泪巴巴地喝下了一汤碗疙瘩汤。

宋三林亲爸的坟在一片乱石岗上,其实,他很早就知道了。他曾与班上的小朋友一起玩耍的时候路过这片乱石岗。班上的一个男同学拉着宋三林,兴奋地指着乱石岗说:“宋三林,你看你看。”

宋三林好奇地问他:“看什么?”

男同学说:“看你亲爸爸,你亲爸爸就埋在这儿!”

“你亲爸爸才埋这儿呢。”

男同学说:“不骗你,真不骗你,我妈说了,你亲爸爸就埋在这儿。”

宋三林两只眼睛像是要把他的心给剜出来,他又看了看柳梦,柳梦把眼睛藏起来,有些害怕地点点头。

“都说了,没骗你吧!”

“我操你个妈!”

宋三林突然出了一记快拳,打在了男同学的眼眶上。男同学捂着眼,宋三林紧接着又是一脚,把他踹倒在地上。宋三林骑上他,照他的头上打一拳喊一句“我操你个妈!”他一共喊了五个“我操你个妈”,其他的几个同学才把他拉开,柳梦在一旁哭着。打那以后,他又单独去过几次乱石岗,可是他不敢进去,都是远远地看到里面好像有一座坟的距离的时候,他就吓得往回跑。

这次他来到这片乱石岗,已经不害怕了,他有点紧张又有点兴奋。他站在墓碑前,看着墓碑上的瓷像,那是他亲爸的样子。

继父说,“那张相片是一个老师傅手工绘上去的,不是真相……咱们这儿死了人,都是这个老师傅手绘,再烧出来,我以后死了也会有这么张照片。”

继父说完这段话,看着宋三林,希望他有所表示,可是宋三林什么反应也没有,这让他感到有些失望。宋三林仔细地看着碑上刻着的字,一字一顿地念出了声,“陈一飞之墓,妻宋洁茹,一九五零年四月二十日立。”

“为什么我亲爸叫陈一飞,他姓陈,我姓宋?”

“你妈不愿意让你随我,你就随了你妈的姓。”

“你跟我说说他,你跟我说说他!”

“谁?”

“我亲爸!”

“亲爸亲爸的,叫得怪好听。”

宋三林嘿嘿一乐,“你就是我亲爸!”

“小兔崽子,你可真没随我,嘴还挺甜……”

宋三林嘿嘿地笑着。

“我不知道他的事,你妈快生下你的时候跟的我,你妈后来又去找过你亲爸,没影了半个来月,末了,她拉了一口棺材回来了,瘆了我好几年,我都怀疑是你妈结果了你亲爸爸!”

宋三林往前走了几步,从小兜里拿出一块碎镜子,看看墓碑上的相片,又看看碎镜子里的自己,点点头,说,“挺像的!”他又看看碎镜子里的自己,再看看墓碑上陈一飞的相片,又摇摇头,说,“又有点不像!”

宋洁茹站在乱石岗的一棵枯树后面盯视着他俩。她和丈夫仅有的一点情分也被他这次鲁莽的行动破坏得荡然无存了,她把他的行为视为对她的反抗,她不能接受一个不再听话的男人。这十年来,她之所以能和他相安无事,那是因为他足够听话,她内心隐藏的心事他一概不问,因为他知道,这些都是犯忌讳的。然而他毕竟是一个男人,或者说他毕竟是一个人,是一个人就会在他得到一个爱人的时候,想要占有她更多一些,直到他相信已经完全占有了她,才愿意停止占有行为。

从宋洁茹断了去找陈一飞的念头,灰头土脸地回来找他开始,她一度拒绝与他身体接触,甚至他任何的亲密的举止在她那里都被视为冒犯。他在随时都可能终止的关系面前,不敢轻举妄动。他在床的右半边翻来覆去一个月,用连续自慰的行动向她抗议。宋三林过了满月之后,他发现宋洁茹有了某种松动。晚上上床前,她除去了外套裤子,除去了线衣线裤,只剩下一件短袖和短裤。原先她睡觉总是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从不肯脱去衣服和裤子,她白天穿什么,晚上就穿什么睡,还要把裤腰用绳子束得紧紧的。临睡前,他都连续数次向宋洁茹保证:“你脱下衣服睡吧,怪难受的,我绝不碰你,我要是碰你我就是狗娘养的王八操的。”宋洁茹侧躺在床的里面,面朝着窗口,当没有听到,一句话也不说。这个时候,他就精赤条条脱光了,匍匐在外半边床上,床腿吱呀吱呀地响着。精液前几次是射出来,后来就是快速地流出来了,直接就流在床单上,他翻过身子,屁股压在凉凉的精液上面,然后像个猿猴一样,很长很响亮地吼上两嗓子“哦——哦——哦”,“哦——哦——哦”,再说上一句“真他妈舒服!”

是的,他就是用这种方式埋汰她,抗议她不遵守妇德。

他终于等来了机会。他慢慢往她后背凑,试探地碰了一下她的胳膊,见她没有反应,于是又亲了亲她脖子后的浅窝。她微微耸动了一下肩膀,再没任何反应了。他的胆子大了起来,碰碰她的乳房,她依旧保持着侧着的身子,没动。终于,他把惦记了一个月的乳房结结实实地攥在了手里。他的整个胸脯紧紧地贴着她的后背,那只手从她上面的乳房摸到下面的乳房。他又把她翻过来,为她除去身上的衬衫,短裤。然后整个身体匍匐在她的身上。他的嘴唇按在了她的嘴唇上,她紧闭了嘴。他又伸出舌头,打算用舌头撬开她的牙齿,然后咬掉她的舌头,可是他失败了,她把头歪到了一边。此时此刻,嘴唇和舌头已经失掉了占有爱情的象征意义,在黑夜里,没有什么比头部以下的身体更令他向往的了。他的一张嘴几乎吃掉了她完整乳房中的一个。连续一个月的自慰已经使得他的下体无法再接收任何刺激了,明知不行,他还是试图插入她的阴道。他搜寻到她下体的准确位置,抓起还没硬起来的阴茎往里塞时,她的手精准无误地抓住了那坨瘫软的肉。他像蚂蟥一样吸附在她的身上,阴茎在她的手里来回地抽动着,他的身体仿佛坠入了时间的深渊,无法着陆。她就那么攥着,直到一股如水一般的液体流过她的掌心,她才叠起腿,一脚把他蹬下去,连同那股水一样的液体擦在他的脸上,然后翻身睡去。

第二天,当他醒来时,只见到自己精赤着身体四脚拉叉地仰躺在床上。当他看到三林裹着嘴唇凝望着他的时候,他才松下一口气,狠狠地扇了一巴掌直立起来的鸡巴。

宋洁茹又穿回了她裹得很厚的衣服和裤子,他来了气,想要好好挖苦一下她。问她到底装什么,身子还不是给他了?他足足憋了整个白天的时间,最终还是把那个最想问出的问题抛给了她。

“昨天晚上我是不是没满足你?”他挑衅地问。

她失神地看着院子里那口水井,好像没有听到,头也没抬。

见宋洁茹没有反应,他又有些乞求地说:“白天我已经养好了身子,吃了一整捆大葱了,晚上肯定能让你满意。”

宋洁茹依旧看着那口水井,没有抬头。

他继续问道:“你以前那个男的把你伺候好了,昨晚我比他差多少?”

她抬起头,阴骘着脸,十分坚定地说:“如果你再碰我,我一定把你的鸡巴剪了,就扔在这口井里。”

那捆大葱确实养好了他的身体。睡觉前,宋洁茹把衣服和裤子脱了,剩下早晨换好的新的短裤和衬衫。他依旧用了昨晚同样的方法,当最后一个步骤终于来临的时候,她再次准确无误地抓住了他的阴茎,一只手早已握好的剪刀一刀下去,他惨叫了一声,从床上掉了下去,重重地摔在了地上。他的阴茎并没有被剪掉,但是它被剪残了——他的龟头被剪掉了半边。

他蜷缩在地上干嚎了一宿,像刚出栏即将被宰杀的公猪一样,嚎累了,就剩下哼哼了。

她知道他死不了。

她把床单从床上扒下来扔到地上,背对着他,闭着眼睛,安稳地侧躺着。他如果是个男的,就应该从菜墩子上抄起菜刀,当着她的面把她剁巴了。怂点也趁着她睡了,横竖砍上几刀,随便把她砍死了事。她前半夜一直被他哼哼得没法睡,而后她听到他垫着腿一踮一踮地出了屋,又从外屋回到里屋,她计算着脚步,刚好是到菜墩子抄起菜刀的距离。她能感到他立在床头,她甚至能够想象到,他举起刀,照着她的脑袋、脖子或者身体的其他要害部位比量着。她微笑着,等待着那个幸福时刻的来临。他一只脚垫得老高,另一只脚踩空了发出很重的连忙挪移脚步的声音。他最终还是把那把刀放下了,像一条狗被狠狠地踢了一脚肚子,嘴里发出凄厉而悲惨的声音。他拿起地上的床单包裹住他受伤的下体,慢慢靠在地上,躺下了。

她终于很香地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他翘着脚窝着身子在床上和地上,整间屋子里寻找他被剪掉的下体。

“你不用找了,我扔到井里了。”

“你怎么这么狠,你怎么这么狠……”他含在眼眶的泪一下子就随着他的抽噎声溅到了地上。他赤裸着身体,走出屋子,一步两步三步,他整个身子强烈地抖动着,奔着那口井而去。他临终时告诉宋三林,他真想快走两步踩在井沿上跳下去。可是他没有,双腿耷拉在井口坐了整整一天。

“你妈就那么看着我,她真是狠呐,老天爷怎么能容忍这么恶毒的女人活着?从那天开始她就希望我死,可是,我不能死,我要看着她先死我再死,我要把她的命耗尽。”

躺在床上的继父巴望着妻子,宋洁茹抽着丈夫的土烟,把头望向窗外,一口一口吐着浓重的烟雾。

继父闭上眼睛,流出两条浑浊的眼泪。

“我耗不过她,要先走了,是她吞噬了我,我希望这个女人永远活着,永远活着……”

继父握紧了手掌,慢慢伸出一个指头,指着宋洁茹,像是在诅咒。

整一个月他没下床。她托人从医院找来青霉素和纱布。她把青霉素洒在他受伤的下体上,第一次撒药的时候,他又开始了像猿猴一样发出很长很响亮的吼声,“哦——哦——哦”,“哦——哦——哦”,再说上一句“真他妈的疼——你真他妈狠!”她不去管他,照例每天为他撒一次药,包扎一次。他白天和夜晚睡觉前的全部任务就是拿着一把大蒲扇,为他的鸡巴扇着凉风,驱走苍蝇和蚊子。

一个月后,伤口终于长死了,愈合了。他也被妻子彻底制服了。

“你妈啊,驴起来真不像个女人,她好多年没这样过了,也不知道又是哪根筋不对了,哎,你妈也是个驴脾气,这是又犯病了,你可别再招她了。我也得跟你一块受气——你还他妈的会写情书了,小小孩就不学好。”

宋三林搔搔头笑了,有些难为情,又有些得意。眼前儿这个男人毕竟不是亲爹,打小他就知道了,平时就跟他没大没小的,急了就直呼他名“赵百川”,赵百川也不跟他一般见识,俩人弄得多半像是哥俩。

“你就是太顺着她了,把她给惯的,说打就打说骂就骂。”宋三林转移了话题,继而他又十分不满地细声嘀咕着,“连个女人都治不了,算什么男人?我以后肯定比你强,要是我的女人敢跟我这样,我还不得上去两个大嘴巴?”

趁三林不注意,赵百川把他裤子一下撸到了脚踝。

“呀,瞧瞧,小鸡儿还没长毛呢,就你女人你女人的了,我跟你说,别没大没小的,我是你爹,后爹也是爹!”

宋三林冲他龇牙傻乐,叫了声“爸”。

继父毛糙地摸棱了一把宋三林的头,“记住了!”

“行,你就是我亲爹!”宋三林狡黠地一乐。

继父划了根火柴,点着了卷好的土烟,放在陈一飞的坟前。

“来,给你亲爹磕个头吧。”继父说。

“我不,我要先知道他是怎么死的,我要问问那个狠毒的女人我亲爹是怎么死的。”宋三林掉过头,箭步如飞地跑出了那片乱石岗。

继父小跑着追在后头,倒像是儿子,跑在前头的是他爹。爷俩在街上晃荡了半天才回去。

宋三林和继父回来的时候,母亲正坐在屋里抽着继父的土烟。屋子里像起了火一样,熏得宋三林一进门就呛出了眼泪。

“我亲爹是怎么死的?”宋三林问。

“你们长得像吗?”母亲问他。

“像谁?”他反问母亲。

“啪”,一巴掌拍在了他的脸上。

“像吗?”

“不像!”

“他是怎么死的?我就想知道他是怎么死的。”被母亲打毛了的宋三林像一个受了惊吓的野兽一样吼叫着。

“是我带他去的,你别打他,”继父央求着说。

“啪”紧接着又是一巴掌。

“你别打孩子,要打你打我……三林呐,我没用啊……你别打孩子,我求你了……”继父歪歪斜斜地瘫倒在地上,他来回摆动的身子像是从河里捞出的一条鱼扔到了地上。

“我打的就是你!”

母亲说完又甩出一巴掌扇在了儿子的脸上。

“像吗?”母亲问。

“像!”

“你记住我为什么打你了?”

“记住了!”

“为什么?”

“我长得像他!”

“记住了!我亲爹到底是怎么死的?”宋三林顶着母亲的目光,好像要用眼睛把母亲的眼睛给剜下来。

“你记住了,你的死爹是浪死的!”

母亲说完这话,走出屋门,在院子里晃荡了半天,终于找到了一把铁锹。她扛着铁锹出了门。

宋三林剜着母亲眼珠子的眼睛终于落空了,他僵直地站在那里,空空地斜愣着眼。他的眼睛不知是因为愤怒还是因为瞪着的时间过长,眼泪一个劲儿地砸在了地上。那条从河里捞出的鱼挣扎累了,消停了,躺在地上像是睡着了。他拍了拍继父,想要把他拉起来。继父侧过脑袋,他看到了继父的眼睛,这双眼睛在他以后的生命里反复出现过。母亲离世前,也曾短暂地用这种眼神看过他。

宋三林和继父躺在宋三林的那张小床上,对这对父子来说,这注定是一个极其漫长的黑夜。他们不知道这个女人究竟去了哪里,到哪里找她。宋三林心里悬起一个念头,母亲可能是找个地方死去了,这个念头持续地在他心里盘桓着。继父在某个瞬间,也一定有过宋洁茹可能找个地方去死的念头,他的内心里一定有过比宋三林更加剧烈的挣扎,但是他和宋三林一样,始终没有起身,甚至没有翻过一次身,连动都没动一下。如果那天夜里,他们躺在各自的床上,一定会来回翻滚至少一百次身,然后继父从床上爬起来,躺在另一个房间床上的宋三林一定能够听到继父从床上爬起来的声音。两父子准会一前一后走到门口停下来,眼神交汇的那一刻一定当做所有的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然后一个去找妻子,一个去寻妈。

然而,他们谁都没动换一下。

在母亲去世的那个夜晚,宋三林为母亲守灵,他想起了那个使他产生过某种快意的夜晚。他看着躺在棺椁里的女人,这个古怪、刁钻了一辈子的女人,正是她的母亲。他无法承认母亲消失的那个夜晚,他脑海里闪现过的恶毒的想法,有没有那么一瞬间希望母亲找个地方死去?

到底有,还是没有呢?

其实,说到底,连他自己都无法确认。可是越是无法确认,也就越产生了怀疑,越确认下了,母亲消失的那个夜里,他却曾产生过希望母亲找个地方死去的想法。

3

按照约定,我递交了辞职手续后回去与宋三林告别。这些天与他的接触竟使我在离开他时有种不舍,我在回来的走廊里来来回回地踱着步,一遍一遍缩短着与病房门口的距离。我不知推门进去该如何面对他。可是,终于还是踱到了门前。门内的一幕把我惊呆了,天哪,他坐在病房的椅子上,正对着书桌写着什么。我轻轻地推门进去,走到他的跟前,一只手轻轻地抚摸着他的肩膀。他回过头,对我笑着,把一封信递给我:“等我死后你再拆开,现在带我离开这里吧,我不想死在医院,带上我走吧!”

在他的授权下,我为他办理了出院手续。医院的同事把出院单据开给我,同时把剩下的五百多块住院费也一并退给我,我把它装进宋三林的钱夹。辞职的前一天,我对护士小莉说:“我要辞职了。”只有她一个人送我,她大概没料到我离开医院的时候会带着这个作家老头一块走。她诧异地同我挥手告别,宋三林突然向小莉走过去,抱住她,说:“护士小姐,我爱上你了!”然后亲了她脸颊一下。小莉的脸一下涨红了,僵硬地笑了一下。

“你爱上我了你还和她走?”

宋三林张开双臂,想要再抱她一下。

小莉:“别!”

“走啦,走啦!”我在前面喊着他。

我们上了一辆出租车。

“去我那吧,我还有最后一件事没处理完。”

我觉得好笑,不像是我带他走,倒像是他带着我走。宋三林好像不曾生过病一样,他住进医院好像就是为了带走一个年轻女人回家。

宋三林说:“没有我的帮助,你写不好这篇小说,我把最后的故事演给你看。”

宋三林打了一通电话,一个小时后,一辆拖拉机拉来了一车土,他指挥着拖拉机师傅放下车斗,将整整一车土倒进了井里。我忽然意识到他要做什么了。

宋三林的继父临死前,对宋三林说:“你妈嫁过来以后,我的身体就坏了……她剪了我的命啊,那是我的命啊。它就那么一天天一宿宿在井里泡着,没准早就化成水了。可是我人还活着,我的命早给泡水里了——三林呐,你记着啊,你后爹我是让你亲妈给淹死的,是让她给淹死的!你死前,把院子里的那口井给我填上,咱俩下辈子还能做父子……我给你你当……给你当……!”

赵百川话没说完,宋洁茹弓着腰,张开着嘴,等待着他咽下最后一口气。继父的眼睛向上一翻一翻地,直到死的那一刻他还在与她耗着劲儿。母亲咽下一口唾液,继父却嘴眼歪斜地闭气了,他死时奇怪的表情好像是在笑。

那车土没有填平院子里的那口水井,宋三林又叫拖拉机师傅拉来一车土,车斗缓慢升起,轰隆一声,整个井面塌下来半个,拖拉机陷在坑里。

“妈的,真他妈邪了!”显然拖拉机师傅受了点惊吓。

拖拉机师傅喊来吊车,鼓弄了半天才把拖拉机拖上来,又拉来两车土,总算给填平了。

“晚上喝点小酒压压惊!”宋三林给了他一摞钱。

司机师傅颠了颠钱又打眼扫了一下,说:“行,厚道,钱我不能白拿你的,我给你把院子压平了。”

拖拉机冒着白烟,“突突突”地在院子里七上八下地滚来滚去,末了,院子总算平整了,横七竖八地躺着车辙印。拖拉机又冒着白烟,“突突突”地开走了。

“下辈子,狗日的还真得给老子当个龟儿子!”

宋三林自言自语,说完,他嘿嘿地笑了,有点儿像个流氓。

“你恨你母亲吗?”我问他。

“到我这个年纪还有什么恨不恨的,只有爱。”

“那你爱你母亲吗?”我又问。

他看着我笑,招着手让我走近一些。他抬起手,抚摸过我的头发,额头,脸和嘴唇,我不知道因为什么,眼泪不听使唤地流着,像是经历了他母亲所有的故事和悲伤。

“女人这么美,我只有爱。”

“疯掉的女人你也爱吗?”我问。

“她这一辈子,疯的时候多,好的时候少。”

“那我呢?”

他诧异地看了我一眼,“你也是个小疯子!”

我注视着他的眼睛,拉着他的手往屋里走,走到门廊前,他忽然住下了。

我把他的手伏在我的脸上,用他的手揉着我的脸。

“我爱你的一切!”他说。

“我愿给你我的一切,”我说,“如果我的身体是我的一切,我愿意把它献给你,成为这篇小说的一部分。”

他的胸脯早已干瘪出皱,肚子上的皮肤松松垮垮地瘫伏在下面的茸毛上,好像盖上了一层笨重的乳白色褥子。我在他面前袒露出我全部的身体,他跪在我的脚下,伸出双手捧着我的两只乳房。阳光从窗子斜射进来,他突然嚎啕大哭,如同一个初生的婴儿。

第二天,天还没亮,继父就叫醒了还在沉睡的宋三林,宋三林揉着眼睛,整个胸腔一下收紧了。他忽然意识到母亲可能已经找到了,或者已经找到了母亲的尸体。

“去找你妈!”继父说。

又是一阵恐惧席卷而来,他听话地迅速从床上起来,跟随继父出去,院子上空的月光冰凉如水,寒冷似霜,撒在宋三林的皮肤上,使他一阵阵寒栗。他开始完完全全为母亲担忧起来,这种害怕终于铺上了一层真实感。

“去哪找?”他问继父。

“去你亲爹的坟上。”继父说。

他不明白继父说这话的意思,母亲有多恨他的亲爹啊,如果陈一飞活着,宋三林甚至能够想到母亲拿着一把雪亮的刀子,一刀一刀把他剐了——他坚信母亲一定能下得手,她是绝对不会心慈手软的。

走到乱石岗,刮起一阵阴风,那响声听着像是宋三林亲爹在地狱里发出的低嚎。他们越走越近,就着风声飘来的不再是男人的低嚎声,而是“咔哧咔哧”的铁器铲到石头的声音。这声音尖利刺耳却又戛然而止,直到他俩走到墓前才渐渐看清眼前的景象。墓碑躺在地上,像是翻过了新土,围在了坟的四周,中间是个空窝窝。这个时候,他们才完全看清楚,坟不是披了新土,它下面有个大坑,里面居然是一个人在挖坟!

听到宋三林尖利的叫声,宋洁茹停了下来,只停了一会,“咔哧咔哧”刺耳的声音再次响起,宋三林一下子瘫软在了地上,不能动弹了。

“你这是要作死呀,你这是真疯了呀,我给你跪下了三林他妈,你上来吧,我给你跪下了,你上来吧!”

宋洁茹一下跳上了棺材盖,蹲在地上的继父吓得向后抢出几米远去。她看着丈夫狂笑着,这笑声不像是一个患了疯病人的笑,这笑声打从地狱中来,好似地狱小鬼上来索他的命。他黏在地上缓了好一会儿才爬起来。

天已经亮透了。

棺木上粘着的一块块红斑点点的东西,混着黑黄色的泥渣,继父还能辨识出那口棺材当时是用红漆刷过的。他们六只眼睛不知对峙了多长时间,宋洁茹忽然端起铁锹一一撬脱了钉在棺材角上的四枚钉子。接着她用铁锹把棺材盖撬脱了半扎高,腐朽的木屑大块大块地从棺材上掉下来。继父夺过宋洁茹手里的铁锹,抡起锹头,狠狠地拍在了她的后背上。这一锹拍下去究竟下了多大气力他已经没有一点概念了。宋洁茹背过了气,他慌张地给妻子一下一下捶着后背,有一刻钟她才缓过劲儿来。她仇恨地瞪着丈夫,一张嘴,吐了丈夫一大襟。

挣了一宿的命,她张狂的气焰终于散去了。

继父挣扎着站了起来,许是坐地时间太长了,他身子往前一杵,差点栽进宋洁茹刚挖开的墓穴里。

继父从棺材盖上拾起铁锹对宋洁茹怒吼着:“你不把自己弄死不带了事的,你咋就疯成这样了呢——他都死了,都这么些年了,有多少恨还恨不完的?”

早晨的阳光从棺材盖翘开的手掌大小的口子斜穿过多半个棺材的底部,他竟然什么都没看见,他疑惑地望着宋洁茹,她又一次疯颠地狂笑起来。瘫软在地上的宋三林终于站起来了,他扑到母亲的怀里“妈——妈——妈”地喊着,像是在给母亲叫魂,把她飞跑出去的魂魄给喊回来。

宋洁茹拧着劲儿地推开宋三林,她比深夜里挖坟时更亢奋了,吼着:“你别叫我妈,我不是你妈,你妈她昨个儿夜里死了!”

继父用手抬起了棺材盖,他把脑袋探到棺材盖的底下,棺材板上摆了一层红砖,红砖已经发黑生绿,除了一个精致的手掌大小的紫檀木盒子摆放在上面,棺材里什么都没有。赵百川把棺材盖掀到了坑里,茫然地看着宋洁茹。

宋洁茹从地上站起来,扑打了一番身上的灰尘,认认真真地整理好散乱在眼前的头发,然后跳进了棺材里。她拿起盒子,用衣襟擦干净盒子上的灰垢,然后把它抱在怀里。继父伸一只手,想要拉妻子上来,她连看都没看。她双脚蹬着棺材沿,一只手扒着坑沿上的土,从坑里爬了上来,头也没回地穿过了乱石岗。

望着疯女人远去的背影,这俩父子你瞅着我,我瞧着你,还没有缓过神来。

“那盒子里装的是你亲爹?”继父显然是蒙掉了。

“我爹能装进那么小的盒子吗?”宋三林诧异地反问。

“咱这儿死了人,没听说有烧的,都是土葬,你爹兴许是给烧了。”

宋三林看了一眼空空如也的棺材,想到用火烧自己,那种疼痛感首先反应在他的皮肤上,接着又反应在他的胃里,他干呕了两下,呕第三下的时候,他一口吐进了亲爹的棺材里。

继父把棺材盖重新盖好,用铁锹在棺材上重新填上土,垒出一座小坟包,又在旁边撅了个坑,用新土重新给坟披了身衣裳,算是筑起了一座新坟。墓碑还是立在原处,继父直起了腰,一切看上去显得无比妥帖和恰当。

回家后,宋三林翻箱倒柜地找那个从他亲爹棺材里挖出来的小盒子,家里的边边角角,每一寸地方他都找遍了,就是找不到。宋洁茹跳着脚,跟在宋三林的身后疯癫地笑着,嘴里一遍一遍地重复着,“找不到,找不到,就是找不到……”

宋三林停了下来,看着母亲奇怪的笑脸。母亲的笑使他亢奋,使他充满想象力,使他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他这个疯妈和他亲爹之间的一切故事。可是,母亲真的疯了,这个家里也是从那天开始,多了那么多的欢乐的笑声。亲爹是怎么死的,小盒子里装的到底是不是他亲爹的骨灰,成了他生命里最想要知道的一个秘密。

插队回来以后,宋三林靠写作为生,优渥的稿费使他提早过上了衣食无忧的生活。可是他一天天为一个精神病患母亲担忧,他当然不愿承认自己的母亲是个精神病人。他私底下找过很多江湖郎中,他们没有一个不号称江湖神医的,他为此散了不少钱财。不过也有说得像那么回事的,但也多是一些似是而非的诊断。比方有个白胡子郎中说:“你妈的病都是让她掘人家坟闹的,病根就藏在那盒子里头,知道盒子的秘密了,你就知道你妈为什么疯了。可是知道她究竟为什么疯又有什么意义呢,总之她是疯了。这是失心疯啊,没治,自有那么一天她自己就好了。”宋三林这一听,大夫说的在理,可要不是他把这段故事说给他听,大夫又能说些什么呢,无非又是一套你家的风水不好,还有院子里的那口井有问题,里面藏有污秽之物。

4

那次近乎疯狂的情书事件之后,一连几个星期,柳梦都没来上课。除了在课上写写画画之外,宋三林也不知道能干些什么。他的胆子越来越大,甚至迎着女老师的目光发呆,有意无意地直视女老师的眼神里带有几分挑衅和得意。他好像根本就不在乎女老师知道了他的秘密,女老师知道得越多他越有成就感。一个善良的人在撞破别人的秘密后,是不会声张出去的,他自小就懂这个道理。

“宋三林,你出来一下!”女老师把粉笔放在讲桌上,率先走了出去。宋三林这会才有些慌张,从座位上站起来,跟女老师出去了。宋三林看着女老师的脸,越看越觉得像他妈,女老师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了。

女老师问:“你做了什么光荣的事儿那么得意?”

宋三林想说:“我爱上了一个女人,我知道爱了,我能不得意吗?”

但是他没有说,对着女老师嘿嘿地笑了。女老师被他那副小坏样儿给逗乐了。

“你跟谁学的啊,这么点儿就这么坏——唉,你脸怎么了?”女老师忽然发现宋三林脸颊有些微肿。

“是你妈打的?”

宋三林没有回答,用一个劲儿傻乐回应着女老师。对于一个还没有爱情经验的二十岁姑娘来说,宋三林确实够早熟的,他这种早熟表现出来的小大人儿的样儿令她喜欢又有些好奇。

这个时候,柳梦背着书包远远地走过来了,边上跟她一块过来的是她的爸爸。宋三林一看到柳梦走过来了显得有些兴奋,又有些紧张,低一下头,抬一下头。柳梦现在有点害怕他了,不敢看他,一个劲儿地看着她爸。宋三林再抬头看柳梦的时候,柳梦藏在了爸爸的身后,他一眼看到了柳梦爸爸脸上的淤青。柳梦爸爸圆框眼镜后面的一双眼睛温和地瞄了他一下。他这才开始局促起来,他这一局促,女老师倒笑了。

“宋三林,你这回咋老实了,你就是会欺负老实人。柳梦爸爸,你好好教训教训他。”

经她这一说,柳梦爸爸淤青的脸又涨高了一寸,他伸出手毛糙地揉了揉宋三林的头。女老师显然是看到了柳梦爸爸脸上的伤,有些惊异地看着他。

“不许瞎闹了啊,你可不准再欺负我们家柳梦了哈!”

宋三林看了看柳梦爸爸,柳梦爸爸笑着的脸透出一股威严,他又看了看柳梦,柳梦还藏在爸爸的身后,掐了爸爸腰一下,小声说:“爸爸,你打他!”

班里的同学聚拢在教室的窗户前,嘿嘿地一阵欢笑。

“这帮小孩!”女老师尴尬地笑了一下。

“你的脸怎么伤的?”女老师问。

柳梦忽然抱着爸爸的腰哭了。

“是他们打的。”柳梦说。

“他们是谁?”女老师问。

“他们说爸爸是右派……就开始打爸爸……打爸爸的都是坏人!”柳梦抱着父亲的腰更紧了。

女老师看着柳梦爸爸,柳梦爸爸点了点头。

“爸爸怎么能是右派呢,爸爸什么派都不是,爸爸是‘野兽派’。”

说着,他举起两只手,学起了猩猩走路的样子。

“这是什么?”爸爸问柳梦。

“大猩猩。”柳梦说。

柳梦把脸埋藏在爸爸的后腰上,兀自啜泣。看到这一幕,女老师也不知说些什么,只说:“柳梦不哭,柳梦不哭。”

下课铃声响了。

“我得快回去。”柳梦爸爸说。

柳梦爸爸摸了一下柳梦的头,说:“爸爸相信你能处理好。”他又转过身子对宋三林说:“叔叔也相信你,你能让叔叔相信么?”

宋三林看着柳梦爸爸,从他第一眼和他交汇目光的时候,他就知道,他害怕他。

柳梦爸爸又说了一遍:“你能让叔叔相信吗?”

宋三林跑了,也是一连几天没有来上学。女老师又骑着自行车到宋三林家做家访,宋三林正坐在井口望着远方发呆,女老师慌慌张张地走向宋三林。

“听着,柳梦走了,她被她的伯父带走了……”

“走哪了?”宋三林慌张地问。

“去哪了我也不知道,他爸爸……”

“她到底去哪了?”宋三林打断女老师的话。

“她伯伯是华侨,你听过香港吗?”

“香港是什么?”

“香港是个地方,很远。”

宋三林“哦”了一声,那是他第一次听说一个叫香港的地方。

“可是,她还没答应我呢!”宋三林突然伤心地哭了出来。

女老师听出了宋三林说的“答应”指的什么,她不知道怎么回答他。

“你妈呢?”女老师问。

“我妈疯了!我妈疯跑了好几天,不吃也不喝,我妈疯了,疯了。”

“你妈疯了?”

“疯了。”

“是您来了呀!”

宋三林母亲看着女老师,热情地向她走来。

宋三林小声地对女老师说:“你小心点儿,她真疯了。”

“你这小孩!”女老师说。

“她一定是说我疯了,”宋洁茹说,“有我这么正常的疯子吗?”

“他倒像个小疯子!”女老师回应得有些局促。

“不对,他像他爹,他爹是个疯子。”

女老师抬起头看到宋三林的继父站在门廊里。

“不是他,我说的是他亲爹,他亲爹是个疯子。”

女老师看到宋三林的继父低下头,叹了口气,然后转过身,进了屋。

“你是说我疯了吧……你也不用骗我,他就是说我疯了,疯不疯只有自己知道,您说对不对?”

没有任何征兆,宋洁茹哈哈一笑,当着女老师的面,脱掉了身上的裙子,光裸着身体,她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害羞地拍了下脑门,冲女老师娇羞地粲然一笑,跑向屋子,复又光裸着出来,当众换上了她手里拿着的那件裙子。

其实那件裙子已经有些年头了,是一条花布格子剪裁好的百褶裙。打宋三林有了记忆起,他就看到母亲不时地拿出来,她并不穿,只是站在镜子里比量着。她舞动着身体,旋转着,透着镜子露出幸福的笑脸。宋三林猜想,那件花布碎格子百褶裙一定有些来历,潜藏着母亲的秘密,而这秘密必然和他的生父有着某种联系。母亲对于这件裙子的执恋使他产生过种种设想,并虚构一些琐碎的故事片段,比如,母亲第一次和父亲约会时穿了那件裙子;又或者是俩人快好上时父亲特意给母亲定做的;再或者是父亲在母亲怀上他的时候去照相馆拍照留念,母亲看上了这件裙子,死活不脱了,父亲好说歹说让照相馆老板让给了她,宋三林坚信母亲一定能干出这种事来的。他所有关于那件裙子的浪漫设想,都凸显出那件裙子对于母亲非一般的意义,因为它连着父亲。宋三林想来想去,愈感到失望,他亲爹究竟是死了,可他还没有见到父亲一面,他怎么能潦潦草草地就死了呢?

时常,他细看着母亲的脸就感到一阵愤怒,接着又生出一阵的恨。母亲和继父结婚的这三十来年里,他好像从没见到母亲衰老过。他无数次看到母亲拿起那件百褶裙站在镜子里比照着自己的身体的时候,他都无一例外地感叹起岁月的不公,时间在这个古怪又疯颠的女人身上竟然没留下一丁点儿的痕迹。她越是不显老,越是面目生辉,他就越是联想起他死去的父亲——父亲八成是被她给克死了。他知道自古就有一种女人,和这类女人生活在一起的家人各个都短寿,她们阴气过于强盛,容易吸走家人的阳气,从而达到体内的阴阳平衡。说到底这又是一种迷信的说法,他有时也怨自己,母亲这一辈子不苦吗,该遭的罪一样没落下,他为什么不能像平常人家的孩子那样,守着母亲,给她一份天伦之乐呢?谁不想呢,都是她自己瞎折腾的,是母亲把他活成了一个战战兢兢的人。他总是在担忧,又全都无计可施,谁都摆布不了她的生活,只有她压制别人的份。母亲活着的时候,他总感到哪都不舒服,母亲的场域太强,他插不上手不说,还处处感到母亲的压制。有次母亲感叹着对他说:“你真不是我的儿子,看着比我还老,倒像是我的情人。”他听到母亲这样的话,就又恨起来。其实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究竟埋怨她什么。

当着女老师的面,不知她又起了什么念,像是说着胡话,他就只听她乱说着,也不插嘴,她说,“昨天,我看到他了,他领着一个女人,我就知道他没死,他爱女人,躲到别的女人那去了,不见我了。”

她轻哼了一声,鼻翼间喷出一股气,接着又说,“我不急,他这个人啊,没长性,稀罕够了,玩够了就回来了。”

女老师看了看坐在一旁的宋三林,宋三林拿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用口型向女老师重申了一遍 ,“她脑子坏了。”

宋洁茹平整了下裙子,很淑女地开始了她自言自语地讲述。

“那个时候,我好像就疯过一回了。我和他好像是在火车上认识的,他坐在我对面。其实那天我是从表哥的婚礼回来……他真是个大男孩,英俊极了,漂亮极了!”

宋洁茹骤然间充满了喜悦,羞赧地笑了。

“他好像在专心地看一本书,始终不肯看我一眼,连抬起头都不肯。我决定逗一逗他。我把手伸在书的上方,在他眼前晃动着。他终于肯抬起头了,发现我正看他,他一下子脸就红了,可真好玩。我问他,‘嘿,你看什么书呢?’他把书老老实实地交给我,像是一个小学生把作业交给一个一脸吓人相的中年女老师。我接过书,一看,‘原来你读泰戈尔呢,我也迷了好一阵呢。’他把泰戈尔从我手里像是夺过去的。我说,‘嗨,你这人……’他的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动作我都记得。他说,‘你要是想看,我就送给你。’他把书又递给我了。我说,‘我才不稀罕呢,我已经不迷你的泰戈尔了。’他的脸又涨红了,真有趣,我还没见过像他那么害羞的人呢。我就那么一直看他,他的眼睛一直放在书上,半天也不动一下。我说,‘你不累呀’。他说,‘不累’,然后拿起笔在泰戈尔的扉页上写着什么。到站的时候,我有点讨厌他了,也没跟他说话,就背起挎包,挤着人流下车了。他从后面喊着,‘唉,你等一下。’我好像听到他在后面喊我,可是我就是不回头。他追上来,忽然站在我的面前,果真是他。他把泰戈尔的扉页撕下来,折好了,递到我面前。我故意不伸手接。他急了,硬塞到我手里。我说,‘你干嘛呀,刚才你还一副正人君子呢,怎么这回动手动脚的了?’他急得好像真做了什么坏事一样,惊慌地夹在人流里,一副有人要把他当流氓抓了的样子。我问他,‘你也在这下吗?’他这时才意识到车要开了,转过身快速朝车厢跑去,他刚上车,火车就开了。他躲在车厢里,偷偷地探出脑袋来看我。他可真像个小媳妇。回到家,进了卧室,我把那张折叠的泰戈尔的扉叶舒展开,上面写的居然是他的地址和名字,他叫陈一飞,地址留的是上海的。字写得有些凌乱,倒还算俊秀。我躺在床上想象着他慌张地写下名字和地址,拿起那本泰戈尔从人流拥挤的车厢里飞奔出来的样子。他可真能伪装,当时我就觉着他准不是什么好人。”

宋三林第一次讲到父亲陈一飞的名字的时候,他昏花着的双目愈加迷离了。夺目而出的泪水叠印在他的眼角,证明了一个事实:他已老去,他将死去。

“我的头皮一阵发麻。”宋三林说。我想,他可能到达高潮了。

“你要射了吗?”我问他。

“快了,我好累现在,可是我射不出来,我好像没法停下来了。”

看着宋三林疲惫不堪,又要坚持到底的样子,我忽然意识到,我和他之间可能仅仅是在玩一场游戏,我陷入了他的圈套,游戏一开始就没法再停下来了。有那么一瞬间,我游离在宋洁茹的世界里,同她悲喜,同她爱恨,我们休戚相关,命运相连。

如同过家家一样,宋洁茹想看看那张写有陈一飞地址的泰戈尔的扉页,到底还能写下什么样新奇的故事。她从笔记本上撕下一张洁白干净的纸,装到信封里,上面一个字都没写。信封上,她留下了她的地址。她倒要看看,这个奇怪的男孩会为她写些什么,他们之后会有什么故事发生。她想到了一个最有趣的结果,等他像疯子一样爱上她时,再把他像个笑话一样,讲给别人听。

可是她错了,从她一开始把信封投进邮筒里时她就注定错了。

她没意料到她希望得有多强烈,在那个投出信封的夏日午后里她就开始坐立不安了。她一趟一趟地来来回回,徘徊在街上,等待着邮递员将邮筒的信取出来,然后把它带走。她意识到自己极不正常的变化了,于是她骄傲地离开了大街,装腔作势地走回家中。

“天气实在是太热了,”她自言自语地说着,“我该去买一根冰棍,真的是太热了。”

她又一次来到了那条中央大街上,走进了小商店,拿着一根冰棍出来了。她坐在一棵大柳树下吃着冰棍,不时地抬头看着小商店边上开着半扇门的邮局,还有邮局外面的邮筒。冰棍很快吃完了,她再一次走进小商店,商店的老头坐在躺椅上,仰着脸,闭目养神,一只手来回地扇着蒲扇。她在他的边上站了足足有五分钟,老头在明晃晃的射进来的一股阳光里看到了一个漂亮的影子。老头睁开眼睛,看到了宋洁茹在边上站着,笑了。

“天真热啊,你进来倒凉快了,”老头见姑娘只顾用巴掌扇着风,没瞅他,他接着又说,“你等人啊?”

“我不等人,再给我根冰棍,太热了。”

她从小商店出来,扒着邮局的窗户往里望,他们竟然趴在桌子上睡觉!她轻轻地敲了一下玻璃,里面睡着的两个人没有一点反应。她叼着冰棍,走到街的斜对面大柳树下坐着,吃着冰棍,冒着火气。她摸起了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握在手心里,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握起这块石头究竟要做什么。她直愣愣地走到邮局窗口,又扒着窗户往里面望了望,他们竟然还在睡觉。她退后快走了几步,抡飞了石头,石头不歪不斜,正好砸进了窗户,只听“啪”一声脆响,她在逃跑中又听到了接连一声的惨叫,然后应激地从邮局的窗子里飞出一声很粗鲁的骂声,“他妈的,谁!”她转了个弯,蹿进了细长幽深的胡同。此起彼伏的蝉鸣占据了午后空旷的深巷,一声更响亮的声音使得这个午后突然有了一点儿人味儿。

“是男的老子就给你阉了,是女的老子好生伺候着!”

宋洁茹捂着的嘴始终没有合拢,脑袋里一遍一遍地盘旋着那句“是男的老子就给你阉了,是女的老子好生伺候着!”她感到好笑又新鲜,脸皮和心潮一起荡漾开。这种直接而生猛的荤话平素里她少有机会听到,家里只有她母女二人,男人在她的成长中成为一个隐秘话题,她不敢也不能跟母亲谈及此类话题,但这不妨碍她过早地拥抱成熟。

宋洁茹在街上没有看到一个人,她飞快地穿梭过几条胡同,镇定下来,可心还在扑通扑通地跳着。

整个下午她都处在一种莫名兴奋的状态里,她的耳朵里反反复复地回荡着那声惨叫,它们交织出一首悦耳动听的曲子。

她抑制不住欢喜的心情,又捂着嘴痴痴地笑了起来。

母亲端了一盆新鲜的猪血回来。母亲是朝鲜人,她喜欢母亲做的血肠,母亲说,血肠可以调节肠胃,对女人有滋补作用。她在十五岁时,第一次月经初潮,母亲就在市场上买了一盆新鲜的猪血。家里每月都要做两次血肠,因为家里有两个女人。母亲算准了时间,今天正好是女儿来例假的日子。

宋洁茹把调好的作料放进盆里,搅拌着,母亲在一旁用清水洗着肠子。她在搅拌的赤红色的猪血里嗅到了一股危险的气息,它红得扎眼,奔放得浓烈。快速抖动的眼睫毛刺激着她的眼睛,使得她的双眼一阵阵发痒,心跳也陡然加速了。她转过头,看着正在清洗肠子的母亲,血盆里散发出来的血腥味使她产生一阵晕眩。她快跑两步,跑到屋外的泔水桶旁边,张开嘴吐了出来。

宋洁茹直起腰来,回过头,发现母亲站在门前正异样地看着她。

她晚饭一口也没吃,一个人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发呆,天花板变成了一块巨大的皮影戏的投影幕布,上演着发生在车站的故事。她看着幕布上的人影,她下了火车,夹在人流中,头也没回地往前走着,他紧紧地跟在她的后面,一只手伏在她的肩膀上。她回过头,羞赧地看着他。

他说:“这是我的地址,以后我会每天给你写一封信!”

她呆呆地看着他,满意地笑着。

房间一阵摇晃,幕布上的墙皮掉了一块,他往回走,上了火车,火车风驰电掣地行驶着,他从车窗上探出脑袋,向她招手。又一块墙皮掉落了,幕布上的火车不见了。她伸出双手,向火车消失的方向失神地张望着。

“我还没给你我的地址呢,你怎么每天写给我一封信呢?”她大声呼喊着。

母亲冲进来,把女儿从床上拽下来,又把她推进床底,自己也钻了进去。

母亲望着她,她眼睛湿了一片。

“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呢?”母亲说。

母亲把女儿紧紧搂在怀里,紧接着大地又是一阵晃动,书架“哗”地一声掀翻在地,然后是水杯摔在地上的一声脆响,烟尘在床底的狭小空间里弥漫开去。

“要打到什么时候,你爸爸是死了还是活着?”

她在母亲低声的啜泣声里沉沉地睡去。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母女俩被一个健硕的中年男人从床底拖出。

宋洁茹从地上爬起来,一下子把中年男人压倒了,她锁住他的脖子,在他的左脸和右脸接连亲了两下。

“张叔叔,你怎么才来呀,都把我妈吓死了。”

张叔叔挣扎着站起来,看着她的母亲,把紧紧锁在自己脖子上的手挣脱下来。

“这孩子!”张叔叔显得有些尴尬。

“没大没小的!”母亲说。

“张叔叔,你到底喜欢我多点呀还是喜欢我妈多一点啊!”她又锁住张叔叔的脖子,一边看着母亲,有些顽皮地问着。

“放开你张叔叔!”母亲显然是不高兴了。

这场战事拖得实在太久了,宋洁茹已经有足足五个年头没见到父亲了。张叔叔一直都很照顾她们,隔三差五就来一趟,把乡下亲戚捎来的菜分一些给她们,有时就在家里吃完饭才走。她能看出张叔叔的意思,他一直单身着,没个老婆,母亲这里成了他的半个家。她不怨母亲,她知道,女人的家里没个男人是不行的,自然,男人的家里没个女人也是不行的。

她喜欢张叔叔是因为,张叔叔从来都没在母亲面前黏黏糊糊的,最多只是偷看母亲两眼,被她抓到过几回,他连偷看的胆量也没有了。倒是母亲不介意,常常带她到张叔叔家里坐坐,给他洗些衣物,换洗床单,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像是家里有个女人一样。她总是很懂事在张叔叔家里吃完晚饭找个理由独自一人先回家,留下一些时间给他和母亲相处。

母亲对她多半是有愧的,有一次母亲抱着她伤心地哭着,她知道母亲哭什么,这是她和母亲公开的秘密,她从不说破,即便和母亲吵架,她也绝对不揭开这个秘密。只是她觉得有些对不住父亲,父亲在战场上有没有命都难说。

张叔叔吃了几筷子血肠,离开了。她和母亲把张叔叔送到门口,邻居婶子在门外倒泔水。

“走啦!”邻居婶子说。

母亲知道这几年邻居们都怎么传她的闲话的。张宏达来时要被她们撞到了,她们便问候一声,“来啦,”走时被她们撞到了,她们便问候一声,“走啦。”

“你不用走了!”母亲转身走进楼道里。

父亲去战场的第四个年头,一天傍晚,张叔叔一个肩膀扛着一袋大米,一个肩膀扛着一袋白面,腰上别着两条草鱼就来了。那天,家里其实断粮有三天了。母亲留他吃晚饭,刚端上鱼,外面就下起了大雨,又是打雷,又是闪电。对面楼上的婆娘们一会儿趴着窗口看看,一会儿又趴着窗口看看。张叔叔显得有些局促,我走到窗前,把窗帘拉上了。

母亲大吼了一声:“你把窗帘拉开,让婆子们好好看个够!”

趴在窗户上准备看好戏的婆子们一个个把脑袋缩了回去。

张叔叔站起来,说:“我该走了。”

“你坐下!”母亲说。

母亲打开一瓶白酒,仰起脖子,一口气干了半瓶。

母亲拉着张叔叔走出房间,“咚咚”地下了楼。

母亲抓着张叔叔的手,在楼下喊:“婆子们,睁开你们的狗眼好好看着……你们好好看着,好好看着,就今个儿娘们就把身子给他了!”

母亲喊完,拉着张叔叔,消失在雷雨中。

昨个儿夜里,张叔叔没走,母亲留下了他,张叔叔上了楼,站在客厅里。

母亲说:“就睡在里屋吧。”

“我不能睡那儿,起码不能睡那儿。”张叔叔看了一眼母亲和父亲挂在墙上的结婚照。

“还有什么意义吗?”母亲说。

“噔噔噔”楼道里涌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脚步声停在了门口,“当当当”又是一阵激烈的敲门声。

母亲打开门,一帮人冲了进来。

“好哇,还真他妈搭伙过上日子了。”大伯说,“你可真不要脸!”

奶奶上前拉住了母亲:“雅芳啊,你男人在外面打仗,你怎么能在家……你怎么能在家……”

“我在家怎么了?”母亲厉声道。

老太太甩了一个巴掌:“你在家怎么了?你在家……偷汉子,偷人!埋汰!脏!你能对得起建业吗?”

祖父慌张地拉住老太太:“好好说……好好说!”

老太太捂着胸口,像是要昏厥,慢慢扶着椅背坐下,就如同以前刁难儿媳妇时装出的一副厥过去又慢慢死过来的样子。她对于婆婆的惯用伎俩早已了然,所以并不着急,瞧着她把接下去的戏演完。

“你们要是搞,别在我儿子家搞,出去搞。我管不着,也不想管,可是你们别弄脏了我儿子的家,他老娘还活着呢!”

她接着说——

“得叫建业回来,老婆孩子都成人家的了,张宏达,你个不要脸的,你这狗日的真没安好心呐,我还给你介绍对象,为啥给你介绍对象,就怕你个狗日的不要脸,但凡你是个男的,就给我滚,建业要是回来了,非拿枪崩了你不可!”

“你快走吧,我们当没有这个事!”老头说。

张宏达看了雅芳一眼,低下头,往外走去。

“你去哪?你哪也不许去——你回来!”雅芳镇定而干脆地说。

“是我对不起长林,如果他回来,我就去死,现在你们谁也别想管我,我跟你们一点关系都没有了!”

老太太一把拽过宋洁茹。

“没关系?这是我们宋家的种儿,你不要脸,我得要脸!”

老太太说着拉着孙女就走。母亲冲上来,一把从婆婆手里夺过女儿。

“不行,她是我的,你们哪个管过我们娘俩死活!”

雅芳抓起桌上的剪子,照着脖子就是一剪子,得亏张宏达眼疾手快,夺下她手里的剪子。雅芳脖子上的血簌簌地流出来。老太太吓傻了,用袖子捂着儿媳妇的脖子,被她挣脱了。张宏达脱下汗衫堵在母亲的脖子上。

“雅芳,你咋就……哎,你个犟种呀,你个孽障呀——哎——”

老太太抛出一声长叹,“咚咚咚”下楼了。老头看着儿媳妇脖子上的血慢慢止住了,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低声吼了一嗓子,“造孽呀”,也“咚咚咚”下楼了。伯伯没有再说什么,这场面把他给镇住了,他转过身,也跟着“咚咚咚”下了楼。

“快去给你妈打盆水来!”张叔叔说。

母亲脖子上刺了一道五六公分长的口子,刺开的皮翻翻着,有点发白。清理完母亲的伤口,已是后半夜。宋洁茹一直呆呆地守在母亲边上,看着张叔叔弄着母亲的伤口。

“去睡吧!”母亲说。

她躺在床上,想着前半夜母亲激烈地反抗奶奶一家,她说不上来母亲做得究竟是对还是不对,总之她从未制止过母亲,或者阻挠她,如果父亲回来,她一定是母亲的帮凶。这种愧疚感刚一产生,一阵强劲的困倦就从脚底袭来,一直涌到头顶,这一天她实在太累了。她还想着,那封信不知寄出去了没有。

家里就这么多了一个男人,宋洁茹有种说不出的兴奋。等信的日子漫长而无聊,张叔叔短暂地代替了那封信的主人公,她开始在张叔叔的身上勾画和幻想一个男人的全部形象。

她赖着张叔叔给她雕一个笔筒,张叔叔操弄了一个下午,此时,他正用小刀在粗略成型的柳树笔筒外刻着她规定好的小人书上猪八戒的玩偶形象。她挪到张叔叔的背后,绕过椅背,旋即坐在了他的大腿上。她双手勾着他的脖子,故意用小脸像一只小猫一样蹭着他的脸。张叔叔停下手里的刻刀,想要从她勾着的手里缩出脖子,她竟然大胆地把脸埋在了他的脖子上。

“这孩子,别闹!”张叔叔试图挣脱她环在脖子上的手臂。

“你弄疼我了!”

张叔叔赶紧把手松开,她把嘴凑在张叔叔的脸上使劲儿地啄了一下,“咯咯”地笑出声来,如同一只清脆的小黄鹂清晨的鸣叫。母亲腰前围着围裙站在客厅门口,目睹了这一切。她见母亲解了围裙,径直地走了过来,她反倒故意勒紧张叔叔的脖子。张叔叔这才看到雅芳,他慌张地挣脱掉黏在身上的宋洁茹,宋洁茹“啊”地发出一声尖叫声,随即迎上了母亲甩出的一声脆响,整个屋子里一下安静了。

“她已经大了,你要像个长辈,她瞎闹你不能和她一起瞎闹!”

“我不要了,谁稀罕呢!”

宋洁茹抓起桌上还没雕好的笔筒,狠狠地摔在了地上,溅飞了几块木屑。

张叔叔什么也没说,母亲也没有挽留,张叔叔走后,再也没来过家里。他好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家里只剩下两个女人。

她对母亲说:“你把张叔叔找回来吧,我不闹了。”

母亲说:“张叔叔走,和你没有一点关系,腿长在他身上,他想走就走了。”

一个月后,她收到了从上海寄来的信。母亲从外面买回一盆新鲜的猪血,把信交给她。

“你的信,”母亲平淡地说。

她“哦”了一声,看了母亲一眼。母亲在厨房开始清洗肠子。她想起今天早晨刚来过例假。

她还没有拆开信,她想找一个足够安全和安逸的空间好好看看那封信里究竟会写些什么。

她今天的胃口很好,吃了很多血肠。母亲没吃几口,坐在一旁耐心地看着她。等她吃完,母亲说:“下午你爷爷奶奶来看你!”

“他们不是不要我了吗,为什么还来?”

“他们不是不要你了,是不要我了,”母亲接着说,“他们以后就住这儿了。”

“住这儿?为什么住这儿?”

“说到底,你妈才是外人……他们要来就来好了,可是这房子是你爸爸留给你的,他们抢不走!”

母亲摸了摸她的头,注视着女儿,想说什么又没有说。

“我出去办点事,你就在家等着,下午哪都别去!”

她“哦”了一声,看着母亲走出了屋子。她走到窗台,望着母亲一点儿一点儿奔湖边走去。母亲一直走了很远,她好像看见湖边大柳树后面走出来一个人,老远看上去像是张叔叔的样子。

她一下子明白了:张叔叔回来了。

她躺在床上拆开了信,信纸上只有几个字:来上海,找我。

她把信纸翻过来覆过去,来来回回看了几遍,没错,只有这几个字。

整个下午她都处在一种躁动和不安当中,她从房间走到客厅,再从客厅走到厨房。碗柜里中午剩下的血肠散发出浑浊的香味,使她感到无比饥饿,她的胃好像在冰窖里被足足囚禁了三天没下半点粮食。她几乎是囫囵吞下了那一整盘血肠,把它们全部吃到胃里后她感到好了一些,胃终于暖了。这个时候她听到“咚咚咚”的敲门声。她想,一定是爷爷奶奶来了。她有些不耐烦地打开了门。

老太太一见到她就哭了,泣不成声。她擦了擦嘴,诧异地看着爷爷。

“你妈她……你妈她……你妈跳湖了……”

窗外不远处一阵嘈杂声。她奔向阳台,簇拥着的人群向她家楼下走来,伯伯推着的板车停了下来,上面躺着她的母亲。另一辆板车也停顿了一下,然后在她家楼下经过,上面躺着的是她午后从窗外看着的那个人,他确实是张叔叔。板车轮子压在了一个圆圆的石子儿上,将石子儿崩出老远。她注视着躺在板车上的母亲苍白得有些发紫的脸,又看到了母亲脖子上长长的已经愈合的疤痕。

直到板车慢慢隐去“吱嘎吱嘎”的响声她才猝然呛出了眼泪。

5

宋洁茹呆望着躺在床上的母亲,母亲的一条腿略微向上翘着,胳膊肘还是半环着的,奶奶试图舒展开她的腿和肘,费了好些力气也压不下去掰不回来。母亲像一尊躺卧着的雕塑,眼眸似睁还闭,看上去僵硬、粗粝、洁白、光滑,与她产生一种间离感,她才终于确认,母亲真的是死了。

奶奶停下手,说:“你爸爸这两天就回来了。”

她不知该作何反应,只是呆望着母亲已成雕塑的脸,又呛出了眼泪。

楼下搭好的棚子里停放着将要装裹母亲的棺材。宋洁茹不是没见过为亡故的亲人守灵前所做的一套准备,可是正是这帮亲人们刚捉了母亲的“奸”,催死了母亲,现在又麻利地张罗起母亲的丧事来,好像就是要急不可耐地把母亲出殡了,把她送进坟墓里。她嘶吼了一声,吓停了正在忙碌的亲人们,他们慌乱而惊恐地看着她,一个个手足无措的样子好像在彰显着他们的无辜,他们麻利地张罗她母亲的丧事好像正是为了尽守亲人的本分。

夜里,她为母亲擦洗身体,为她穿上“则高利”和“契玛”:短衣和长裙,那是家里唯一能显示母亲朝鲜人身份的物件。

等宋洁茹为母亲梳妆打扮完毕,他们把棺材抬上了楼,把母亲装进棺材,又从楼上抬到了楼下搭好的棚子里。

“让我妈和张宏达葬在一起吧!”她几乎是命令着。

奶奶回头冷冷地看了孙女一眼,指挥着后辈们起了杠子。楼道不宽也不窄,棺材很顺利地抬下了楼。

她钻进棚子,靠在棺材旁坐下了。

“我爸爸什么时候回来?”宋洁茹质问奶奶。

“就快了。”

她不知道为什么坐在母亲的棺椁旁没有哭。她为母亲在火盆里烧了一刀纸,看着旺盛的火苗一跳一跳地燃烧,她心里越发空虚地想起从上海寄来的那封信:“来上海,找我。”

她所有的怨和恨都埋在这句话里,好像母亲的死正是和他有什么关系一样。

她想不明白母亲为什么死,为什么在临死前对她说出那番话。她匆匆地上了楼,在抽屉里翻出那封信。她在那张信纸的背面写下:“你来,带我走。”她用白纸折叠成一张信封,在信封上写下他在上海的地址,又贴上了一张邮票,便慌张地跑到街上,将信投进了邮筒。她在地上摸索到一块石头,狠狠地扔到了邮局的窗户上,听到了“哗啦”几声玻璃碎地的声响。街上一个人都没有,连她自己都无法辨析出她此刻的表情。她在邮筒边坐了一会,然后站起身默默地往回走,也许她还在默默地流着眼泪。她在街的尽头看到一个快速移动的黑影,她快着脚步追了上去,大声喊着,“你带我走吧,把我带走吧,哪都可以。”那黑影也不知道是不是一个人,还是别的什么东西。她追到跟前,那黑影离她站的三五米远处停了下来。这个时候他听到了奶奶和爷爷喊着她名字的声音,一声一声“洁茹——洁茹”地叫着。黑影划着了一根火柴,火柴的光亮从黑影的手上慢慢向上移动到黑影的脸上。在火柴光亮越来越微弱的时候,她终于看清了黑影的脸。可是,她没有吱声,好像失语了一样站在那里。黑影又划着了一根火柴,亮光闪闪烁烁照亮了他的全身,那是她如此熟悉的模样。

黑影说:“是爸爸,爸爸回来了。”

黑影夹着光亮,向前走了两步,黑影的另一只手放在宋洁茹的脸上,轻轻地抚摸了一下。

黑影说:“都这么大了,爸爸……”

宋洁茹一只手迅速地打掉了黑影的手,火柴灭了又亮了。

这个时候,一个年轻女人领着一个三四岁大的孩子也出现在了亮光中。那孩子摇着高大黑影的裤子大声说:“爸爸,爸爸,我害怕,咱们回家吧。”

随即,火柴的光亮熄灭了,她的眼前只剩下三个黑影。

那孩子又叫了一声“爸爸”。

年轻女人轻声“嘘”了一下,不让那孩子再说话。

她眼前的黑影越来越多。

他们安慰的声音互相传染着,有许多熟悉的声音:“找到了就好……找到了就好。”好像每一个人都要说一遍,说这话的声音中先是奶奶的,她好像是在对儿子说,再是爷爷的,他好像是对奶奶说,再是大伯和邻居婆子们的,却不知道他们是在对谁说。

他们好像担心她的父亲因为这件事一回来就要训斥她一样,这也证明了这些人只是出于人类善良的怜悯,而不是出于爱。他们无一例外慷慨地把怜悯奉献出来,像是在说,这个家可不能再出什么事了。

父亲什么也没说,拽着她的胳膊转身往回走。人群便安静了下来,再没有人多说一句话。只是那小孩紧紧抓着她父亲的裤子,一个劲儿地小声叫着“爸爸”。

在母亲的棺材前她问父亲:“你要不要再看看我妈?”

父亲说:“刚才已经看过了。”

“我是问你还想不想再看一次!”

父亲愣了一下,他旁边的年轻女人看了他一眼,父亲抬起眼睛看着宋洁茹。

她打开棺材盖,父亲往棺材里探了一眼,妻子脖子上的伤疤像是流脓了一样,这会儿已经渗出了浅黄色的水。

“我要你好好看看她!”说这话时,她发怒地瞪着父亲,身体在发抖,眼角溢出了眼泪。

父亲上前一步,在妻子跟前站定,俯下身子用手轻轻地抚摸了一下妻子的脸。

“拿开你的脏手!”

她几乎是吼叫着,父亲有些陌生地看着她,继而将头低下,目光有些呆滞地落在了棺椁里妻子的脸上。

她猛地将棺盖落下,发出“啪”地一声脆响。那小孩“哇”的一声哭了,旁边的年轻女人慌忙捂上小孩的嘴,从她的手上传出一阵“呜哇——呜哇”低声浑浊的哭泣声。

“让我妈和张宏达葬在一起!”这次,她斩钉截铁,以命令的口吻,逼视着父亲。

奶奶说,“行!”

她蔑视地看了奶奶一眼。

爷爷说:“这叫个什么事!往后我这张老脸往哪搁!”

这个时候,那小孩又叫了一声“爸爸”,奶奶上前一把将那小孩拽到了一边,狠狠地在儿子的脸上甩了一个嘴巴。

奶奶说:“就这么办吧。”

奶奶走出灵棚时,那个年轻女人低着头,唯唯诺诺地站在那儿。父亲站在棺材旁没有动,年轻女人也那么一直站着。其实,除了一动不动地在那儿发呆,她实在没地方可去。

她看着那个女人杵在母亲棺材旁满是别扭,于是她对父亲说:“你带她上楼吧,我想一个人在这儿。”父亲没有说话,又站了一会儿,然后转身带着年轻女人上了楼。

为母亲掘墓的大伯回来了,知道了她要与张宏达合葬后,哀叹了一口气,又与张家人汇合,提着铁锹和镐头出发了。他们在两家坟场的中心地带重新选了块地,掘了一个更大更深的坑,足够埋下两口棺材。

她在母亲的灵前守了一宿,第二天出殡时没看到父亲,那个年轻女人和小孩也不见了。

奶奶说:“你爸连夜走了,前线打仗吃紧呢,离不开人。”

两家出殡的队伍浩浩荡荡,最终汇合到了一起,成了全县的奇闻。街道两边挤满了男人女人,大人小孩,他们都在谈论着这个亘古少见的传奇故事,男女主角和男女配角。

母亲和张宏达一时成为全县闻名的人物。当地小报曾以这样的标题进行报道:

“国军士兵抗战前线迎娶小老婆‘光荣’把家还,家妻与姘头跳湖殉情合葬一处成苦命鸳鸯。”

这些天她一直坐在窗台的藤椅上失神地向远方望着什么,好像是在眺望着湖边的那棵高大的柳树。渐渐地她眼睛的视点散佚了,失焦了,模糊成一片灰绿,不知道眼睛应该落到哪里,又该如何把它收回来。

她的嘴里嚼着一种东西,准确地说她现在咀嚼的是一种味道。在母亲死后的一个星期里,她没吃一口东西,可是奶奶发现她的嘴里常常像是咀嚼着什么。她在绝食的头几天里奶奶一直担心她会突然死掉,老太太一会儿走过去看看她说,“饿了就吃点吧!”可是奶奶后来发现这种担心完全没有必要,她总是在她不注意的时候大口大口地嚼着什么。她一发现奶奶偷看她时,她就一下把口里的东西咽回肚子里,然后一下一下咽着口水,再回味一些时候。可她房间里的饭菜却始终未见动过的痕迹,奶奶又到厨房仔细做了一番检查,也是查无所获。

一直担心她会饿死的奶奶怀疑地问她:“你是不是偷吃什么东西了?”她歪过头不去看她,目视着窗外,似一个望穿了秋水的女人。奶奶意识到这么问过于残忍了,她的这个孙女实在是太可怜了。她转而又温和地问:“你是要急死奶奶呀,你跟奶奶说,要是你房里头有吃食,奶奶就放心了,饿了就吃,就当奶奶是空气,奶奶是不会笑你的!”可是,她的眼眸始终不见转动,也不知她失神地看着什么。奶奶走到窗前,望向孙女望着的远处,她什么也没发现,只看到湖边的柳树轻摇着柳枝。她急了,怒声道:“你倒是说话呀,你哑巴啦,你妈没了,难道你要给你妈陪葬?你妈的死奶奶是有责任,可是你也不能把自己饿死啊!”宋洁茹还是没有半点反应,就像是神游世界去了。奶奶终于爆发了,“你这个倔种,真是你妈腚里下出来的,就是头驴也赶不上你们娘俩犟!”宋洁茹好像失聪了,根本听不到奶奶絮絮叨叨、骂骂咧咧地说了些什么,或者她听到了,奶奶放的这些狠话也无法再刺激到她分毫了,好像她的机体自动屏蔽掉了这个世界的一切声响。

奶奶再次意识到话说重了,长叹了一口气,“造孽啊”,抹着眼泪走出了房间。

她房间的门锁还是被奶奶给拆了,万一她插着门饿晕在房间里,她一个老太太可弄不动她。

她还是被奶奶给抓到了。奶奶扒着门缝往她屋里望,她躺在床上,眼睛望着天花板,她打了个嗝,突然有东西涌进她的嘴里,她吧嗒吧嗒地咀嚼了几下又咽了回去。

然后,满意地睡着了。

她的胃里一定储存了不少食物,奶奶伤心地想着她的孙女怎么变成动物啦,变成牛啦,变成羊啦,变成骆驼啦!

奶奶终于有了一个满意的发现,从胃里涌到孙女嘴里的食物越来越少了。她想,一定是她胃里储存的食物不够了,她胃里的食物用不了几天就会被掏空了,彻底消化成屎了,她断定她不可能连她自己的屎都吃。想到这里,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可是,两天后她就发现事情不对劲儿了,她还是像往常一样先打个饱嗝,只是胃里涌出的不再是食物了,而是空气。她用牙齿和嘴唇把空气堵在嘴里,然后鼓着腮帮子,深一口浅一口地咀嚼着——她竟然在咀嚼空气!

“吃点吧,你真忍心离奶奶而去?”

奶奶又问:“你真的不饿吗?”

她终于开口说话了:“我一点都不饿。”

她坐在藤椅上,好像是眺望着湖边的那棵大柳树。

柳树从一棵变成了两棵,从两棵变成了三棵,最后它们重叠在了一起,在她的眼前飘来荡去。

到第十天的时候,她打上来的响嗝一点血肠的味都没有了。从她的胃里重新涌出一股新鲜猪血的味道,那种味道她曾在母亲端回来的新鲜的猪血里闻到过,它腥蒿、热烈、浓重,使她产生过眩晕。一股滚烫、润滑又粘稠的液体涌入她的口中,她用手捂着嘴,压了压,咽了回去,嘴角还粘稠着红色的液体。那股灼热的液体从她的食道一直贯穿到她的胃部。她强舒了一口气,努力地睁开眼睛,它的眼睛从窗子飞了出去,一直飞到湖边柳树下一个面容漂亮的年轻男人身上。

她探出身子,向他热烈地招手。

他从遥远的过去走来,向她招摇着双手,呼喊着,像是要把她带到遥远的未来。

她站了起来,迎着风抖动着她的裙子,绕着井口转了一圈,女老师不由得赞叹道,“你真美啊。”

“你知道我们见面说的第一句话吗?”

她问女老师,女老师有些害羞地笑了。

“是啊,你怎么可能知道呢?”

她走过来,双手捧着女老师的脸,女老师看到她的眼睛里又慢慢地翻腾出泪水。

“我说,‘你再不来,我就死了。’”

“他说,‘你怎么知道我一定会来?’”

“我说,‘如果你再不来,那我就死了。’”

她说完这话,女老师眼眶里突然泪水丰盈。

老太太转过神来,孙女一直在窗外望着的原来是这个年轻男人。他的到来令奶奶看到了一线希望,他甚至还未说明来意,奶奶就已经为他铺好了床铺。

她喝过一碗小米粥,蜡黄的脸上渐渐隐去了和死亡相关的一切讯息。

晚饭后,宋洁茹拉着他就往自己的屋里钻。他站在原处不敢动,脸红到了脖子根,看着老太太。老太太略微笑了一下,点了头。

“走啦走啦,你不用管她!”

他随着她进了屋,奶奶不安地坐下,听到孙女欢乐而急促的笑声。孙女的笑声无所顾忌,肆无忌惮,浪荡不堪。

他惊慌地说了几声“这样不好”,也许还顾忌她这个老太太推脱了几次。老太太站起身,轻声地走到门前,倾着身子探着门缝:孙女赤裸着身子坐在他的胯上,露出一条很深很长的尾沟。她的一只手为他解着腰带。他们疯狂地咬在了一起,她张开的牙齿像是要把他的嘴唇、鼻子和脸,用整齐的白牙撕开,生吞下去。

她拉下了他的裤子,直接坐了上去,她一定是痛了,抬起屁股,憋了一口气,又猛地坐了上去。她回过头想要看看自己的屁股是如何运动的,却看到了门缝里奶奶那双恶毒的眼睛,那双眼睛也看到了她,还有她一直运动着的屁股。

她听到屋外一阵阵急急的敲门声,门缝里那双衰老的眼睛消失了。“咔”,门开了,好像进来了两三个人。

“你是孙建业的母亲吧?”

“你们是?”奶奶问。

“我们是军队上派来的……屋里是什么声音?

“孙建业在家?”另一个年轻一点的男人焦急地问。

“军队上的?……他去前线打仗了,十天前就走了,都没来得及在家住一宿?”

“那屋里是谁?”首先说话的男的说。

一串脚步声奔屋门而来,又一串颤抖的脚步声随一串沉稳的脚步声向屋门而来。

“我儿子出事啦?”老太太问。

没有人回答她,屋门开了一道缝,他们看到了一个赤裸的女人坐在一个男人的胯上,左右右左地旋转着屁股。他们看到了她的身体此刻最美的两个部位:一个是因为屁股快速旋转而左右翻飞的两个半块乳房,一个是因为屁股上下抖动而现出的时而很深时而又很长的尾沟。身子下的男人惊慌地看着三双窘迫、尴尬又贪婪的眼睛。胯上的女人骄傲地转过头,欣赏着她屁股上的完美节律——那真是天下最富有美感的动作。

门“砰”地一声关上了。

“你怎么和你的死妈一样,臭婊子——浪荡货——妓女——不要脸——伤风败俗!”

某种痛苦、欢乐和悲伤的声音疾风骤雨般从门缝里刮出,从细密的枣木门的纹络里,从墙皮里钻出来。他们惊异地发现枣木门面上析出了一层密集的水雾,墙皮因为渗出水而成片脱落。

她听到首先开口的男人说:“老太太,你不要哭!”

“我儿子到底出了什么事,他是不是给打死了?”

首先开口的男人顿了一下,马上反应过来。

“放心吧,你儿子没死,活得好好的。他违反军规,在外面乱搞女人,听说还搞出了孩子,现在有良家妇女告他强奸,部队就是派我们来查这个事的!”

“不是强奸,不是强奸,你们弄错了,我儿子四年前在外面就和那个女的好了,还给我写了信,不信,我去找给你看!”

老太太快跑两步到柜子前,急翻抽屉,突然,她敲了下脑袋,“我这猪脑啊,信在我那个家呢,这是我儿子家!”

“老太太,您也别瞎找了,这么跟你说吧,他强奸的是别的女的,不是生孩子的那个!”年轻的小子说。

“部队派我们来就是来调查和罚款的,真要是强奸了那就直接枪毙了,没强奸就罚款了事!你给她念念军队的军规!”

“第一条,不准乱搞女人,违者罚款一百元;第二条,强奸妇女一律枪毙!你看看吧,这是证据!”

“我不识字……”老太太嗫嚅着。

“你给她念念!”

年轻男人开始念,“国军士兵抗战前线迎娶小老婆‘光荣’把家还,家妻与姘头跳湖殉情合葬一处成苦命鸳鸯,你儿子不光是乱搞女人,还逼死了老婆,罚款还是小事儿,真要是抓到了那得枪毙!”

“罚——罚——罚!该罚!实在不行,我把我儿子的房子卖了,老总你看行不行?”

“房子不用卖,你儿子犯了两条罪,两条罪罚两百!”

她听到了奶奶腾腾地跑了几步,“砰”地一声把门推开了。她拉开抽屉,拿出装钱的铁盒子,然后慌张地扣上了盖子,发出了很刺耳的锈蚀的铁器摩擦的声音。

“只有这些了,不够二百!”

“有多少?”

“124块五……,这还有一块,125块!”

“凑合着吧,就120,剩下的我们想办法自个儿掏钱给他补上。”

“你们可真是好人呐,我儿子回来了我一定让他好好谢谢你们!”

“千万别让你儿子回来,回来抓着就真给枪毙了!”

“我一定记住,一定记住!”

“你千万不能在信里和打电报告诉他,你要是说了,那就是给你儿子通风报信,连你也要枪毙,到时候你们娘俩谁都活不成!”

“我记住了,我记住了!”

老太太由于受了惊吓,又感激涕零,终于抽泣起来。

枣木门里传来一阵怪笑声,打断了老太太的哽咽声。老太太端起夜壶,扔到了门上。夜壶掉在了地上,“哐当——哐当”地响了几声。浑黄的尿液顺着枣木门铺开一道水帘,缓缓流下。

“你说那两个男的拿了钱会去做什么?”她问。

他把伏在他身上的半条光裸的身子移开,她又爬了上去。

“我累了!”他说。

“他们一定拿了钱,找个窑子,一头扎进去!”

“好热呀!”他再次试图将她的半条身子从自己身上移开。

“为什么你做得那么熟练?”他问。

“我也不知道啊!”

经他这么一说她才发现。

“你难道不知道,女人天生就会这事吗?”

“怎么会呢,和我以前……”

“你还有别的女人?”她问。

他看了看她,又摸了摸她的脸,然后一把抓起她的乳房。她没有反抗,也没有生气,他知道,他已经完全控制了这个女人。

“你说实话就行,只要不骗我!”

“你还记得我们火车上遇见的那天?”

“记得!”她说。

“那天其实是我从一个朋友那里回来?”

“一个朋友?”

“女的。”

“那你有几个女朋友?”

“加上她,还有你,一共两个。”

“你和她做过了吗?”

“我和她做过很多次了。”

“第一次呢?”

“什么第一次?”

“第一次怎么做的?”

“她很怕疼,尝试了很多次才做成的,所以你说的‘女人天生就会这事’是不对的。应该是有些女人天生就会这事才对,比如说你。男人和女人都一样,都是越做越熟练,只有你是个例外!”

“我要去喝点水。”

他把她从身上移下来,翻起身,坐在了床上。他起身站起来的时候,胯骨一阵剧痛,两条腿空空的,好像被抽出了骨髓。她看着他一只手拄着腰,瘸着腿,一跛一跛地走到桌子旁。他点了支烟,发现她正对着自己笑。

“也许我应该去做妓女!”

她说着翻了个身打了个滚大笑起来。

“我可不喜欢妓女!”

“那你喜欢什么样的?”

“就喜欢你现在这样的。”他扶着床沿坐下去。

“你会带我走吗?”

“只要你不做妓女!”

“那我只做你的妓女!”

他将烟扔在地上,冲过去,把她掉了个个儿,从她的屁股进入了她的身体。

“你猜,那两个人拿了钱会去做什么?”

“他们两个一定各自找了女人,就像现在这样。”

他“啊”了一声,好像有一股强电流从他的头皮一直贯穿到他的脚心。

“你知道吗?你的脖颈真好看!”

“那你先别出来,在后面多看一会儿。”

她艰难地翻过身子,抽出一只手,把他的头揽在胸前,轻抚着他的头发,在他的额上亲吻了一下。

“你看来也不是越做越熟练,越做越好嘛!”

她望着窗外不远处的湖泊轻轻地笑了。

6

她忽然望着井口大笑起来。

女老师看到她狂笑卷起的声浪击碎了她在水井里的容貌。水纹一波撵着一波,她美丽的容貌变得狰狞而最终随井中泡影荡开去,消失得无影无踪。

女老师再回头看她时,她正向丈夫走去。他的双目里充满了隐忧。

她回过头,对丈夫说:“你不必再死了。”

这次丈夫终于听清了,他,可以,不用死了。

女老师惊诧地看着她。

“你终于知道我是一个凶残的女人了吧?我说让他死,可是他假装没听见。我说让他不用死了,你这回听清楚了吗?”

她大声地冲丈夫喊道。

丈夫低下头,转身进了屋。他拿了把菜刀,身子倚在门廊上。那把菜刀正是那个夜里他想拿起最终没有拿起的那把菜刀。

“我不是不可以死!”

“那你死去吧!”

坐在地上的女老师试图站起来却被她死死地拽住胳膊,女老师的屁股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自始至终没有一个表情的宋三林快步向继父走去。继父看到宋三林向自己走来,憋红了脸,用菜刀慢慢地、用力地在胳膊上刺开一道口子。他看到皮肉一点儿一点儿翻开,皮肤下面裹着一层净白又好像掺了蜡黄的脂肪。鲜艳的液体从刀口里渗出来,在胳膊上蔓延,形成一层细密的红色纹络,迅速铺展开去。

他感到身体一点一点被抽干,生命慢慢从他呼出的气息里流走。他的口中开始干涸,嘴唇开始龟裂,一阵阵眩晕。种种迹象表明他的血将要流尽,他即将死去。

他开始啜泣,继而放声痛哭,身体抽搐得像要厥死过去。宋三林还是第一次听到一个男人如此悲惨的哭声。

隔了一会儿,血不再流出了,胳膊上的血也开始发干成黑紫,凝滞在皮肤上面。

宋三林拍了拍继父,继父在震颤的哭声中醒来,他意识到血已经不再从自己的身体里流出了。他的呼吸顺畅了,口中还泛着腥咸,眩晕感还没有消失。他紧紧地抓住了宋三林的肩膀,抽搐的身体慢慢松弛下来。继父抓在他肩膀上的手用力过大,他在肩膀产生的痛感里生出了极大的对继父厌恶的情绪,这种厌恶的情绪从他听到母亲鼻子哼出的气流里被再次放大。

继父抓着宋三林的肩膀进了屋就再也没有出来。继父越想越开心,竟然对着宋三林“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我为什么要死,凭什么呢?她为什么自己不去死,非要我死呢?我才不死呢,我要活得好好的,气死她!”

他从床上坐起来,走到厨房,生了火,把盘里的六个鸡蛋全打在碗里。

“你妈她不配吃鸡蛋,我流了这么多血,要补一补,你出去吧,听你妈讲她的淫荡故事去吧!给你还有你那个疯妈好吃的还不如喂了狗了!”

宋三林鄙夷地看了继父一眼,继父现在根本不在意这种眼神了,或者说他进步了。

“老子就是被你妈这种眼神骗的,谁他妈不怕死呢,去你妈的,你和你那疯妈一个样,喂出了个白眼狼!”

女老师呆呆地看着发生的一切,站在那里无所适从。

“你不要管他!”她厉声道。

女老师惊慌地后退了几步。宋洁茹发觉自己声音吓到了女老师,连忙走上前几步,抓住女老师的手,小声地说道,“你不要管他,他就是那么没有人样儿!”

“时间不早了,我得走。”

宋洁茹将她的手紧紧握住,很是歉意地说:“明天你还能再来吗?就跟我说说话儿。”

女老师挣脱了宋洁茹的手,慌乱地看着这个女人,她有点确信,这个女人精神确实有问题,他们家的人都不太正常。她小跑着逃离了宋家。

女老师走后,本该做饭的继父翘着二郎腿坐在饭桌前,直愣愣地发着呆。宋洁茹进屋,正眼都没瞧他一眼,径直进了卧房。男人蹭地站了起来,拍着桌子。

“女人家家的营生,老子以后不干了,你们爱吃不吃,不吃就都饿死,还等着老子伺候你呢,伺候出俩冤家来!”

他一脚踹翻了凳子,隔了一会儿见屋子里没响动,妻子也没吱声,他紧踱了两步,走到卧房门前,又退了回来,悄默声地把凳子扶了起来,坐在凳子上开始骂。

“这个家我亏欠谁了,老子谁都不欠,三林,你他妈别跟个死尸似的躺在屋里,老子欠你的吗?”

宋三林没吱声,从屋里头走出来,穿过天井,出了家门。

继父坐不住了。他假模假式地接着骂。

“当年要不是老子收留你们,你们娘俩能活到今天!呸——无良肠子的东西,良心都给狗吃了!”

宋洁茹从卧房里出来,迎着丈夫走过来,在桌子前站定,无比平静地说——

“离婚吧。”

丈夫抬头看了一眼坐在梳妆台前妻子,宋洁茹背对着她,没有动一下。他似乎期待看到妻子的一丝悔意,可是妻子连回头瞅都没瞅他一眼。

她冷冷地又说了一句,“离婚吧!”

赵百川坐在那里,愤怒,屈辱,恐惧,所有复杂的情绪一时全都压在胸口。他不知该如何收场,屋子里静得可怖,清晰可闻屋外面的梧桐树叶沙沙作响。

在第二天的课堂上,女老师没见到宋三林。一上完课,她就骑着车子奔往宋三林家。她好像有了一个借口。宋洁茹的故事像施了魔法一样吸引着她,使她感到某种满足。她远远地看见宋三林坐在墙头上,挥舞着一只胳膊像是欢迎着她。她没法拒绝一个孩子的善意,也挥动着一只手向他示意。好像柳梦的突然消失,丝毫没有减少宋三林作为一个孩子的快乐。

女老师下了车,看到宋洁茹正站在屋门口望着她,像是迎接盼望已久的一个老朋友的来访。

宋三林从土墙上跳下来,土墙随之脱落了几块墙皮。宋三林向女老师走来,热情地拉着女老师的手,把她引到井口边,等待着母亲讲述故事。很明显,母亲正在讲述的故事涉及到了他的生父,女老师的到来成了接着讲述这个故事必要的仪式。

宋三林对我说:“听一个好故事和写一篇小说一样,都需要一种仪式感,这种仪式感会创造出更好的故事。”

我说:“是像现在这样吗?我们的做爱也成了小说的一个仪式吗?”

“所以你很快就会忘记我这个糟老头子,你对他的情感其实是对这篇小说的情感。我们性交的细节,连我们的对话也会成为你的素材。”

他这么说,我很伤心。我狠狠地在他的肩头咬了一口,他大声地叫了出来。

“好吧,至少这一分钟你是爱我的,我也是爱你的。你拥有我,我也拥有你。”

写到这里我开始后悔,想要删除我和他的部分,可是我和他的故事已经悄无声息地浸入到整篇小说里。无论我怎么下决心,都不忍心把它删去。它是我的记忆,也是我生命里的故事。如果我为了写好这篇小说,为了艺术做出过什么肮脏不堪的事,那我也应当被原谅。

宋洁茹的故事被我打断后,又一次重新开始了。

性事的愉悦很快散去,第二天陈一飞醒来发现自己已经不能站立,他听到身体里的骨头一块一块地开裂。他躺在床上,如同一个已入膏肓的病人。他第一次觉得自己可笑,倒像他才是第一次经历性爱,穿着他的衬衫在眼前走来晃去嘲笑他的女人成了他的启蒙导师。

这种感觉妙不可言。

他们已经相当熟悉了,或者说他们的身体率先习惯了对方。在彼此互不相知的时候,他们毫无保留地向对方袒露了身体,是身体和气味让他们跨越了最为陌生的阶段,直接进化成彼此相爱的伴侣。

宋洁茹轻盈地绕到陈一飞的背后,像一只小猫一样蹭着拱着陈一飞的脸。

“你有没有觉得,性爱可以缩短两个陌生人彼此熟悉和了解的过程?”

陈一飞想要抓住她,倏然间她灵巧地飘走了。陈一飞来了劲,他那条残了的腿,跑起来倒是没什么大碍,只是不能停,一停就感觉一下子要瘫倒在地上。他满屋子追着她跑,一把揽住她,扑向早已不成样子的床,又开始没命地亲上亲下。

“你怎么还来?”

他停下来,指着下面,“是它在召唤我!”

“我那里还疼呢!”她轻声说,那声音,娇柔得如同一只小羊。其实,她才十六岁啊,她过早地找到了打开身体秘密的钥匙。

他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指着下面,“我看,它也该休息休息了。”

二人拥卧在床上,沉沉地睡去。

奶奶终于发疯了。

房子里的浪笑声,疾风骤雨地呼喊声,放肆地交配声,甚至她连两人细微的喘息声都能时时听到,她的耳朵好像就是从两人交配的那一刻起变得无限灵光了,房子里多么细小的声音她都能捕捉到。她抚摸着自己松垮的脸颊,不停地咒骂,用尽了最恶毒的语言。可是,她越是骂得厉害,房间里的笑声越淫浪,越色情,越猖狂,越招摇过市。

宋洁茹的奶奶实在忍受不了这份侮辱了,她确实把他们肆无忌惮的性事视作是对她老人家的一种莫大的羞辱。他们怎么可以把如此令人羞于启齿的事这么公开地、暴露地轻易展示给旁人看呢?宋洁茹的爷爷搀走了老伴,她以前那般跳着脚骂儿媳的撒泼耍赖的劲头没了,整个人看着愈加地衰老下去。老太太走后,整栋房子成了他二人的天堂,安全,放纵,任意地说笑打闹,随心所欲地亲吻,性交,不用担心陌生人闯入。如同早已袒露出的身体一样,他们也互相袒露出灵魂,他们的爱情在放荡不羁的身体里一同生长着,如藤蔓,缠绕成一个。

时间好像也失去了意义,唯一能辨别的是清晨的日出和长长短短的黑夜。

“你爱我吗?”

他们第一次触及到爱不爱的话题。

宋洁茹的指尖数次划过陈一飞的脸颊,她要一个答案,或者说,她只是想听一个答案。

“你爱我吗?”

宋洁茹又问了一遍。

陈一飞抓起宋洁茹的手,将她的手指一根一根含在嘴里,又吐出来。

“我们之间不需要说这个,我们的爱是做出来的。”

“可是我们已经做完了,你还没有说过你爱我。”

“那你也没说爱我呀!”

“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宋洁茹猝不及防地说出了这三个字。她看到陈一飞眼神似乎有些游弋地听她一遍遍地说着“我爱你我爱你”的话,像是酝酿着如何把爱她的话说出口。先前身体构起的爱桥一瞬间塌陷了。接着,宋洁茹的眼泪就流了出来。她转过身,陈一飞连忙从后面环抱住她。

“好啦,我也爱你,怎么像个小孩子说哭就哭了?”

陈一飞似乎没有意识到,宋洁茹的确还是个孩子呀,她还没有学会像有了一些人事经验的女人那般聪明,在尚不稳固的爱情面前适当降低一点要求,巧妙地让男人自己把那句“我爱你”的话主动地交待出来。假使她成长了,可她偏偏又不会是这样的女人,她不会讨好,不会乞求,她要的是爱情纯度,是两个人长成一个。

宋洁茹依旧在流泪,她蜷缩着,嘤嘤地哭出声,哭得很伤心,但是陈一飞好像并不明白她为什么那么哭,那么悲伤。

“我不是已经说了我爱你了吗?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真的爱你!”

宋洁茹转过身,挣脱了他的胳膊。

“这不算数,你说得不情愿,这不是你的真心!”

“是真心的呀,我爱你!”

“不!这不算数!这不是你的真心!”

宋洁茹挣扎着坐了起来,怒视着他。他被看慌了,眼神略过宋洁茹的眼睛,又从窗口掀起的窗帘转移到她的脸上。

“什么是我的真心,我自己都不知道!收到你的信后,扯了谎来找你,这还不是我的真心吗?”

“是,那是你的真心,那是你那时的真心,我要的是现在的!”

“什么那时的现在的,我都被你搞糊涂了!”

“也许你该走了,”宋洁茹平静地说,眼神失去了神采,显示出一种颓败的绝望。

“你总是这么疯吗?”

“我就是这么疯!张叔叔对我妈妈那是真心!他愿意为我妈妈去死!”

“难道你是要我死吗?”

“你会吗!”她很轻蔑地说。

“难道你爱我就是要让我死吗?”

“也许,我们可以一起死,你愿意吗?”

“你真是疯子……也许我是该走了。”

“走……走……快走……”

陈一飞坐在床上,看着风吹起他的衬衫,她的身体还是那么好看。整个屋子都很沉寂,只有风不断吹起他的衬衫,不断地裸露出她的身体。

“也许,我是要死了。”宋洁茹悠悠地说了一句。

陈一飞从后面抱住她,紧紧地抱住,好像他一撒手,这个女人即刻间就会殒命一样。他从她的身体里嗅到了死亡的气息,在她的眼睛里又看到了生命凋零的痕迹。

时间仿若停滞,他们偎依在床头,宋洁茹蜷缩着,将头深深地埋在他的胸口。她忘记了因何而悲伤,却不住地流着眼泪。陈一飞轻抚着她的头,想着这个女人真是不幸啊,母亲刚死了,又被亲爹抛弃了,也许,好好地哭一场才是她现在最值得做的事。

太阳的最后一点辉煌也从房间里慢慢挪走了,整个房间渐渐暗了下来。宋洁茹用头蹭着陈一飞的胸口,咯咯地笑了。陈一飞被她给弄醒了,她板过脸,脸颊上还粘连着头发,泪痕涔涔的,看着真叫人心疼。她戛然止住笑声,看着陈一飞惶惑的脸,噗嗤又笑了,鼻涕也跟着笑声流了下来。她哈哈地笑着,把鼻涕全都蹭在了陈一飞的脸上。他们开始接吻,热烈地接吻,这吻只能是最亲密的情人才会拥有的。

她好像忘却了悲伤,快乐重新在她的身体里存活了下来。她不再想知道他是因何而来,会不会兑现“带她走”的承诺。她从他的脸上发现了越来越焦虑和慌乱的神色,也许他快要对她“交底”了,但在“交底”之前,他一副故作镇定的样子,拒不承认在他此行的计划中不涉及“带她走”的议题。她感到有些凄惶,她的人生处处都是被别人抛弃,自己仿佛是这个世界上最多余活着的人。

她在厨房下厨,其实是为他饯行。陈一飞左左右右地跟在她的后面,毫无章法,甚至是有些添乱地为她打着下手。

“你不要在这里啦,越帮越忙,快出去,准备好明天的行程!”

她索性把他从厨房里推了出去,“你们男人啊,天生一个样儿,都缺一个妈!”

他当然知道她所说的“行程”是什么意思,他无力再装出一副要“带她走”的样子。宋洁茹在心底里其实是挺感激他的,他从没有在她的面前信誓旦旦地说过“要带她走”的话,尽管他也确实骗了她。

他们都在尽量地克制着自己,显得有些过分小心。他们真像是一对相敬如宾的小夫妻,可是他们都在隐藏。

一桌饭菜已落定,两人各坐一端。

“来,尝尝我的手艺!”

“嗯……好吃,你做饭可真像个小媳妇儿!”

“那你就记着我的好,这是我第一次为男人做饭。”

陈一飞低头不语,埋头扒了几口饭。忽然,听到外面一阵敲门声。陈一飞起身摸了一下宋洁茹的头,“我去吧!”

又是一阵敲门声,陈一飞打开门,门口站着一个戴着红色英伦女帽,身着卡其色风衣的女人。

“小姐姐?你怎么来了?”

“可把我给累死了,问了一路才找到这儿,快给我弄口水喝!”

宋洁茹已经听到了他们的对话,迎了上去。

“这是我的……”

“我是他姐姐,从小他就喊我‘小姐姐小姐姐的’,哦,你叫什么来着?”

“宋洁茹。”

“我叫赵小雅,他消失了快一个月了,你看他那样,到哪能活下去,还有女人伴着,风吹不到雨淋不着的,还真不用担心饿着丢了!”

赵小雅腾出一只手,在陈一飞蜷曲的头发上粗糙地摩挲了几下。

“他丢不了,明天他就回去了——姐姐还没吃饭吧,我们刚准备吃,我去给你添副碗筷。”

宋洁茹走到厨房,摸着胸口,镇定了口气,拿了一副碗筷出来。

赵小雅脱下帽子和风衣,陈一飞把它们挂在衣帽架上。宋洁茹一眼就盯上了赵小雅身上穿着的那件花布碎格子百褶裙。

“姐姐的这件裙子真漂亮!”

“哪有,是这件裙子衬得漂亮!”

赵小雅意识到宋洁茹说的是裙子漂亮,尴尬地笑了。

“原来你说的是裙子漂亮,我给听成是说我了!”

“是这裙子穿在姐姐的身上才显得漂亮!”

“你这么会说话,难怪他都忘了回家了呢!”

说这话时,赵小雅撒娇一般努了努嘴,陈一飞爽朗的笑里显出局促和慌张,宋洁茹僵硬地迎合着笑脸。

宋洁茹想说“是他自己记性不好”,话到嘴边,觉得这么说不好,转而说“饭菜都要凉了”。

“还真是把我给饿坏了。”

这一餐饭,宋洁茹和陈一飞都没怎么吃,倒是赵小雅吃了很多,这一路,她真是饿坏了。

陈一飞不知道该干什么,拿起一本画报随便翻着,他同时还应付不来两个女人。剩下两个女人对坐着颇显得有些尴尬。

“你这件裙子真好看!”

“你穿着也好看的。”

“是吗?”

两个女人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们的聊天又从探讨这件裙子开始了。

“来,你穿上试试,”赵小雅说,“借我一件你的裙子。”

宋洁茹找来她的一件粉红色细纱连衣裙递给了赵小雅。

“你们穿,我不看!”陈一飞展开画报,遮住了脸。

赵小雅说:“他什么不看呀,小时候就趴在窗台上偷看我洗澡!”

她一边说着,却已经把裙子脱下来了。公平地说,赵小雅和宋洁茹的身体都是陈一飞见过的最好的。她们的背都很美,很光滑,衬着长且白皙的脖颈。他对赵小雅说过,你的脖颈是你最好看的部位,这话他也对宋洁茹说过,你的脖颈真好看,两句话大同小异。女士们当然发现了陈一飞在偷看,她俩的反应略有不同。宋洁茹裸露着整个身体局促地看着赵小雅,她不明白为什么赵小雅可以给与陈一飞这样的权利,男人观摩情人的身体再正常不过了,而赵小雅是他的姐姐。赵小雅则自然得多,看得出她对自己的身体是多么的自信,而她也丝毫不介意陈一飞的窥视。她索性拉过宋洁茹,两人裸露着身体并排站着,宋洁茹慌忙用裙子遮挡起自己的乳房,却被赵小雅随手给扯掉了。

“陈一飞,你说我们俩谁更好看?”

陈一飞正襟危坐,也许是不适应这个场面,他随之又翘起了二郎腿。

“单就身材来说,你们都是我见过的最好的。”

“你到底见识过多少女人的身体?”宋洁茹问。

“你问他自己数得过来吗?”

赵小雅玩笑地说这话时并无苛责,倒是透露出她的许多无奈。

陈一飞把画报盖在脸上,佯躺在沙发上装睡,两女人相视一笑,笑容里微妙地透露出不同的含义。赵小雅故意向宋洁茹撇了撇嘴,宋洁茹又生硬地挤出一点儿笑容回应,她越发地看不穿两人的关系了。

两人交换了裙子各自穿上,细微的差异还是让陈一飞经意间捕捉到了,他乐于找出两个女人之间微妙的不同,这构成了他此刻的快乐。那件粉红色连衣裙略微有些短,赵小雅骨骼发育得太好,看上去整个人大了一号,显得有些普通了,失掉了些许灵性。那件花布碎格子连衣裙略长,把宋洁茹稍显骨感的身材衬得更加高挑,怎么看怎么合适。其实赵小雅穿着它的时候也不失为另一种美,骨骼发育得太好的女人架起长裙很容易就能透露出一种吸引男人的气质。

赵小雅对着陈一飞旋转了一圈,稍显失望地停了下来。

“显得胖了哈?”

陈一飞走神了,眼睛从赵小雅的身上转移到了宋洁茹的身上。宋洁茹也紧跟着旋转了一圈,停下来,又转了一圈。她期待着赵小雅的赞美,或者说,她在等待赵小雅的赞美。

一个女人对另一个女人的赞美向来是吝啬的,一个漂亮女人要求得到另一个漂亮女人的赞美无疑等同挑衅。

“你要是喜欢,到时候我送你一件新的,这件穿旧了。”

“我就要这件。”宋洁茹顽皮地说。

宋洁茹咯咯地乐了,说:“看你心疼的,我稀罕够了就不要啦,借我穿一晚就行!”

接着宋洁茹拉着赵小雅的手,两人亲密得像一对密友。

“今个啊,让他打地铺,咱俩睡床上!”

陈一飞故意装出一副不情愿的滑稽样子,“啊,打地铺啊!”

“你看他那样儿,得了便宜还卖乖!”

“他就是那样儿,自小就那样儿,这些年真给他宠坏了!”

“要是想让我得了便宜不卖乖,何不让我也上床睡呢?”

“你呀,想得美!你以为你是皇上呢,还三妻四妾,后宫佳丽三千,你小姐姐可在这呢!”

宋洁茹试探性地看了一眼赵小雅,赵小雅拘谨地笑了笑。

“也没什么不可以的,从小他就没少上我的床。他小时候可坏了,看见我洗澡就要和我一起洗。”

“那他可真会装啊,真可以去做新戏的演员啦,我认识他的时候,他腼腆得可像个姑娘。”

“我那是和你还不相熟!”

“我们现在‘相熟’吗?”

“实在是不能再‘相熟’了。”

“那时我还不知道,他说的“相熟”,就是和一个女人袒露身体,坦诚相见。他天生有一种腼腆,对于“不相熟”的漂亮女人他总是很拘束,甚至会脸红。女人啊,真是天生的贱货。她们把这当成是男人纯情的标志,所以陈一飞的女人缘不是一般的好。”

女老师的不安感越来越强烈,这不安来源于故事越来越背离她的道德感,从故事的开始到现在她都处在一种道德的不安和兴奋里,这种兴奋使她产生了强烈的负罪感。

“你终于知道了,我是被欺骗的,他和很多女人都‘相熟’,他说,‘和我最相熟的只有你’,鬼话,完全是骗人的鬼话,他说的没一句是真的。你想知道赵小雅是怎么说的吗?她说,‘你别听他胡扯,你以后慢慢就知道了,和他“相熟”的女人实在是太多了。’我问她,‘那你和她也相熟吗?’”

宋洁茹想问的话终于还是问出口了,也许赵小雅也在等着她的提问。

赵小雅看了一眼陈一飞,眼睛有些发红,“我是最不会离开他的那一个。”

陈一飞走过去,搂住赵小雅,赵小雅止不住地流泪,引发了一阵细微的哭声。悲伤开始蔓延,宋洁茹也开始掩面流泪。陈一飞用另一只胳膊搂住宋洁茹,三个人抱在一起,很悲伤地哭着。哭了一会,陈一飞和赵小雅停止了哭泣,宋洁茹还在那流泪,好像连母亲的死也没让她这样悲伤过。

后半夜,陈一飞在睡梦中醒来。他从地板上坐起来,望着两个入眠的女人,想起从上海动身的前一夜。

赵小雅问他:“你是不是又有别的女人了?”

“是。”

“不是刚断了吗?你什么时候又找了一个?”

“小姐姐——我控制不住自己。”

“什么时候认识的?”

“在回来的火车上。”

“你不是去断的吗?怎么又认识了一个?”

“小姐姐,我没法控制我自己,我真的控制不了自己!”

陈一飞连续用拳头捶着自己的脑袋,看着他懊恼的样子,赵小雅像一个母亲一样用臂弯紧紧搂着他。她总是这样毫无原则地原谅陈一飞,没有一次爆发出来,甚至她还未想过要离开他。

“还是半个月,断不了,我帮你断。”

“如果断不了,我就去死!”

月光从窗子流水一样泻进来,铺在床上。宋洁茹轻轻地拍了拍床头,陈一飞走了过去,侧躺在宋洁茹的身旁。他们彼此凝视,温暖地笑着,仿若两块塑像。

天已大亮,陈一飞和宋洁茹相拥着在同一时刻醒来。赵小雅已经不见了,天还没亮,她就走了。

陈一飞在屋子里来来回回踱着脚步,慌张地看着窗外。

“你走吧!”

陈一飞上前想抱住宋洁茹,宋洁茹快速向后退了几步,大声呵斥他。

“快走——我已经受够你了!”

宋洁茹突然像换了一个人,对他大声呵斥,十分不耐烦地看着他,眼神中充满仇恨般的愤怒。他的行李、衣物不剩一件地全都被她从窗子扔下了楼。陈一飞轻轻地关上了门,回头看着屋门发了一会呆,缓慢地走下了楼。他把衣物装进箱子,没有回头,留下了一个清瘦的背影。

宋洁茹感到很累,她躺在床上,也许是在当天的下午醒来,也许是在第二天下午,也许是第三天。她失去了对时间的基本判断力,脑海中残留的一连串记忆好像都发生在梦中,她在梦中和一个男子性交,她在梦中赢得了一条裙子,她在梦中又被男人遗弃。

她无数次的回忆,想要留下些什么,至少可以证明不断在她脑海里盘旋的男人是真实存在过的,然而努力都是白费的。日子一天一天过去,一个日出接着一个日落,大雨滂沱的夜晚甚至她连他的模样都记不起来,那张面孔渐渐长成了张叔叔的样子。她成功的遗忘了这个男人,好像他不曾出现过一样。

她想起了母亲做的血肠。她想,她的死期就要来临了,可她只有十六岁啊,她就要死了,死前无论如何应该好好善待一下自己的身体啊。

她从抽屉里取了一些钱,买了一盆新鲜的猪血和大肠,还有酒。她学着母亲的样子把肠子清洗干净,放在砧板上,一点一点刮出肠衣,她坚信母亲如果在世,一定会对她刮肠衣的完美动作大加赞赏的。

宋洁茹停下来,自信地对女老师说:“我刮肠衣的动作天生就那么好看。”

她用筷子挑开凝在鲜血表面上的一层血衣,又搅了搅,放入葱花、盐巴和酱油,搅匀。她把肠衣的一端用针线扎紧,另一端插上油漏子,舀起一瓢猪血慢慢倒进去,把整整一根肠衣都灌满了。她把肠衣的另一端扎好了口,冷水下了锅。水已经沸腾了,过了几分钟,她又在涨起的肠衣上扎了几个小孔。出锅了,她把血肠切成一小段一小段的,分装在三个碗里,一碗是给母亲的,一碗是给张叔叔的。母亲活着的时候,她没为母亲亲手做过一次饭,这次张叔叔倒是沾了母亲的光。

宋洁茹讲到这,女老师不住地揉着眼睛。宋三林扭过头,不去看他的疯妈,把含着的眼泪咽了回去。

宋洁茹喝了一口酒,感到胃里暖暖的,身体的脉络活泛开了。她夹了一块血肠,放在嘴里嚼碎了,血肠在嘴里慢慢化开,汤汁浸润了她整块舌头,从舌尖一直到舌根。血肠的味道并不比母亲做的差,甚至更鲜美。她咽了下去,吃第二块的时候,胃里突然一阵翻腾,她张开嘴,涌上了一股令她恶心的气体,她连忙跑到厨房,全都吐在了泔水桶里,还干呕了一些酸水。她漱了漱口,从厨房里出来,看到桌上摆的血肠,又捂着嘴冲到泔水桶旁,干呕了起来。

她已经很久没来月经了,也许没那么久,她没计算过日子,甚至她连今天是几号都不知道。这次呕吐令她想入非非,使她想到自己和一个母亲的关联。她下意识地托起肚子,走到镜子前,怪模怪样地学起孕妇的体态,怎么看怎么像一个俊俏的小妇人,她被自己滑稽的样子逗笑了。她忽然心疼起自己,有些伤心,她才十六岁啊,碧玉年华,人生就要落幕了。

她找不到一个确定要死的理由,只是她不想再活了。活着对她没有任何意义,没有任何期待,没有任何希望,反而令她痛苦。她痛苦地想着,连一个愿意和她一起死的人都没有,她一个人死的时候会多孤单啊。母亲死的时候,她想母亲的命真苦啊,现在她想死了,又觉得母亲的命真是好啊,有个张叔叔心甘情愿地陪她去死。

她赴死前一段穷极无聊的时光,不知道做些什么。她开始读蒲松龄的《聊斋志异》,不知经历了几天,她只记得看完最后一页是在某一天的黄昏,天边出现了火烧云,烧红了半边天。她坐在窗台前总结出一句话:“蒲松龄的聊斋说到底只讲了一个故事,一个男人爱着不止一个女人,而这些女人相处得又像姐妹一样。”

她的呕吐非但没有结束,反而开始加剧。看书的这两天只能吃下一点饭,多余的全都吐了。频繁的呕吐使她把自己和一个母亲相关联的频率增大,大肚子女人的样子来来回回地窜入她的脑袋。

她开始对生活有了一些渴望,死亡的想法慢慢隐去,直至不再想起。

又过了不知多久,家里的粮食终于吃光了。她摸着微微隆起的小腹感到了害怕,进而是恐惧,她一个人如何诞下这个小生命啊。母亲过早地死去,还没来得及传授给她怀孕以后的技能,她生命里还从没有过这样的经验啊!

宋洁茹想起了那个令她怀孕的男人,但是她还是记不起他的样子。

“我不能再等了,即使一过去就过上一种妾的生活。”

7

赵小雅坚信,陈一飞一定是得了一种怪病。从陈一飞和她前后脚赶回上海,她就张罗起给陈一飞求医问诊的事宜。她知道,陈一飞患上的病绝不是什么好病,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为此她悄无声息地来往于上海外国人开设的大大小小的诊所。陈一飞知道赵小雅这次不给他瞧出点儿什么病绝对不会善罢甘休的,女人一旦认真起来,有了主意,十八头牛都拉不回来,他也只能听之任之了。

“如果你非要说我有病,我觉得可能是对女人上瘾。”

陈一飞说完,哈哈大笑起来,连他自己都觉得可笑。赵小雅没有接他的话,她已经对他目中无人的戏谑厌倦了。她要在这场诊疗中整治他,报复他,让他学会尊重自己的爱人。

“已经约好了一个日耳曼的精神科医……”

“精神科医生?我又没有精神病,为什么要看精神科医生?”

“只是看一下,又没说你有精神病,再说了,有精神病的人也不会承认自己有精神病的!你不是都承认对女人上瘾了吗,看个医生还这么费劲吗?”

“那我对那个德国佬说什么呀,难道要我说我对女人上瘾啊?”

“你什么都不用说,你的病情……你的状况我已经对医生陈述过了,就是去看看,掉不了一块肉的!”

说到这赵小雅给自己逗乐了。

一个人实在无聊的时候,看精神科医生绝对是有诱惑力的,陈一飞想找个东西刺激一下他的神经。

“那就去看看精神病医生吧。”

德国佬的诊所像个小医院,正屋摆了七八张床铺。陈一飞看到一张典型的日耳曼人的面孔,他倚在床头上,左手背上扎着一个针头,右手握着一份折叠好的报纸,报纸的背面好像是关于一场战役的通讯。

陈一飞走近德国佬,看清了通讯报道的标题——共军势如破竹,三省沦陷已无悬念。德国佬看见陈一飞窥视着他手里的那份报纸,坐了起来,看了一眼报纸背面,然后很大方地将报纸递给陈一飞。陈一飞拘谨地笑了一下,连忙摆手,表示自己对战事并不关心。

拉开卷帘,一个很漂亮的女护士从里屋走了出来,很明显,女护士是中外混血,陈一飞在猜测她是中国人和哪国人交配出的品种。

女护士说:“你们来了,马克医生已经准备好了。”

说着她将陈一飞和赵小雅引入卷帘后面的屋子。陈一飞打量屋子的陈设,屋子里有两张床,其中的一个床位大概是做手术用的,正上方还有一个没打开的探照灯。另一张床就简单多了,只是床的两侧都固定了类似于手铐和脚链的铁器圆环。

马克医生看了一眼赵小雅,赵小雅点了点头。

马克医生:“把上衣脱下来,躺在这张床上,我会为你做一些小检查。”

陈一飞:“不会是要把我锁在床上吧?”

马克医生笑了一下,没有回答他。陈一飞又看了看赵小雅,赵小雅双手拥着他走到床边。陈一飞脱掉上衣,裸露着上身,躺在床上,显得有些不安。

赵小雅:“相信我,没那么恐怖。”

马克医生的助手先扣住了他的一只手,走到床尾又扣住了他的一只脚。陈一飞仰着头看着医生的助手又绕到了床的另一侧,他发现年轻助手的胡子很漂亮,他甚至想用手摸一摸。助手按着他的右脚,他感到从未有过的异样的感觉,他开始紧张,局促,呼吸速度加快,直到他闻到年轻助手鼻翼里呼出的气息,他的脸一下子涨红了。医生的助手很不安地看着陈一飞,陈一飞感到整条身体都开始发热变烫。

陈一飞问医生的助手:“你是爱尔兰人吗?我曾经见过一个爱尔兰男人,不过他长得没你那么精致,他的手也没你的手那么好看。”

“不,我不是爱尔兰人,我是荷兰人。”

“那你叫什么?”

“……乔托。”

赵小雅厌恶地看着陈一飞,他对陈一飞用这种方式埋汰自己感到愤怒。

“那你有中国名字吗?”陈一飞继续问。

“够了!你自己恶心还嫌不够,还让我和你一起受辱!”

赵小雅情绪有些失控,背过身子狠狠地踢了一下桌子,一个玻璃杯子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我会照价赔偿的。”

“没关系,这个杯子不值什么钱。”马克医生温和地说。

乔托为陈一飞翻阅了第一张女人裸体的照片,陈一飞扫了一眼,照片上女人的身体很美,陈一飞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医生。

马克医生点了点头,说:“这是治疗的正常手段。”

陈一飞又看看赵小雅,赵小雅依旧背着身子。外面响起一阵剧烈的风刮树叶的声响。

乔托又翻阅了第二张女人裸体的照片,这张照片让他想起了宋洁茹,想起宋洁茹的同时让他想起了他和她的短暂的爱情。她们的身体太像了,一样的纤细,一样白皙,一样的乳房丰盈。陈一飞想结束这场游戏,他嗅到的危险的气息使他露怯了,玩不下去了。

乔托翻开第三张照片,照片上一头公野猪的两条前蹄正搭在一头母猪的脊背上,公野猪坚硬竖起的鬃毛像一根根倒立的松针。

马克医生拿起两个像电熨斗一样的东西走向床的另一侧。

陈一飞剧烈抖动着身体,嚎叫着:“我不玩了,我根本就没病,你们是在侮辱我,你们放开我!”

赵小雅严重低估了治疗的痛苦程度,她看到陈一飞的身体被电击之后向上弹起又瞬间弯曲跌落在床上,扣在手腕和脚腕上的铁环拉得生响。

第一次电击结束,陈一飞微略蜷缩的身体不停地抽搐,磨掉的皮肤渗出血来。陈一飞的牙床颤抖着咯得吱吱响,他不能自控地流着眼泪,鼻涕黏在嘴上,脸颊有些变形,他喊不出来,叫不出来,连想抗议的话都说不出来,喉咙里呜噜噜地响着。

赵小雅拿手绢把他流在嘴上的鼻涕擦干净,就好像是一个生气的母亲粗暴地给撒完泼的驴儿子擦擦嘴,擦擦鼻子,显得极没有耐心。陈一飞闭着眼看都不看她一眼,连动都不动一下,一副死尸的样子与她呛呛着。

隔了五分钟,陈一飞慢慢恢复过来了,他充满仇恨地看着赵小雅,不喊也不叫,只是恶狠狠地盯着她。赵小雅坚毅地看着他,脸上露出一丝轻蔑的笑,直到马克医生看她的时候,她才错愕的发现自己竟然在笑。

第二次电击的准备工作开始了,这次陈一飞没有喊也没有叫,他静静地看着为他翻阅女人裸体照片的乔托。他第一次觉得,除女人以外,男人还有这样的美感。

乔托说:“我知道你很痛苦,但这是解决痛苦的最好方式。”

“我看着你,就一点痛苦也没有了。”

乔托很灿烂地笑了,但是他随即又把灿笑收回了八九分,显得仓促又不自然。他把手放在陈一飞的肩头轻轻地拍了一下,陈一飞半咬着嘴唇,肩膀微微动了一下,侧着头,嘴角暗自上扬,舒展开的嘴唇上冒出一滴血,平铺在下嘴唇的唇纹上。

乔托抬起头的时候惊异地发现马克医生和赵小雅都在用一种费解的眼神望着他,他尴尬地挤出笑容堆在脸上,低下头看着手里拿的裸体女人照片。

赵小雅面露愠色,低声说了一句:“真是活见鬼了!”

陈一飞好像对电流有了适应,这一次的电击并没有像第一次那样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地令他出尽洋相,丢人现眼。赵小雅只看到陈一飞骤然向上隆起的身体拉拽着铁环,她只听到皮肤摩擦生铁的声音和一声重物摔在床上脆亮的响声。陈一飞四只手脚拖拉着铁环,微微扭动着身体,感到身体不断生热,如同灼烧。他的呼吸由微弱变为急促,像是电流从脚底板通往大脑皮层,眼睛欲睁还闭,也不知他在看着乔托,还是乔托手里拿着的那张很像宋洁茹身体的裸体相片。

马克医生在赵小雅耳边轻轻地说了一句:“他可能高潮了。”

赵小雅耳根一阵发烫,她愣愣地看着躺在床上终于停止不动了的陈一飞,她没有看马克医生脸,她不知道马克医生出于什么样的目的,直接对着一个女人说出那句“他可能高潮了”的话。

乔托和马克医生用德语低声交谈着。

乔托:“马克医生,他是同性恋吗?”

马克医生:“他绝不是同性恋,他只是用这种方式对抗眼前的这个女人。”

乔托:“我还以为他是同性恋呢,他看着我的样子真像是同性恋。”

马克医生:“你是我的——助手,记住了。”

乔托畏缩地看着马克医生,退到一旁。

赵小雅和陈一飞谁都没料到,因为看病这件事,两人开始仇视起对方。整个夜晚他们没有说过一句话。临睡前,陈一飞找来了绳子,他脱光了身子躺在床上。

“把我绑上!”

赵小雅没明白过来,接着陈一飞大喝了一声。

“我叫你把我绑上!”

赵小雅迟疑了一下,走过去,拿起绳子,用剪刀剪成了四段。她把陈一飞的两只手分别绑在床头竖起的铁杆上,可是她发现双脚没法绑在床腿上。

“那我把你的脚绑在一块了。”

陈一飞说:“你不是喜欢吗,现在我让你玩个够!”

赵小雅把陈一飞的双脚绑缚完毕,忽然阴沉着脸笑了起来。

“你在笑什么?”

“没什么,我只是想起德国医生说的话。”

“他说了什么?”

“他说你治疗的时候高潮了。”

“我是高潮了。”

“你可真不要脸!”

“我早就没脸了。”

“好,医生治不好你,我治好你!”

说着,赵小雅拿起剩下的一截绳子,朝陈一飞的胸口猛地抽了一鞭子。陈一飞尖叫了一声,挣得床哐啷啷地响。

“你他妈怎么那么狠呢?”

“我叫你高潮!我叫你高潮!我叫你高潮!我叫你高潮……我把你弄残了也不愿你再有别的女人!”

赵小雅咬着嘴唇狠狠地抽了不下十鞭子。抽后几鞭子的时候陈一飞已经不叫唤了,他再一次用一种仇视的目光看着赵小雅。顷刻间,赵小雅崩溃了,伏在他血肉模糊的胸膛上嚎啕大哭,这哭声阴森可怖,这哭声惊惧鬼神。

不知过了多久,哭声渐渐停息了。赵小雅伏起身,脸上还粘连着泪水泡开的血渍。

赵小雅把绳子解开,陈一飞活动活动了手腕,一把将她推倒在床上。陈一飞撕烂了她的裙子,指甲划伤了她的乳房,死死地按住她的后脖颈。赵小雅始终没有动弹一下,她无声地流着眼泪。她无力去想,他们的爱情究竟在什么时候荒唐到了这种地步。

赵小雅放弃了“治好”陈一飞的计划,他们彼此不再约束对方,成了两个陌生人。陈一飞性情越来越暴躁,他终日赤着脚在房间里游荡,从床上跳到地上,球一样踢着枕头,从卧室踢到客厅,从客厅踢到厨房。他就这样来来回回地走,停不下来。赵小雅感觉陈一飞很可能已经疯了,这样下去,她迟早也会被他给逼疯的。

陈一飞找到了新的消遣方式,他不知从什么地方弄来了一杆烟枪,他躺在躺椅里蜷缩着身体,歪着脑袋深吸一口,吐出一口白烟,局促的身体松弛下来,脸也慢慢舒展开来,憨憨地笑着。

赵小雅在一旁看着陈一飞慢慢陷入睡眠,她想,至少他现在看起来像个人了。赵小雅从陈一飞身上拿起那杆烟枪,倚在床头上,划了根火柴点燃了。她吸了一口,眼泪不可遏制地流出来。

午后的阳光太过灼热,晒得陈一飞浑身发烫,他从躺椅上坐起来,揉了揉惺忪的眼睛,转过身发现赵小雅侧躺在床上,沉沉地睡着。他立起身,感到身体轻了许多,好像一身皮囊不再束缚他的骨骼。他走过去,立在床头站着。赵小雅的一只手浅握着那杆烟枪,搭在床沿上,脸上还粘着泪痕,泪痕粘连着几丝黑发。他轻轻地用指尖把她前额的几根头发拂到耳后,两根指头小心地掰开赵小雅握着烟枪的手指,将烟枪缓慢地抽了出来。赵小雅翻了个身,又睡去了。

陈一飞煮了一碗面,又卧了一个鸡蛋,分在两个碗里,放在床头边的小柜子上。

他走出家门,抬头看了一眼令他不安的太阳,奔着让他更加不安的方向走去,那份不安令他坚定又充满怀疑,刺激又满是负罪感。

终于,他在马克医生的诊所门口停下了脚步。他推开门,站定在门口,一眼便看到了乔托,他正坐在柜台前翻阅着一本什么书。乔托听到门声抬起头,看到了陈一飞。午后射进来的阳光砸在陈一飞的肩头和面部,倒好像是从他的身体里向外发出的光,俨然一个天使降临人间。陈一飞走到柜台前,俯下身子低声地在乔托的耳畔说着什么,他发现乔托的耳朵很精致,他发现乔托的耳朵在他说完那番话后迅速地涨红了。

乔托一把推开了陈一飞,也许是因为生气,亦或是窘迫,那动作随后导致他的两只手不停地颤抖。

“你找错人了。”

“是吗?”

“你快走吧,马克医生就快来了!”

陈一飞看了他一眼,局促地笑了一下,转身往外走。他拉开门,回头又看了一眼乔托,乔托站在那里好像还没回过神来。陈一飞背对着诊所门口,点了一支烟,慢慢地抽着,后脚跟“哐啷哐啷”地蹬着门,门“喤喤”地响,玻璃似乎随时都能碎一地,然而陈一飞好像并没有要走的意思。陈一飞的举动引来了躺在病床上的病人们的目光,他们惊异地看着陈一飞蛮横无理地一下一下地蹬着门。他掸了下烟灰,回首望向乔托,陈一飞盯视乔托的灼灼目光最终又把病人们的注意力成功的引到了乔托的身上。

病人们看到乔托的手不住地抖着,那本书也被他攥得生响。乔托的眼神从他们的脸上慌张掠过,他忽然奔向门口,推开了门,拽着陈一飞,陈一飞匆忙扔掉了烟,腾出了手,紧随着乔托的步伐跑去。俩人很快地消失在街的尽头。

陈一飞跟随着乔托往楼上走,情势已经没有那么急迫了,但是一路飞奔引起的急促的喘息声还在加剧,演化成此起彼伏的另一场危机的讯号。转入四楼一个很长的走廊,昏黄的灯光浑浊又昏暗,壁灯大多都是坏的,闪着的几个一亮一闪的间隙,映照出发潮脱皮的粉红色墙壁。

走到尽头的一扇门前乔托停下了,他从裤兜里摸出钥匙,弓着腰好不容易把钥匙插进了锁孔。陈一飞听到锁舌“当”的一声响,乔托转了一下门把手,门开了。

乔托用了狠劲儿,撕着陈一飞的脖领子把他拽进了屋,顶在门框上,陈一飞还没反应过来,两片冰凉的嘴唇几乎是咬在了他的嘴上,引起他一阵痛感。这一幕相当荒诞,他只感到两片冰凉的凉粉一样的东西在他的嘴上抹来蹭去。他来的路上也许预料到这一幕的发生,甚至渴求这一幕的发生,也在心里做了一些准备,但是当这一切真实发生的时候,他发现和他预料的完全是两回事,他感到一阵恶心。陈一飞用力推开了乔托,下意识地抿了一下嘴唇,嘴里涌出一阵作呕的味道。

乔托开了灯,发现陈一飞的下嘴唇在流血,他从兜里掏出一个黄色手绢,走上前轻轻地揩掉陈一飞嘴唇上的血渍,陈一飞没有动,看着乔托,也许他在尝试着接受这个荷兰男人。

陈一飞下嘴唇又渗出血来,乔托双手捧着他的脸,伸出舌头,用舌尖把它舔去了。

陈一飞挣开乔托,擦了一下嘴,手背上印出一条血迹。

“我想我还接受不了男人。”

“你在开玩笑吗?”

“……我该走了。”

“你不是想要试下我床上功夫吗……想玩诊所的那个吗?”

说着乔托开始脱掉短袖,接着他又脱下裤子,全身只剩下一条短裤。他的身材并不好,两肋的肋骨清晰可见,只是肩头和臂膀的肌肉层次分明,精细得条条突起。

“你能用皮带抽我一顿吗?”

“你确定?”

陈一飞点点头。他脱去衣服和裤子,也只剩下了一条短裤。陈一飞慢慢趴在地上,抬眼看着乔托。

“用你的全力。”

乔托甩起皮带,狠狠地抽在陈一飞的背部,陈一飞“嗷”了一声。

“对,就这样,再用力!”

乔托紧接着连甩了两皮带,这三皮带下去,陈一飞的背部起了三条交错的血鳞子。

“接着来!”

“我好奇,你是能感到高潮吗这样?”

“我想让我感到疼!”

乔托接连甩了七八皮带,陈一飞像一条掉在地上的泥鳅扭来扭去,嗷嗷地低声叫着。陈一飞的背部已经开花了,几条肉鳞子叠在一块,皮肉已经开了。

“你他妈就是个变态!”

“再抽我几下吧,求你再抽我几下!”

乔托又抡了三皮带,然后把皮带扔到了地上,恶狠狠地在陈一飞的腹部踢了一脚,陈一飞发出一阵低沉刺耳的叫声,如同一条被踢得差点断了气的狗。乔托翻过陈一飞蜷曲的身体,迅疾的拳头雨点一样砸在他的脸上。打累了,乔托呆坐在一旁注视着陈一飞已经变形的血肉模糊的脸。

陈一飞欢笑着,如同经历了一场人间极乐之事。身体的痛感使他畅快淋漓,这种感觉甚至比性爱还要过瘾,可是即便是性爱,他也早已丧失了欢愉的乐趣了。他活着已经没了知觉,除了让自己的身体感受疼痛外,他别无他法。什么精神啊,灵魂啊,先精神后肉体,先灵魂后肉身都是他妈扯淡的,设若肉体也尽丧知觉了,人活着就彻底无望了。

“肉体绝不是精神和灵魂的负担,它是精神和灵魂的升华。”这话并不是我说的,也不是宋三林说的,当然也不是宋洁茹说的。

“说这话的人是许诗人”,宋三林说。关于许诗人的故事,后面的章节将会具体提到,在这里不做详述。宋三林给我讲述故事的时候,总是要旁支出一些枝节,本想删掉,但随后一考虑,人在说故事的时候,并不常常是按照故事的顺序描述的,往往是想到哪就说到哪了,为力求还原宋三林讲述故事的真实情境,还原出他所理解的他的母亲、父亲,而非我的刻意捏造和虚构,我也只能像他那般,想到哪就写到哪了。

陈一飞的脸涨了起来,眼睛窝在眼眶里显得比平常小了许多,颧骨处的左右面颊因擦掉了皮而渗出半黄半红的液体来,黏连在上面,像是松树溢出的松脂油。缓了一会儿,陈一飞回过劲儿来,他抬起头,无意间看到了桌子斜对角马克医生的相框。乔托连忙把相框“啪”地一声扣在了桌子上。

“那个德国佬经常来吗?”陈一飞问。

“他就是个死变态,死变态!你现在终于和他一样了!”

乔托“哼”了一声,随即把德国佬的相框转手扔到了墙上,玻璃“哗”地砸落在地上,碎成块状颗粒,石灰墙也被砸出了一个坑,裸露出暗黄色的墙体涂料。

陈一飞一只手撑着地,艰难地坐起来,嘴和鼻子里淌出粘稠的血浆,血浆顺着下颌,拉出一条晶莹剔透的丝,好看得诱人。陈一飞拄着乔托的肩头,扭曲地慢慢站直,嘴里的血沥沥啦啦地落在地上,待陈一飞走出屋门,乔托才发现,地上的血渍看上去像是一幅将要喷发的泼墨火山图,只是那墨是鲜红的。

陈一飞本想在街上惬意地晃荡一会,让所有人都注意到他被揍得血刺活啦的脸,可是,没有一个人看他。他热闹地看了一会街头的人群喧闹着提着一袋袋金圆券抢购生活用品,他略感失望地往回走着。他搞不明白,白面啊,大米啊,粗盐啊,大豆油啊,这些东西到底有什么好抢的呢?也没见谁饿死了。他确实从来都不用想这些事,柴米油盐跟他全是无关的,又饿不着,风吹不到雨淋不着的,这些事有赵小雅一个人操心着,就够了。

他看到赵小雅坐在书房,双手伏在书桌上,笔尖在稿纸上沙沙地游走。听到陈一飞进来,她的笔尖顿住了,左手习惯性地拂了一下划到前额的头发,又继续着写作。陈一飞搬起一把椅子,凑到赵小雅的边上坐下,右手的拳头托着下颌,他伸出左手,轻轻地抓着她的头发,摸了又摸。稿纸上游弋的笔尖歪歪斜斜地写了几个字后停了下来,笔尖停止之处泡开了一小滩浅蓝色墨迹。赵小雅缩着身子静坐着,眼泪簌簌地跌落。陈一飞轻轻地把她揽在怀里,安抚着她,听她悄无声息地流着眼泪。他看着赵小雅一点儿点儿睡去,想起以前和赵小雅很多这样的时光。

他以前每篇稿子都要经赵小雅之手改过几遍再和她的文章一起寄到杂志社发表。他也从不问修改的事宜,只是叫她随意去改,他连改好的稿子都懒得去看。等到杂志社寄来样刊,他才随便翻上两页,看着文字都有些陌生,之后杂志社寄来的样刊他就再也不看了。他知道自己没什么艺术才华,聪明之处全都用在泡女人身上了,泡泡涉世不知深浅的女人还行,文章多半是不合格的,只有那些泡妞的章节确实能见出些生活来。这样的章节赵小雅往往都是一字不动的,只是那些赤裸裸的性爱场面杂志是没法发表的,她就换一种文雅的描述,反倒觉得失去不少生动。她似乎也不太介意陈一飞有些混乱的情欲史,只要他把和这些女人的经历都当成一次艳遇,她是能够在文字上欣赏这些性爱描述的,她甚至能够在这些描述中发现陈一飞新的泡妞招数,新的性爱招式,是不属于以往的套路的,她都要一一试一下。所以她是充分给了陈一飞身体自由权的,给了他在合理范围内“作”的自由的。她的性观念是相当开放的,甚至是相当超前的,但并不妨碍她同时又是一个保守的女人,她只是任由着陈一飞,自己却从没有胡来过。可是陈一飞后来就把握不好分寸,上过一次的女人又想上第二次,第三次,艳遇最大的后遗症就是在单纯的性爱里产生感情。他曾在文章里有些挑衅地向赵小雅试探,试图突破她的底线,他写道:“以性爱开始的男女,在首次熟悉对方的身体后不至厌烦,甚至相当愉悦,下一次性爱的开始,那副身体便是首选,因为气味相投。”

他不仅这么写了,也这么干了,那是他和赵小雅第一次出现裂痕,也是他第一次被逼着找那个女人了断,结果他在回来的火车上遇到了宋洁茹。

他们现在的日子并不好过,受战事的影响,杂志的稿费时有时无,之前投稿的很多杂志纷纷停了刊,所以只能转而给一些正经报纸的副刊写点文章,但是经常被退稿,要么就是以积压大量稿件为名,发表一拖再拖。发下的稿费也没有几个,要么就是拖很久才发下来。说实话,赵小雅的文风并不适合报纸的风格,她写不来批判式的或口号式的檄文样的文章,她没有任何政治立场,对国共战事也漠不关心,她只是一个写小说的女人。反倒是陈一飞连载的情色小说在一些花边报纸上打开了销路,他越写越黄色,基本可以当成色情小说来读,把他所有交合过的女人隐去真实的名字全都写到里面去,有的没的只管添油加醋,效果好极了。好极了的效果的例证之一就是他曾经上过的几个女人找上门来,死气白咧地要和他再续前缘。例证之二是和他干过的一个女人自杀了,女人的丈夫拿着报纸和女人留下的遗书找上门来,成为配合花边小报老板宣传色情小说的新闻。陈一飞靠着这个,混成了上海沦陷前家喻户晓的“情感作家”。

他们的关系又恢复如常了,相互之间表现得十分热络又小心,好像之前的伤痕已经抹平了,愈加珍视起对方来。

“我要写一篇向你忏悔的小说,挞伐我对你的不忠还有我对别的女人变态的情欲。”

余下的几天里,陈一飞开始动手写他的忏悔录,名字叫做《我卑劣的情欲史及对我的达令的忏悔》。陈一飞写好一章,赵小雅就为他誊写一章,在誊写的过程中,赵小雅感到自己的可悲,陈一飞在外面做着的一场场风花雪月的性事她仿佛就在床榻边看着,还要为他叫好。她有些厌倦地看着陈一飞热情高涨的脸,她就是这么一次次地纵容着他,连忏悔录都写得这么洋洋得意。赵小雅誊写到最后一章,发现味道全变了,和忏悔已经没有半点关系了。陈一飞在重获爱情的喜悦里忘记了小说的最后一章所关涉的人物正是压垮他和赵小雅爱情的最要紧的一根稻草。赵小雅看到他在小说里热情地追忆着与宋洁茹如何在火车上相识,他们如何共度了近一个月的性爱时光,他又如何在这场罪恶的爱欲里迷失方向,等待着赵小雅的拯救。赵小雅突然觉得自己好像是这组三角关系里一个多余的角色,由主角沦为了配角,并且可有可无。她心里甚至滋生出了一种愧疚,在陈一飞和宋洁茹这样一份自然而伟大的爱情里竟然是她扮演了一个破坏者的角色。

赵小雅誊写完了所有章节,默默地坐在书桌前发着呆,陈一飞出神地望向窗外,这本忏悔录帮他回忆起了和宋洁茹的短暂爱情,他心里也许确认了那是一份刻骨铭心的爱情,甚至超过了他和赵小雅的。陈一飞和赵小雅之间精心营造的热络的氛围终于在他这篇洋洋洒洒的忏悔录里划上了句点。

“你和她的爱情超越了我……我们的,我不能当这个罪人,我成全你们。”

说完,赵小雅平静地走出了屋子,徘徊在街头,终于在夜幕拉下的时候独自走进了“八点钟”咖啡馆。

8

宋洁茹卖掉了房子,买了几刀纸和水果贡品去后山祭奠母亲。走的时候,她突然转过头,说了一句,“张宏达,你要好好照顾我妈。”

上船的时候,奶奶突然拽住箱子,“不是你爸不要你了,他实在是有苦衷,你要是在上海过不下去了,还有奶奶。”宋洁茹龇着牙奇怪地对奶奶笑了笑,头也不回地上了船。

天边传来隆隆的低沉闷响,像是骤雨前沉闷的响雷,可是碧空中不见丝毫的下雨迹象。宋洁茹分辨许久,才发现那隆隆的声响极有可能是炮声。

轮渡颠簸,她想了一路,“要是让炮弹炸死了也就罢了吧。”

轮渡驶到黄浦码头,她远远地看到一派热闹景象,和她想象中的上海一样,客船出港,货船装载,码头熙攘,人群攒动。她登了岸,迎面看到一个身着军服的军官模样的男人左右手提着两个大箱子,后面跟着他的女人怀里抱着个两三岁的女娃,七八十的老妇牵着一个半大的男孩子紧紧随着。他们神色慌张,不像还乡,倒像是逃难。她站在码头看了一会,那个军官模样的男人上了艘大客轮,几分钟后又匆匆地下了船。驻足停留的间歇,她看到了几十个上船下船的军人,他们向收拢起旋梯发起鸣笛的大客船挥动着手臂,目送着客轮缓慢离港,然后行色匆匆地一同离开港口。她站在码头,茫然地看着忙碌装货上船的脚夫,他们一个个光着膀子,肩上扛着的箱子压出臂膀黝黑干瘪的肌肉,汗珠在他们的前胸和后背聚集,滑落到腰间的裤带上,脐窝里的黑色汗水上下来回溢着,折起一层层汗泥。

她不知道陈一飞的地址该怎么走,她也不想问,索性就提着箱子停停走走地离开了码头。她就那么在路上晃荡着,也不知道自己想要干什么,可是天就要黑下来了。一个拉黄包车的年轻小哥停下了,问了声,“小姐,要不要坐?”她没说要坐,也没说不坐,有些蠢蠢地看着他,像是没反应过来他话的意思。小哥又问了一遍,“坐不坐?”她只“哦”了一声,还是没说坐,也没说不坐。小哥把端在手上的车把放下来,快速绕过车斗篷斜跑到宋洁茹跟前,把她推到车把手里,又把她扶到车斗里坐下。小哥蹲下,两只手端起车把腾腾地很卖力地向前跑。她是第一次坐黄包车,黄包车平稳地颤悠着,可以看出,跑在前头的小哥脚力很好。小哥侧着头连连问了几声,“小姐,去哪里?”宋洁茹迟迟地说了一句,“先带我在江边逛逛吧。”

宋洁茹呆望着黄浦江,说不出心里的滋味,她确定自己心里肯定是兴奋的,只是这种兴奋感反映到脸上又是迟到的,没什么劲儿的。天沉下来了,宋洁茹说了个地址,小哥就一颠儿一颠儿拉着车向深邃的夜跑去。

陈一飞给她留的地址并没有写得很详细,小哥一个劲儿地问门牌号,她回答不上来,她才意识到,当初陈一飞并不是真的想让她来上海找他。

宋洁茹说:“就在这放下我吧!”

小哥停下,喘着粗气问她,“用不用帮你找个旅馆?”

她讷讷地说了句,“不用了,”便提着箱子从车斗里下来了,给了小哥车费,就又在街上徘徊起来。

她反倒轻松了,没有什么不安的,只是一路的奔波使她感到疲倦,急于找到一个地方歇脚。天太黑了,再乱走下去也没什么意义,她就找到一处能避风的墙体,头枕在箱子上,很快地睡去了。她是被一声闷雷给震醒的,揉搓眼睛的间隙,大雨就下来了。她坐在箱子上,傻了一样,也不知道找个地方躲躲雨,还好夏季的夜雨说话间就停了。后半夜真难捱啊,又累又饥又困又冷,她就那么坐在箱子上,倚着墙,风不断地从她的领口、脚踝灌进她的裙子里,脑袋上下打着架,刚要眯瞪着睡一会,又一阵风灌进来。

醒来时,天已大亮了,裙子已经干透了。几个吃过早饭的老太太围着宋洁茹交头接耳地小声议论着什么。宋洁茹揉着眼睛坐起来,腿脚有些发麻,惶惑地看着她们。一夜未归家的赵小雅走到人群跟前停了下来,她披散着头发显得有些憔悴。宋洁茹一眼认出了她,脱口喊了声“小姐姐”,喊出口后她有些后悔,慌张地冲她傻笑着。

宋洁茹匆忙站起来,理了理头发,一个劲儿硬生生地冲她傻笑着。看到赵小雅她是打心眼里高兴,只是一宿的风雨露宿加上赵小雅的突然出现,她脸上的倦容还没来得及舒展开。赵小雅认出是宋洁茹,恨恨地看了她一眼又旋即被她的傻乐给逗笑了。她的出现同样使得赵小雅未及防备,她知道眼前的这个女人来上海一定是找陈一飞来了,只是她怎么能表现得如此心安理得又理所当然呢?她是太过天真还是真的傻?

也许正是宋洁茹一眼就能望穿的纯真样儿打动了她,使她不忍心对她生出过分的恨意来。

赵小雅意识到自己太过宽容了,她随即收紧了笑容,夹生着脸,把多余的表情省略了。她提起宋洁茹的箱子,没和她招呼一声,径直地往前走了。宋洁茹愣了一下,匆忙地跟在她的身后。

她的身形确实是太美了,宋洁茹脸上的困乏在不安中消隐了,她开始暗自由衷地赞叹起她的身材来。她快步地跟上赵小雅,如同姐妹一般,挽起她的手,脸上满溢着得意和兴奋的神采。赵小雅纳闷她哪来的这股子的愉悦劲儿,她们可是敌人啊,如果她不是傻了的话,那她脑袋一定是坏掉了。

事实证明,她的脑子确实坏掉了。进门前的那一刻,宋洁茹拽住了赵小雅的胳膊,郑重地对她说:“小姐姐,如果可以的话,我愿意跟你分享这个男人,哪怕是做一个妾。”

赵小雅惊异地看着这个脑子坏掉的女人,她竟然在一个妻子面前说愿意和她共享她的丈夫,甚至做妾也在所不惜。赵小雅高高地举起右手,她的右手在空中踌躇了片刻,缓缓地落在宋洁茹的脸上,只轻轻地捏了一下。

“我没什么不愿意的。”赵小雅说。

“是真的吗,真的可以吗?你真是太好了,我还担心你真要打我或者不理我了呢!”

赵小雅还能说什么呢,她夹起脸,挤出了笑容,勉强地笑着。

“那可说定了。”宋洁茹又说了一句,可是赵小雅这次却没有半点回应她,脸生冷而显得有些呆滞了。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屋,正对着屋门的躺椅上陈一飞后脑勺冒着白烟,味道有些呛。宋洁茹径直地走了过去,看见陈一飞闭着眼睛,手里还端着那根烟枪。他的脸白得像一张纸,白底带有点暗色,嘴唇也让一层灰白给盖住了。陈一飞伸出手,狠狠地攥住宋洁茹的手腕,眼睛没有睁开,上下眼皮一颤一颤的,样子吓人。

“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

赵小雅没有应和他的话,宋洁茹看了看赵小雅铁青着的脸,悄悄地把兴奋着的脸收回了几分。

“昨晚上你去哪了?”陈一飞又问,语气陡然高了几个分贝。

赵小雅吊着眼睛没瞅陈一飞,把箱子轻轻地放在柜旁。

“我在大鱼那!”

“大鱼?你在大鱼那!”

“对,我在大鱼那!”

“大鱼……大鱼……大鱼……”陈一飞苦笑着。

“至少,他比你关心我。”

“他妈的就是这么关心你的!”

陈一飞大喝一声,脸上的肌肉因愤怒而扭曲。宋洁茹看着他眼角慢慢渗出眼泪,顺着脸颊滑下去,他紧紧握着的椅把也慢慢松了,整个胳膊坠下去,挂在躺椅的把手上。

宋洁茹弓着身子,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情感,把脸贴在陈一飞的脸上,眼泪顺着鼻梁“吧嗒吧嗒”地掉在他的眼睛、鼻子和脸颊上。她柔软的面颊贴在他脸上蹭来蹭去,他能闻到她温暖的气息,那味道遥远又熟悉,只是相隔太久了。他睁开眼睛想要看清楚这个黏贴着自己脸的女人,却被宋洁茹伸开的手掌结实地捂住了眼睛。他们开始亲吻,热烈地接吻,他们听到行走的“哒哒”“哒哒哒”的高跟鞋声,然后是鞋跟扭划着地板的声音,紧接着门“啪”地一声关上了,“哒哒”的高跟鞋声转瞬消失在他们的接吻和急骤的喘息声里。

赵小雅一连几天都没回来。陈一飞的烟瘾也越来越大,后来,他连他最擅长的做爱都没法完成了。有一次做到一半,他就不行了,头枕着宋洁茹的肚子,额头和胸脯上直冒着虚汗。也许陈一飞没有注意到,也许他注意到了也没在意,他不经意地说了一句,“你的肚子越来越软了,”说着他把脸埋在她的肚子上,呜噜呜噜地哭着,如同一个伤心绝望的孩子。

“你要是想她了就去找她吧,我怎么都行。”

宋洁茹只感到她的肚皮上暖一阵凉一阵的,也不知道陈一飞流了多少泪水。

末了,宋洁茹说,“我把她给你找回来。”

“她若要回来,她会回来的。”

一个星期后,赵小雅回来了。

其实从赵小雅打开房门的时候陈一飞就听到了,他没有睁开眼睛,也没动弹,宋洁茹的一条腿还搭在他的身上。赵小雅推开卧室的门,连看都没看赤身四脚拉叉躺着的二人,她径直走向衣柜,打开柜子,往箱子里一件一件装着自己的衣服。宋洁茹听到柜子声响,醒来了,看到赵小雅正在装裹行李,她没敢动,也没敢吱声,那条腿依旧搭在陈一飞的胯上。

赵小雅看了一眼梳妆台上摆放的化妆品,化妆品东倒西歪地倒着,显得有些凌乱,明显是被动过和使用过了。她把头歪向窗外,缓和了一下情绪,提起箱子快步走出卧室。宋洁茹腾地从床上坐起,赤裸着身子追了出去。

“我们能谈一谈吗?”宋洁茹问。

赵小雅把箱子放到桌子上,转过头,一眼便看到了她微略隆起的小腹。宋洁茹的一条胳膊环住乳房,局促地呆站着。

“我来不是要赶你走的,我可以做小。”

宋洁茹说愿意“做小”的时候,声音小得如同蚊子在耳边扇动翅膀。

“你说做什么?”

“做小”,宋洁茹大声地说了一遍,脸霎时红了。

“你……”

宋洁茹见赵小雅盯着自己鼓起的小腹,她下意识地用环在乳房的那只手捂在了上面。

“他的?”赵小雅向卧室望了望。

宋洁茹轻轻“嗯”了一声。

赵小雅打开箱子,拿出自己的一件睡衣,扔在了宋洁茹身上,衣袖搭在她的前胸,盖住了她的半块乳房。

“我真是那么想的,你留下吧,我把你当姐姐!”

赵小雅回过头,愤怒地看着宋洁茹。面对着这个表现得一脸无辜又和她掏心掏肺的小女孩,她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像做错的是她,她才是破坏别人感情的第三者。她惨白着脸,终于还是堆出了一点儿笑容,果断结束了这场可能发展成撒狗血的对话,迅速地逃离了灾难现场。真到了撕破脸面彻底摊牌的这一步,赵小雅还是恶狠狠地恨起了宋洁茹,只是她没有力量阻挡了,她沦落成了一个外人,或者说,她自动把自己排除在门外。

宋洁茹怔怔地站了一会,然后穿上了赵小雅的睡衣,走进了卧室。

“我知道你醒着,你为什么不留住她!”

“她走了不正称了你的意吗?”

“我真是那么想的,你快点把她找回来吧!”

宋洁茹带着哭腔,说话间就要落泪。

“她要是想回来,她会回来的。”

赵小雅走后,屋子的气氛陡然起了变化,悄然而生出的怨气和自责彼此交互生长着。

鸦片很快用完了,陈一飞开始变得狂躁,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也不言语。他想戒掉鸦片,但是正如他无法戒掉女人一样,戒烟和复吸只隔了一条脆弱的线,经不起风轻轻一吹的考验,意念的倒塌也只在一瞬间。

“你要是实在难受,我就去买一点。”

“好,好,好……死也让我舒坦着死!”

宋洁茹没有想到,卖房子换来的钱,竟然在黑市上还不够买一次鸦片。

宋洁茹回到家时,陈一飞还在昏睡。她拿过烟枪,往里放了一点鸦片,仰躺在躺椅上。在不断升腾起的白色烟雾中,小脑慢慢酥麻了,她感到身体从未有过的放松。她轻抚着小腹,脸上展露出奇怪的笑容,慢慢睡去了。不只睡了多久,她闻到了一股浓重的酒气,好像爬上了一只手在轻轻揉着她的眼睛。她睁开眼,看到了陈一飞,她眨了一下眼,她的眼睫毛还湿着,她才意识到,好像在梦里哭过了。她环住陈一飞的脖子,亲昵地用鼻尖蹭着他的耳根。

“我也想喝一点儿!”

陈一飞把酒瓶递给她,宋洁茹猛地灌了两口,哈哈地大笑起来。陈一飞把酒瓶夺下来,自己灌了一口。

“你不该碰它,真的。”

“那你为什么碰?”

“我跟你不一样!”

“你跟我怎么不一样了?”

“我活够了!”

“你活够了,我也活够了,那咱俩一起死吧!”

陈一飞用一种异样的眼神看着宋洁茹,也许他所说的“活够了”,仅仅是活够了,并没有想过真的要死,至少不是迫不及待地要死。

“我说真的呢,咱俩一块死吧。”宋洁茹又补了一句。

“你疯了吧,什么死啊死的,就算我死了,你也要好好活着。”

“我说真的呢,这点儿鸦片吸完了,咱俩就死吧,死法我都想好了,咱俩背靠着背,一人手里拿着根绳子,勒着对方的脖子,谁都不许撒手,直到一个人先死了或者咱俩一块死了。”

陈一飞腾地站起来,大声呵斥着她,“越说越离谱了,你这是又发的什么神经!”

陈一飞又说了一句“神经病”,然后拿着烟枪进了卧室。

宋洁茹冲着陈一飞的背后大声喊了一句,“我说真的呢,你别不信!”

宋洁茹的话确实吓到陈一飞了,这就表示他确实还没有真正下定决心想要死的问题。他感到了某种耻辱,这种耻辱令他憎恶起宋洁茹,他不该在宋洁茹面前表现出对死的胆怯,至少语言上不该。他失去了和赵小雅在一起时自甘堕落的优越感,他就是这么又想起赵小雅来的,他开始后悔为什么赵小雅走他没拦着。

他没想到,宋洁茹也没想到,隔了一个星期赵小雅突然出现在这个屋子。她是来下最后通牒的,或者说她是来鱼死网破的。

她面容憔悴,已经枯萎了,她表现出的狠劲儿像是垂死前的挣扎。

她说,“凭什么是我走啊,凭什么是我退出,你把别的女人带回家里,我也可以带别的男人回家,这才叫公平,我来就要个公平!”

她接着说,“你们不是喜欢玩游戏吗?玩!你俩把家收拾好了,一个月后我就带大鱼回家,咱们四个一起过,过不下去就一起毁!”

陈一飞和宋洁茹谁也没敢吱声,赵小雅说完就走了。

一个月说快也漫长,宋洁茹没有任何期待,她只等着赵小雅来,赵小雅是一个人来还是带着一个男人来对她来说已经无所谓了。倒是陈一飞,把一个月的期限已经当成一种等待,他不知道等待什么,或者期待什么,如果赵小雅真的把大鱼带来,四人又该如何相处。他俩唯一相通的,是一种感觉,这场游戏的结局很可能是一场毁灭。

已经许久没出屋子的陈一飞突然早上拉着宋洁茹要出去看看,准确地说他也不知道出去看什么,总之是想看看。街上并无新奇,只是比往日热闹多了,这热闹仿佛是和搬家有关,他们看到了许多人拖家带口拉着东西朝向码头赶去。他们看到一个报童跳着脚跑着,嘴里喊着一连串“号外!号外!”

陈一飞叫下报童买了一份报纸,他在报纸上看到了共军即将发起渡江战役的消息,他预想着,南京怕是守不住了,上海也不远了,可是这又和他有什么关系呢?总之他是一个废人了,政权更迭、你方唱罢我登场,评书上不知演绎了多少回了,他烂人一个,支持谁反对谁呢?他想想,忽然就笑了,嘴里还叨咕了一句,“咱也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你傻笑着自言自语地说什么呢?”

“没说什么。”

宋洁茹忽然又问他,“那个大鱼是什么人?”

陈一飞本不想回答,可是事到如今他也觉得无所谓了,只说了一句,“是她的一个读者。”

“只是一个读者么?”

“以前是,现在恐怕是她爱上的一个人。”

“她要是真爱他,她还会来吗?”

“她这是想报复呀!”

“说到底她还是爱你,割舍不下你,要不报复你做什么?”

宋洁茹见陈一飞闭着眼睛也不说话,又补了一句,那句话像刀扎到了陈一飞的心里。

“说到底,只有我是个外人,是我拆散了你们两个!”

宋洁茹背对着陈一飞,生了会儿闷气,哭成了泪人儿,她毕竟是太小了,可这也恰恰是她拥有的权利,她的情绪化、委屈以及怨气都合理地内化为了男人的怜惜。

陈一飞从后面抱住她,一只手捂着她的眼睛,轻轻地给她擦拭着眼泪。

“怎么说哭就哭了,像是我欺负了你似的。”

“你就是欺负我了,你就是欺负我了......”

宋洁茹忽然破涕就笑了,她转过身看着陈一飞,大概也觉得不好意思,吐出舌头,“嘿嘿”地乐着,还夹杂着啜泣声。

陈一飞摇摇头,也跟着乐了,他对这个小女孩也真是没招了。也许正是这一点吸引了他,使他拥有了一种男人的成就感。他在赵小雅那里,好像他永远都只是个男孩子,他胡闹也好,和女人鬼混也好,乱发脾气也好,好像她一直都是照顾他的姐姐,总在无条件宽容他,保护他,甚至是纵容他。也正是如此,他越发的感受到一种负罪感,这种负罪感恰恰也证明,他还是个太不成熟的男人,还无法脱离赵小雅的爱而独自去爱别人。

宋洁茹眼睛一亮,在货摊上看到了一款红色丝巾,她蹲下身子,用手反复摸了几下便买下了,她又拿了一条蓝色丝巾,也是同一个款式。

“你买两条戴得过来吗?”他轻声地问,像是一种温柔的批评。

“绳子太晦气了,还是丝巾好,到时候你就用这条红色丝巾勒死我,我用这条蓝色的勒死你!”

“又他妈神经了!越说你还越来劲了!”他的神经又一次被她刺激得炸裂开了。

“当然了,我没逼你死,你要是不愿意死,就用这条红色丝巾勒死我,我谢谢你!”

“你他妈真是疯了,你遗传你妈,你妈疯,你妈又是遗传了谁的?”

“我妈是被逼死的!”

“我可没逼你去死!”

“是我自己想死,你不是也活够了吗?”

“我活够了,可是我还没想死!”

“你这种人就是该死!”

她竟然说出这样的话,连她自己都感到一惊。回到家,她独自坐在窗台前想着在街上说出的那一番绝命的话,越想越后怕。爱情到最后怎么只剩下恶毒了呢?可是她又无法打消再次生出的死亡念头,像是有一个鬼影在前方诱惑着她,让她开始对死亡产生迷恋。

一月之期眼瞅着就要到了,对于陈一飞来说,每一天的日子都是捱着过的,再有几天赵小雅就要回来了,他确实很想念她,期待着看到她,即便她真带着大鱼回来他也认了。

这些天宋洁茹和陈一飞谁都没有再提死的话题,可是他在预想种种可能出现的结果又在不断假定,如果怎样怎样,大不了就是死嘛,反正现在真是活够了,死也是可以接受的了。

鸦片已经抽完了,他们已经没有钱再去买鸦片了。陈一飞终于还是打开了柜子,取出了那个紫檀木首饰盒。他总觉着赵小雅走的时候没带走它,有一天她还会回到他身边。那盒首饰也成了牵连着他和赵小雅感情的唯一一条线,可是,求死前畅快一把的欲念终于又使他成了一个绝情的人。他没有再想,硬生生地把它交到宋洁茹手里,宋洁茹打开首饰盒,是一串晶莹剔透的珍珠项链,每一粒珠子都有花生粒那么大,每一粒珠子都亮着晶莹的白光。

“不必再等她了,你用它当了,全都买鸦片吧。”

其实,宋洁茹是给了他俩不必去死的机会的。

在第十五天的时候,他们做过一次爱,做完后,宋洁茹把陈一飞的头拂在她隆起的肚子上,说,“我们以后也许可以要个孩子。”陈一飞在她的肚皮上吻了一下,翻过了身,“要个孩子?我自己都还是个孩子呢。”

这之后的十来天,无论陈一飞怎么想做,宋洁茹就是不同意了,她虽然没有再提死的这件事,可是每一天都是朝着死精心准备着。她把红色丝巾倒系在脖子上,丝巾红得扎眼,她就在镜子前摆弄着。见陈一飞进来,她把红丝巾换下来,把那条珍珠项链戴上,抚摸着珠子看了又看。

“你要是喜欢的话,你就拿去好了,还剩下最后一天,我是能忍的。”

“你送给她的东西,现在又转送给我,你真把我看得这么下贱?”

“你不是也抢过她的裙子吗?抢了别人的东西你不就赢了吗?”

“你以为你很了解我吗?”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吗?”

宋洁茹摘了项链放到了紫檀木盒子里,怒气冲冲地出了家门。

街上,已经和一个月前秩序井然地举家搬迁时两幅景象了,溃散的人群终于有了逃难的真实感,逃难也终于有了逃难的模样。她好像听到江面隆隆传来的炮声,又像是骤雨前的闷声闷气的响雷,热得她一阵阵发慌,心也杂乱地狂跳着。

她在金典典当行换了钱,又找到之前的那家烟馆,烟馆大门紧闭,好像有些日子没营业了,她只得再到别处找找。烟馆的老板好像都逃难去了,她一想也对,他们是该比谁逃得都急,共军要是真进了上海,卖烟土刮来的钱还不都得上缴,杀头也没准呢。

她慌乱地走着,四下里张望着,越发觉得活着真是不如死的好,死就死了罢,再没什么痛苦了。走到街尾,她看到一家烟馆的门四敞大亮地开着,她一抬头,看到“同乐烟馆”四个鎏金大字,她径直地进去了。里面躺着四个人,柜台后面老板仰躺在躺椅上也睡着呢,嘴上还叼着根短烟枪。宋洁茹在老板的跟前站了片刻,老板睡得正香,屋子里的呼噜声此起彼伏。她拉开柜门,从里面拿了两个鸡蛋大小的烟膏就往外跑,跑了一路觉得安全了又折回了金典典当行,她要把那件珍珠项链赎回来。

宋洁茹连说了两遍,老板和伙计没一个人搭理她,他们正忙着装箱打包各类当品,玉器首饰居多,分不清真品还是赝品。老板吼着伙计,“小心着点儿,别摔了!这以后都是救命的钱!”

宋洁茹又说了一遍,“我要把刚才那件项链赎回来。”

老板终于腾出嘴说,“您是赎不回来了,您前脚刚走,就来了一个买家,给出手了。”

“你怎么就给出手了?你们当铺还讲不讲规矩啊?”

“规矩是有的,可您也没问我要当票啊,您这个首饰相当于卖给我的,我爱转给谁就转给谁!”

“你这是黑店吧。”

“您说黑店也行,反正我今儿也关门了!”

“你怎么还不讲理了,那你到底是转给谁了?”

“实话跟您说吧,我这些东西呢,能出手的都出手了,现在是逃难,谁还回头赎啊,能跑的都跑了!眼下这钱不值钱,从我这当东西,我给的是金圆券,从我这换呢,得拿真金白银,这就是拿您那件项链换的两个金镯子,看您也不容易,您倒是能把它给赎回去。”

宋洁茹拿典当项链的金圆券只赎回了一条金手镯,他从典当行老板的口中得知,换走项链的是一个和她差不多高穿着讲究的漂亮女士。

海边传来一阵轰轰的炮响,货架上摔下了一个古董花瓶,碎了一地。

“妈妈爷,我的瓶子!”

老板捡了几块碎碴子,说了句善心话,“能走就走吧,共党已经坐进总统府了,听这炮声,打进上海也是说话儿间的事儿啦!”

9

炮声轰轰隆隆,扰得宋洁茹一阵儿一阵儿地心悸。她从床上缩着身子下来,点起灯,又从抽屉里拿出那两团烟膏。

她把两条丝巾和两团烟膏分别盛在两个盘子里放在地下,她拉着陈一飞坐下,对陈一飞说,“求求你别再让我受折磨了,就死在今晚吧。”

“我已经答应你死了,为什么一个晚上你都等不了?”

“你就是不甘心和我一起死,她来了你还怎么死,拿刀抹脖子吗?”

“我只想死前再看看她,求你了,让我再看一眼她,我把命都交给你了,你行行好,死前再让我看她一眼……”

“说到底,我还是那个多余的人,我多余活着,你不用陪我死,我自己死好了,明天她来了,我就和她说清楚,我走,找个地方自己去死,让你重和她好!”

宋洁茹眼睛里发出幽暗的蓝光,透着寒气,如同一个冰人,陈一飞感到一阵袭人的颤栗。他看不透这个女人,爱时死去活来,恨时拉着你一同覆灭,她的灵魂天生带着一种执拗的疯狂,从骨头里就带着悲剧性的毁灭因子。他又觉得他和宋洁茹原本可能就是天生的一个,是上天把他们分裂成两个,一个要他疯狂,一个要他毁灭。

宋洁茹戴上红丝巾,躺在地上摆弄着另一条蓝色丝巾,陈一飞侧躺在她的边上,一只手抚摸着她的面颊,他们在弥漫死亡气息的深夜里一同睡去。

天还没有亮,宋洁茹吻了一下还在熟睡中的陈一飞,她轻轻起身,吸了一会儿鸦片,向浴室走去。水雾升腾,笼罩在镜子上,她两只手并排托起的小腹和乳房慢慢变得模糊了。她用毛巾擦开了几道水雾,想要看清楚自己,却出现了一个扶着镜子的小男孩。她以为这是错觉,连忙用毛巾又擦开几道水雾,却发现自己在镜中消失了,毛巾停止之处,小男孩的手也停在了那里。再一擦,小男孩的手也跟着在镜子上滑动了一下然后停下了。宋三林长到五岁的时候,宋洁茹忽然想起,那天在镜子里看到的小男孩和她的儿子长得一模一样。

终于捱到了天明,他们没有等来赵小雅,只等来了一个约莫四十来岁的矮个子中年男人。矮个子中年男人把首饰盒一扔就走了,珠子从盒子里滚出来,淌了一地。

良久,宋洁茹问,“他就是大鱼吗?”

陈一飞倒背着手往卧室走,宋洁茹这才发现,他二十四五岁的年纪已经显出老态了。

大约过了一刻钟,卧室里突然传出一句吼声,“爱谁谁吧!”

宋洁茹爬在地上找,把找回的珠子一颗颗放进紫檀木首饰盒里。她把自己的假珍珠项链的弹力绳抽出来,穿到找回的珠子里,穿完最后一颗,她嘴里咕噜着说了一句,“还少两颗”,像是在自言自语。

宋洁茹不知道死之前该干点什么,于是她就爬在地上一直找一直找,陈一飞从卧室里走出来,手里拿着一颗珠子,问她,“你是在找这个吗?”

“可是还缺了一颗,那颗珠子在哪呢?”

“我准备好了,再过会儿就要吃中饭了,我可不想当饿死鬼,不如就现在结束吧。”

宋洁茹从地上爬起来,笑呵呵地说,“我可不会让你当饿死鬼,到了阴间你就把我吃了吧,咱俩就成一个了。”

她指了指地上的两个盘子,一个盘子里放着两个鸡蛋大小的烟膏,另一个盘子里放着一红一蓝两条丝巾。

“我可舍不得吃你啊!”

“我已经准备好了。”宋洁茹快乐地说。

“行吧,就这样吧,没什么再值得留恋的了。”

宋洁茹幸福地点点头,看到她脸上溢出的喜悦,陈一飞紧绷的脸也随之松弛了下来。

“你这个小魔鬼啊。”陈一飞亲昵地摸了摸宋洁茹的头,宋洁茹顺势拥在了他的怀里,小脸蹭着他带有胡茬的下巴。

宋洁茹吃了半块烟膏就吃不下去了,捂着嘴直想吐,嘴角流着黑褐色的酸水。陈一飞也吃了半块,看着她痛苦的样子,故作轻松地说,“死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宋洁茹把红色丝巾握到陈一飞手里,自己拿着蓝丝巾,深红着眼睛,轻声在他的耳畔说,“谢谢你陪着我。”

陈一飞吻了一下她的唇,“也谢谢你。”

两人背靠着背,缓缓地把丝巾从后面套到对方的脖子上,丝巾开始拉紧,拉紧,两人瞬间下了死力气,宋洁茹吐着舌头,吭咔地笑着,笑声浑浊,断断续续。

她曾对宋三林说过,“那一刻,我是幸福的。”

他们听到连续数十声隆隆炮响,那是象征胜利的炮声,接着是一阵尖利的长号声,那是象征胜利的奏鸣曲,整齐的踏步声,人群的欢呼声,交汇在一起,他们听到的声响越来越浑浊,最后被耳朵若有若无的轰鸣声取代。

黑色的血从宋洁茹的嘴里淌出,血丝悬在胸前,她眼睛里冲出的血簌簌地掉着,洒在眼眶,砸在胸前。

镜子里的小男孩又出现了,他站在门口,咯咯地冲她笑着,挥舞着小手,像是与她告别。她挣扎着,奄奄地呛出一口黑血,她爆凸起的眼球怜爱地看着他,剧烈地抖着,说出了最后一句话,她说,“我……永远……爱……你。”

勒在她脖子上的红丝巾慢慢松动了,黏在喉咙上。她鼻腔呛出血来,流了一下巴。她手里的丝巾还紧紧地攥着,陈一飞的眼睛向上一翻一翻的,双脚蹬着地板,喉咙里游丝一般发出“呃……呃……”的声音。

她是要一个死的结果,只是她再也使不出力气来了,她的身子缓缓地向侧面倾斜着,缠在她手里的蓝色丝巾顺着手心划出,浑身的重量慢慢把她压倒,她翻倒在地上,好像连呼吸的力气都没有了。

陈一飞躺在地上,喉咙里浑浊不清的“呃……呃……”的声音慢慢有了生命的力量,足足过了一刻钟,他才缓过气来。他爬过去,掰着宋洁茹的脑袋,宋洁茹已经失去了意识。他感到眼皮越来越沉,像是几天几宿没有睡过觉。他看着宋洁茹满脸都是血的样子,越发地感到害怕,他恐惧的不是死的结果,是像现在这样,死亡的过程太血腥太残忍,这种血腥和残忍不该发生在他深爱的人身上。如果宋洁茹在最后一刻没有说那句“我永远爱你”的话,他是无论如何都会顺遂了死神的意,可是生命的最后偏偏出现了那句饱含深情的“我永远爱你”。

陈一飞揉着眼睛,眼泪不住地溢出来,混着血,眼睛一阵剧痛。他拍着宋洁茹的脸,呼喊着嚎叫着,她就是不回应。他坚信她只是睡过去了,他用手擦了一把宋洁茹的脸想擦拭掉吓人的血迹,可是黑乎乎的血抹了她一脸。他挣扎着站起来,抱起宋洁茹,跌跌撞撞地走出家门,他发了疯一样嘶嚎着,冲入了欢乐的人群。欢迎解放军进城的民乐队的鼓手还在“咚咚咚”地敲着鼓,陈一飞抱着宋洁茹撞倒了长号手,长号手吹破了音,尖利的号声拉了一个长调后随着整个行进的队伍戛然而止。陈一飞瘫倒在了地上,慢慢失去了知觉,迷蒙中,他仿佛听到不停地有人在喊,他也在喊,只是他听不清他和别人在喊什么。

第二日中午,他在骨骼的阵痛中醒来,才感到腿和手臂的皮肤也在火辣辣的生疼,病床前坐着一个学生模样的青年,登时站了起来。

“你终于醒了,可吓坏我了,我叫孙志和,我是国立中央大学的学生,南京解放了,我就跟着解放军来了上海,我是上海人,想要亲眼看着故乡解放,见证这一伟大的历史时刻。你就血刺呼啦地冲入了欢迎解放军进城的人群,疯了一样嚎叫,横冲直撞,谁都拉不住你,我以为你是闹事的特务,我就一时激愤,把你摁在地上打了一顿。你要是活不过来,我入党可就要泡汤了,对不起,对不起!”

说着,孙志和郑重地向陈一飞鞠了一躬。

“她呢?”

“她?……还没有醒……不过已经脱离危险了!”

陈一飞坐起来,下了床。

“孩子也保住了。”

“什么孩子?”

“你不知道吗?她肚子里的孩子,医生都说吞了这么多鸦片还能活下来可真是个奇迹啊。你们俩为什么要自杀啊,就是为了殉情?那也不该把孩子搭上啊,太缺乏人道主义关怀了。”

陈一飞也不知是不是在看孙志和,隔了几秒钟,他木讷地点了点头,又隔了几分钟,他附和了一声“噢”。

陈一飞没有进去,他站在玻璃隔窗前看着躺在病床上的宋洁茹,干掉的血渍还糊在她脸上,像是自杀事件之后的展览,勾出惨烈的一幕。宋洁茹恢复得已经有了些人样儿了,呼吸平稳而顺畅,脸上硬生生的血皮明亮地泛着润光。他的脚站麻了,腰站酸了,倚着墙也站不住了,他就用手在隔窗的玻璃上抚摸了一把宋洁茹的脸,然后很虚弱地走出了医院。

陈一飞的身体在回家的途中,自我修缮好了,他站在镜子前,除了脖子和胳膊上明显的皮肤破损之外,已经看不出他昨天还是个激烈自杀过的人。

他匍匐在地上,如同一条蜿蜒爬行的蜥蜴。那颗遗失的珠子在柜底最深的边角处找到了,他纸一样贴在地上,费力地够了半天,终于把珠子抓到了手里。

宋洁茹还在沉睡着。他理了下她散乱的头发,用湿毛巾慢慢擦掉她脸上干了的血皮,她看上去还是那么美,如同睡在梦中的美人,只是她脖子上缠了多道黑褐的淤痕还没有消退。他把原先送给赵小雅的珍珠项链给她戴上,然后俯下身子,在她的嘴唇上吻下去。她没有醒,也没有动,他忽然笑了,说到底他还是一个太浪漫化的人。他转过身,没再去看她,快跑着逃离了医院。

陈一飞消失在欢度上海解放的夜空里,只是走到哪里,空气里都弥漫着烟花的味道。

宋洁茹在床上整整睡了一个星期,她在某天凌晨醒来,这段漫长的睡眠使她醒来时有些慵懒。她站在镜子前,连她自己都感到惊讶,她是自杀过的呀,吐了那么多血,差点死掉了,可是她的面容居然没有遗下丝毫的自杀时的痕迹。她抚摸着不断隆起的肚子,心里生出一种满足感,这孩子命还真是大啊,折腾成这样,又是吞鸦片又是吊脖子的,他竟然一点事都没有。生命真是个奇迹啊,她感叹道。

她好像感到肚子里动了一下,他伸出的小手挠了一下她搁在肚皮上的手心,她欢喜得不得了,咧着嘴发出清冽的笑声,那张笑脸突然显得陌生,幸福回归的那一刻,她望着镜中的自己都感到诧异——她还能这样咧着嘴欢乐的笑啊!她下意识地想,上天还真是眷顾她啊。可是又一想,这是母亲给她的福报啊,跟老天有什么关系呢,是母亲在冥冥中护佑着她。如果真是上天眷顾她,待她不薄的话,那母亲就不会死了,张叔叔也不会死。

想到死这个字眼时,她才注意到脖子上不知何时戴上了那串珍珠项链。那条项链好像老早就属于她了,她根本就不介意那条项链曾经属于过别人,或者说,她天生就是一个劫掠者,只是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对于掠夺和占有爱,她从不愧疚。她从没觉得有愧于赵小雅,甚至她的出走也和她没什么关系。她坚信,如果赵小雅不走的话,她们会是一对好姐妹的,她是愿意和她分享一个男人的。

宋洁茹想起了陈一飞,胸中升腾起一种不祥的预感,他是不是死了?

她不敢喊医生,也不敢走出病房,把所有病人叫醒,挨个病房查。她关了灯,坐在病床上,把自己罩在黑夜的罩袍里,眼睛停止转动,也许还显得呆滞,她一直坐到了天亮,脑子也跟着停滞了,不曾想过任何问题。

孙志和早两天曾对朋友段誉才绘声绘色地描述起解放军进上海那天自己的“壮举”,段誉才说他,“早听说了,你小子平时蔫了吧唧的,没成想这回弄了个大的啊,这事可以和解放军解放上海一起写进历史啦,你小子这回光宗耀祖啦,青史留名啦!”孙志和说他打伤了两人,其实也不算打伤,他俩吃了大烟膏啦,这是要殉情呐。

“女的漂亮不?漂亮不?”段誉才忙着问。

“那不是一般的漂亮,上海滩都找不出一个来。”

孙志和知道段誉才就爱听这个,顺着他的话说,其实他也没说错,宋洁茹确实“不是一般的漂亮”,只是“上海滩都找不出一个来”倒有些夸张的嫌疑。

段誉才磨叽着非要去医院“瞧瞧”,孙志和就带着他去了。

孙志和到医院的时候,宋洁茹还坐在床上望着窗外发呆,天亮了,她也没见到一个人,也不敢主动去证实陈一飞死了还是活着。

孙志和说:“我前天来的时候,他就已经不在医院了。”

知道陈一飞没死以后,宋洁茹既没有变得开心,也没显得难过。她一直都是被别人选择的,或者说得直白一点,她已经习惯了遭人遗弃。倒是段誉才一直傻愣愣地盯着宋洁茹看。宋洁茹的眼睛空了,孙志和和段誉才具体长什么样,段誉才怎么盯着她看,她都没注意到。

宋洁茹忽然眼眸一转,整个眼睛活起来了。

“一飞可能回家了,对,他没去处,一飞肯定是回家了。”

两人对视了一下,也不知道宋洁茹是自言自语呢,还是在跟他俩说话。宋洁茹从床头拿起紫檀木首饰盒,对着病房的镜子整理了下妆容,兀自走出病房。俩人匆忙追了出去。

孙志和说:“我们送你回去吧!”

段誉才又补充了一句,“对,送送你吧。”

宋洁茹自顾自地在前边走着,于是两人紧跟在她后面。

宋洁茹远远地看到街的两边绿压压一片,一眼望不到尽头。走近了才发现中间空出了条几步宽的过道,每隔数十米站着一个人。到了跟前宋洁茹终于看清楚了他们身上原来穿的是军装,都打着补丁,脏兮兮的,没一处是好的。忽然间,站在街首的那个人大手一挥,隔着数十米远的一个传着一个,他们小手一挥,于是,整个队伍整齐划一的开始高唱——

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

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

民主政府爱人民呀,

共产党的恩情说不完。

呀呼嗨嗨伊咳呀嗨,

呀呼嗨呼嗨,呀呼嗨嗨嗨,

呀呼嗨嗨伊咳呀嗨。

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

……

宋洁茹回过神来,看着这片绿压压的人群,她感到某种兴奋或者可以说是一种快慰。走在人群中央,她打量着那一张张仿佛从没沾染过疲惫的脸,他们朝气蓬勃,洋溢着快乐和幸福,她被这些脸感染了,激动了,泪水开始止不住地流淌,在他们鼎沸的歌声里,她得到了从来没有过的幸福。

段誉才挣出队伍,发现宋洁茹已走远。他说什么也拉不走陶醉在欢唱队伍里的孙志和,他还在高声唱着“呀呼嗨嗨伊咳呀嗨,呀呼嗨呼嗨,呀呼嗨嗨嗨,呀呼嗨嗨伊咳呀嗨。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

到了家门口,宋洁茹脑袋里还在盘旋着“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的旋律,她笑了笑,从紫檀木盒子里取出珍珠项链戴在脖子上,然后推开门进了屋。她欢快地说了句“你怎么先回来了?”陈一飞没有回应,她停下片刻,又说了句“你也不知道等我出院”,陈一飞还是没有回应。她强装出的笑容一下收紧了,“你应该去接我的,”她的眼泪簌簌地掉落,终于没有走进卧室。

“他走了。”

宋洁茹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回过头,看到了一个陌生的男人手里捏着一张纸,局促地站着。

男人又说了一句,“他说,他走了,”看见宋洁茹木讷地站着,他又补了一句,“桌子上留了个便条,”他捏着那张纸踟蹰地向宋洁茹走来。他把纸条递到宋洁茹面前,宋洁茹没有接,于是男人说,“他说,叫你不要去找他,叫你……好好生活。”

宋洁茹接过便条,上面的确是陈一飞的字,便条上写着,“我走了,不要找我,”并没有后面那句,“你要好好生活。”

“你要好好生活呢?”

“什么?”男人一怔。

“你要好好生活呢?”

男人还没听明白,傻愣愣慌乱地站着。

“你要好好生活呢?”宋洁茹怒吼着。

男人这才听明白,“纸上没写那句话,那是我安慰你的……”

“你要好好生活呢?”宋洁茹又怒吼了一句,带着哭腔。

“你别哭,你别哭,是我说错了,那句是我加上去的。”

“你要好好生活呢……”吼出的力量差点使她跌倒,身体歪了一下。男人伸出手,想要扶住她,她又马上站稳了,刘海遮住了她的眼。

男人忐忑地收回了手,还想说点什么,没等他说出口,宋洁茹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发出可怖的声音,“你给我滚——滚!”

晚上,段誉才在酒馆里摆了桌酒,和孙志和说道起他在宋洁茹住处的经历。

段誉才:“我还没见过一个女人这么绝望过呢!”

孙志和:“她够惨的了,刚殉情完又被男人抛弃了,哎,我说你咋对这事这么上心呢?”

“我不是上心,我挺同情她的。”

“你咋不同情同情我呢?再说了,咱们哥们几个,你看看百川苦成那样,天天拉着个黄包车, 跑断了腿也挣不到几个钱,你咋不同情同情他呢?”

“行,我明天就同情他,行了吧?”

“我不是让你喊他一块来吗,百川怎么没来?”

“我派人去了,家里没人,估计出车去了。”

段誉才被批得显得有些不耐烦。

“我就是想拯救她,万一她以后沦落风尘,这不是造孽吗?”

“算了吧,你……你家那口子还不够你拯救?”

“行,我也不跟你装了,老子还真有娶她当姨太太的想法。”

孙志和一拍桌子,“都什么时代了,新中国马上建立了,你还想着姨太太?”

“什么时代了?再什么时代,从古到今耽误哪个娶姨太太了?”

“哟,这是谁要娶姨太太呢?”

百川风尘仆仆地进来了,一屁股坐到两人中间。

赵百川把两只胳膊伏在桌子上,袖子上戴着的花布格子套袖显得格外扎眼,段誉才撇了撇嘴。

百川瞧了一眼段誉才,从怀里摸了两根烟,一根递给了孙志和,另一根自己点着了。

“哎,我说你怎么不给我呢?”

赵百川从怀里拿出折叠的一张纸,摊开,摸出根烟,递了过去,纸上皱皱巴巴的还有几根。

“算了,你这烟土腥气太大,劲儿冲!”

孙志和看不过了,“公子哥说要同情同情你呢!”

百川抬头看了眼段誉才,把烟吐在他脸上,哈哈地笑了。

段誉才:“百川啊,你那破车别拉了,明天就来我这上班,我给你拉车三份的钱。”

“百川,好事,公子哥发慈悲了就接着。”

百川吐了口烟雾,段誉才直用手扇。

“百川,你这烟也太糙了,明天上我那拿几包好烟。”

“你那好烟,我吸不惯,上你公司那事就算了,我一个人,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想歇了我就歇,自在。”

“你看看你看看,他就这么个人,说了几回了 ,可不是我没心啊。”

赵百川捡起根鸡腿自顾自地啃着,听他俩聊着,没插一句话,吃饱喝足了,“明早还得出车呢,我先回了。”

“我跟你一块,”孙志和说,“回去好好拯救拯救你太太,淑慧哪点不好,别整天想三想四地拯救这个拯救那个,公子哥的脾气也该改改了,马上新社会了!”

10

宋洁茹总能在窗台上看到一个男人在门前徘徊。男人头戴着一顶棕色的鸭舌帽,嘴里的香烟一根接着一根。男人不时地向窗台张望,她总是迅速地躲到窗帘后面,不想被任何一个活物看到。

她终日游荡在陈一飞和赵小雅的房子里,像是犯了癔症,兀自低语着,猜想着陈一飞离开她的万千分之一种理由。

我就问宋三林:“你说,你生父为什么要离开你妈呢?”

“其实我也一直想知道答案,可一个男人究竟为什么离开一个女人,一个女人又为什么离开一个男人,即便给出一万种理由,答案也是无趣的,谁离开谁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离开她了。”

“可是,我想知道啊。”

“你以后会知道的。”

说完这话,宋三林闭上了眼睛,我把他伏在怀里,轻轻地摇着。这些日子,只有我哼唱摇篮曲的时候,他才能安心地睡上一小会儿。他过于害怕死亡,又过于着迷死亡,他总是说,“等我死了,我就再也不想醒了。”我说,“废话,你死了,想醒都醒不了。”这个时候他就会很感伤,像个孩子一样在我怀里哭着,我安慰他说,“我把我的阳气吹给你一点儿,”我在他稀薄的嘴唇上舔几下。他接吻的技巧还是很好,吃一会儿我的唇,闻着我的呼吸就睡着了。我也总是在这个时候,打开笔记本,伏在书桌上,开始写作。

那个戴着鸭舌帽的男人又出现了,她早晨从窗台呆视的时候,第一次与他目光相撞。这次她没有躲,挑衅地直视着他无处躲藏的眼睛。看他那副慌张的样子,宋洁茹坐在窗台上哈哈地笑了。情势缓和下来,男人看着宋洁茹,摸着脑袋,傻愣愣地回应着笑脸。

“你没事做啊,”宋洁茹招摇着呼喊着。

“是啊,我没事做,”男人挥着手,大声回应着。

“帮我做件事,行吗?”

“行啊,你说。”

“我还没有吃东西,给我带点吃的来可以吗?”

“可以啊,你想吃什么?”

“什么都行,只要是吃的就行。”

“好,你等着,我这就回来。”

男人兴奋地一溜烟已跑远,看着男人远去的身影,宋洁茹乐着说,“真是个傻子。”

男人大汗淋漓地提着食盒叫门。叫了很久,门始终没开。男人把食盒放下,准备离开。这时门开了,传出一阵茉莉花和香草混合的味道。宋洁茹探出头,头上包裹着一条白色毛巾,水顺着发梢连续地滴在地上。宋洁茹见是他,就把门敞开了,她身上裹了条赵小雅没带走的白色睡袍,宽松的袍子看不出她已经是一个有了几个月身孕的女人。

“我刚在洗澡,你等了很久了吗?”

“我刚到,”男人拘谨地一笑 。

宋洁茹径直往屋里走,也没邀请他进来,他就那么提着食盒在门口站着。

宋洁茹从浴室里出来,头发已经不滴水了,只是发梢还是湿漉漉的,一绺一绺地垂在肩上。

“进来啊,在门口傻站着干什么?”

男人进了屋,宋洁茹随口说了句,“把门带上。”

男人带上门,走到屋子中间,看着宋洁茹正往脸上抹着护肤品。

“坐啊,傻站着干什么?你不是挺光明正大的吗?在我窗台前晃悠这么些天?现在怎么这么猥琐?”

男人刚想解释,宋洁茹就问道,“带什么吃的了,我真是饿了。”

男人打开食盒,“也不知道你爱吃什么,太匆忙了,就带了一份生煎和酱鸭。下回你想吃什么,随时和我说,我也好有准备。”

宋洁茹听出了他话中意思,这男人开始得寸进尺了,她笑了笑,没说什么,一边吃着,一边同他交谈着。

“说说吧,你在我门前晃悠这些天想干嘛?”

“我真没想干嘛,我就是纯粹无聊,你不记得我了?”

“记得你?”

“是我从医院把你送回来的,你不记得了?”

“是吗?我住过医院吗?”

“你真不记得了?那天我们还看见满大街的解放军在唱歌。”

“唱歌?唱的什么?”

“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民主政府爱人民呀,共产党的恩情说不完。呀呼嗨嗨伊咳呀嗨,呀呼嗨呼嗨,呀呼嗨嗨嗨,呀呼嗨嗨伊咳呀嗨。”

宋洁茹打着拍子,听到他唱到“呀呼嗨嗨伊咳呀嗨,呀呼嗨呼嗨,呀呼嗨嗨嗨,呀呼嗨嗨伊咳呀嗨”时,被他的滑稽调子给逗乐了。

“想起来了吗?”

“说吧,你想干什么?”

“人民政府要建立了,人民要翻身做主人了……我高兴啊,我兴奋,不知道该干点什么……”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这是你泡女人的新说辞?”

“泡女人那是旧时代的腐朽生活,马上新时代了!”

宋洁茹听到他这套说辞,噗嗤乐了。她打量着身前坐着的这个男人,不自觉地把他和陈一飞对照起来,这个男人倒是给她带来了不同于陈一飞的新鲜感。

段誉才被他看得不自在了,嗫嚅着说:“我往后还能来吗?”

“没什么能不能的,你想来就来吧,我们是朋友啦!”

“那我明天能来吗?”

“能啊,不过明天上午我要去做头发,你要是有时间的话,可以随我一起去。”

“有时间,有时间,我刚好知道有家美发店不错,你要不要去试一试?”

“好啊,好啊,”宋洁茹的眼神停留在了窗外的空处,他大起了胆子,眼神不时瞟过宋洁茹的脸颊。

翌日一早,段誉才就提着食盒来了,他站在门前,没敢敲门,坐在台阶上抽了几根烟,又把烟头拾起来,丢到街道上 。其实,宋洁茹一直醒着,她一夜没睡,这些日子她总是在黑夜里发呆,坐到天明。她在窗下看到了段誉才,说了一句,“门没锁”。段誉才拉开了门,又把门关上,径直地进了屋坐下。

“你这次怎么学乖了?”宋洁茹打趣地问。

他早备下了台词,玩笑地说了句:“苟日新日日新嘛。”

“你新词儿还不少!”

美发师的手温柔地里弄着宋洁茹的头发,透过对面墙壁挂着的巨幅镜子,他终于可以肆无忌惮地盯着她的脸看了。宋洁茹的头朝向窗外微微侧着,看着一排排穿着破旧军服的士兵不断从街上整齐走过。她坐了半晌也没见街上有什么人,有什么稀奇的事出现,但不时地会见着几个边走边用余光四下打量路况的疾行的人,他们步子很快,透露出某种担忧或者谨慎。

她的目光盯在了街对面墙上刷着什么的男人身上,她开始流眼泪,美发师停了手,段誉才从镜子里看到她如豆的泪珠吧嗒吧嗒地掉在白色的围布上。美发师在镜子里看了眼坐在后面椅子上的段誉才,轻点了下头,解了围裙,悄悄离开了。泪如雨幕一样遮住了她的眼眸,段誉才走过去,把一只手轻轻地搭在她的肩头。宋洁茹的嘴里传出一阵嘤嘤呜呜若有若无的啜泣声。她再看窗外的时候,又是一排肩上挂着长枪的士兵整齐走过,再一看,刷墙的男人已经不见了。她推开段誉才,围布都没有摘,就冲出了店门。她站在街道中间四下里搜寻着刷墙男人的踪影,她只看到了远去的士兵迈着整齐的步伐向着更远走去。

她慌张地冲过去,看到了刷在墙上的纸,准确地说,那是一份毛笔写成的寻人启事。标题赫然写着“寻爱妻赵小雅”,落款是“我将死,一飞”,中间四行写的像诗句“自意识到失去你的日子里/我像一条快死的狗/终日摇尾乞怜/盼爱吾的主人回来。”

她呆住了,进而愤怒了,她胡乱扯下那张寻人的告示,把它吞到嘴里,嚼碎了,咽了下去。

乱风撩起她的头发,在风中凌乱飘扬。段誉才一把抱过她,怜惜地抚摸着她的后脑。她眼神木然,愣愣地站了一会儿,然后从他的怀中挣脱,迎风跑去。

她把沿街陈一飞贴着的寻人告示一个一个撕下来,捏在手里,攥成一个纸团。段誉才跟在她后面,只听她怒吼了一声,“你眼瞎吗,你是死人吗?你没长手吗?”于是段誉才悄默地走在前头,看见一张撕下一张,转入到下一个街口的时候,段誉才一回头,发现宋洁茹远远地往回走着。他追了上去,向她展示着手里的纸团。

“我想让你把它吃了,”宋洁茹冷冷地说。

见段誉才迟疑了一下,她冷冷地哼了一声,甩开他,一个人朝前走着。段誉才冲到她的前面,把手里一团纸一点一点儿往嘴里塞着,眼睛瞪着宋洁茹,哼哧哼哧地喘着气。

宋洁茹用手掌轻轻地在他脸上拍了两下,发出轻微的脆响声,“你这是何必呢?”

段誉才发起狠劲儿的脸皮松弛下来,转而笑了。街上远远地驶近一辆黄包车,段誉才松弛的笑脸一下僵住了,扭过头,留给了街道一个后脑勺。黄包车顿了一下,没有停,车上的女人端起身子,直挺挺地目视前方,车夫回过头,看见女人有两行清泪流过面颊。

宋洁茹拍了下段誉才的脑袋,说,“已经走远了。”

宋洁茹继续往前走,段誉才跟在后面。

“你该回去了,”宋洁茹说。

“我送你吧,送你回去我就放心啦。”

宋洁茹没有再说什么,伤心的时候有个人陪着总是好的。

宋洁茹把食盒里的点心拿出来,把食盒给了段誉才。

“我该走了,”段誉才盯着宋洁茹的眼睛,好像在期待她回应点什么,哪怕是温柔地对他笑一笑也好。然而宋洁茹并不去看他,她把眼睛望向门处,捧着盘里的点心小口吃着。

淑慧背对着门坐在沙发上,段誉才径直地走向厨房,手里还提着早上拎出的那个食盒。他从厨房出来,“噔噔噔”地往楼上走。

淑慧平静地问:“你不想对我说点什么吗?”

段誉才这才看到淑慧好像刚刚哭过了。

“你想让我说什么?”

淑慧没吭声,听到段誉才又往楼上迈了一个台阶。

“够了!”

淑慧这一吼,镇住了段誉才,“你想问什么就问吧。”

“你别逼我!”

“我总不能天天在家守着你吧?”

“那你去你爸的公司上班呀,去呀,你怎么不去?天天游手好闲,什么都不干,你消消停停地也行啊,沾沾这个,惹惹那个,你这个流氓!瘪三!说人百川这不好,那不好,人百川强你一百倍一万倍都不止!”

“赵百川那个烂人和你说什么了?”

“说什么了?你自己肮脏别扯别人,你当我腿不好,眼也瞎了吗?”

“你都看见了还问我干什么?”

“段誉才,你这个流氓!瘪三!你给我听好了,我忍你忍够了,你可别逼我!”

“不就是离婚吗?你还别拿这个吓唬我,老段家不比以前了,你爹也治不了我,你和我离了谁还要你啊?”

淑慧撑着沙发想要站起来,却重重地摔在靠背上。

“我要让你们老段家断子绝孙!”

说着淑慧拿起桌上的水果刀就往肚子上戳,保姆见状冲上去费了好大的力气夺下了刀子。

段誉才甩了一个巴掌,“你真是疯了!”

“太太已经有好几个月了,她拦着我不让和你说,她说想……”

“都几个月了,怎么才告诉我呢……”

“少爷,您天天也不着家……”

段誉才歉疚地抚摸着淑慧的肚子,被淑慧一把推开了,她阴笑着,“你怎么知道这孩子就是你的呢?你看到那个年轻轻的黄包车夫了吧,你猜我怎么上的车?”

“可不敢这么说啊太太……”

“你起开,”淑慧把保姆要说的话挡了回去,“我怎么上的车,就怎么和他上的床!”

段誉才甩起巴掌想打下去,却停住了。

“来,打呀,你打呀!打死我呀!”接着是淑慧一阵骇人的笑声。

段誉才放下巴掌,蹲下身子,一下把淑慧抱了起来,淑慧在她的怀里使劲挣扎着,噼啪噼啪地拍着他的脸。

“没有我,谁抱你上楼呢?”

保姆看着段誉才把淑慧抱上了楼,叹了口气,转身回到自己的小屋里。

段誉才打消了再去找宋洁茹的念头。

他对淑慧说,“你放心,我就是再混蛋,也不能弃你们娘俩不顾。”

可是,对一个因为责任为一个女人挑起担当的男人来说,责任消磨的不只是原本不多的情分,它累积起的是抓心挠肺的恨和怨,即便是为迎接一个小生命,漫长的义务也足以使期待失去意义。

他翻看日历,那一天的日子越来越近了,好像只要坚持到了那天,他的责任就有了结果,他操蛋的日子就要到头了。他恍惚的时候甚至产生了错觉,他的儿子或者女儿将诞生在那一天。

他龟缩在屋子里,终于在半导体里听到了他期待已久的庄严宣告:

“下午三点整,中央人民政府秘书长林伯渠宣布典礼开始。中央人民政府开会,请中央人民政府毛主席讲话。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今天成立啦!”

上午,歌馆老板在小圈子里广发了英雄帖,希望朋友们到场,观看歌馆最后一场演出,也算是庆祝新中国的诞生,能来的一定要来。今晚以后,歌馆就要闭馆停业了。

段誉才没想到会在这样的场合见到宋洁茹,他当初见到她时丝毫没有注意到她身怀有孕。隔了几个月,她的肚子已经大到让他感到诧异了。他坐在前排的暗处,幽幽地打量着斜后面的宋洁茹,不知道她看到自己没有。她肩头披着一件红色丝质披肩,挺着已经开始滚圆的肚子,缩坐在沙发里,饶有兴致地看着台上的演出。说起来,宋洁茹好像从没有正眼好好看过他,她那么高傲,不用说一句话,一个似有若无的眼神都能引起他对她的热烈追逐,不假思索地为她做着一切。他暗暗地想,有些女人天生就拥有让男人百依百顺的能力,男人也心甘情愿为这样的女人付出,显露出低贱也不会觉得受辱,哪怕是受辱,在这样的女人面前也算是一种享受。

一场战事的结束和一场戏的谢幕,无论有多少欢呼鼓舞的庸众,众散之时,留下的都是伤感和悲情。台上的演员并未失水准,她们的歌声和舞姿柔情似水,佳期如梦,为歌馆有个完美的谢幕努力地奉献着自己的夜晚。其实,真正荒抢走板的是台下的人,台下的气氛显得过于暧昧又过于沉重,摩登的男男女女都在为歌馆明日闭门而黯然神伤。

终于捱到散场,歌馆里彼此熟悉的朋友没再接着叙旧,他们各自躲着,又纷纷离场。

歌馆老板上了车,车门开着,宋洁茹走到车门前又退了回去。

“陪我走一段吧。”宋洁茹对着歌馆老板说。

歌馆老板看了一眼司机,没说什么,从车上下来。

宋洁茹一只手搀着后腰,一只手搭在歌馆老板的肩头。歌馆老板半环着她的腰,两人在发黄暗淡的灯影里慢慢走着。边上的老爷车开开停停,车灯一闪一闪地打在前面的路面上。到了宋洁茹的住处,歌馆老板把挂在脖子上的围巾给宋洁茹戴上。

“夜深了,我就不上去了。”

歌馆老板从黑色呢子大衣兜里掏出一包东西,塞到宋洁茹包里。

“抽屉里还有些烟土,我给你备下了,能戒就戒掉吧,对孩子不好。”

歌馆老板张开胳膊想要抱一抱宋洁茹,宋洁茹噗嗤一声笑了,指了指肚子,“他太大了。”

歌馆老板摸了一把她的头,司机摁了下喇叭,他转身上了车。宋洁茹只是招了一下手,没有驻足停留。车子很快消失在昏黄的街道。

听到敲门声,宋洁茹几乎是小跑着,敲门声还没停,门已经开了。看到是段誉才,她显得有些失望。

“你来干什么?”

门被宋洁茹半个身子掩住了,段誉才推开门,也没说什么,直接进了屋子。

“他不是什么好人。”

“你深更半夜跑来就为了说这个。”

“这还不够吗,我关心你,只有我是真心关心你的那个人,听我说他真不是什么好人。”

“你呢,那你是什么好人?”

“他有老婆孩子,还有一堆女人。”

“你没有吗?”

“我跟他不一样,至少现在不一样。趁我还有能力的时候,我想把你安顿好。”

“把我安顿好,真可笑,你以为你是谁啊?”

“我爱着你……”

“爱着我……”

宋洁茹听这话笑了出来,“你爱着我……”

她摸着肚子,很轻蔑地笑着,“对着一个大肚子的女人,说爱着你,你不觉得很可笑吗?”

“或许我先前有过什么肮脏的想法,现在我只想着,趁我还有点能力,把你安顿好,这是真话。”

“行了,真话我听多了,夜深了,你快走吧。”

“你相信我,真出了事他是不会管你的,他背景太深了……背着好几条人命,他表面上是经营歌馆,实际上是做着买卖烟土的勾当,人民政府肯定是要清算他的。”

宋洁茹把他推出门外,砰地一声把门关上。

一连几日,歌馆老板再也没有出现,她想,也许,他真是逃命去了。她想起歌馆散场的那个夜晚,歌馆老板曾给过她一包东西。她打开包,剥开报纸,两根金条掉在了地上。

其实她挺感激歌馆老板的,她怀着孕,去歌馆谋食,遇到了歌馆老板。

他只看了她一眼,便说,“你不用在这种地方谋活路。我女人很多,不在乎多你一个。”

歌馆老板从没要求过她什么,只是她太了解男人了,也太了解男人的本性了。她等着把身体给他,不想欠他。可是,很长时间他都没动过她一下,宋洁茹有些生气地问他,“你是嫌我脏吗?”

他说,“我就是婊子养大的。”

“那你在我身上图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我图什么。”

11

若论这些年泡过的女人,段誉才的履历确实可以算作辉煌。可是,对于他这样的纨绔子弟和情场老手来说,在宋洁茹面前,他积攒的一身本事好像都失效了,不管用了,自动就给遗忘了。遇到她后,他开始对女人感到陌生,就像从未经历过性爱考验的雏儿。他感到沮丧,以往和女人热烈的调情、偷欢的经历全都和恋爱的体验无关。他越是否定过往的“成果”,心里越失衡,越要得到宋洁茹。

从宋洁茹住处回来后,段誉才跪在淑慧的脚下,脑袋伏在她的腿上,哭得稀里哗啦。淑慧从没见到段誉才这样过,她手掌攥着他的头发,轻柔着他的脑袋,像一个历尽沧桑的母亲。

淑慧:“怎么了,到底怎么了,给我像个男人那样……说!”

段誉才:“我是废人一个啊,什么都不会,就让我游手好闲地活着不行吗?我除了瞎混还能干什么呢?我就想当个废物,我就要完了,我活着一点意思都没有,还不如死了。”

淑慧:“你到底想说什么,直接说。”

段誉才:“我就想混着过,到现在还没谈过一次恋爱。”

淑慧:“你有那么多女人,还没谈过恋爱?”

段誉才:“那些不是恋爱……我爱你淑慧,我离不开你,我想和你过一辈子,我已经废了,你就让我过我想过的生活不行吗?我一辈子都不会离开你,我守着你……你就让我找她吧,她都怀孕了,她生了孩子我就和她断绝关系,你就把我当成个病人,可怜可怜我吧……”

“那我呢,你可怜过我吗?”

淑慧巴望着段誉才的眼睛,眼眶翻滚着热泪。段誉才俯下头,脸贴在她的腿上,一只手拼命地捶着脑袋。淑慧抓住他的拳头,用尽力量把他搂在怀中。

段誉才是在洗澡间发现的宋洁茹。她躺在地上,身上只裹着一件睡袍,煞白的脸,如同死过去了一样。段誉才跪在地上,拍着她的脸,摇晃着她的身体。宋洁茹睁开眼睛,缓了好半天的劲儿,终于有了意识。她挣扎着坐了起来,傻呵呵地看着眼前的这个男人,好像在看一个阔别已久的朋友。

她扶着他的肩膀站了起来,“帮我放些热水,我想洗个澡。”

段誉才晃了下神,照她说的做了,一只手不断地试着浴缸里水的温度。他能感觉到宋洁茹一颗颗解下睡袍的扣子,甚至睡袍划过肌肤散落在地面的声音也清晰可闻。他定在那里,手指一次次划过水面,嘴唇干涸。

“哎”,那声音仿佛从他后面明晃晃的躯体里传出,他呆看着浴缸里泛起的水纹,划水的指尖悬停在水面。

“哎”,他回过头,看到了她明亮、圆挺的肚子。

“你不是一直想看我的身体吗?好看吗?很失望吧?”

段誉才的眼睛划过她的两颗乳房,平视着她的眼睛站起来。

宋洁茹看着他慌乱而掬在一起的脸,“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扶我一把。”

段誉才的两只手端着她的一条手臂,可她的腿怎么也迈不过浴缸沿。

她又说了一句,“扶我一把。”然后大方地张开双臂。

段誉才环抱着她半条身体,缓缓地把她放进了浴缸。他站了一会儿,想要出去。

“你不用走!”宋洁茹拍了两下浴缸沿儿,段誉才扶着她拍过的边沿蹲在她跟前。她把手里的湿毛巾递给段誉才,示意让他擦擦肩膀。她肚子连续地上下鼓动了几下。

“瞧——瞧,他在踢我呢!”她接着说,“不信你摸摸!”

宋洁茹抓着他的手,他半弯着腰,把胳膊探入水中,湿了整条袖子。

“他动了,他动了!”

“对吧,我没骗你,他真的动了!”

“他又不动了。”她有些失落地说,她把他的手按在自己的乳房上,歪着头贴着他的脸问他,“喜欢吗?”

宋洁茹离他如此之近,他甚至能闻到她鼻翼里的气息。他乍红了脸,迅速地把手臂从她胸前抽出,一个趔趄,蹲坐在了地上。

宋洁茹鄙夷地笑了笑,扶着浴缸沿站了起来,对着他,裹了条浴巾。

“来,扶我一把。”

她的一条胳膊搭在他的肩膀上,他环抱着她的腿,把她安稳地抱到地上。宋洁茹掀掉浴巾,再次对着他裸露出全部的身体。她披上睡袍,慢慢地走出浴室。

宋洁茹大声嚷嚷着,“你今天有口福了,我这有好东西!”

段誉才迟疑了下,随她进了房间。

“要吸吗?”

段誉才躺在床的另一侧,接过了她手里的烟枪,猛吸了两口。

“哝,你看到了吗?”

“看到什么?”

“其实我也不相信我看到了,可是我每次吸的时候就看见他站在我床前,我儿子,他现在就站在这儿,还冲我笑呢!”她比量着,勾画出一个四五岁大的男孩身形,然后咯咯地乐了。

“以后就让我照顾你吧。”段誉才说。

宋洁茹还是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她淡淡地说了句,“你可以随时来。”

段誉才像喝醉了一样摇摇晃晃地进了家门,径直走到沙发前伏在淑慧的腿上冲她一个劲儿傻乐。

“你又碰那玩意儿了!”

“我抽了,舒服着呢!我真的很爱你淑慧,我真的很爱你!”段誉才嘿笑着,揽过淑慧的身体,一口咬住她的嘴唇,整个身体压了下来,像一条狗一样舔着她的脸。淑慧叫了两声,她的两个哥哥从门外冲了进来,薅起他的脖领子把他掀到了地上。段誉才这才看清楚他的两个舅子一边一个立在左右。

“把他弄柴房去,让他好好醒醒!”

哥俩一人架了他一条胳膊,毫不客气地把段誉才往外拖,如同拖一只腿脚乱撞的活猪。他俩也听不清他骂了些什么,反正就是连拖带打,把他弄进了柴房,绑在柱子上。段誉才骂了半宿,后半夜嚷嚷不多时可能是累了,淑慧终于听到他消停了。

翌日一早,淑慧叫人从库房搬了两袋米,还有些火腿、熏肉以及蔬菜,装了一后备箱。司机开着轿车载了她的两个哥哥一同前往宋洁茹住处。

她的两个哥哥把她驾到屋里的沙发处坐下,他俩又匆匆地出去帮着司机往屋里搬着捎来的东西。淑慧咳嗽了几嗓子,这时才发现一双眼睛在角落的暗处发着幽暗的光,充满敌意地看着她。

淑慧顿了一下嗓子,说,“我是段誉才的妻子。”

宋洁茹没有动,也没有说话,眼睛里透出的敌意弱了许多。

“哦,我给你带了些吃的,现在有钱也不好使,我猜你应该用得上,所以就自作主张来看看你。”

宋洁茹缓缓地向她走来,坐在她对面的沙发上,淑慧这时才完全看清她的样子,她就明白丈夫为什么会对这个女人寻死觅活了。哥哥和司机把东西扛进来,她示意他们把东西就近放下,两个哥哥给她使了几个眼色,她用手势让他俩快点出去。

宋洁茹看了一眼她的腿,语调有些生硬,“我知道你来想说什么。”

“其实我很理解你,都是女人,况且我也要做妈妈了。我不是要把他从你身边掠走。”

“那你……”话说到这,宋洁茹有点发蒙了。

“我就是想看看,是什么样的女人有这样大的魅力。”

“你不是来声讨我的?”

“不是,其实我跟他是过不到一块去,他的事我都不太管,也没有心力管。我是个瘫子,动不了,可是老天让我有了他的孩子,”说到这,淑慧的眼泪哗地下来了,宋洁茹也噙着泪水,终于没有落下来。

“誉才剩下的日子恐怕不能再来了,不过没关系,我给你找个人,他人很好,是我的朋友,让他来照顾你,给你做做饭啥的,你这个时候千万要注意营养,跟前没个人怎么行?”

“不用,真的不用,”宋洁茹说。

“相信我,你用得着,”淑慧伸出手,费力地够到膝盖,轻轻地拍了两下。

宋洁茹没再拒绝,她从沙发底下摸出一根金条,硬塞到淑慧的手里,不断地说,“你拿着,你拿着……”

临近中午,一辆黄包车停在了门前,上来了一个男人。

宋洁茹问:“你是司机啊?”

赵百川笑了,点了下头,“算是吧,你怎么知道的啊?”

宋洁茹看了眼窗外,“你车停外边了!”

“我那是俩轱辘的,可不比大街上四个轱辘跑的!”

“脚踏车还俩轱辘呢,都一样!”宋洁茹天真地笑了。

“你想吃什么呀?”赵百川问。

“你会做什么呀,我想吃什么你也得会做呀!”

“当当当当,”赵百川像变戏法一样,从后面变出两条草鱼。

其实,从赵百川把车子停到门前的时候,她就看到了他后腰上别的两条草鱼了。

“行啊,那我得看看你手艺怎么样了,过去我妈常跟我说,看一个男人好不好,关键是看他的厨艺,看一个男人厨艺好不好,关键是......”

赵百川接过她的话,“关键是看他会不会做鱼!”

“对,没错!”

宋洁茹倚在厨房的门棱处,侧着身子看着他收拾鱼,剪鱼鳍、刮鱼鳞、给鱼破肚开膛,这种生活的烟火气味,真是久违了。她的脑海一次次蹿入张叔叔给她们母女俩做饭的场景,和他在厨房忙碌的样子所差无几。

“如果第一个认识的是你就好了!”

“现在也不晚呐!”

宋洁茹意识到自己给了对方暧昧的机会,她默默地站了几分钟后回到了房间。赵百川呆站了一会儿见她没有回来,显得有些失措。他做好了鱼,端到餐桌上,然后向她的房间望了望,说了声,“鱼好了,记得吃,”便悄无声息地走了。打这以后,气氛就变得糟糕了,他每次来,都看到宋洁茹蜷缩在躺椅里吸着烟。他找不到说话的机会,就默默地做好菜,等她吃完,帮她洗下碗筷,处理好家务,就默默地离开。

段誉才在柴房里哀嚎了数日,淑慧终于软下心来,叫人给他松了绑。给他松绑前,淑慧坐在柴房外头的太师椅上,对着那扇关着的柴门说,“行啊,放了你,可是晚了,你对她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任何一个男的,只要是个男的,都能取代你。我明着告诉你,你不是瞧不起赵百川吗?我就是要告诉你,赵百川比你强百倍,千倍,万倍!我就是要让他俩好,事实证明,根本就不用我撮合!你以为她是什么,圣母玛利亚啊?呵呵,她就是个卖逼的贱货!你又以为你是什么?戏文里说的那种纯情白面书生?别开玩笑了,你就是个流氓,二流子,下九流,也就我还把你当个人,出了这个门,你连条狗都不如!”

从柴房出来时,他整个人看起来已经没了人的样子,他像一头野兽一样对院子里的每一个佣人龇着牙怒吼着,对着她的两个哥哥吠叫着,对着老丈人如同发怒的公牛一样哼着粗气,对着龟缩在一旁的他的亲爹癫狂地笑着。那一刻,他成了所有人眼中的展览品,除了野兽般咆哮,他别无他法,去面对每个见识过他遭受屈辱的人。

走时,他恶狠狠地对淑慧和父亲说,“求求你们,让老段家断子绝孙。”

还未到中午,赵百川还没有来,宋洁茹躺在躺椅上,肚子上盖了条毯子,在阳台上迷瞪着眼,像是在睡觉。她听到了开门声,没有睁开眼睛。

段誉才大吼,“赵百川,狗娘养的,你给我出来!”

宋洁茹抬眼瞅了他一眼,没理,段誉才来了气,又吼了一声,“狗操的赵百川,出来!”

“你吃错药了,谁是赵百川?”

“还跟我装圣母,你们不是都好上了吗?”

“我跟谁好上了,跟你有关系吗?滚,给我滚!”

“三天!才三天没见到你你就变了个人,你原来对我可不是这样的!”

“笑话,我原来是怎么对你的?”

“你让我摸过你的奶!”

“就这个?我那是看你可怜!”

“就算是我想多了,你让我摸了你的奶接着又跟……那个狗杂种好,你知道这叫什么吗?贱!下贱!你他妈原来这么下贱,这么脏!是不是只要是一个男的,甚至是条公狗都能和你好上?”

“回家问你老婆去……我愿意跟谁好就跟谁好,跟你有关系吗?”

宋洁茹在窗前看到赵百川把车子停在了门前,语带蔑视又有点挑衅地对段誉才说,“他来了,你不是挺有种的吗,横够了,动真格的去!”

随之,她把桌上的水果刀推到了地上。

赵百川推开门,段誉才就站在门前,看到段誉才的那一刻他惊异地脱口问道,“你怎么在这?”

“我怎么在这?我怎么在这?你他妈还真敢来,你明知道她是我的你还跟我抢?”

“不是,跟你抢?是淑慧跟我说给我介绍个对象的!”

“淑慧——淑慧,你他妈叫得还挺亲,那是我老婆,我老婆!”

“起开,”赵百川说了句,他挣开了段誉才掐着自己脖子的手,“你老婆?你老婆你就该回家好好待着去,跟我他妈在这胡搅麻缠什么?”

段誉才再次掐住了赵百川的脖子,“你他妈就是我的一条狗,跟完我了又跟我老婆……就是条狗你也不是条忠心的狗!”

话说到这,赵百川猛出了一记快拳,打在了段誉才门牙上,段誉才啐了口血,还了他一拳,二人扭打在一起。段誉才边打着嘴里继续嚷嚷着,“狗东西,你他妈拿什么和我争?”

宋洁茹十分不耐烦地一脚把地上的那把水果刀踢到了二人跟前,二人迟疑了一下,猛然间,一前一后奔着那把刀而去。段誉才抓起刀,赵百川急速地改了方向,背对着坐在沙发上的宋洁茹,像是怕段誉才的刀伤到她一样,二人呛呛着。段誉才一愣,感到自己受了莫大的侮辱。

“我今天非插死你不可!”

段誉才直冲过去,赵百川没处可躲,给了他一条肩膀,那把水果刀斜愣愣地插在了他的肩膀上。地上开始落红,一滴两滴,接着是淋淋漓漓地洒在地面上,覆盖住先前的几处斑点。宋洁茹听到了沥沥啦啦的声音。

段誉才迟疑了一下,看了一眼宋洁茹,她自始至终定坐在沙发上,目不斜视,盯视着匍匐在墙壁上的几只苍蝇。

血还在滴滴啦啦地流。

“行,你有种!”说完,段誉才转身往屋外走,他狠狠地摔了下屋门,宋洁茹看到匍匐在墙壁上的几只苍蝇扑棱棱地飞走了。

“你要紧吗?”宋洁茹轻描淡写地问了句。

“我晕血。”疼痛使得赵百川堆出一副苦笑着的脸。

宋洁茹心想这个男人还真是硬啊,肩膀上插着一把刀还能说笑。可是,随之她发现赵百川紧蹙着眉头,哆嗦着,他嘴唇迅速干涸,上下打着架。

“我怕是要死了,真他妈不值啊,我认识你是谁啊就稀里糊涂死了。”说着,他倒在地上。宋洁茹“百川——百川”地唤了他许久,赵百川醒过来,凝望着她,如同凝望一个女神。

宋洁茹取过烟枪,命令着说,“吸几口,就不疼了。”他吸了几口,整个身子松弛下来,眼睛渐渐迷离,睡去了。他再醒来时,肩头插着的那把水果刀已经不见了,他赤着上身,伤口处用碎布扎成一个蝴蝶结,看上去颇费了一番心思。

宋洁茹腹中的孩子随时可能出生,她离不开人了,赵百川就住了进来。孩子出生的当天,她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恐惧,孩子生下来会不会是个怪胎?会不会长成黑糊糊的大烟膏的样子?他看着宋洁茹越来越惊恐的样子,估摸着她是要生了。赵百川为了让宋洁茹安心,连夜请回个大仙。屋子里弄得乌烟瘴气的,门和窗户四敞大晾地开着。凌晨四点一刻,宋洁茹还在痛苦地尖叫,接生婆急得直跺脚。大仙嘴里念念有词,好似鬼画符般的咒语。

随着宋洁茹拉出一条很长的尖叫,从她的产道里缓慢地伸出一双小脚。

“哎呀,脚先出来了,恐怕孩子活不成了,”接生婆低声咕哝着。

大仙做法的动静猛起,她身体颤抖得好像只能听个音,“嗯哼——嗯哼”,接生婆拉着婴儿的小脚,大汗淋漓,似发出千钧之力,落在婴孩的脚踝处只剩千分之一。宋洁茹握着赵百川的手,似乎已经碾碎他的掌骨。接生婆迅速剪短婴孩与母体相连的脐带,脑袋缓慢地露出,只听大仙啐了口什么东西,吹出一团火,婴孩的脑袋总算完整地从产道滑出。

孩子生下几天,宋洁茹歪在床上,始终没看孩子一眼,也没给孩子喂一口奶。赵百川想,她太疲倦了,还没缓过生孩子这个劲。他四处寻了些羊奶,给孩子勉强充饥。孩子不知道什么原因,吃几口,吐几口,哇哇直叫,停不下来,他一个大男人能想出什么法呢?就光着身子,让孩子吸着自己的乳头玩,没想到这招还真是灵验,孩子也不闹了,褶皱的小脸舒展着,笑起来的样子还真有点像宋洁茹。

赵百川和宋洁茹商量,“出去一趟我心里惶惶的,到处是人,”停顿了一下,他又接着说,“以段誉才性格,他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他要是再来闹,恐怕也不好。我乡下还有处房子,破是破了点,但是见不着那么多人,对你和孩子静养都好。”

他说这番话是有他的目的的。要是宋洁茹愿意跟着自己走,那就证明,她愿意跟他过。宋洁茹没有反对,只说了句,“我听你的。”

噩耗还是传来了,歌馆老板被枪毙了。宋洁茹乍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正在装裹行李。段誉才一脚把虚掩着的门踹开,径直进了屋,嘴里高声而焦急地嚷着:“孙启力被人民政府法办了。”

宋洁茹一下没听明白他说的“法办”是什么意思,但是从他冒着虚汗的脸上她大概分辨出歌馆老板很可能遭遇了不测。

宋洁茹和赵百川看了他一眼,谁都没理他,继续收拾着行李衣物。

“你怎么不信呢?他因贩卖烟土、杀人、反共等反革命罪行被解放军就地正法了,他的尸体就在城门根下,这会儿等着人认领呢!”

宋洁茹这才完全意识到歌馆老板是死了。她低下头,看着手里折叠的衣物,发了一会儿呆,显得有些茫然。

对于宋洁茹的反应段誉才显然是不满意的,好像她应该表现出激动、悲伤、恐惧、流泪,然而没有,什么都没有,她只是茫然地发呆。

“你怎么能这么冷静呢?”

“那我应该怎样,哭吗?”

“你知道这个问题的严重性吗?你当了他的姨太太,就算不是姨太太,也是他用过的女人,他枪毙了,能有你的好吗?”

赵百川埋头收拾着东西,始终没作声。

“行了,别他妈收拾了,还他妈在这献殷勤,滚!有多远滚多远去!”

继而他又对宋洁茹说:“你就跟我走吧,我带你离开这块是非之地,就咱们俩过日子,吃穿不愁。你跟着他,他就是个拉车的脚夫,他能给你幸福吗?你们以后吃什么喝什么呢?”

赵百川腮帮子抽动了几下,轻蔑地笑着,却始终不见他抬头。他懂得此时不是表现男人气概的时候,一不留神很可能导致宋洁茹改变主意。他小心观察着宋洁茹的神情,发现她压制的怒火终于喷射出来了。

“说完了?你可以滚了。”

“我真是为你好,为我们好,你就跟我走吧,他没办法让你过上舒适一点儿的生活,我可以,我可以,你现在只有我,只有我能拯救你,我可以把我的全部财产都给你,把我的心也掏给你!”

“真好笑,我告诉你段誉才,你连他一根指头都不如——滚!”

“老话怎么说来着,还真他妈是戏子无情,婊子无义啊!”

“滚吧,别让我再见着你。”赵百川终于说了一句话。

赵百川当然知道宋洁茹说的不是他,但这已经足够了,他赢了她,赢得了这场战役,虽然这场战役和他并没有多少关系。

装点好行李,走的时候,宋洁茹拉开抽屉,拿起陈一飞给赵小雅写的那本《我卑劣的情欲史及对我的达令的忏悔》,攥在手里,顿了下,随手把它扔在了书桌上。走到门口的时候,又折了回去,拿了那本忏悔录,走到赵百川跟前,似乎有些愠怒,说了句,“走吧。”

车行得很慢,宋洁茹坐在车兜里第一次真切地看到了自己孩子的脸。赵百川不时地回过头看一眼,宋洁茹就端起身子,侧朝着一个方向看,不再去看孩子一眼。到了一个哨卡,车缓停了下来,一个解放军小士兵站在前头,赵百川疾说,“刚生了孩子,回家看老母亲,”他又急忙递了根烟。

“我不会抽,”小士兵憨态地笑了。他上前走了半步,长辈模样地用指尖轻摸了下孩子的脸,宋洁茹一下把他的手打飞了。

“你这个小同志,”小士兵意识到自己说话的态度有问题,转而拘束地笑了下,“你们走吧,一路顺风。”

在赵百川和那个士兵说话之际,宋洁茹的眼睛在城墙根来回扫着,却始终未见到歌馆老板的尸体。车出了城,宋洁茹仍不时回头张望着,像是留恋又像是绝望,不知是为谁。

赵百川说:“也许是被人收走了吧。”

他见宋洁茹呆滞着脸,心有不忍,又安慰她道:“十有八九段誉才骗你的,根本就没有什么枪毙,解放军是文明之师,哪有一进城就杀人的道理,他准是胡说的。”

望到村庄的时候 ,宋洁茹叫停了赵百川。她从车兜里抱着孩子下来,怀贴着怀把孩子给了赵百川。

宋洁茹从包里拿出剩下的那根金条给了赵百川,“我有件事要做......我只有这个了,帮我照顾他,他要是病了,救不了了,就把他扔了,我不怪你。”

宋洁茹扭过头,却没迈开步子。

他不知道,她这一走,会不会再回来,他也不知道,她要去干什么,是找歌馆老板还是去找孩子他爸。

“你不再看孩子一眼了吗?”

宋洁茹没说话,直直地往前走,赵百川抱着孩子追了上去。

“你拿着,遇到事能用上,”赵百川又把那根金条给了宋洁茹,两人推来搡去。

“放心吧,孩子有我呢,”宋洁茹转过身,快步跑去,赵百川大声喊着,“你还回来吗?”

没有回应,她已跑远。

赵百川为孩子取了名字,三林,三木为森,茁壮成长之意。三林好像天生对他有好感,逗逗他,他就笑一笑。

“三林呐,你以后就是我赵百川的儿子了,记住啦,你姓赵,跟我一个姓,我就是你亲爹,你叫赵三林。”

隔了数月,赵百川快把宋洁茹忘了的时候,一个村妇把宋洁茹领进了赵百川的家门,跟她们一同进来的还有一口刷了红漆的棺材。

赵百川从窗子里望到宋洁茹,又看到了一口红得扎眼的棺材停在了院子,他抱着孩子走了出来,看到宋洁茹蓬散着头发,一脸的油花。

“给我找块地,帮我把他埋了。”

“他死了?”

“帮我埋了他,我就跟你过。”

赵百川没再说什么,把三林递给了她,从家里拿了把洋镐和铁锹,就领着四个抬棺材的脚夫往那片乱石岗走去。他回来的时候天阴沉的脸也黑了下去。三林哇哇地哭着,宋洁茹坐在床上眼睛木然,无动于衷。赵百川赶忙脱了衣服,把三林抱起来,让他吃一会自己的乳头玩。三林不哭了,赵百川就把他放到床上,紧挨着宋洁茹,三林嘴里含着自己的一根小指头,小眼睛一个劲儿地扑闪扑闪地盯着宋洁茹看。

“他还少一个碑,这两天我让刻碑的师傅给打一个。”

宋洁茹轻轻地“嗯”了一声。

“我给你下碗面,”赵百川说。

“我想先洗洗。”

赵百川往铁皮盆子倒了小半盆热水,又兑了些凉水,用手试了试水温。

“不烫,你洗吧,我出去转转。”说着他就往外走。

“你把他也抱走!”

赵百川看了看宋洁茹,点点头,把三林抱在怀里,出去了。

大约过了一刻钟的时间,宋洁茹在屋里说,“行了,你进来吧。”

吃完晚饭遇到了一个问题,赵百川没料到宋洁茹会回来,宋洁茹没进家门就跑了,他还没来得及再打一张床。

“你陪着孩子睡家里吧,只有一张床,太简陋了,你别嫌弃,明天我打一张新床给你。”

“太晚了,你睡我边上吧,我不是什么贞洁烈女。”

赵百川点了点头,“怕压了孩子。”

他去拿了个笸箩筐,在笸箩框里垫了层厚厚的毯子,把三林裹得严严实实的,放了进去。他怕孩子半夜从框里滚出来,又把笸箩框拿绳子在桌子上固定好了。

过了些时候,僵躺着难受的赵百川以为宋洁茹睡了,他舒展下身体,立马像是得救了一样。他终于侧躺了过来,把手搭在宋洁茹的胸脯上,如睡梦中的不经意之举。宋洁茹随手把他的胳膊拿开,向里翻了个身。她知道,他在她背后,嗅着她的身体,在解决下半身问题。她太累了,在他轻微地呻吟声里,沉沉地睡去了。

回来后的宋洁茹依旧不管三林,她也从不给他喂奶。赵百川好几次见到她在屋里偷偷往碗里挤奶,又悄悄倒掉。

“他是你的儿子,你为什么对他那么残忍?”他怒不可遏。

“你可以喂给他喝,”宋洁茹把刚挤出的小半碗奶给他。

赵百川拿着匙子给三林喂了一小勺,三林喝了两口全从嘴里溢出来了。

“你就不是他亲妈!”

三林适应了母乳的味道后,小口小口地嘬着,咧着嘴,嘴角溢出乳白色的汁体。

“到底还是亲妈啊,”赵百川兴奋地对着宋洁茹说。

那张床赵百川打了半月迟迟没有打好,倒是给三林打了个婴儿床,挂在房梁上,白天赵百川荡悠着小床逗他玩。宋洁茹不想问,因为她不想戳破一个不令她讨厌的男人内心隐秘的那点事。虽然睡在了一张床上,宋洁茹还是不能接受他亲热的举动。生下三林以后,她长时间没有性爱方面的想法。她白天衣服里面套着秋衣秋裤,外面穿着赵百川的一条显得有些肥大的裤子,腰上也紧紧束了布条,系成腰带。

12

说起来,打三林出生后,母亲宋洁茹从未亲自用母乳给他喂过奶。宋洁茹自己也不知道较的什么劲,孩子饿得哇哇哭的时候,她就挤出半碗奶,搁到摇篮边上,赵百川就一小勺一小勺喂给三林。赵百川对三林说,“吃上你妈这口奶也真是不容易,”其实他是故意说给宋洁茹听的。可是真过起日子来赵百川就知道了,宋洁茹她就是个哑巴,她鲜少说上一句话,好像他俩的存在于她都没什么意义。她只是出于人道给三林挤点奶,对赵百川,那就是跟空气没什么两样,视他于无物。赵百川被剪残了以后,他装模作样大动干戈地想要反抗,她对宋洁茹说,“我他妈不是你的奴隶,你把老子弄成这样了,还想让老子伺候你们娘俩呢,做梦!”这话,没有得到应有的回应,他像是跟自己发了一通狠,宋洁茹根本不接他招。他自己闹了两天,宋洁茹也不给孩子喂奶,饭也没人做,三林的哭声让他心烦意乱。他口口声声地跟宋洁茹发誓,“你活不活我不管,你死了才好呢,三林他不该是你生的,你不配做他的妈,从今天起,他就叫赵三林了,他是我的种,我就是他亲爹!”

赵百川过了这道坎,自己说服了自己,他给三林喂奶,熬粥,洗澡,把三林伺候得跟个皇帝没啥两样。他艰难地想要维持最后一点自尊,他做好的两个人量的饭,他只盛自己的,宋洁茹的那份放在锅里。“你就自己盛了呗,”他心想,可是宋洁茹连这点脸都不给他,她不吃饭。赵百川说,“饭就在锅里。”宋洁茹发了句话,“嗟来之食,我不吃。”又僵持了两顿饭的空档,宋洁茹还躺在床上,赵百川把饭盛来,放到桌上,求着她,“你跟我较什么劲呢,什么嗟来之食不嗟来之食的?我就是奴隶,我心甘情愿地给你当奴隶,我就是你的奴隶,你吃点吧。”对抗还没来得及坚持,就已偃旗息鼓。赵百川从那天开始,他就知道,他被这个女人给制服了,反抗是徒劳的,没有任何价值。“女人嘛,跟她们来劲有什么必要呢,她说东就是东,她说西就是西,她想做的男人就照做,凡是她反对的,就别碰,总之,女人就是真理。”

他这样想过以后,咬咬牙,一切就都算了。

三林五个月大的时候,宋洁茹挤不出奶了,她的奶干了。赵百川就说,“都五个月了,断了就断了吧。”

赵百川拍拍手,咯吱咯吱三林,“爸爸——爸爸,”三林就咯咯地笑,小手拍着巴掌,好像在说,“抱抱——抱抱”,赵百川就把三林抱起来,转着圈逗他玩。宋洁茹在一旁撇了撇嘴,哂笑着,她看三林的目光里好像从未流露出爱意。三林小眼睛巴巴地瞅着一旁的宋洁茹,赵百川拍着三林的小巴掌,“妈妈——妈妈,”三林拍着小巴掌,“抱抱——抱抱。”宋洁茹看着向她呱唧着小手的三林,有那么一刻,她眼眶湿润了。她忙着站起来,逃出了屋子,结果刚走出门,她就听到三林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赵百川看着宋洁茹好像不像以前那么排斥三林了,他就抱着三林,呱唧着他的小手在她眼前晃悠来晃悠去,三林伸着小巴掌嘎嘎地乐。赵百川就把三林杵在宋洁茹眼前,三林伸出他的小手,摸着母亲的脸,肉垫似的小掌柔软地划过她的脸颊,宋洁茹的眼泪刷地下来了。三林摸着母亲的眼泪,把小手指放在嘴里尝了尝,咸咸的,他的小嘴还没有发育出吐的功能,宋洁茹就看到三林的嘴角溢出了口水。

宋洁茹从赵百川手里接过三林,用舌头舔了舔三林溢出的口水。赵百川静静地从屋子里走出去,眼泪止不住地流着,他走了很远,才平静下来,咧着嘴笑着。他回来的时候,发现宋洁茹还在逗着三林,她伸出手,“抱抱——抱抱,”三林就张开小手,学着母亲,“抱抱——抱抱”,宋洁茹就把她抱起来,在左右两边脸上“嘛嘛”地亲上两口,三林那双大眼睛就盯着她看,她又在她左右两只眼睛上“嘛嘛”地亲上两口。

家里有了可喜的变化,赵百川发现从不做饭、不做家务的宋洁茹开始做饭、做家务了。宋洁茹变了一个人,她的眼睛里有了时节的颜色,知冷知暖,像一个女人了。

赵百川下身好了以后,打了一张床,前半夜他和三林睡一起。他把三林哄睡了以后,就悄悄地站在宋洁茹身后,宋洁茹背着身子面朝里,拍拍床沿,赵百川就躺下了。宋洁茹不再排斥和他亲密,只是自那次惨痛的教训以后,他再也没有鲁莽过。他知道他那方面已经不如从前了,他摸索出一套让宋洁茹快乐的方法,他的指尖派上了大用处,温柔地从她全身的肌肤划过,嘴唇也被赋予了新的意义,他发现,轻柔地爱抚和亲吻同样能给宋洁茹爱的乐趣。

其实,男人一开始接触女人很像流氓,在他们亲身体验和发现人类身体的奥秘后,才开始变得文明起来。下体的遭遇使赵百川从一个流氓一下跃升为一个文明人。他再也没有毛手毛脚,再也不会想着该如何占有她的身体,因为在他的下体愈合后,他基本丧失了性的欲望,在极其漫长的时间里才慢慢恢复了下体冲动的本领。

一晃宋三林长到两岁了,他还不会叫妈妈,宋洁茹有意识地不教给他这个词,他只学会了“抱抱——抱抱”。赵百川多少有些意见,宋洁茹曾对他说,“名字算是你起好的,但是他不能随你的姓,他没爹,他有妈。他得随我,姓宋,叫宋三林。”赵百川不去和她较这个真,反正“他也是我儿子”,宋洁茹对这个说法并没有异议,算是正式承认了他。然而,平静的日子还没过多久,让赵百川担心的那一天还是来了。宋洁茹着了魔一样,隔三差五就往城里跑。他知道他控制不了这个女人,她好时候还没过,青春正年少,风华正茂,她这样漂亮的女人他是留不住的。可是他就是不明白人都已经没了,她为什么还要往城里跑。

“他都死了,你还疯跑什么?”他怒不可遏质问她,“你当年是怎么对我承诺的,我埋了他,你就跟我好好过日子。”

“哎,”继父叹了口气,气息奄奄,“她要是真走了就好了,我还能多活两年,”他继而浑圆起眼睛,流着泪,“你还回来干什么呀,我这一辈子全叫你毁了。”

母亲临终前,曾悲伤地向宋三林讲起了那段日子所发生的事情。她见到了赵小雅。

“我见到她时,她已不成样子了,一个男人把她送回了家,她对他说,‘我就是贱货!妓女!婊子!拿我去改造吧,我愿意接受改造,真的,我真的愿意。’她跪在他的面前,咆哮着,哭嚎着,‘我求求你了,就让我待在里头吧。’他说,‘你这是何必呢,你知道我冒了多大风险才把你弄出来,洁茹,你是个作家啊,怎么自甘堕落到现在这副模样了,我看着你这样痛心呐!你若真是疯到没救了,我就把你送到精神病院去,我不能看到你就这么给毁了!’”

“那个男人可能是爱惜她才华,也可能爱着她。那个男人,原本也是作家,他们彼此认识,改造妓女时,他是管事的干部。”宋三林说,“我还记得,老太太去世前讲过赵小雅那两年的经历,她说是赵小雅亲口告诉她的,我觉着不可全信。”

“陈一飞寻她的告示她还是看着了。可是,老太太说,是她亲口说的,她宁愿做妓女也不愿再跟他有任何瓜葛。你说一个作家变成妓女这事难吗?如果老太太说的是真话,我倒是可以理解。她就那么成了妓女,没有执照的妓女。她被罚过几次,罚完接着干,一直到严打了,那时候也不叫严打,就是改造,让她们在新社会重新做人。老太太讲了一个有意思的事,把她送回来的男人问她,‘旧社会你是妓女吗?’‘不是。’‘旧社会你是干什么的?’‘作家。’‘旧社会你是作家,新社会你堕落了,沦为了妓女,你是对人民政府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吗?你可以提。’‘没有不满意的。’‘既然这样,党和政府本着尊重人才、爱惜人才的精神,还是愿意给你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的,望你看重知识分子的荣誉。’她说,‘这就是我想要的,没人逼我,我天生就贱,我愿意当一个妓女。’她被两个公安从问询室里拉出来,送回了家中。”

“你母亲只说起过她这一件事吗?”

“也不光是这个,其实还有一句,老太太特别跟我说,‘她说,你可以放心地走了,我成了妓女了,你赢了,他不会再来找我了,你不用再来了,我不想再见到你。’”

从那天回来,宋洁茹像一个妈了,或者说,她慢慢适应了做妈的感觉。如果不是宋三林十岁那年和继父鲁莽的反抗行动,也许,她这辈子别别扭扭地也就过去了,没人招惹她,她自己能跟自己较多久的劲呢?没准她还真能成为一个好一点儿的女人,一个合格的妈。

“这是她这辈子最大的忌讳,我那时太小,不懂这个,就是想反抗她,刺痛她,让她知道疼我就开心,她就像是敌人,不是我妈,我甚至幻想过如果她那天真的找个地方死去了,我会不会真的难过。”

“你们母子真是天生的一对儿宿敌。”

他听我说完这话,笑了。

“你继父比你懂你妈,这点上你肯定不如他。”

“那不是懂,那是爱,他若真懂她,他这辈子过得就轻松多了。”

“有什么分别吗?”

“是啊,有什么分别呢?一个是把自己快低贱到骨头里的奴隶,一个是冷酷无情的奴隶主,他在隐隐地和她对抗中,也耗尽了整个人生。”

“你母亲真的对他一点儿感情都没有吗?”

“我不知道,是他陪着她耗了这么多年,如果没有他,那她会多孤独啊!换作任何人都是一样的,别人不会像他那样能那么忍她,也许早就跑了。她就是太独了,好像她这一生只有一杯水的爱情,喝干了,她也就干涸了。”

“说到底,你是遗传了你爸……陈一飞的性格,只不过,同样一杯水喝下去,干涸的总是别人。”

说到这,他又笑了,脸上微露出得意。

“可是说到底,我最后也落得孤家寡人。”

“你再没见过柳梦吗?”

“谁,你说的是谁?”

他肯定知道我说的是谁。

“《柳树情人》里的柳梦。”

我知道,柳梦依然是他心中难以诉说的秘密,那个秘密因为保有的时间过长,有些锈迹斑驳,不能轻易示人。

“她呀……”

这话还得从他这些年成名说起。宋三林知道,如果这辈子默默无闻,那谁也不会注意到他。寻找一个人最好的方式,绝不是费力巴哈地去找她,那样只能是一出苦情戏,即便不伤及大雅,戏也绝不会好看。他要出名,让她生活里时时刻刻都能看到他的影子。上天赐给了他成名的方法,写作和女人。他把所有的情感都耗在了写作上,然后把失去的水分从一个个有意接近他的女人身上补充回来。这一点,他比陈一飞做得好,做得绝,遗传了他母亲的“独”。每一场性事他都能全身而退,他从不在吊着他的女人身上浪费功夫,前半生的爱和恨只付诸在一夜的欢愉里。他也从不记恨那些跟他上了床四处演绎散播的女人,甚至他还念着她们的好,文学的天分高,故事编织得出彩。风月之事全都成了他的素材。这一点,说到底,他和陈一飞是一副德行。他的名气在文坛叫得越响亮,书译介出去的也越多,他想,就算你在天涯海角,只要还能听得懂中国话,我在国内折腾的这些事,你也总该听过几耳朵吧,这就够了。他在书中向她倾诉衷肠,他相信,她似有若无地一定会感受得到,他书中写的那些男男女女的故事最终都是对她的深情告白。他从一开始给柳梦的情书玩的就是这套把戏,把真挚的感情像排演过一样将几滴泪水洒在信纸上,让她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他成了作家以后,这个套路还是没有变过。

他对我说,“其实,我是个很守旧的人。”

这些年,其实他也私下去香港打探过。他听说了一些柳梦的故事,她十八岁时与一个四十多岁的外国人结了婚,有了孩子,随他出了国,再没回来过。

他说,“我大概知道她在哪了,只要她还活着,她一定知道这些年,我在呼唤她。”

他的生活好像就是要暴露给人看的,午夜梦回的时候,他就在想,他的小说终于还是走入了世俗,他是世俗中男男女女里的一个,在无聊的生活里寻找寄托。

我问他,“假如你不是作家,穷得叮当响,一年到头上不了一回女人,你还能折腾起来吗?”

他说,“要是真那样,我就找个女人舒舒坦坦地过生活了,还折腾什么?”

我被他给逗乐了,“说到底,你还是女人富余了,给惯的!”

他笑笑说,“是,找她也可能就是个借口吧,我天生就这样,放浪形骸。”

我说 ,“你还真会往往自己身上找补,你就是天生放浪,浪就是你从娘胎带出来的。”

我说完,有些后悔,以为他会生气,可是他说,“你还真是了解我,我要是还能活一回,只你一个就够了,可是现在我已经爱不动了。”

我觉得我是上了他的当了,就算他真能活上一百八十回,他有的也绝不止是我一个女人。

我开玩笑地对他说,“你只有像现在这样,快埋到土里了,才能想起我。”

他呵呵一笑,我生出一股悲凉,故事快要讲完了,我和他终有一别。

他告诉我,他家的小酒窖里藏了不少老酒,都是有些年份的,有一些是文学界的朋友送的,送来的酒他一壶也没动。他这人是有个习惯的,睹物思人,喝着他们送来的酒,再想起这些人,想想也够让人糟心的了。他这些年窝着火呢,也不知道这股邪火是打哪来的,寒暄客套的话说上一两句,火就要从嘴里滋出来。现在他基本和文学界的同行们很少走动了,用他自己的话说,“也该他妈消停消停了,端了这么多年,最后剩下什么了?一天到晚拿着、端着,是该消停了。”

可是,连他自己都笑,耳顺之年,他获了国外的一个重要小说奖项,坐了飞机就颠儿去了。颁奖期间,当地的一所大学邀请他前去演讲。傍晚,他急急忙忙从下榻的宾馆出来,刚在出租车里坐稳,车窗上就被雨水打湿了。

他将事先准备好的一张纸条递给出租车司机,司机将顶在嘴唇上的香烟夹到了耳朵上。他大概是烟瘾犯了,撅起嘴唇,把耳朵上夹着的香烟重新顶在上嘴唇上,嘟着嘴。

“Smoking ——抽吧”,他说。

出租车司机捡起一根烟向身后扔去,他有些费力地接住了。

到了学校会场大楼,下车前,他从皮包里拿出了一本小说,小说的名字叫《鸳鸯柳》,是他获奖的那本小说。翻译家将它翻译成《The willow tree lover》,把它重新翻译回来,是‘柳树情人’的意思,在他的所有被翻译成外文的小说中,这本书的书名迄今为止是他觉得最性感的一本。

他在书的扉页上匆匆签下自己的名字,“宋三林”三个字写得一板一眼。在国内签字售书的时候,他通常将名字写得十分潦草,如果不刻意辨识的话,几乎很少会有人认出那三个字。

宋三林将钱和书一并递给他,出租车司机有些意外,从递给他的钱中抽出了一张,用宋三林的笔在上面写了一串数字。

“My phone number——drink together, my friend。”

宋三林显然没听懂,他拍了下出租车司机的肩膀,从车上下来。雨已经停了,出租车司机向他招了招手,吹着口哨开走了,是《蓝色多瑙河》调子。宋三林看了下表,时间刚刚好。他刚要往台阶上迈,脚下一滑,整个人蹶倒在地。眼镜不知道甩到哪里去了,裤子和袖子湿透了一大块。他在积水里摸了半天的眼镜,捞出来的时候发现一个镜片已经摔坏了,裂成了一条蜿蜒的曲线。

一个女人站起来打断了宋三林的演讲。挑衅地问道:“宋三林,我有个问题想要当面问您,在你的所有作品中,你总是不吝笔墨,兴致勃勃地描绘各种性爱场面,大多都是二十出头的少女和四五十岁的落魄男人,我一度以为情窦初开的女孩才是你的口味,现在你对女人的癖好似乎正在悄悄发生转移,《鸳鸯柳》这部新作中,写到了一个六十岁的老处男和一个老女人偷情的情节,而且你把这位老女人当成妙龄少女来写,我不知道这么讲对不对,只是我的感觉。”

宋三林从怀里拿出一张照片,擦着眼镜,手哆嗦着,嘴唇颤巍,“她们其实是一个人。”

“那你爱过她吗?”

“我这次来,就是为了见她一面。”

“见到了以后呢,是为了和她做爱吗?”

女人的话引起了观众席一阵骚动。

“去死”,宋三林说。

女人离席,向会场外走去。宋三林从主席台跳下,扭了脚,一跛一跛地追了出去。他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再与她相见。他本想着做完演讲隔天再到隔壁的大学去找她,他没想到她真的会来。

女人走在前面,宋三林在后面跟着,走了几条街,停在了一处房子面前。女人推开栅栏门,留了一道缝,他跟进去了。他站在屋门前,女人说,“进来吧。”

“他是谁?”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从楼梯下来,问柳梦。

“一个老朋友。”

“老朋友?哦,确实挺老的,我可从没见你领着哪个男人回来过。”女孩笑着说。

“你穿的这一身……又上哪疯去啊?”

“你别管我啦,快和你的老朋友好好叙叙旧情吧!”

女孩很亲密地拍了一下宋三林的肩膀,身上的金属晃啷啷地响。

“我今晚不回来啦,我们玩通宵!”

他拉过宋三林,悄悄地在他耳边说,“她太孤独了,您多受着点!”她又拍了下宋三林的肩膀,“我走啦!”

“她是?”宋三林问。

“我女儿的女儿。”柳梦给他倒了一杯酒。

“你都当姥姥啦!”

“你呢?”柳梦问。

“我?还是孤家寡人一个。”

宋三林端着酒杯环视着客厅四周,他走到一处大相框前,站下了。相框里裱着她和学生们的合影。

他刻意地问道:“你是文学教授?”

“快退了。”

“哦”,他紧接着又问,“这是你女儿吗?”

“对。”

“她和你长得挺像。”

“她前年死了,车祸,还有她爸爸。”

宋三林默默地走到她对面的沙发坐下,伤感地看着她,不知再说什么。

他给柳梦倒了一杯酒,柳梦又喝下了。他坐过去,柳梦直视着他,他掰了下柳梦的脑袋,柳梦肩膀挺得直直的,他用了力气,把她的头扶在了胸前。柳梦梗着的肩膀松了,躲在他的怀中。

半晌,柳梦说,“抱我上去吧。”

宋三林把柳梦抱起来,一步一定地上了楼。

柳梦枕着他的胳膊沉沉地睡着,他在梦里听到自己骨骼咯咯作响,看到裹在外面的皮囊被一阵风吹走了,他站在海面上只剩一副裸着的骨架子,他说着,“好安逸啊,好安逸。”他从海面上飘到床前,看到了架子上摆放着一排他写的书,《一觉睡到大天亮》《笑忘书》《死在温柔乡》《夜鬼》《沙舟》《无法呼吸》《走向尘埃》《柳树情人》。忽的,书就烧着了,他蹦啊跳啊,叫啊喊啊,灰飞了烟灭了。

他对柳梦说,“跟我回去吧。”

柳梦说,“我不走,我哪也不去,爸爸死了,伯父也死了,那不是我的家。你要是不忙,一年就来看我一次。”

“那你去看过她吗?”我问。

“没有,第二年春节前,我买好了机票,想陪她一起过新年,她忽然打电话过来,说,‘我等了你一年,不要来了’。”

13

母亲死后,他把母亲的骨灰装在花瓶里,摆放在自己屋里的床头柜上。午时,他缩在躺椅里打盹,厥死过去又艰难地醒来。

“你能理解一个人重复地等待死亡吗?”

他问我这话并不是多想知道一个答案,就像他问我,“你知道人死以后的事吗?”一样,都是没有答案的问题。

“我好像掉进深渊里了,”他说,“那天的梦好像是循环着的梦。我漫无目的地画着一个比一个大的圈,怎么也画不完。脚下的土地像条河一样哗哗地流,看不到边际。周围围了一群人,看我画着圈。我画累了就与他们对视着,他们也不说话,脸上也没有表情。他们耐心地看着我画的一个又一个圈,然后向远方退去。我每次见到围观的人群都要花费更久的时间。我想停下来,可是脚就是不听使唤地绕着圈走。如果那天不是许诗人的电话,也许我就睡死在躺椅里了,那样倒也省事了。”

许诗人说:“昨个夜里张顺顺死了。”

张顺顺的葬礼结束后,许诗人拉着他找了家小酒馆。许诗人端起酒壶,恭恭敬敬地给宋三林满满登登地倒下了一碗酒,白酒从杯口滋出,顺着杯身流下,平铺在桌上。他看到许诗人左手小指的断指,心里咯噔了一下,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左手的小指。喝下一碗酒的时候,许诗人嚎啕大哭,许诗人告诉他,凌晨五点的时候,他正在一家旅馆和他的情人做爱。

“真不顶用了,折腾了半天都进不去,”许诗人沮丧着脸说,“我那单位,桌子底下泡了一大壶海狗鞭,寻思起来我就来一口,喝得我噌噌直冒火,眼睛都喝绿了,甭说见女人了,就是看着条母狗我都想扑上去。可是,一到办正事,蔫了,瞄了半天准,进去就软了。三林呐,我他娘的都怕女人啦,伤自尊呐,丢人呐——那些个七老八十的老杂毛,还他妈玩女人呢,他们那是不知道要脸,但凡他们知道要脸,他们就知道女人那么惯着他们,哄着他们,不拿出鸡巴的问题让他们难堪,让他们伤自尊,那是人女的伟大。她们是把这些老杂毛一个个都当成孙子啦,当成儿子啦,你说当奶奶的,当妈的能嫌弃这帮孙子儿子吗?他们以为有几个臭钱就不是儿子啦,就不是孙子啦?要不怎么说人女的伟大呢,换成男的一准儿不行,你让一个男的和一个七老八十的老太太试试,他成爷了,就剩下谋财害命了!”

“许四啊,岁数搁这儿呢,你在外头找别光找小年轻的,你不是自己找罪受吗?”

“我就是喜欢年轻的,和年轻的姑娘待一块,我像是又抓住了青春……三林呐,我知道你这些年也没闲着”,许诗人又喝下一碗酒,抓着松松垮垮的裤裆说,“你知道这东西对一个诗人意味着什么吗?那是命,是命啊,我现在半条命都不剩了,四分之一条命了,可是我还活着呢,一个诗人要的是一整条命,一整条……哪天真把老子惹急了,真给它薅了扔了!”

其实那天早上许诗人接到电话时,他正疲惫地匍匐在情人的身上。手机响了,他以为是包养他的富婆打来的,惊出一身冷汗。一看手机显示的是云南昆明,吊着的心又揪起来了。

几年前,许诗人在一次诗歌颁奖晚会上碰见过张顺顺,张顺顺是那次全国诗歌奖的评委,这是他事后才知道的,许诗人告诉他。

“他们临时换了评委,要是我早知道他是评委,打死我也不投稿。”

在随后与许诗人的交谈中,他才慢慢还原出那天诗歌颁奖晚会的场面。张顺顺为许诗人颁的奖,在颁奖前,另一位颁奖嘉宾宣读了对许诗人诗作的颁奖词。

“后来我才知道,颁奖词也是张顺顺写的。”许诗人又补了一句。

一碗酒下肚,许诗人借着酒兴,先是对刚下葬的张顺顺劈头盖脸地一通数落。“三林呐,你是不知道,张顺顺这几年有多威风,那些获奖的诗人哪个不对他点头哈腰的,又是握手,又是合影的,他已经不是当年的张顺顺了。”

就在那次诗歌奖颁奖会结束后,张顺顺伸出手去和许诗人握手。许诗人将左手藏在衣兜里,伸出了右手。可是张顺顺也伸出了右手,露出了小指的那节断指。张顺顺开玩笑地说:“许诗人呐,把你的左手伸出来。”许诗人把藏在裤兜里的左手伸了出来,局促地看着张顺顺。张顺顺的右手握住了许诗人的左手,一只斩断了小指的右手和一只斩断了小指的左手,就是这样的一双手紧紧握在了一起。

张顺顺说:“许诗人呐,原来两根断指握在一起是这样的感觉。许诗人呐,我这两年身体不太好,大不如从前了。许诗人呐,我要是死在你前头了你可得来参加我的葬礼啊。你半夜也开着机吧,我要是死在夜里了,我还得叫我老婆半夜给你打电话报丧呢,你不是爱在半夜折腾吗?吓你个阳痿!”

“谁跟你说我半夜折腾的?”许诗人还想抵赖,主要是多年的恩怨还不足以开得起这样的玩笑。

“你那点花花事儿谁不知道?”张顺顺倒是显得和他过分熟络,好像之前的恩怨因着这次见面已经一笔勾销了。

许诗人抚摸着那根断去的小指,流着眼泪说:“他是真没忘我这个朋友啊,死了还要把我吓成阳痿,可是老子早就阳痿了!”

宋三林给许诗人又倒满了酒,然后给自己倒了一碗。两人谁也没看谁,喝下了。

“他就没撂下句提到我的话?”宋三林问。

“提到了,怎么没提到你,他说的可气人了……他说要是你死前头了他可不来——这是我说的话,按说,也是我对不起你俩……”

酒劲上来了,宋三林感到脖颈子一阵阵发硬。他低着头,注视着许诗人的断指,然后左手摩挲着右手的小指。他左手的食指做了一个切割的动作,像是一把铡刀铡了下去。

正是母亲死后许诗人打来的那通电话,他和许诗人中断多年的友情总算是接续上了。失而复得的友情格外值得珍惜,许诗人三天两头往宋三林家里跑,宋三林知道许诗人这些年一肚子牢骚。

许诗人说,他一直被一个富婆包养,富婆很喜欢他的诗,富婆每次和他完事后都要给他一两千块钱。许诗人敬业,老想着把人伺候好。许诗人说,不能老白拿人家钱,人家白跟你干了不说,还倒贴你钱。他说,我知道,我其实就是个鸭子。话虽这么说,他每次草草了事后都很自责。富婆说,我和你不只是买卖关系,我看重的是和你这份情义,是你这个人。富婆为了给许诗人找回青春男人的自信,买了许多保健品,洋用的伟哥,印第安人的皇帝油,国产的海狗鞭药酒,可是就是不见效果。许诗人说,我一看见她在床上等着我伺候的那副饥渴劲儿,那个渴望性交的眼神我就先泄了一半。后来,我就不要她钱了,可是她说,咱俩不是钱不钱的事,我给你钱是因为我愿意把钱花在你身上,我都徐娘半老了,能花什么钱?我们家那位倒是可着劲儿给那些小姑娘花钱,我为什么不能给你花钱,给你花钱,我乐意。

这种带着任务的性事早就失去了性交的乐趣了。许诗人说,后来我就在外头找。情人直接就说他那方面不行,磨合了几回,一来二去的情人对他有了感情。许诗人说,她那是孤独啊,我他妈也是孤独啊,他老公在外面孩子都跟人生了,她上我这找温暖来了,我能给她什么呢?我就跟她说,你在我这得不到那方面乐趣,你找小年轻的去吧,你才30出头,我喂不饱你啊。她说,我不用你喂饱我,你想要的时候我就伺候你,我想要的时候,你用手帮帮我,你能一直陪着我就行,我没在外头找过,我愿意跟着你,我不要名分,他也不会和我离婚。许诗人说,那你这是想报复他呀。情人说,报复他有什么意思呢,孩子都一年级了,我一个人太寂寞了,就想有个人能常陪陪我,我要求不高。

宋三林说:“这不挺好吗?”

许诗人说:“好什么呀,自从我和她好上了,算是有了半个家,那富婆闹开了。”

“她不跟她老公闹,和你瞎闹什么?”

“她说,你吃我的喝我的,我还给你钱花,你他妈也在外头找!我说,你的钱,我一分不差地还给你,我没攒什么钱,找个女人过日子的钱还是有的!她跪在地上求我,她居然跪在地上求我!她说,你看在咱俩的情分上,别不要我,我离不开你!我说,你找什么样的没有啊,我老了,弄不动了,你就放过我吧!你猜她说了什么,她说,我不用你给我弄了,我包你,你什么都不用干,平时就跟我购购物,逛逛街,在家看看电视就行,我总得有个说得上话的人呀!”

许诗人走的时候对宋三林说,“三林呐,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一旦确定关系就是无休止的灾难。你记着我这话吧!”

隔了半月,许诗人一直没再来找过宋三林喝酒,宋三林也不知道许诗人和富婆最后是了断了还是又和好了。午后,他忽然接到许诗人电话,许诗人在电话里声音颤抖着,断断续续,有一口没一口地喘着气儿。

许诗人说,“三林呐,我跟你说个绝招,你以后能用上。三林呐,我这个绝招一直都没告诉你,你知道我是怎么撩拨女人的吗?我向一个小妹妹要了微信,骚聊几天,有天半夜她给我发了条消息,她说,大叔,我想了。我就给她拨过去,我说,大叔爱你,大叔用嘴亲吻你的小唇,轻舔你的耳根,把我一生的爱献给你,为你生,为你去死。她叫着说,大叔,你的声音让我高潮了……一个丧失了性能力的人仅仅需要的是语言的快感,在快感的语言里我也到达了高潮……”

隔了片刻,他粗喘着气,“你还记得白华不,我有点儿想她了,我这就要过去陪她了……”

宋三林听出了事,一直听他讲完了,电话里忽然传来几声微弱的尖叫,像是从街上传来的,“有人跳楼了,有人跳楼了!”

宋三林给许诗人拨了无数个电话,就是打不通了,他急了,心想着,这孙子莫不是真跳楼了吧。他也不知道许诗人在哪,赶紧报了警,他就一直在书房里转悠,转悠,晃得腿都麻了。隔了两小时,警察打来电话,让他去太平间认尸。

警察掀开白布,许诗人下身裸着,血黏糊糊地黏在两胯和大腿上,还没干透。许诗人的“命”只剩了半截,翻着白肉,灰陶陶地戳在上头。

“他不是跳楼了吗?”

“不是他跳楼了,边上这个女的跳了。”

警察又掀开了临床的白布,宋三林看到一个骨架高大的女人,已经摔得面目全非了。

“你认识他俩吗?”

“我只认识许诗人。”

“许诗人?”警察问。

“他叫……许长文。发生了什么,你们能告诉我吗?”

“应该是这个女的趁着他喝醉了,脱了裤子,拿剪子一剪子剪下了,然后她自己从窗子上跳下了。”

“他们俩是什么关系?”警察问。

“我说不好。”

“你俩是什么关系?白华又是谁?”

警察拿起一块脏兮兮的床单,上边滴洒着血迹,歪歪斜斜地写着两个大字:白华。

白华是来自北京的知青。

在西南某个边陲小镇,宋三林、许诗人、张顺顺三人度过了半年穷极无聊的知青时光后,知青点来了一个漂亮的北京女知青白华。白华乍一到,天天闹着要回家。她不去上工,也没人管她,农活本身也不多,镇上的人也没指望这帮孩子干点什么。说实在的,他们能干点什么呢,瞎胡闹呗,反正镇上的人也没当真,倒是把他们当成客人对待。

白华闹了几日消停下来了,她知道,再怎么闹,现在她也回不去,这事不是乡民们说了算的。他们三个野小子倒是习惯了,在哪不是待啊。白华闹着回家那几天,她倒是见着了许诗人和张顺顺。

白华问他俩,“知青点就你们俩吗?”

许诗人说,“还有一个。”

白华又问,“那他怎么不来看看我呢?”

张顺顺说,“他就那号人,地球毁灭了他都不关心的。”

“那他关心什么?”白华问。

许诗人帮腔,“总之他不关心女人。”

其实,白华和他俩的对话完全是我杜撰出来的,但是我敢打包票,他们的交谈中肯定提到过宋三林。白华第一次见到宋三林是在一个山头上,宋三林一直低着头在本子上写着什么,也不看她。她热烈地和许诗人、张顺顺调笑着,谈笑间不时地偷眼望他。

宋三林说,“两三个男的同一个女人说话,男人间明里暗里地表现着,有争宠的嫌疑。”

“所以你就故意冷落她。”

“其实她没懂我的意思,这就像一种感情的交流方式,只是她过于急切地想要得到回应,一旦没得到她想要的回应,她就像一头饥饿的野兽,撕咬你。”

“你回应过她吗?”

“她接收的全都是相反的信号,她把灼热而急切的目光给我,而我就像是一个废灯泡,我一生只拥有过一次亟不可待的爱情。自十岁那年,热烈和激情全都从我的身体里悄然隐退了。”

“那你为什么不再去找她,她也许在一直等你。”

“我只能带给她痛苦。”

后来白华跟宋三林告白了,她说,“我就是想看看,他俩都来看了我,为什么你没来?”

宋三林沉默了,然后玩笑着对她说,“凭什么你说爱我我就要回应你呢?”

他对我说,“其实,我当时只是想逗逗她,她那种漂亮女孩我想是个年轻男孩子都会喜欢她的,只是她说得过于大胆,过于无所顾忌,过于咄咄逼人。”

宋三林没想到他的那样一句爱情的回馈竟然导致了一场悲剧的发生。

“我知道她故意接近许诗人和张顺顺其实是冲我来的,我拦不住,他俩把我当成了敌人,都以百倍千倍的热情回应她,在她玩这场爱情游戏的时候,我成了局外人。我看着他们发狠,一步步走向毁灭,可是我无能为力。”

决斗前,许诗人以必死的决心向白华表达了爱情。那天夜里,许诗人和白华一同消失了。乡民们举着火把漫山遍野地寻找二人。在深夜的山谷里宋三林听到白华浪荡而欢乐的笑声。

张顺顺提了把刀冲进山里,宋三林一遍一遍劝说着,“既然她已经选择了许长文,那么决斗就失去了意义。”张顺顺烦了,就把砍刀抵在宋三林脑门上,“再跟我嚷嚷,我第一个砍死你。”

找到白华时,他二人还赤身裸体地躺着,阳光从茂密的树梢射进来,宋三林第一次看到睡在油画里一样的裸体女人,如同他这些年幻想过的柳梦成熟了的身体。

许诗人慌张地套上短裤,与张顺顺对峙着。白华一只手拖着脸,躺在原处没动,余光扫过宋三林的眼睛,透着玩命的狠。张顺顺慢慢蹲下,盯视着白华笑嘻嘻的脸,把手放在一块朽木上,猛地砍下去。白华对许诗人说,“你说过可以为我去死,现在是你兑现诺言的时候了。”

许诗人跑了,只套了那件短裤,数日未归。一天上午,许诗人光着膀子回来了,他把砍掉一根小指的手伸给白华看。

许诗人说,“我对得起你了。”

两人断指以后,白华就少言寡语了,她身上的狠劲儿也消失了,跟人说话都是缩着的,温弱得根本不像她。

苦闷着的宋三林一连发了几篇小说,上海的那家杂志社给他所在的知青点发去了人事调动函。在宋三林回城的前一天,白华找到宋三林,又重新说了那番话,“宋三林,我爱你,我只想让你回应我一句,你告诉我,是不是你也一直爱着我。”

“别再闹了,我知道你难受,你别老和他们对着干,你弄不过他们,现在形势变了,回城的鉴定材料全靠革委会那帮孙子写,他们叫你写检查你就写,让你端正思想你就端正思想,先回去再说。”

“我不跟他们睡一次,再端正思想,再把检查写到灵魂深处,他们也不会放我走的。就算我和他们睡了,家里人也不一定能弄到回城的工作指标,就这样吧,我无所谓了……你会想我吗?”

白华又问了一句,没等宋三林说话,她迅捷而又十分温和地说,“我逗你呢,咱俩的事过去了,你要走了,我和顺顺去山里打点野味回来庆祝一下。”

“我和许诗人跟你们一块去吧。”

“别,你们千万别来,人多了碍事,到时候只管带上嘴吃就行了。”

白华有些留恋地看了宋三林一眼,说了句,“再见了。”

宋三林再见到白华的时候,白华被一块白布罩着。白布渗出的血浆已经干了,像是结了一层痂,看上去很硬。

据张顺顺交代,是他偷了民兵的枪,打了三只野鸡准备回去的时候,白华把枪口插进了嘴里,崩飞了后脑。

张顺顺被判了三年农场劳改,宋三林和许诗人各判了一年。因着这事,宋洁茹骂了宋三林许多年,她说,“你跟你死爹一个样,心狠起来不是人,都是畜生。”

“她后几年脑子也坏了,糊涂了,看着我就一直嘿嘿地傻乐。她以前明白事的时候,只要从我脸上看到了他的影子,立马就恼了,又摔东西,又骂人,咬牙切齿,像我不是她儿子。后边那几年她对我温和多了,我知道她是认不得我了,把我当成了他。那几年是她一生最好的时候。我把我弄得干干净净的,打扮得像他年轻时那样,带着她天南海北到处转悠。她逢人就说,这是我丈夫,这是我丈夫。我也不戳破,跟人笑着说,这是我妻子,好像在这种角色的转换间我成为了他,我也不断地遇见他。”

他接着说:“其实,我是有愧于我母亲的,我打探到了他的下落。我去过终南山几次,找到了他。他只讲起一件事,建国前,他见到了乔托。当时乔托浑身是血,他把马克医生给杀了,无路可走,在码头碰见了他,他当时在码头下苦力。他给乔托换了身衣裳,买了张船票,亲自送他上了船。他始终没提到母亲半个字。我最后一次去看他俩,临走时,赵小雅忽然问我,你妈,她还好吗?”

宋洁茹去世的前几天,仔仔细细地捧着宋三林的脸一遍遍地检查,末了,她抚摸着宋三林的脸说,“妈这些年难为你了。”

宋洁茹出去的那几天,其实她哪也没去,她去找了赵百川的姐姐。她跪在她面前,求她答应让她死后和她弟弟葬在一起。

“你把他咒死了还不够吗?还想着到阴间接着害他!你要死就死,我不能接着再让你害我弟弟!”

“我想去看看他,我快死了,就让我跟他道个别。”她哀求着她。

赵百川的姐姐把宋洁茹带到弟弟的坟前,宋洁茹站了一会儿,跟他招了招手,“我也要走了,你别恨我。”

宋洁茹回了家,宋三林一下发现母亲已经衰老得不像样子了,她的下巴完全塌陷了,仅有的几颗牙也没了,头上找不到一根黑发。

宋洁茹临死前,赵百川的姐姐还是来了。宋洁茹穿着从赵小雅身上赢来的那条花布碎格子百褶裙,脖子上戴着陈一飞留给她的珍珠项链,显得幸福而安详。赵百川的姐姐像宋洁茹在他弟弟临终前等待着他咽气儿的那副眼神看着她,巴望着她,等待着她咽下最后一口气。宋洁茹呼哧呼哧地笑着,咳嗽了两嗓子断了气。赵百川的姐姐看着她死时嘴角向上扬起的笑脸嚎啕大哭。

为母亲守灵的那个晚上,他从紫檀木首饰盒里取出了陈一飞写的那本忏悔录,把它烧给了母亲,他看着火苗向上一蹿一蹿的,映照着母亲年轻时的照片格外迷人。

“现在该我了,”他说,“我年轻时一直想去珠峰看看,到了没去成,趁我现在还能动,带我去吧。”

我隐约地想到了他要给《昨日之岛》创造一种结局,我哭着对他说,“小说我不写了,就让我一直陪着你不好吗?”

他说,“无关于这篇小说,我的路走到了终点,这是我做梦都想要的。”

那天,漫天飘来了大雪,像是为着这一天的到来做的精心的渲染。

爬到山腰,宋三林停了下来。他抬眼望了望越来越陡峻的山路,说,“我累了,就送我到这吧,我已经把众山都踩在脚下了。”

“再抱一抱我,”我说。

他张开双臂,把我搂在怀中,轻声地对我说,“谢谢你。”

我背过去身子,不敢再去看他。

他说,“这一幕一定很精彩,你目送着我走吧。”

宋三林从背包里拿出装着母亲骨灰的花瓶,紧紧地抱在怀中。他向我招了招手,仰身而下。我看到雪花一片一片落在他的脸上,最后他化身融进了漫天的飞雪里。我拆开了他留给我的那封信,那是一份遗嘱。我呼喊着,苍穹掀起的雪幕倾泻而下,滚滚呼啸而来地轰然声像是天地奏起的美妙乐章。

(责编:周朝军)

猜你喜欢
百川小雅母亲
生态环境我们改变了什么?
作家现在时·徐小雅
“琴语” “律动” “百川”
一场美梦
《金娃——龙舟》
小雅
Grammar Teaching in Foreign LangUage Learning
给母亲的信
悲惨世界
母爱替代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