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身俱乐部

2017-12-05 09:03马笑泉
作品 2017年10期
关键词:刀疤光头老总

文/马笑泉

单身俱乐部

文/马笑泉

马笑泉1978年出生于湖南省邵阳市隆回县。现任湖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出版有长篇小说《迷城》 《银行档案》 《巫地传说》,小说集《愤怒青年》,诗集《三种向度》 《传递一盏古典的灯》等。部分作品被翻译成英、法文。

加入单身俱乐部不仅需要两个推荐人,还得通过面试。

考官是创办俱乐部的三位元老。

坐在中间的女士是位注册会计师,长相秀丽,气质出众,但左边面颊上有道短促刀疤。这是她众多男友中的一位留下来的。那男人实在不理解她明明跟自己缠绵恩爱却宁肯分手也不愿结婚。冲动过后他带着无限懊悔把她送进医院。他的父母也赶到医院,流着泪请求她不要报警。她用依然温柔的语调说:“我不会报警的,你们回去吧。”

男人自始至终在医院陪护。纱布拆除后,医生告诉他那道刀疤不可能消除。他痛哭流涕,当众跪下来请求原谅,并再次求婚。她说:“我原谅你,但我不会跟你结婚。我不会跟任何人结婚。”

男人发出野兽般的低吼,用拳头捶着地板。医生连忙挡在前面,并要护士去叫保安。在保安赶来之前,男人就跑出病房。他似乎疯掉了,在大街上狂奔,被车撞飞在人行道栏杆上。此后她身边依然有男士萦绕,却没人再掀起过跟她结婚的企图。

坐在左边的光头中年男子是本城著名的钻石王老五,拥有一家民营企业,却没有老婆,没有子嗣。他早就立下遗嘱,身后财产除了支付他的丧葬费用外,全部捐给关爱下一代协会。这意味着任何女人,即便攻破他的单身防线,也继承不了他的财产。但这并不影响他的浪漫生活。众所周知,他对情人出奇地慷慨。就算已分手,当中陷入困顿的女人仍能得到他的资助。所以即使被他甩掉的情人能装满两大卡车,也没有一个对他表示唾弃,反而不乏眷念。据说这也与他惊人的性能力有关。

右边那位眼神忧郁、脸上皮肤粗糙如砂布的男子是位作家。他乍看似乎快五十了,再多看两眼又觉得可能才三十出头。这种捉摸不定的无龄感对女人有种奇特的吸引力。但作家的魅力不止于此,他擅长蓝调风格的城市言情小说,还能写伤感到骨子里的流行歌词,让女人们听得泪眼朦胧。据说他十岁开始写诗,十五岁发表小说。二十岁立志终身不娶,要把一生奉献给神圣的文学。当然,为了持续创作出为人民群众所喜闻乐见的精品力作,他需要从一场接一场的恋爱中汲取灵感。

作家第一个提问。他的声带明显经酒精长期浸泡,又饱受烟雾熏陶,声音低沉、嘶哑,像断流的溪水,让听者担心它随时会消失,但又透着一种迷人的磁性。

“你是什么时候产生单身的念头?或者说,是什么事情,什么情境引发你产生这一念头的?”

作家毕竟是作家,说话好像在写文章,字斟句酌的。

正了正身体,我说:“去年我奶奶过世了。我爷爷有两个儿子,两个女儿。个个都有工作,也算孝顺。叔叔和小姑还在他身边。但他不想让婶子姑父跟叔叔小姑闹别扭,最后选择住进养老院。这件事让我特别伤感,也让我想明白了。”

“明白了什么?”

“人最终只能自己管自己。”

作家点点头,同时嗯了一声。

光头老总抛出了问题:“就算结局都是这样,但是你难道不想有个后代吗?”

“现在小孩的抚养成本比我们那时候高得多,辛辛苦苦养大了,当然是希望他有出息。但有出息的不是飞到国外就是往大城市钻,反正不想留在爸妈身边。这样的情况现在很普遍,看得多了,对生儿育女这回事就淡了。再说,到了我玄孙那一辈,谁还记得我的名字?我就不晓得我曾祖叫什么,埋在什么地方。这样一想,就觉得所谓的传宗接代其实也没什么意义。”

光头老总一笑,露出白得过分的牙齿,说:“到底是当律师的,挺能想的。”

刀疤女神终于开口了。她的声音和表情明明都很柔,却有种难以言喻的淡漠高远:“要是有一天,你碰到一个非常喜欢又愿意嫁给你的女人,还能坚持单身吗?”

沉默了片刻后,我说:“我最喜欢的人在她十七岁那年拒绝了我。后来我谈了很多次恋爱,但没有谁能像她那样让我只要一接近就有种心要碎了又碎得很甜蜜的感觉。我觉得那才是爱情的感觉。”

“如果你再碰到她,而她又接受你呢?”

“我后来又去找过她,但立刻就后悔了。”

“为什么?”

“她样子其实没变多少,但味道完全变了,再也不是当初那种感觉了。我当时人都是木的,心里却很明白,我追求的那种爱情,跟我的青春一样,再也找不回了。”

刀疤女神嘴角泛起一丝微笑,似乎是赞许,又似乎是嘲讽。她左右都看了一眼,说:“我们同意你加入单身俱乐部,希望你能遵守本俱乐部的规定。单身者并不孤独!祝你过得愉快!”

他们起身,张开双臂,等待我上去拥抱。这是欢迎新成员的固定仪式,意味着整个俱乐部向我敞开。作家的拥抱很放松,光头老总的拥抱比较结实,刀疤女神的拥抱像是凑过来嗅了一下香水瓶。

不久后,我听俱乐部的一位成员说,刀疤女神确实是在嗅我的体味。她对异性的体味很挑剔,只跟合乎心意的上床。那人还告诉我,女神其实是个性瘾者,每晚起码要跟两个男人做爱才能满足,所以根本不会结婚。他说这话时并无不敬,也无故做神秘耸人听闻的意味,口气就像在谈论今天气温比昨天高一样,只是陈述一件简单客观的事实而已。

这是单身俱乐部最令我欣赏的地方。成员们在彼此都不掩饰的基础上充分尊重个人癖好,对那种法律范围之外的泛道德评判表现出近乎本能的反感和抵制。大家认为,只要不强迫不伤害别人,不残害自己的身体,悉听尊便。何况除了性之外,人间还有许多值得托付终生的事情。有一位成员决心与象棋厮守到老。另一位成员认为,坐在沙发上看网络电视饿了就用手机点个外卖是最舒服的生活,她要实行到底。还有一位喜欢穿唐装的成员说,躺在床上看书乃人间最美妙的事。哪怕他所有的女朋友都接受不了那些始终占据半张大床的书而愤然离去,他也坚决不改此习。有位女人临去时甩下一句:“我不是你女朋友,这些书才是!”

“其实她说错了。她确实是我女朋友,但书是我的妻子。”

大家或点头,或微笑,对唐装君的妙语表示心领神会。

我们聚会的地点一般选在光头老总开的私人会所。除了他生意上的应酬,这里只对俱乐部成员开放。会所建在他收购的一个小四合院里,庭中遍植佳卉,四季都能见到花开。有成员说:“你聚起这么大的家业,总要生个后代来继承吧。”

光头老总摇摇头,眼中有悲凉之色一闪而过。后来我才晓得他出生时母亲就难产而死。此后两三年中,爷爷、奶奶也染病去世。村里人都说他是灾星,只有他父亲和哥哥不信。父子三人相依为命。他体格远不及哥哥强壮,却聪明过人,小学毕业后考上了县重点中学。为了供他读完书,父亲和哥哥都去了沿海打工。读高二时,父亲和哥哥死于同一起工地事故。在校方的出面交涉下,他拿到了不菲的赔偿金,靠着它上完大学。他由此认定自己是天煞孤星,只会给亲人带来不幸,所以尽管后来事业发达,却坚决不肯娶妻生子。他说他再也忍受不了亲人横死的痛苦。他不辞烦劳,不惜财力,把爷爷、奶奶、父母和哥哥的遗骨都迁葬到本城最豪华的公墓,并排而卧,又在旁边给自己留了个位置。他说自己最大心愿就是死后和亲人们永久相伴,再不分离。想到能实现这点,他就感觉很欣慰。他认为半生的奋斗如果对个人来说有什么重大意义的话,也就在于此了。至于一再给当年替他出头的母校捐款,接济许多家境艰难的小孩上学,千方百计找到哥哥当年谈的外地女朋友送给她一套房子,在他看来,都只是勉力求个心安罢了。

我敬佩光头老总,劝他可以不结婚但生个后代。他说:“就算没有法律上的关系,但也有血缘上的关系。万一以后出了什么事,我是再也受不起了。”

“是不是可以考虑这样处理——生了后就给孩子认个干娘,也归她带,你只管出钱。”

“你这个办法用在我身上才合适。但当年没有人肯接受,我只好拜棵树做干娘。结果干娘后来被雷劈死了,那一年正好是我爸爸和哥哥出事。”

看着他眼睛微红,我也忍不住替他难过。默然片刻后,我建议他不妨信佛。他摇摇头,说:“以前也有人劝我信佛。但我想,要信就得真信,起码要按居士的规矩来做吧。但你也看得出,我是守不住色戒的,就不必去自欺欺人了。”

看着他真诚不欺的样子,我敬佩转深,说:“你除了好色,在其它方面,已经是接近菩萨的修为了。”

他摆摆手,笑了一下,笑容中有种深藏的苦涩。

光头老总和作家都爱慕刀疤女神。但刀疤女神只接受作家,更确切地说,是首先接受了他的体味。这是刀疤女神区别于一般性瘾者的地方。作家本来算得上是一员健将,但征伐过度,在烟酒上又不加节制,论能力,却是远不如坚持锻炼又不抽烟的光头老总。不过这个世界上恐怕没有一个人可以单独满足刀疤女神。她参与建立这个俱乐部,也是为了寻找除了做爱外不会麻烦她的男人。尽管她脸上有道刀疤,却平添了一种奇异的魅力。所有被她看中的男人都欣然接受,有些还因此发展了另一项爱好:健身。

健身本就是我的两大爱好之一。另一项爱好是跳舞。会所最大的房子是间带舞池的酒吧。成员们可以在这里喝到略高于成本价的酒,还能随时轻舞一曲。成员们之间非常友爱,就算那些只对同性感兴趣的女人,也不会拒绝男会员的邀请。

刀疤女神体态轻盈,舞技娴熟。跟她共舞仿佛是抱着一段立体的水波,好像随时会从怀中滑走,却又始终萦绕在身边。我很享受跟她跳舞的感觉,只要有空,晚上就会过去。谁都不会主动去邀请她,只是暗自期待她向自己走过来。女神应该不反感我的体味,每次都会和我跳上两曲。但她有时几个晚上都不会出现,等她在场的时候,我又未必有空过来。所以加入俱乐部一个多月来,我们只跳过三晚。

在第三个晚上,舞曲快结束的时候,她突然在我耳边说:“要是没事,十点去我家坐坐。”

我愣了一下,连忙点头,耳根顿时热起来。

跳完后,她加了我的微信,说会发一个地址给我。然后又邀其他人跳了两曲,才飘然离去。

我有些忐忑不安地打量周围,担心其他成员窥破了我们之间的秘约。他们表情都很自然,没有谁刻意要来关注我。我略带责备地对自己说:“你要记得,这是单身俱乐部,不是居委会。”

我准点敲开了女神的门。她在微信中附了一句:请不要早来,也不要迟到。其实她不说我也会这样做的。这是我的职业习惯。女神穿着件乳白色长袍,里面逸出玫瑰沐浴露的清香。我不知道她是否已经和其他人做了。趁弯腰换拖鞋的时候,我深吸一口气,把这种念头抛到门外。我决心向那些真正够格的成员学习,放松,放开,把自己深深地放进纯粹的享受中。

我在女神身上折腾了许久,这种状态已经三、四年没出现过了。看着女神脸上的笑容不再淡远,而是满意和妩媚,我顿时产生了一种极大的满足感。我忘记了自己其实已经筋疲力尽,还想着跟她拥吻。但我嘴唇才往下凑,就被她伸出食指轻巧地封住了。她坐了起来,靠在床头,目光越过我肩头。顺着她的目光,我往后一看,墙壁上闹钟的时针早已越过十一点。

在小区停车场,我碰到了作家。正犹豫是否回避,他看到了我,边把车钥匙塞进口袋边晃着肩膀走过来。他洒脱的微笑感染了我。

“晚上好!”

“你已经好过了,我正准备去好。”

我怔了一怔。他拍拍我的肩膀,在大笑声中往电梯口走去。

这种彻底的不羁,我承认,常年出入于司法部门的我是很难企及的,尽管我已被他们接纳。

沮丧感翻腾上来,淹没了和女神交欢所带来的满足感。

据说作家是唯一可以在女神家留宿的。我乍闻此事,内心突突地蹿出一连串酸味,就像香槟酒的气泡。我努力向交谈对象露出洒脱的笑容,以示理解。实际上,我也应该理解。单身者之所以单身,很大程度上是为了规避那种因为独占而产生的种种不快。“单身者不占有别人,只享受自己。”这是印在俱乐部手册“单身者信条”部分中的话。信条有十来条,我能顺口说出的还有:

“单身者并不孤独。他会拥有更多的朋友和更丰富的生活。”

“面对非议,不要解释,不要说服,不要辩驳。”

“单身者的世界是自足的,无须证明给另一个世界的人看。”

……

尽管我对作家怀有无法控制的敌意,还是承认出自他笔下的这些信条精彩、到位。他为俱乐部提供了思想。尽管他在信条部分的最后写道:“这些信条都可以不信,因为单身者就是做回自己。”成员们还是把这些话融进了头脑,在谈话中有时会跳出一句,仿佛这本来就是自己的看法。我对作家产生妒意,起初是因为他跟女神的关系,后来包括了他对俱乐部的独特贡献。我是律师,在思维和文字上都经受过严酷的职业考验,自觉可以在这方面和作家一拼。

经过认真思考,我在俱乐部聚会时发布了自己的思想:面对非议,单身者完全可以理直气壮地站出来辩论。甚至可以主动出击,宣扬我们的信念。现在已经是一个多元化的社会,作为多元中的一元,不需要遮掩。我们还可以借此说服更多的人加入单身者行列,扩大我们的队伍,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加幸福。

起初我只是在私下交谈时谨慎地抖露一二,见成员们并无反感,便发展为主动宣讲。几个年轻成员表现出共鸣。但令我遗憾的是,他们并没有转化为行动。迎难而上、不折不挠是我在职业生涯中磨练出的特性。趁作家在场的时候,我故意高声向身边的两位成员再次谈论自己的主张,并不时向他瞟去。作家接收到了我的目光,却故做超然地(起码在我看来是这样)跟对面的人继续谈论爵士乐。我把这视为胆怯,略加思索后,径直走过去,大声请他对我的主张发表意见。

“你有自己的思考,这很好。但我并不同意你的看法。”

“难道我们不应该改变一下现在的局面吗?”

“现在的局面很好,大家都过得很开心。”

“我是说外部环境。坦率地说,我觉得单身者是受到这个社会排斥的。”我指了指跟随上来的两个年轻人,“他们在单位上都遮遮掩掩的,害怕别人晓得,仿佛自己是爱滋病患者。现在连爱滋病患者都敢站出来反对歧视,我们为什么不能这样做?”

“我觉得没有谁歧视单身主义者,只存在不认同。不认同在任何群体中都存在,我们也不认同婚姻主义者,但并不需要强迫他们加入单身者行列。”

“但他们占大多数。”

“那有什么关系呢?”

“我觉得有关系。至少,有压迫感。”

“只要你不压迫自己就行。”

“我觉得你在逃避。”

“我只是坚持自愿原则。俱乐部的所有成员,都是自愿加入的,没有谁去劝说他们。你不也一样?”

“可是,如果我们主动一点,队伍就会壮大。”

“我们不是在打仗,我们只是按照自己的内心生活。但别人的内心跟我们不一样,我们也无权去让别人接受我们的想法。婚姻主义者也有他们的合理性。”

“你的意思是,凡存在必合理?”

“我的意思是,只要不犯法,每个人都有自由选择过哪种生活的权利。”

作家没上我的套。这家伙还真不容易对付。他毕竟是元老,我不能显得太过咄咄逼人,引起其他人的反感。我举起手中的红酒,和他碰了一下,结束了这次辩论。

女神不爱说话,更习惯用表情和动作来传达她的意思和感受。她半眯着眼,双颊的桃红久久不曾褪去。在穿衣服的时候,我谈到了作家的主张,并表示了自己的不同看法。她哦了一声,却没发表意见。

我忍不住问:“他没跟你提过吗?”

女神摇摇头。

我有一拳打空的感觉,甚至感到被轻视。

女神懒洋洋地睇着我,说:“他基本上不谈论别人,除了他喜欢的作家和艺术家。”

我从中听出了欣赏的意味,咬了咬牙,问:“他在床上厉害吗?”

“请不要问这样的问题。”

女神的神情和语气陡然间变得冷峻。感觉是一把寒光透骨的刀直扎过来。我用讪笑勉力抵挡,跟她告别时几乎恢复了镇定。她似乎点了点头,眼睛却朝着那个挂钟。出门时我右脚大脚趾头撞到门槛上,虽然没有摔倒,疼痛却狠扯了心脏一下。在电梯间我重新蓄足气势,准备面对再次与作家相遇。门开了,车库寂无一人。我感到一阵不愿承认的轻松。

回到家后,我在镜子前站了许久。镜中的这个人戴着金丝眼镜,白净,年轻,穿着得体。除了不会写小说和流行歌词外,他任何地方都不比作家逊色。何况作家也没有站在法庭上自如援引各种法律条文的能力呀。我开始设想女神坐在听审席上,看着我侃侃而谈,罩着一层淡雾的眼神中渐渐透出钦佩的表情。但我终究是个理智的人,明白这种场景在现实中很难发生,轻叹一声后,便去了淋浴间,借助热水来冲掉郁闷以及少许的狼狈。

之后一段时间,我并没有刻意减少去会所的次数。我要让女神感觉到,我依然自信和自如。女神也是按往常的节奏露面,只不过没邀请我跳舞。我把这视为一种正常的惩戒,尽量表现得不以为意。我跟其他成员闲聊,共品红酒。碰到作家时,也会主动打个招呼。作家似乎并不在意我那晚的挑衅,照旧露出洒脱、友好的笑容。但他越是这样,我越是不爽——这说明他没把我放在心上。尤其是瞥到他和女神共舞时那种默契的情形,这种不爽几乎就要溢出来。

我决定曲线进攻,先说服光头老总。光头老总爱下国际象棋。我恰好会一点,尽管并不热衷此道,还是装出饶有兴趣的样子和他对弈。棋室在酒吧隔壁,掩上门就自成一体。光头老总喜欢边下棋边聊天,这正是我所希望的。下了几次后,我开始扯出我的主张。光头老总不置可否,等将死我的王之后,他抬起头来,凝视着我,说:“这个会所房子不少,但我不允许任何成员在这里留宿,你晓得是为什么吗?”

我摇摇头。

“我怕别人去告,说这里涉黄。”

“不会吧。谁会这么无聊?”

“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你要晓得,虽然单身主义者没有任何侵害社会的倾向,但总有人对我们不放心,因为在他们看来,我们超出了常规。你是当律师的,应该清楚,超出常规就算不犯法,也会被看成是一种危险。所以,我才这么小心。”

“确实是这样。”

光头老总点点头,重新摆棋局。看着他坚毅的下巴,我感到很难说服他接受我的主张。但我并不气馁。两天后,我们再次坐在棋室里。被他将死后,我露出钦佩的神情,说:“我感觉你就像俱乐部的王,控制着整个局面。”

他愉快地接受了我的奉承。我接着说,女神就像王后。

“她是大家的女王。”

我承认他的说法更加准确,但依然循着自己的思路,指出作家就像丞相,然后就戛然而止。我要让他自己去想。王后不跟王上床,却和丞相好上了。王面对这种情况,该怎么行动?

光头老总陷入沉思,却是盯着棋局。走了几步后,他谈论起作家,说大家都佩服他的才华,他却喜欢他的人生态度:热爱生活,充分享受,但对一切其实都无所谓。

“难道他对女神也无所谓?”

“他不是对哪个人无所谓,他是对一切都无所谓,包括生命。”

“那就是不负责任。”

“也不是。他做什么都很投入,很认真。”

“但又无所谓。”

“是这样的。”

“你喜欢他这一点。”

“是的。”

我感到光头老总身上也有某种我无法企及,至少是无法理解的东西。这让我又一次感到沮丧。

我仍然耐心陪光头老总下棋,有时也去舞池转转。我不缺舞伴,甚至还有女成员主动邀请。我和她们当中的一个上了床。尽管她身上紧致,叫起来也好听,我还是难以像跟女神做爱那样激情荡漾。我碰见过女神好几回,跳舞时也偶尔会擦着她的衣袂,但她总是视我为无物。我以为她是个彻底的身体主义者,过不了几天就会想念我的好处。但她显然不是。又或者是她可以使唤的身体太多,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这让我十分懊恼。就因为那句话?你也太他妈的维护作家了!想到此处,我简直有把作家送进监狱的冲动。但这个念头是危险的。我如果还想在这里玩下去,就得打消此念。说到底,我还是喜欢单身俱乐部的。在这个城市,再没有一个地方能让我如此放松。我想我得调整心态。

我调整得不错。律师职业锻炼了我的自控能力。在生活中,很多时候情都被摆在理之上。但在这个行业,理永远在情之上。法律就是最大的理嘛。我白天跟人讲理,晚上和俱乐部的朋友讲情,还和几个热爱旅行的成员结伴去了一趟西部边疆,生活得既充实又有滋味。有时我也会想念与女神共度的那几段短暂的美好时光。女神的身体就像充满肉感的水波,再没有比跟她做爱更美妙的事。我理解她的前男友为什么变得疯狂。我甚至有点庆幸没有陷得更深。当然了,如果女神再度发出邀请,我是不会拒绝的。那时我会表现得洒脱,尽量做到既认真投入又能随时抽身离开,就像作家一样。

但女神始终没有召唤我,这让我难免懊恼。尤其当瞥见她和作家会心一笑的样子,懊恼便迅速转深。更深的懊恼是我发现她又搭上了一个新成员。这人是健身教练,身高一米八,每个毛孔都散发着青春矫健的气息。我偷偷查过他的年龄,比女神小了快二十岁。想象着这小子在女神床上龙腾虎跃的场面,我的心便阵阵发酸。

我努力逃避这种不快,又抽空出去旅行了一趟。当我在海滩上仰望蓝得不真实的天空时,光头老总来了电话,说俱乐部出了状况,请我尽快回来。他不是用领导者的口吻,听上去像一个老朋友在求助。事实上,我已经把他当成了朋友。在我的行业中,只有利害,没有朋友。所以朋友对我来说,是弥足珍贵的。他不肯说是什么事,我也没再多问,退了宾馆的房间就往机场赶。

女神被抓起来了,罪名是聚众淫乱和吸毒。现场还搜出了大麻。听到这个消息,我的第一感受是醋意翻腾。但看到光头老总从未有过的焦虑表情,我意识到这时应该把私人感情纠葛放到一边,开始进行分析。这当中存在疑点:一是女神的卧室是做了隔音处理的,不会惊扰邻居,否则她也不可能在那地方安居多年;二是这年头抓黄赌毒通常是去宾馆和娱乐场所,极少有破门而入冲到别人家里的事情,除非这是有预谋的。说到此处,我和光头老总对视一眼,彼此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惊惶。

这个晚上我翻来覆去,几乎把床单磨破。摆在我面前的是两条路:一是退出单身俱乐部;一是接受光头老总的提议,担任辩护律师。直到窗外传来小鸟晨叫的时候,我还在瞪大眼睛看着天花板。我看到了女神嘴唇边那丝高冷的笑容,还有作家满不在乎的表情。我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做出了决定。我要让女神看看,我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不出我所料,这桩案子绝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我接到某些熟人的电话,劝我放弃这个官司。其中有个人讲得最直白,他说担心影响我今后的生意。我冷冷地说:“我不是生意人,我是法律人。”那边轻叹一声,就挂了电话。

我去拘留所分别会见了他们。

健身教练痛哭流涕,喊我大哥,求我快点把他救出去。我难以掩饰自己的鄙夷,同时遗憾女神没能看到这一幕。

作家脸上透着罕见的愤怒,申明自己没有带大麻,他根本就不碰那东西,这纯粹是栽赃。但当我起身时,他又压低声音说:“如果这个赃实在洗不掉,就栽到我身上,让她少判两年。”

我主动伸出手,紧紧地和他握了一下。

女神坐在会见室,就像坐在床上一样放松。看到我出现,她眼睛亮了一下,又复归淡然。但就这一下,让我的心亮了很多倍。我详细告诉她在法庭上该怎么说。她默然倾听,临别时说了句:“你也别太费劲。是有人对我们不放心。”

女神就是女神,她把这个世界看得很透。

我做了充分的准备,在法庭上雄辩滔滔,数次让公诉人哑口无言。但他们不知从哪里搬来一堆邻居,指控女神和作家多年来伤风败俗,造成了恶劣的社会影响。女神昂着头说:“想怎么做就怎么做,这是我的自由。”

作家接着说:“身体是自己的,你们懂不懂?”

一直表现得还算冷静的审判长霍然站了起来,拍着桌子说:“身体怎么是自己的?孔子说得好,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身体是父母的,是儿女的,是亲人的,也是社会的,国家的。你们这些人,自私自利,只顾贪图享受,逃避一个人应该尽的伦理责任、社会责任,带坏社会风气,还振振有词,简直不知羞耻!”

听众席上翻起一片掌声。审判长愈发来神,仿佛圣人附体,点着女神说:“就说你。好端端的一个美女,如果不是乱来,脸上怎么会被划一刀?”

女神眼中像是射出两道冰锥,“那又怎么样?我不后悔。”

审判长气得手指乱颤,却受不住她的目光,又把指头移向作家,说:“你还是作家,从事的是高尚的职业,却这么下流。你配当一个作家吗?”

作家翻了个白眼,说:“作家不负责高尚,负责的是灵魂的真实。说出来你也不懂。”

听众席上有人高呼:“枪毙这两个大流氓!”

女神被判五年。作家揽下了自带大麻的罪行,被多判一年。而健身教练,作为受到诱害的无知青年,从宽处理,拘留两个月。

女神唇边竟逸出了微笑,那笑容像是嘲讽,又像是怜悯。

作家望着天花板,一脸漠然,仿佛被判刑的是别人。

不管我怎么劝说,女神和作家一致决定不上诉。光头老总也支持他们,他说:“没用的。到时我再活动活动,争取减刑。”

他的语气尽可能地透着安慰。其实他也很需要安慰。已经有人在查他有没有经营上的漏洞了。如果不是因为他常年做善事,社会声誉不错,这会只怕已撑不住。

女神突然说:“你不要费这个心了。我只怕出不来了。”

打了个激灵,我说:“怎么会?你还不到四十岁。”

女神看着我,清冷如水晶的眼睛中透出笑意。她送了一个飞吻给我,又深深地看了光头老总一眼,就转身离去。

我的眼泪迸了出来。

女神没进监狱。她在看守所里用不知从哪里弄来的刀片割腕自杀了。

作家听到这个消息,头次在我面前现出了沉痛。他噙着泪说:“我要为她写本小说。”

我呢,继续留在俱乐部,而且成了光头老总的法律顾问,帮助他度过难关。尽管前路障碍重重,但我能够坚定不疑地走下去。因为我已明了最本真的生命形态。如果不能这样过一生,那生命真没什么意义。我还要把这道理讲给更多的人听,尽管正在监狱里埋头著书的作家可能仍然不同意。我期盼等他出狱的那天,前去迎接的不只是现在这些人。我正为此而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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