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海豹的夏天

2017-12-05 14:31于永铎
海燕 2017年1期
关键词:斑海豹小雯帆板

□于永铎

斑海豹的夏天

□于永铎

1

渤海湾里有一对儿不起眼的小岛,东边的叫东蚂蚁岛,西边的叫西蚂蚁岛。两岛中间隔了一条海峡,最窄处不足1海里,三伏天,淘气的孩子一口气能游上一个来回。蚂蚁岛海峡虽然窄,却能过很大很大的船。说起来,其实不是船,是大军舰。是西蚂蚁岛上的人先瞧见的,受了惊的几十口子倾巢而出,都抢着跑到观音山上瞧。大军舰驶入海峡,就越发雄伟壮观,眼瞧着,大海都快盛不下它了。高挑着的炮管,就像一把锥子,一下子就刺穿了满天密实的阴霾。从前舷的炮管再到后尾的白色巨浪,怎么瞧,怎么像一只高昂着头的铁公鸡。人们就像铁公鸡啄下的肉虫一般。东蚂蚁岛上的人也瞧见了,也跑到海边,东蚂蚁岛这边的视角没有西蚂蚁岛那边的好,只能瞧见大军舰的侧后翼,在他们的眼里,大军舰就像是一把巨大无比的扫帚。有人还追着放了一挂鞭。这艘大军舰就在众人的欢呼声中开过去了。人们缓过神来,隔着海峡招手致意。年轻人起哄,喊着一些名字,听起来像姑娘家的名字,每一次的呼唤,总要引起阵阵笑声。笑声中,大军舰上的炮口全都调转了回来,冲着蚂蚁岛海峡一顿猛轰。顿时,笑声就变成了哭声,变成了鬼哭狼嚎,简直比鬼哭狼嚎还要凄惨。顿时,海峡中就掀起了滔天的巨浪。巨浪都快把两个小岛给抹平了。事后,有人说是海军演习,还有人说,是来炸浮冰疏通航道的。管他是演习还是疏通航道的,反正,许多人都被吓着了,有的还被震聋了。这些,说起来都是小事,没几年就被遗忘了。蚂蚁岛海峡能过大船,却是一件深入人心的大事。年年岁岁,总有人惦记着。既然海峡深得能走大军舰,下面不会藏着海珍品吗?这样的疑问是有道理的,这年月,海珍品差不多都被捞净了,没捞上来的,都成了精怪,早就藏在犄角旮旯里去了。深邃的蚂蚁岛海峡下面,不缺的就是犄角旮旯。后来,岛上置备了大头水鬼装备,海峡一下子就失去了遮拦,变得袒胸露乳了。

大头水鬼也没敢下得太深,毕竟水文情况不明,一个闪失会死人的。第一次下水,是在离岸不远处,下了4庹深就见底了。大头水鬼一眼就瞧见了“赤甲红”。密密麻麻的,还都是成垛的,一个压着一个,像被伐过了的树桩子。随便起一垛,都不少于10只。再换个地方下探,捞上来一包海参,个个都像小猪仔子,肉嘟嘟,浑身是刺。捏一把,皮板厚实,瞧着手指头摁进去了,一抬手,又弹起来了。老渔工都眼馋了,这可是纯野生的海参,吃一个,能年轻10岁。老鱼工敢打赌,这海参绝对是珍品中的极品。再探,大头水鬼很快就浮了上来,满脸的惊慌,说下面有一头怪物,斗了几个回合,差点儿没把氧气管子给拔了。问怪物长的什么样子?大头水鬼比划着说,瞧起来像猪,又不像猪,比猪长得好。老渔工就想起来了,就跺着脚喊,是海豹,是斑海豹。

蚂蚁岛很有一段历史,比大陆上的许多古村镇的历史都要长,都要脉络清晰。一直追溯下去,有鼻子有眼儿的,能查到大明朝崇祯年间。老人们说,崇祯末年,毛文龙联合金渤海岸的各岛岛主,建起了多座抗清老营。明军依托着这些海上基地,经常登陆袭扰清兵。有一次,明军死死地围住了复州城。围了整整3个月。复州城到底没有攻下来,城边的满人却被杀了个干干净净。清军闻讯,从宁远战场上抽出兵马大举来援,又把金渤海岸一带的汉人杀了个干干净净。说是都杀光了,哪有那么容易的?有两户人家,趁着夜色,驾船入海,漂到了相邻的两处荒岛上,就是后来的蚂蚁岛上。改朝换代以后,岛外的人也分不清哪个是东哪个是西,干脆,就都统称蚂蚁岛了。

2

李俊龙从来就不是个正儿八经的渔民,虽然他是蚂蚁岛上土生土长的。和岛里人不同,他不喜欢打鱼,不喜欢赶海。他就是喜欢做买卖。早些年,李俊龙跑到大陆游荡,靠卖虾皮、卖烤鱼片赚了点钱,也不知因为什么,就干腻歪了,就不想在大陆混了。四十岁的生日刚过,李俊龙又回到了岛里,还带了个女人回来。两口子开了家酒馆,还兼着收各种稀奇古怪的海珍品,卖给大陆的富人。我的朋友洪波和李俊龙是夏初认识的,到这回进岛,总共认识不到两个月,却是一见如故的好朋友。洪波每次进岛,吃住都在李俊龙的酒馆里。虽然沿着渔村小路再走上500米,还有一家条件要稍好一些的“渔家乐”。洪波却从没想过要换地方。洪波就想图个方便,从李俊龙家出来,不到100米就是码头。扛着帆板出来进去的也轻松。离开岛里,帆板就戳在酒馆的墙角里,也不避人,有李俊龙照看着,没人会乱碰乱动的。不光是图方便,最让洪波动心的是:坐在酒馆的窗前,抬眼就能瞧见小码头,就能瞧见窄窄的蚂蚁岛海峡。瞧一会儿,就有了灵性,就有了幻觉。仿佛海峡中有千帆竞过,驾驭帆板的又全都是衣袂飘飘的大美女。洪波是个花花公子,这是所有认识他的人对他的一致评价。他从不在意这个评价。对洪波来讲,这样的评语就像是一个屁,无论香还是臭,过一会儿就拉倒了。自从洪波喜欢上了帆板运动,我和他就疏远了,原因在我,我不喜欢这项运动,我们玩不到一起去。洪波玩滑板,绝对有天赋,有些动作,不是学出来的,是天生的。对玩来说,他就是一个天才。我都找不出他不会玩什么,不爱玩什么。刚一接手帆板,他就着了迷,如果不是公司里的事情多,我都怀疑他能不能整天泡在海里不上岸。

转过年,旅顺口那边海防升级,看得紧了,轻易不许在海里游荡,洪波就来到金渤海岸一带。不知是谁向他推荐了蚂蚁岛,让他去找李俊龙,一切就妥了。海水还很凉的时候,洪波就迫不及待地进了岛,见到了李俊龙。李俊龙带着洪波沿着岛里转了一圈,两个人又来到最高点,站在观音山上,俯瞰着蚂蚁岛海峡。洪波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儿。海峡中有浪,有涌,非常适宜帆板运动。还有这儿的景色,完全是原生态的,完全是大自然精雕细琢的。有崖,有滩,有风蚀的巨石。在这样的海域里滑行,满眼的风光,不会觉得寂寞的。东西蚂蚁岛仿佛正要手牵手,跳一曲优雅的交谊舞,这让洪波浮想联翩,对此地增加了许多好感。四条臂膀,恰好给了海峡一个平静的空间,挡住了东西两面的风浪。最妙的是,当一边波涛滚滚,巨浪排空的时候,海峡中则风平浪静,波光粼粼。

洪波每周进岛一次,一般都是周末下午乘快艇进岛,周日晚上再离开。每次进岛,洪波都会把自己搞得很乏,不带走一点力气。他认为,只有精疲力竭了,才算此行圆满。问题就来了,什么是精疲力竭?有标准吗?当然没有了,这完全随他的心情,随他的感觉。感觉这东西,有时候也挺可怕的,就像岛里人说的,赶脚(感觉)臭烘烘的一车粪,熏不到别人,只能熏到自己了。洪波就被感觉骗了一次,被熏着了。因为一次误判,差一点让他命丧大海,差一点就让他走入歧途。说到误判,洪波始终心有余悸。按理说,当时他已经玩了两天了,也该过足瘾了。可是,他总觉得差了那么一点,总觉得身上还有劲,还有那么多没使完的劲。他不愿意带着糟糕的力气回去。他想再玩一会儿,乏透了,再回去。中午刚过,洪波就下了海。他算计得挺好的,两个小时后上岸,乘快艇回大陆。

帆板刚一入海,洪波就觉得不对劲,感觉操纵杆和往常不一样,很不顺手。无论如何适应,都觉得别别扭扭的,像在跟他置气似的。脚下有股暗流,如果没猜错的话,就是暗流,紧紧地拽着帆板,让你找不到方向。洪波滑行了几个方位,始终都没有逃脱掉这股暗流的纠缠。更可气的是,帆篷上还有股横风,像盘了一条巨蟒,无论怎么调整角度,横风总是如影随形。洪波以为进入了暗流区,也没怎么太在意。蚂蚁岛海峡有几条暗流沟子,当地人都叫流子沟。流子沟和大海的力量是拧着的,犹如横着打过来的一棍子,让人躲无可躲。无论是游泳还是划船,一旦被流子拖住,想逃出来就费事了。尤其是水性不好的,甚至都来不及冒个泡,就被拽进海底。洪波不是很担心流子沟,甚至还有些喜欢这样野蛮的力量。帆板的浮力强,只要不被拽倒,对付流子,还是绰绰有余的。此时,他瞧准了,强拼不起作用,甚至还有可能被晃倒。洪波就扳着风向,朝荞麦山做大的迂回。洪波玩帆板的时间虽然不长,却是很透亮的,难得的心里有数,难得的有大局观。这回,他确实遇到了麻烦,滑行了很久,他发现,脚下涌动的不是流子,流子没有这么长的距离,也没有这么大的力量。还有横风,两股劲道混在一起,操纵杆被扯得嘎吱嘎吱地响。帆篷更是左摇右晃。洪波试图返回到蚂蚁岛上,他改变了主意,不想冒险了。可是,却无论如何也回不去了,他只好继续朝着荞麦山方向滑行。好一阵子,帆板滑出了蚂蚁岛海峡,脚底下的那股横着的拉拽力量弱了。起码,能踩稳了。帆篷上的横风也没有那么强劲,甚至变得时有时无。洪波回头望了一眼,就瞧见有人在观音山上摇大旗。洪波并没有意识到这是在向他传达信号,让他马上回去。

洪波还琢磨着,这个疯子在干什么?

进入了荞麦山海域,完全没有了屏障,浪就起来了。一层比一层高,浪与浪之间的落差能有两米。洪波的脚下就突然像安装了一台马达,帆篷上的尾风也起来了,和时有时无的横风调和着,猛地,一摇一晃,帆板就顺手了,闪电一样地冲了出去。洪波的身子绷紧了,使劲后坠,瞧起来像张弯弓。他紧紧地握着操纵杆,脑袋几乎就要贴着浪头了。帆板就像一条凶猛的大鱼,突然蹿到浪头上,力道弱了,又像受了伤的大鱼,一头朝着浪底冲去。洪波很兴奋,这是他想要的状态,他又有些害怕,这是他从来没有见到的巨浪。

浪底里,有两个人,起起伏伏,他们伸手朝洪波求援。洪波摆动着操纵杆,冲了过去。男的先抓住了帆板。洪波借着风力,靠上了女的。女的大口喘着,甩着头发,她的头发就像一堆乱蓬蓬的海藻。帆板上突然靠上了两个人,马上就失灵了,就乱闯乱撞了。洪波抓不稳操纵杆,就感觉操纵杆长了腿似的在跳。一个浪头砸过来,帆篷突然倒下,眨眼间,就像折了翼的大鸟一样扑下来。洪波的后背浸入水中,就要戳入海中了,他猛地蹬了一下男的肩膀,借着这股力量,腾空而起。帆篷奇迹般地直了起来。洪波不敢再摇动操纵杆,只能像初学者那样,乖乖地站立着,力争让帆板稳定。他也不知道这样的稳定能坚持多久。两个落水者一会儿紧,一会儿松,撕扯着帆板。洪波就让男的负责一侧,女的负责另一侧,听他的指令。两个人就像鱼鳍一样,平衡着帆板。洪波调回头,朝蚂蚁岛方向冲去,也只能如此了,虽然难行,可是,蚂蚁岛离他们最近。需要直线前进时,洪波就喊,一二一呀,两个人就奋力蹬水;需要顺着浪头走,洪波就会朝其中的一位喊,一二。这位就会使劲蹬水,另外一侧的就盯着浪头,等着指令。就要进入蚂蚁岛海峡的时候,遇到了流子,男的突然被甩开了,三下两下就没顶了。洪波喊着女的,让她抓紧了帆板,他摇动着操纵杆,奋力靠了过去。男的蹿出水面,一把就抓住了帆板。眼瞧着三个人都没了力气,眼瞅着都要葬身大海里了,海面突然就风平浪静了。帆板稳定了,风向稳定了,三人一帆,进入了蚂蚁岛海峡。

洪波摇动着操纵杆,带着两个人靠上了岸边。

李俊龙喊着洪波的名字,一路跑了过来。他搀起洪波,数落着,我拼命打红旗让你回来,你瞧不见吗?洪波没有力气多说话,指了指那两个人,你问他们好了。男的说,别问我,真他妈的倒霉。说完就走了。女的朝着男的背影喊,我才倒霉哪!李俊龙伸手拽起了女的,小声问她,找到了吗?女的摇了摇头。洪波就想,找什么呢?李俊龙帮着洪波把帆板收了,然后,扛回了小酒馆。李俊龙说,5号台风就要到了,通往大陆的快艇也提前返回了。

3

风带着哨声,在岛上盘旋,时而,蹲在树杈上,时而,趴在屋顶上。仿佛是一个妖精,来了就来了吧,还要制造出恐怖的气氛。妖怪用漫天的黑布把蚂蚁岛罩上了,然后,不停地狞笑着。黑布上还响着乒乓的声音,好像是在跺脚,跺着跺着,黑布就裂开了一道缝;跺着跺着,天就突然亮了,一会儿,又黑了。

李俊龙称她小雯,是海洋大学的老师。小雯请洪波吃饭,以此表达感激之情。眼瞧着这无边的风雨,闲着也是闲着,洪波就答应了。原本打算在小酒馆里请客,李俊龙却提议到他家里去吃,说有个宝贝要让洪波鉴别鉴别。李俊龙先走了,洪波和小雯随后摸黑朝渔村里走去。路上,小雯说,她是来调查斑海豹的。洪波第一次听说斑海豹,小时候,在海洋馆里瞧过海豹。记不清是不是斑海豹。

小雯的运气实在是太好了,她居然发现了两头斑海豹。小雯就在渔民的帮助下,在斑海豹身上安装了卫星定位装置。这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一切伟大的科研都由此拉开了序幕,斑海豹由渤海经旅顺口到遥远的白令海峡度夏的线路将得到证实。这将是无论怎么说都不为过的成果。没等洪波弄明白,没等他问清楚,他们就到了李俊龙家。斑海豹的话题戛然而止。李俊龙喝退了黄狗,引着他们进了屋。刚坐下,李俊龙的老婆就进来放桌子,鱼虾蔬菜都端上来了。洪波说,好啊,正宗的渔家菜。小雯就问,“渔家菜”这个提法准确吗?洪波觉得小雯这个人性格挺直白的,不过是一句话,一个说法,至于这么认真吗?

酒一落肚,话自然就多了。他们都讲了各自的经历。小雯三句话不离本行,讲斑海豹,讲她遇到的难处。洪波的故事简单,没几句,就把自己讲完了。李俊龙不讲自己,他要讲一个神话故事。李俊龙说,蚂蚁岛上有个小龙女,心地善良,无论是谁,遇到难事了,只要站在观音山上,朝着大海里使劲恸哭,小龙女就会显灵的。小雯突然问,怎么哭才算恸哭?一句话,把李俊龙问住了。洪波也愣住了,琢磨着,小雯的性格也太直了,不过,也挺好的,起码不是那么虚伪。洪波痛恨虚伪。李俊龙突然捂着脸,哇地一声就哭开了。洪波吓了一跳,还以为是闹着玩呐,可是,越听越揪心,这哪是哭,简直就是嚎叫了。哭声中,还伴着轰隆隆的雷声。洪波就觉得一大堆沉重的,瞧不见的东西扑在身上,粘在身上,让人厌烦。小雯捂着耳朵,尖叫着,别闹了!李俊龙却也止不住了,哭声震动屋顶。他老婆拿筷子敲他的头,敲得啪啪地响。李俊龙躲闪着,跺着脚,就是停不下来。李俊龙的老婆一个劲地问,你怎么了?你怎么了?好一会儿,李俊龙才止住了哭声,又不好意思地笑了。他老婆的脸色很不好,剜了小雯几眼,眼神比刀子还要锋利。李俊龙有些羞愧,有些尴尬,就说,你们等着,我取宝贝去。一根烟的工夫,他拿了一个玻璃瓶子回来。玻璃瓶子比普通的酒瓶子要高一些,要粗一些。瓶子里面是一卷纸。李俊龙说,这是从海上捡来的。

“漂流瓶?”洪波脱口而出。年少的时候,洪波也曾玩过漂流瓶,洪波曾经给班里的女同学写过一封情书,写完了,没敢送给人家。几个月以后,女同学的父亲转业去了省城。她也随着转学了。洪波心里难受,就把情书装进了瓶子里,扔向了大海。如今,见到漂流瓶,洪波的丢失已久的情感被勾了起来,仿佛,昨天和今天换了个个儿,仿佛自己身处多维空间里。时间变成了若干条线,柔软的,坚硬的,抛出去,如同一条条羊肠小道。他在时间的小道上来来回回地走,走来走去,如同走在八卦阵中。

3

李俊龙10岁的时候,整天淘气惹祸。他不愿意赶海,不愿意读书,每次逃课都要藏到老师找不到的地方,玩够了才回去。蚂蚁岛能有多大?转来转去,也只有月亮湾那一带隐蔽。从学校到月亮湾,得跨过两个山头,即便是跑,最少也得一个钟头。李俊龙不舍得下力气,就想到了走海路,从将军石那边的礁石滩游过去,也就10分钟的路程。将军石那边暗礁特别多,涨潮以后,许多礁石都藏在水里。游泳时,一脚蹬去,脚板上很可能被割出一条大口子。人们轻易不到那地方,即便是敲蛎头的季节,宁愿去蛎头少的地方,也不去那儿。转过将军石,就是月亮湾了,月亮湾最吸引人的就是那道暗洞。涨潮的时候,一大半在水里,退潮的时候,就全露了出来。李俊龙这么大的人,不用猫腰,就能钻进去很远。老人们说,一路走下去,都能走到龙宫里。李俊龙走了多远,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只记得走了很深,都要猫着腰走了,一低头,就发现了漂流瓶。夹在石缝中,他用了很大的力气才摘了下来。见到瓶子里有纸,李俊龙就有些警觉了,别瞧他年岁小,可是个有心眼儿的人。蚂蚁岛属于海防前哨,经常有南韩的人驾船窥探,有时候,他们也上岛,或者烤衣服,或者烧火做饭。有人说他们是打鱼的,有人说都是特务。李俊龙就紧张了,揣摩着,瓶里装的不是情报吧?他没敢停留,原路返回来,把瓶子交给了周老师。他本来想交给校长的,结果,迎头就被周老师薅住了。李俊龙乖乖交上了瓶子,周老师就松了手,就没打他。李俊龙问周老师,里面装着情报吧?周老师举着瓶子瞧,又摇晃着瓶子,瞧来瞧去,也没瞧出什么来。转过天,李俊龙又去了月亮湾,在暗洞里又捡到了一个瓶子,里头还有写字的纸。他没敢停留,原路返回来,这回,直接送给校长了。李俊龙问校长,里面装着情报吧?校长抡起瓶子,朝石头上砸去,瓶子碎了一地。校长掏出纸,事情就变得复杂和严峻了。大陆接到报案,派来了一组公安人员,查了好几天,结果就查到了周老师。周老师坚持说她什么都不知道。公安人员就让李俊龙和周老师对质。周老师还是一口咬定没见过这么一个瓶子。周老师就被带走了。离岛那天,李俊龙一直跟到海边,瞧着小舢板出了海峡。

这事过去了许多年,连他自己都忘了。结果,岛上来了几位钓友,极其意外地勾起了这段陈年往事。钓友们在酒馆里住了3天,第三天中午,他们拿着这个瓶子四处招摇,被李俊龙一眼认出了。钓友们都在猜纸上写的是什么。猜来猜去,他们断定,肯定是一张藏宝图。

李俊龙说,洪波,你是有钱人,把这个瓶子买去得了。洪波就反问李俊龙,你怎么知道我有钱?李俊龙说,你是房地产老板,谁不知道?洪波就怔住了。小雯问,你打算卖多少钱?李俊龙说,你要买,1000块就卖。小雯撇着嘴说,就这个破瓶子,值1000块钱?洪波缓过神来,真是藏宝图,你还舍得拿出来卖?李俊龙说,这就是赌,赌对了,你就发财了,赌错了,就是一个乐。洪波想想也是,也就是一份好奇而已,至于藏宝图不藏宝图,实在是当不了真的。他掏出1000元,递给李俊龙。李俊龙的老婆说,老板你要买,起码得出2000块。洪波想再掏,皮夹里的现金已经不多了。洪波就僵在那里。小雯从洪波手里接过钱,递给了李俊龙,然后,把瓶子交给了洪波。小雯说,我买了,我又送给他了。李俊龙说,谁答应卖给你了?小雯说,说话不算数,你还是男人吗?李俊龙瞪着眼睛,大声吼着,我怎么就说话不算数了?

洪波掂量着漂流瓶,感觉像是一个圈套,李俊龙两口子编的一个圈套,只不过,区区1000块钱,实在不算什么的。小雯说,你很想知道这里面里的秘密,不是吗?洪波突然就来了一股豪情,拿起漂流瓶,出了门。风很急,雨点夹着冰雹,砸在脑袋上。洪波拎着瓶子朝石头上摔去,摸黑捡起了那卷纸,又跑了回来。纸上的字曲里拐弯,谁都没瞧懂。一会儿,纸张开始卷边,上面的字迹模糊了。小雯反应快,掏出手机,一页一页拍照,拍到第4页,纸就黏在一起了。

4

小雯从码头那边匆匆赶来,洪波坐在窗前,瞧得一清二楚。洪波猜,小雯一定是急着回大陆,盼着快艇来哪。谁能不急呢?小雯进了酒馆,一眼就瞧见了洪波,想说什么,又支支吾吾的。小雯的表情让洪波深感意外,让他联想到了外面飘摇不定的风和雨。小雯越来越窘,双眸闪着光亮,像蒙了一层泪水。洪波突然就明白了,她这是有求于自己。洪波就点了点头,鼓励她说出来。

“斑海豹,只有你能帮我。”小雯急切地说。

洪波想到东,也想到西,就是没有想到她会说出这样一个莫名其妙的题目来。小雯拿出一个烟盒大的装置,告诉洪波,这是一只卫星定位搜索仪。搜索仪上显示,斑海豹出现了,如果不及时找到它,很快就会再次消失的。按照权威理论,斑海豹在夏季来临的时候都要绕道旅顺口,进入黄海,再到白令海峡度夏。冬天来临,斑海豹又将回到渤海湾产仔。后来,国际学术界认为,渤海湾的斑海豹种群已经消失了。小雯发现的这两只斑海豹,其意义可想而知?倒霉的是,好不容易装上了卫星定位仪,没到3天,就失灵了。整整一个月,没有任何信息。小雯以为斑海豹已经游到白令海峡度夏了。谁也没想到,搜索仪突然又有了讯号,让人难以置信的是,斑海豹还在蚂蚁岛海峡。这简直是一个颠覆性的情况,一旦属实,将会引起学术界的一次大地震。小雯找不到船,小雯就想起了洪波,想起了他的帆板。在小雯的眼里,帆板也是船,是绝对可以信赖的船。

5

台风就悬在头顶,就藏在一片接着一片的墨色的乌云之中。台风就像滚石一样,随时随地会从云层中掉下来,把他砸入海底的。洪波把着操纵杆,不时地朝天上瞧一眼,每瞧一眼,心里头的压力就增大几分。洪波的手感还是不好,滑了一段距离,远离了蚂蚁岛海峡。仍然不见好转。洪波越来越恐惧,也开始怀疑起来,难道台风已经到了?难道自己正处在台风眼中?台风眼中是虚无的,是相对的真空世界。风平浪静中,脚下却突然就没了根,突然会陷下去,如同被强力吸进去了,又突然会被一股力量擎起来。洪波犹如站在一条大鱼的脊背上,被迫疾走,方向已经完全失控。洪波明白,这样下去很危险,他必须要有所动作,必须要摆脱这种局面。他试着朝滚滚而来的浪头滑行,想借着浪头的力量,带着帆板冲到另一处去。帆板靠近了浪头,洪波猛地下蹲,一个仰角,借着风力,帆板冲上了浪头。力量刚好使尽了,风向改变了,帆板又受阻变慢了。洪波紧急摆动操纵杆,连续滑了几个S型,又重新站上了涛头。浪头都不大,却都有些邪性。一旦靠上了,无论怎么拧S型,帆板还是站不住,随时都要翻掉,倒扣在大海里。洪波拼命旋转,朝一个浪头冲去,快冲上去了,眼瞧着没了力量了,他就斜刺里朝下冲去,再贴着浪头滑行。风向有些飘忽,甚至,一段时间里,空气是凝结的。又突然出现了一股风力,试图把帆板拉起来,拉到天上去。洪波巡视着远方,预判着浪头,他担心更强烈的台风会突然而至,担心自己像一片碎纸一样被刮走。过了将军石一带,卫星搜索器突然响了,雷达屏上显示,洪波与那个“点”的位置很近。洪波不会瞧海图,他就胡乱地猜,这个点和他应该是偏东偏西的关系。西蚂蚁岛算是西吧?洪波按照方向,调过头来,竟然就直面月亮湾了。再瞧,帆板居然对着高耸着的将军石。

将军石那边是一片暗礁滩,李俊龙提过多次,让他小心。每次下海,洪波总会躲着那一带,也会远远地望着将军石,把将军石当成一个威武的将军。洪波刚靠近,就后悔了。没想到会有那么多的暗礁。有些暗礁就贴在水面上,一不小心,就撞上了。洪波担心自己会摔进海里,让暗礁戳死。看来,他得绕出来,绕到月亮湾那边,将军石这边对他来说,就是死地。洪波转向,就要离开这片了,就瞧见了将军石的下面,有一个拳头大的黑影子,在频频蠕动。

所有的静物中,只有这个黑影子在动。

斑海豹?一定是斑海豹!

洪波的心怦怦乱跳,想象中,小雯就在身后,朝他喊,加油啊!加油啊!洪波摆了下操纵杆,朝将军石强行滑去。密布的乌云突然就裂开了一道大口子,简直可以用闪电这个词来形容。从口子里蹿下来一条白色的长蟒,眨眼间,就把洪波和帆板缠住了,缠得死死的。眨眼间,水底下也蹿出来一条黑色长蟒,也把洪波和帆板缠住了。两条长蟒在帆篷上对打起来,发出刺耳的怪声。洪波只能抓紧操纵杆,几乎没有别的办法摆脱这两条巨蟒。又是一道闪电,海面上掀起了滔天巨浪,仿佛,有无数条小蟒在搏斗,在厮杀。眼瞧着帆篷招架不住,就要朝海面戳下去了。洪波拼命拉拽着操纵杆,拼命撕扯着,他要挣脱这两条巨蟒,他要活命。洪波的身子弓了起来,下蹲,再下蹲,降低重心,再降低重心。他把全身的力气都压在了操纵杆上,这么一用力,帆板就冲向了将军石。将军石越来越大,蠕动着的影子也越来越大,斑海豹,是斑海豹!洪波瞧清楚了,原来,斑海豹是这个样子的,原来,斑海豹有一双又圆又大的眼睛;洪波瞧清楚了,那双清澈的眼睛里充满了惊恐的神色,仿佛洪波是一条巨蟒,仿佛洪波是一条可以吞噬一切的巨蟒。洪波闭上了眼睛,粉身碎骨的一刻迎面而来。

真是奇怪了,两条巨蟒突然就逃遁了,无数条小蟒也逃遁了。好像是做了一个梦,比梦还要虚假的一个梦。梦里头还套着另外一个梦。是醒了,还是继续呢?帆篷上面出现了一股神秘的风,东南西北风,说不清是什么风。帆板就被这股风推了一把,从斑海豹的身上飞过去了,从将军石旁边飞过去了。

6

回到大陆,洪波就变了另外一个人,从这个洪波变成了那个洪波,就连我们这些好朋友,也都分不出他到底变成了哪一个。他整天没完没了地忙。在我瞧来,他的忙是瞎忙,是有意识地躲避。他不愿意回家,他喜欢到处跑,去谈业务,去工地检查项目。他的忙实在让人可疑。等到我们这些朋友给他起了个外号,都喊他“大忙”的时候,他就不再装了。他又突然变得木讷,变得无所事事了。有人发现,他有酗酒的倾向。这个发现不久以后,就被证实了,酒吧里的老板娘打来电话,说洪波出事了。老板娘和我们都很熟,否则,也不会给我打这样的电话。我赶去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洪波躺在车里,一动不动。我打开车灯,瞧着洪波。老板娘让我先拿出10000块钱把对方打发走,省得惹麻烦。我瞧见了洪波的脸上有血,老板娘说,不是洪波的血。我又晃动洪波的胳膊和腿,他的腿和胳膊都完好无损。洪波说话了,说的全是醉话。我只听懂他说“斑海豹”,他还说“小雯”,反反复复,就是这两个词。他还说,“眼睛大而明亮,像婴儿一样清澈”,我搞不清楚这是说斑海豹,还是说小雯。我只想知道,小雯是谁?小雯和他有什么关系?

洪波清醒的时候,有些阴郁,他身边的人都不愿意招惹他,都躲着他。我担心他会得抑郁症,会自杀的。我就经常见他,和他喝茶聊天。洪波不愿意讲心里话,有时,刚开了个头,就结尾了。这个夏天已经过去一大半的时候,我终于想出了一个好主意。我和他聊帆板,和他聊蚂蚁岛。我相信,帆板是治愈他心病的良药,我不信他就放弃了这个伟大的爱好。果然,我们有了共鸣,洪波告诉我,小雯联系他了。我内心一紧,问他,小雯是谁?洪波发了会儿呆,就把和小雯的认识过程讲了,还着重地讲了蚂蚁岛。

小雯希望洪波能陪他再去一趟蚂蚁岛,和她一起寻找斑海豹。洪波征求我的意见,他不厌其烦地回忆着蚂蚁岛上的每一个细节,回忆着观音山,回忆着将军石,回忆着斑海豹。当然了,所有的回忆都围绕着一个虚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影子。这个影子躲躲闪闪,始终萦绕在洪波的回忆里。我相信,这个影子就是小雯。让我揪心的是,洪波爱上了小雯。这绝对不是一件喜事,简直就是灾难。不得不说,洪波的爱情来得真不是时候,不得不说,这个夏天,根本就不是他恋爱的季节。他正面临着一个重大的关口,洪波和他的老婆正在打离婚官司,作为他的律师,我比谁都知道,洪波不能有任何闪失和冲动,一念之差,洪波将深入险境。

7

快艇靠上了码头。洪波刚一露头,就瞧到了小雯。小雯朝他招手。洪波说,我来了。小雯说,我知道你会来的。洪波心里头泛起了一层浪花,突然感觉空荡荡的胸腔里,一下子就挤满了那么多的温情。两人去了酒馆,李俊龙的老婆告诉洪波,李俊龙中午就下海去了。洪波还挺奇怪的,李俊龙总说自己不喜欢下海打鱼,这是怎么的了?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吗?从酒馆里出来,迎面就是一阵凉风,酷暑一下子就消解了。小街的雨后,干净得连个脚印都没有。有的地方窄,只能并排走两个人。有时,路边的野花伸出来,能占了半边街道。小雯就像一个顽皮的孩子,先鞠个躬,说,打扰了。然后,小心地把花枝拉开。洪波也学着小雯的样子,朝着花枝鞠躬,然后,拨开花枝。有时,力道大了,花刺扎了他。洪波就着恼,就使劲地抽打着花枝。小雯说,小心呀,别折了花。洪波就说,折了又能怎么样?小雯说,别乱说,花儿能听懂你的话。洪波说,骗小孩子吧?小雯说,我没骗你,你是小孩子吗?她又跟上一句,我从不骗人的。说这话的时候,她的脸红了,一直红到脖子上。小雯找了一簇开得旺盛的花儿,凑过去,花儿映红了她的脸。洪波说,这是什么花?小雯说,这是凌霄花,南方的花儿,北方只有蚂蚁岛上有。小雯闭上了眼睛,默想了一会儿,朝着凌霄花轻轻地吟诵:

我想和你一起生活

在某个小镇共享无尽的黄昏

和绵绵不绝的钟声。

在这个小镇的旅店里——

古老时钟敲出的微弱响声

像时间轻轻滴落。

有时候,在黄昏,自顶楼某个房间传来笛声,

吹笛者倚着窗牖,

而窗口大朵郁金香。

此刻你若不爱我,我也不会在意。

在房间中央,一个磁砖砌成的炉子,

每一块磁砖上画著一幅画:

一颗心,一艘帆船,一朵玫瑰。

而自我们唯一的窗户张望,

雪,雪,雪。

小雯的情绪是饱满的,甚至有些乖张。一会儿声音高亢,语速加快,一会儿,又低音慢语。洪波都听傻了。这是音乐吗?这是什么?凌霄花竟然慢慢转了过来,朝着小雯绽开了。洪波发誓,这是真真切切的,这是他这辈子见过的最神奇的一幕。小雯没撒谎,花儿真的能听懂她的话了。小雯轻声说,你肯相信我了吧?洪波使劲地点着头,连说,相信了!相信了!小雯肩膀微微拢着,继续朝前走去。洪波问,你刚才念的是什么?像和尚念咒。小雯笑了,你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我念的是诗,茨维塔耶娃的诗。

观音山,还挺陡峭的,站在靠近悬崖的一边,整个岛子尽收眼底。太阳已经接近海面上了,洪波情不自禁地伸出双臂,朝着夕阳欢呼,一声比一声高。最后一声招呼后,夕阳沉入海中,大海突然就暗了下来。天边一抹晚霞,绚烂无比。小雯说,咱们回去吧。声音有些抖,有些迟疑。洪波的心突然就颤动了几下,心房的外面,走过来一个小偷,悄悄地,慢慢地,似乎还有些胆怯,有些犹豫。洪波就是那个小偷,洪波犹豫着,是偷还是不偷?小雯双臂环抱着,望着天边。好一会儿,放下胳膊,转过身,朝山下走去。洪波突然冲了过去,想从后面抱住她,可是,他又站住了。他默默地跟在小雯的后面,心里头一阵打鼓,重重的鼓点,都能把心房敲碎了。洪波跟着小雯,连句合适的话都找不到,不能说,也不敢说。担心一张嘴,就吓着了自己。他只能跟在小雯的身后,只能默默地,连大声喘气都不可以,就好比自己不存在。洪波抬眼就瞧到了小雯婀娜的体型,他就对自己有些愤怒了,感觉自己很猥琐,如果小雯突然站住了,突然回过头来,狠狠地瞪着他,什么都不用说,洪波就能立即跳海去。洪波改变了主意,想说话了,想让小雯知道他的存在,让小雯知道他跟在后面。他想找个话题,聊个人的,聊家庭的,聊感情的。洪波还想聊一下自己的离婚官司,甚至还要聊老婆是如何欺骗了他。这些话题,都在心里头,都尘封已久了。也该拿出来晾一晾了。洪波的嘴被焊上了,无论怎么努力,就是张不开。洪波踩着小雯的脚步,跟在后面,两个人的脚步声合二为一,两个人的情绪合二为一,两个人的魂灵似乎也合二为一了。

他们就像两条有影无魂的鬼魅,静默无声地闪入了李俊龙家。

李俊龙吓了一跳,李俊龙还以为遇到鬼了。当他发现是小雯和洪波的时候,他捂着胸口,连说,吓死了,吓死了。李俊龙身上穿着连体水裤,水裤上粘着一片血迹。他忙着把洪波和小雯让进屋,然后,又回到了院子里忙乎,没几分钟,就进屋了。洪波说,你杀人了吗?一句话,把自己都吓了一跳。这声音,听起来不是自己的,是别人的,是陌生人的。李俊龙愣怔着,看着洪波,好像真的杀人了。洪波指着他的水裤,你这一身血是怎么回事?李俊龙赶紧脱下水裤,说,逮着了一条大鱼,刚收拾利索。洪波说,今晚得喝酒了。小雯说,老李,今晚你可别再嚎叫了。小雯的声音也是怪怪的,听起来,不像是她的声音。小雯说,再嚎,就把狼招来了。洪波笑了一下,岛里有狼吗?李俊龙说,我就是狼呀。洪波刚要说,你是色狼吧?瞧见李俊龙的老婆进屋,就赶紧不说了。小雯说,我给你们讲个故事吧。

小雯说,50年前,有一个乌克兰的小伙子来到了金渤海岸。小伙子叫谢尔盖,是专门来研究斑海豹的。后来,谢尔盖要撤回国了,临走时,就告诫后人,一定要保护好斑海豹。他把发现的斑海豹命名为“中华斑海豹”,他说,这是稀世珍宝,是全人类的财富。小雯说,这是漂流瓶里的纸上写的,不是瞎编的。

洪波一下子就有了精神,仿佛古猛犸象的基因被激活了一般。他的眼前出现了一双大眼睛,婴儿般清澈的大眼睛。这双单纯的大眼睛是斑海豹的,也是小雯的。就这么简单?洪波有些意犹未尽,有些将信将疑。如果不是小雯亲口说的,他是不会相信的。太神奇了吧?也太巧合了吧?怎么想都透着假,一个漂流瓶,居然会引出这样的传奇故事,谁信呢?洪波举起酒杯,提议为谢尔盖的健康干杯。李俊龙没有应和,在一旁发愣,他老婆敲了一下他的手。李俊龙也没有反应。洪波有些紧张,李俊龙不会又犯病了吧?

李俊龙愣了半天,颤巍巍地说,那个谢尔盖,早就死了。李俊龙说,听老人们说,他刚出生的那一年,蚂蚁岛上来了一个老毛子。老毛子就是谢尔盖,带他进岛的是玉芬。玉芬是外语学院的大学生。谢尔盖和玉芬整天下海,后来,有人发现他们在找斑海豹。也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蚂蚁岛的人固执地认为,斑海豹是千金难买的稀世珍宝。后来,谢尔盖和玉芬发生了不该发生的事,让人给堵着了。玉芬的家人不原谅他们,闹翻了天。玉芬就和谢尔盖离开了蚂蚁岛。再回来的时候,玉芬和谢尔盖已经登记结婚了。玉芬告诉要好的朋友,她回来是和家人告别的,她就要跟谢尔盖去苏联了。人们问,苏联有什么好?玉芬就说,苏联是共产主义。人们问,共产主义是什么样子?玉芬就说,共产主义就是电灯电话楼上楼下。

玉芬没有等到去苏联,没有享受到楼上楼下的美好生活,她又回到了岛里。这个时候的玉芬,已经丢了魂。她整天就在岛里转,在观音山上一站就是一天。眼望着大海,那眼神,铁钩子似的。人们都说,玉芬的脑子坏了。真的坏了吗?不见得,玉芬发现了一只斑海豹,玉芬对待斑海豹就不像是一个坏了脑子的人。斑海豹在将军石那一带的浮冰上产仔,让玉芬瞧到了。斑海豹产仔的时候,整天都不挪动地方,几天都不吃不喝,有的,扛不住就饿死了。玉芬天天守着它,给它拿吃的,还把棉被抱来,盖在斑海豹的身上。等到幼崽完全脱去了白毛,母海豹才活了过来,要带着幼崽下海了。玉芬就慌了,就堵着不让走。母海豹将小豹拱入海里,母海豹朝玉芬摇晃着身子,摇了一圈又一圈,然后,蠕动着就要下海。玉芬急了,玉芬不让母海豹走,她跨冰去追,结果,浮冰破裂,玉芬掉进冰窟窿里淹死了。玉芬刚死,谢尔盖就来了,来了,就在坟墓那儿站着,也不哭也不闹。傍晚,就乘船离开了。船老大说,谢尔盖掉进海里淹死了。

8

帆船靠近了将军石。说是帆船,其实是两只帆板拼接成的,帆篷在洪波这边,由他掌握方向和速度。小雯示意洪波轻点,别惊吓了斑海豹,她已经瞧到了趴在礁石上的斑海豹。洪波极小心地朝礁石上靠,再靠近一些,再靠近一些,瞧得清清楚楚的。斑海豹仰着脸,瞧着他们,似乎并没有感到惊慌。只有两米的距离了,斑海豹开始蠕动,很剧烈地蠕动,它想遁入水中,却只能剧烈地晃动,始终无法前行。洪波一眼就瞧见了,它的尾巴没了,露出了老大的一块伤口。小雯也瞧到了,惊得捂住了嘴巴。斑海豹仰着脸,悲凉地叫着,哪儿是叫,简直就是在呻吟。小雯下了水,朝将军石游去,爬到了斑海豹的身边。斑海豹挪动了一下,惊恐地瞧着小雯。小雯轻轻地安抚着,抚摸着斑海豹。斑海豹的尾巴,被整齐地切掉了,像是利刃切的。小雯朝它身上撩水。斑海豹不再剧烈地蠕动了,看起来还很受用。小雯给它起了个名字——大强。她一边撩着水,一边喊着,大强大强。

大强的尾巴没了,它不能下海,不能捕捉食物。小雯就和洪波商量,要喂养它,直到它的伤口愈合了,能下海了为止。洪波本来要回大陆的,可是,这件事又让他放心不下。大强的食量很大,每天都要吃一桶鱼,买鱼的差事就让洪波包下来了。有时,岛里没有新鲜的鱼,洪波就要驾驭帆板,去荞麦山码头买鱼。大强见到他们,总要仰着脸,嘤嘤地叫,像个孩子似的。

直到洪波和小雯不见了大强,这样温馨的场景突然就消失了,变成了碎片,变成了记忆。洪波还以为大强伤口痊愈,下海了。小雯的脸色却变得蜡黄,她坚持说,大强被抓走了!洪波突然就觉得脊背发凉,从心底里往外冒寒气。大强被抓走了?大强被谁抓走了?离将军石不远,有一艘小船。洪波说,我去问问。洪波就扯动了操纵杆,朝小船滑去。船里站着的是李俊龙。李俊龙说,他钓到了一条3斤重的梭鱼,晚上要请洪波吃“渔家菜”。说话时,李俊龙忽然开始收鱼线,鱼线崩得紧紧的,海水里起了波纹。洪波心里咯噔一下,仿佛鱼钩勾住了他的心,他慌忙喊了一声,小心呀!洪波紧盯着海面,他下意识地想到了大强,不会钓住了大强吧?

鱼竿都弯了,再强行起钩,鱼竿肯定会断的。李俊龙就换了一个战术,他往外放鱼线,越顺越长,鱼竿恢复了原状。李俊龙又抖着手腕子,紧急收线。鱼线绷直了,鱼竿再度弯成半个圆圈。李俊龙再次放线,鱼线又顺了出去。反复几次,李俊龙忽然嘿了一声,一把就起了鱼线,一条大鱼腾跳着跃出了水面。李俊龙抄起网,一把将鱼捞了起来,扔到船舱里。

9

蚂蚁岛海峡就像一面镜子,只有洪波的帆板在动,其他的都是如画般的静物。洪波的身子前后晃动,努力增加下滑力,滑过一道流子,帆板就随着海流,绕着蚂蚁岛转了。远远地,就瞧见了将军石。担心撞上暗礁,洪波就来了个很大的迂回,从月亮湾那边朝将军石靠。临近将军石,洪波一眼就见到了大强,这让他很意外,也很兴奋。大强晃动着身子,仰着脸,朝他婴儿样地哼着。洪波朝将军石靠近,就要靠上了,帆板下突然伸出一只脑袋,下巴搭上来。帆板一下子就失去了平衡,就要翻了,这只斑海豹又钻入水中,帆板摇晃了几下,稳住了。斑海豹又钻出海面,下巴搭在帆板上,好奇地瞧着洪波。这回,帆板是稳定的,一定是它在水下支撑着。大强哼叫着,发出了一声尖叫,这只斑海豹放下了帆板,爬上了礁石,靠在大强身边,就像一对儿大秀恩爱的情侣。

洪波听到了一声尖叫,再听,是从将军石的背面传出来的。好像是小雯的声音。洪波摇动着操纵杆,朝将军石的背面滑去,暗礁太多了,洪波不敢用力,只好转过来,做大的迂回。转眼,就瞧见了一条小舢板,李俊龙手里拿着网,瞧样子准备要上礁石。和他对峙的是小雯,小雯握着一把刀,靠在将军石上。

小雯说,快来,他要抓大强。

小雯穿着泳衣,头发乱蓬蓬的,像一堆海藻。不用问,她肯定是从月亮湾那边游泳过来的。李俊龙说,小雯,你疯了吗?小雯喊,洪波,他要抓大强,你没听见吗?洪波赶紧靠向将军石,准备帮助小雯。李俊龙见状,先下了水,踩着暗礁,两步就靠上了将军石。小雯吓得声声尖叫,喊着,你别上来!你别上来!洪波摇动着操纵杆,就朝李俊龙撞去。李俊龙被撞入水中,疼得直叫。帆板也歪在一边,帆篷倒在将军石上,再也动不了了。洪波爬上了礁石。小雯支撑不住,坐了下去,洪波伸手搂住了她,把小雯抱在怀里。小雯浑身发抖,眼里闪着泪花,小雯说,真是你回来了?洪波说,是我回来了!小雯忽然挣脱了洪波,冲出去,朝着李俊龙就扎了一刀。李俊龙惨叫一声,离开礁石。洪波吼着,你想干什么?李俊龙哭丧着脸说,你别管。洪波吼着,你为什么要抓斑海豹?李俊龙咧着嘴说,你别管。小雯说,他想割海豹鞭卖钱。

洪波猛地就傻眼了,他万万没有想到会是这样,海豹鞭?他听都没有听过。洪波从小雯手里拿过刀子,攥在手里,他紧紧地盯着李俊龙。李俊龙几次要上来,都被洪波的气势吓住了。最终,他无奈地爬上了舢板上,滑走了。小雯浑身发软,蹲在了地上。洪波抱起了她,紧搂着她,轻声说,别怕,别怕,有我哪。两只斑海豹从将军石的背面露出了脑袋,朝这边嘤嘤地叫着。洪波和小雯心有灵犀,都笑了,洪波的心里荡漾着一股暖流,从上到下,暖流在体内激荡。他凝视着小雯,小雯的眼睛清澈明亮,一尘不染。在小雯的眼里,自己仿佛也是一尘不染的。洪波受到了鼓励,他的生命突然就发光了,就发热了,一下子就变得火红,变得霞光万丈。

洪波嘴唇努了起来,慢慢向着小雯,神圣的一刻就要到了。

小雯羞红了脸,小雯的身子变暖了,变得滚烫。

小雯闭上了眼睛,嘴唇努了起来,迎着洪波的吻。

耳边传来一阵哭声,转眼,变成了恸哭声。小雯皱了眉头,洪波皱了眉头。小雯抱紧了洪波,小雯的身子凉了,小雯发抖了。洪波抱紧了小雯,忍着鬼叫般的恸哭声,朝着小雯吻了过去。

李俊龙哭嚷着,小龙女啊,你快劈死他们吧。洪波心里头一震,他转过脸,朝李俊龙狠狠地瞪了一眼。李俊龙哭嚎着,小雯你个没良心的,咱们说得好好的,抓到斑海豹,一人分一半,你怎么就变卦了呢?李俊龙的哭声,清清楚楚的,钻入了洪波的耳朵里。洪波的心被大锤重重地击打了一下,疼得直咧嘴。小雯的身子突然冷了,像一块冰。她睁开眼睛,惊恐地瞧着洪波,小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发抖。大强嘤嘤地叫着,另一只斑海豹拱着它,将它拱入海中。另一只斑海豹也下海了。两只斑海豹围着将军石转,大强不时伸出头来,朝洪波和小雯嘤嘤地叫。另一只斑海豹也伸出脑袋,朝洪波和小雯嘤嘤地叫。转了几圈,两只斑海豹就没了踪影。李俊龙哭喊着,在那儿!在那儿!李俊龙手指着远处,嚎啕大哭。洪波似乎瞧到了两股水线,朝着很远很远的海面延伸下去。一阵秋风吹过,洪波浑身起了层鸡皮疙瘩,他放开了小雯,这个夏天就此结束了。

责任编辑 王都

中短篇小说

主持人:孙俊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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