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文岩和她的五姓之家

赵丽杰

很喜欢收藏名家马未都的小品文，朴实无华，很轻松地把历史与现实联结起来。在一篇文章中，他写淘到一只竹臂搁（古人用毛笔写字时，垫在腕部的文玩），发现上面刻着两行字：“不到极逆之境，不知和顺之安；不遇至苛之人，不知忠厚之善。”我能想象他當时两只小眼睛锃亮，欣喜的样子——对于收藏家来说，淘东西不仅仅因为它本身的价值，更因为它承载的文化含量。细细品味这两句话，真的很隽永，金玉良言。我们时常为各种小事烦恼——升职、加薪、房子大小、手机换代甚至亲友同事几句不顺耳的话语——我们不大意识到这都是甜蜜的烦恼，确切地说，是甜蜜，不是烦恼，我们其实生活在“和顺之安”中。

采访黄文岩后，我对“极逆之境”“和顺之安”有了更多的体会。黄文岩两次婚姻，两次陷入逆境。她现在的家五口人，五个姓。她姓黄，她公公姓王，婆婆姓陈，儿子姓梁，女儿姓李。没有丈夫，公婆年近八十，儿子读大学，女儿读小学。她以种地打工为生，肩上挑着重担，担子这头儿是老人，另一头儿是孩子，1.65米的个儿，体重瘦成90斤……然而，风雨中，她一路坎坷坚强行走，走成一幅爱的风景。

没有人喜欢苦难，但苦难结出的，却不一定是苦果，就像淤泥里长出荷花，就像蚌经历千辛万苦孕出一粒珍珠，也如弱女子黄文岩，把支离破碎的五姓之家，过成“全国最美家庭”。

第一次婚姻成美好回忆

这里是辽宁省北票市泉巨永乡涌泉村。半夜，万籁俱寂，整个村庄都在沉睡。黄文岩穿好衣服，简单梳洗后，帮小女儿盖好被，听听老人屋里没啥动静，便悄悄走出门，赶往养鸡场。养鸡场往外卖鸡，她的工作是抓鸡装车，一身的鸡毛鸡屎中，黄文岩希望多干一会儿，因为工钱是计件的，活儿多时一天能挣到一百元，活少时只能挣五六十。

“只要有活我就去干，多脏多累都没事，路多远只要当天能回来我都去，不干不行啊。”黄文岩说。家中老的老，小的小，她不能到外地打工，只能就近，替人种地、薅草、掰苞米收秋啥的，有活儿就干。“十里八村的，谁家有活都愿意找她，一是想帮帮她，二来她干活实在，从不糊弄，别看她瘦，有劲儿！”乡妇联卢主席说，“又坚强又能干，真了不起！”

以前的黄文岩不是这个样子。待字闺中，长相俊秀、身材高挑的她也曾对未来的生活做过无数次描画：嫁一个挣工资的人，自己在家相夫教子；夫妻双双进城打拼；最不济的，也是像邻家女子一样，两口子一起下地，一起回家，你挑水来我浇园，盖房子生娃，平安过日子。

1994年，她高高兴兴地结婚了，丈夫名叫梁树军。婆家虽然穷，连个像样的房子都没有，但是个好人家。公婆是后组建的家庭，公公是40多岁才来到这个家的，虽然是继父，但和母亲一起养大了四个孩子，一家人和和睦睦，互相体谅，互相理解，遇事都能设身处地为对方着想，家庭气氛非常好。公婆与邻居相处得也好，谁家有了困难，他们知道的，就一定会伸出友爱之手，主动去帮助。农村女子出嫁，从一个村到另一个村，从此生活在婆家，婆家的家风至关重要。黄文岩对婆婆一家很满意。

婚后第二年，儿子梁云泽出生，家庭更加圆满。黄文岩在家侍奉老人，养育孩子，把家料理得井井有条，还是地里干农活的好手，公婆和邻里没有不夸的。丈夫去大连打工——在木板厂拉锯，在砂场拉砂子，偶尔回家，也和妻子家里地里一起忙活。夫妻相爱，邻里和睦，成了远近闻名的模范家庭。

那段时间成了黄文岩一生中最美好的回忆。“我婆婆对我特别好。每次我从外面回来，都有热饭吃，冬天我的炕从来都是热呼呼的。我刚结婚时她快六十岁了，还到处打工，为了多挣点钱好翻盖一下房子。她很少给自己花钱，吃的用的十分节俭，却想着在赶集时给我买件花衣服，买回好吃的，也先送到我屋里，跟我亲妈一样。”黄文岩说。

在一家人的共同努力下，四间漂亮的北京平房盖好了，眼见小日子一天比一天好。

可是，命运无常。有时，从幸福到不幸只在顷刻之间，而且一点征兆都没有。2005年冬天的一个傍晚，黄文岩与婆婆做好晚饭，等着出门办事的丈夫回来，左等右等，不见丈夫，邻居来了，说“村外的路上有个骑摩托的人出事了，像是你家梁树军，你快去看看吧”。黄文岩心“咯噔”一下，急忙跑到村外，见一辆摩托翻在路边，一个人趴在路中间，正是她丈夫，已经人事不省。丈夫被送到医院，在重症监护室救了八天没醒过来。

第二次婚姻又遭不幸

丈夫离世，带给这个家庭毁灭性打击：刚刚盖好的新房欠了别人不少钱，抢救丈夫又花了一大笔钱，家中经济来源和主心骨没了，留下一个未成年的孩子和两个70多岁的老人……这样的日子在别人看来简直没法过了！“两位老人晚年丧子，悲痛欲绝。七十多岁的人，干不动体力活了，只能靠别人养着。孩子还在读书，我不能倒下！”黄文岩说。她擦干眼泪，一个人扛起了这个家。她四处打零工，利用打工空当侍弄家里的六亩多地，除了种些吃的粮食，还种上可以卖钱的辣椒和芝麻。家里养着猪和鸡，老人和孩子在伏天吃点鸡蛋，其余都卖掉，她一个也舍不得吃……几万元的债务，黄文岩一分一毛地挣着攒着，艰难地还，还要保证老人孩子吃饱穿暖，日子久了公公婆婆看不下去了，婆婆流着泪对她说：“你长年累月地这样熬，太不容易了，找个好男人改嫁吧，只要把孩子养大，我们你就别管了，反正也这么大岁数了，是死是活就听天由命吧。”黄文岩也流泪了，说：“这么多年，我早把你当成了亲妈，树军扔下咱们走了，我不能再扔下你们走。”这期间有很多给她介绍对象的，都因为她不肯扔下两个老人到对方家生活，这件事就耽搁了。

2008年，经人介绍她认识了小她两岁的李德富。李德富长相人品都不错，就因为家穷一直没有娶亲，他愿意到黄文岩家生活，共同孝敬老人。俩人结婚了。2010年，黄文岩生下一个女儿，起名李阳。女儿的到来驱散了笼罩这个家多年的阴云，丈夫兴冲冲地买回一台冰箱，把妻子的补品和女儿的牛奶放进去。李德富虽然和黄文岩的公婆没有血缘关系，但他们处得跟亲的没有两样，两位老人疼爱李阳更和自己的亲孙女一样，从出生就带着，孩子会说话了，想吃什么都是找奶奶要，奶奶就去给她做。黄文岩夫妻也十分孝顺两位老人，有什么好吃的总是让老人先吃，老人有什么不方便做的事他们全都替老人做，从不嫌弃。黄文岩和老人的女儿们处得也特别好，就像亲姐妹一样，每年过年时她们回来看望父母，黄文岩夫妻都准备丰盛的饭菜招待大家。这个家庭重新步入幸福温馨的轨道。

黄文岩特别珍惜这简单平凡的幸福。她做梦也没想到，不幸会再次降临。2013年，丈夫说身体不适，俩人到医院检查后，仿佛晴天霹雳——李德富患了白血病！接着就是长期的住院，大量的医药费使黄文岩在经济和心理上接近崩溃，但即便这样，她也没有放弃对丈夫的治疗。黄文岩一边在医院照顾生病的丈夫，一边还要照顾家中的公婆和儿女，那段时间，差点把她累垮。可是无论她怎样努力依然没能留住丈夫，几个月后，由于病情太重，丈夫离她而去，扔下一个债台高筑的家。

有我就有你，有爱就有家

这次情况比上次更难。大儿子在读书，小女儿才两周岁，两个老人更加年迈。什么人能承受这样接二连三的打击呢？黄文岩病倒了，整整两个月没有好好吃饭睡觉，心里只有绝望。“那时候若有人养活两个孩子，我一天也不活了。抛开生离死别不说，儿子念书天天花钱，女儿这么小，老的一天比一天老，不是这疼就是那疼的，还有那好几万的债务……我有多大能耐？真的没有活路了。”黄文岩说。最后还是婆婆了解她，劝她说：“一切往前看吧，孩子总有长大的一天呀！你倒下了，他们一辈子可就完了。”简单的几句话，拨动了她内心最敏感的神经。

她再一次从痛苦中站了起来，或者说，她没时间也没精力痛苦。她首先想的是一家人怎样活下去，白天孩子上学，她就把所有时间都花在耕地上，只要有一点时间，就到附近需要雇工的人家打工。乡亲们常常看到黄文岩瘦弱的背影——农忙时白天在外打工挣钱，晚上带着月光侍弄自己的地——无不被她的坚强和不屈打动，很多时候都无偿帮她把庄稼拉回家。附近的人无论谁家，只要是想找人干活都最先想到她，也算是对这个家庭的一种帮助吧。就这样，几年的时间，黄文岩不但还清了欠款，还把儿子供到了大学。由于照顾得当，两位老人虽然年近八十，但身体仍然很好，这个五口五姓的家庭齐齐整整的，不乏欢声笑语。

“苦日子总算要出头了。女儿一天天长大，开学上二年级了，儿子明年大学毕业，说想找个挣钱多的工作，累点苦点都不要紧，好帮帮我。他是现在少有的懂事孩子，每次放假，都跟我一起下地干活，穿着别人送的旧衣服和鞋，从不抱怨。我们家大人孩子的衣服都是好心人送的。这些年来，妇联的领导、亲戚邻里甚至不认识的人，都给我们很多帮助，没有这些，我也挺不到今天。”黄文岩说，“我现在的愿望是给女儿办个低保，可怜这孩子连父亲长啥样都不记得。若有个低保，我心里也踏实些。”

中国人有个习俗，女子出嫁那天要“改口”，叫公婆一声爹妈，就成了一家人。这其实不仅仅是个仪式，更是一生的承諾。黄文岩的丈夫不在了，她依然把他的爹妈当爹妈，守护着他这个家，不离不弃。这个弱女子，以自己的爱和担当诠释了婚姻与家的涵义一一老有所养，少有所学，相亲相爱，风雨同舟。

2017年，黄文岩一家被评为全国最美家庭。

（感谢北票市妇联协助采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