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兰词的风格特征

2017-12-05 13:00刘夷
大学教育 2017年11期

刘夷

[摘 要]纳兰性德的作品风格婉约优美,其词一方面继承和发扬了宋代花间词派的特点,另一方面融入了作者的个性气质,这使得他的词在婉约中又有自己独特的韵味,这种独特的风格韵味与纳兰词的独特的意象结构密切相关。其次,作者在袭用前人意象的基础上,根据审美形式规律和本人的情感表达需要将单独的意象或复合意象,精巧地进行组接和排列,形成了独特新颖的纳兰意象结构和愁情词境,以此来表达自己凄婉感伤的真挚情感。

[关键词]阴柔婉约;感伤凄婉;意象结构;纳兰性德

[中图分类号] I06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5-3437(2017)11-0126-03

纳兰性德是清初重要的词家之一,王国维说他是“北宋以来,一人而已”。 历代多数评论家都认为纳兰性德词的特色,是哀感顽艳,婉丽凄清,他极善抒写愁情。纳兰性德的词继承“花间词”阴柔婉约的风格,并推尊南唐后主。郑振铎说:“性德以清才著。其词缠绵清婉,为当代冠。”纳兰性德与李煜俩人在思想和感情上有许多相通之处。纳兰词中浓郁的“愁”情源于正值仕途春风得意名满天下之际,爱妻逝去;源于理想抱负请缨无路,在投闲置散、流连光景中蹉跎的悲哀;源于承平时代他对生命价值的理性思考。这些因素导致词人的心情抑郁,心境产生剧变,使得“侧帽”风流转瞬成为“如鱼饮水,冷暖自知”的凄咽。纳兰词素有“以情真取胜”的评价,可以说,纳兰词是作者身世遭遇和性格本真的写照。

纳兰词风,真挚自然且感伤凄婉;语言清新流畅,格调清丽娴雅。他自幼喜爱汉儒文化,词风受花间词和李后主的词影响颇深。

花间词繁荣在晚唐五代,名源于《花间集》,尊温庭筠为鼻祖。花间词标志着词作为文体的正式成立,被北宋词人奉为正宗。此词之性质原是歌酒宴席间的“歌辞”,内容自然多是美女爱情,闺怨离愁,风格香软,情致缠绵,辞藻华艳堆砌。如温庭筠的代表作《菩萨蛮十四首·其一》:

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照花前后镜,画面交相映。新帖绣罗襦,双双金鹧鸪。[1]

此词表现闺中少妇寂寞空虚的幽怨之情,但都不是直接叙述,而是通过对少妇神态、动作、服饰的白描来暗示,含蓄蕴藉。陈廷焯《白雨斋词话》所说:“若影若现,欲露不露,反复缠绵,终不一语道破。”[2]这种看似表面写美女爱情内容之作,富含曲折的言外意蕴,足以引起读者丰富的联想,可以说“词”这种文学体式特具一种最基本的美学品质。所以许多研究纳兰词的学者认为,纳兰词虽然在风格上继承了花间词的精髓,得其描写情感婉柔细腻的奥蕴,但是纳兰在创作时,加以融治,通篇去其浮艳,雅致清新,情深真切。

一、对花间词风格的继承与发扬

“阴柔婉约”通常被视为是花间词的风格标识,但“阴柔”和“婉约”却是两个概念。在古典诗词审美观范畴里,古典美学家们把主要表现美的特征的两种形式概括为“阳刚美”和“阴柔美”,这与西方美学家所定义的“优美”和“壮美”有所区别。阴阳刚柔之说源于《周易·说卦》:“立天之道曰阴与阳”,“立地之道曰柔与刚”。后经清代著名文艺理论家姚鼐综前人所述而整理,将阴阳与刚柔提到审美的高度,将“雄浑、劲健、豪放、壮丽等风格,均归入阳刚之美中;将修洁、淡雅、清远、飘逸等风格,均归入阴柔之美中”。纳兰的词格调伤感深沉,始终弥漫着“刻意伤春复伤别”的悲凉基调,词中愁字、泪字、恨字、憔悴、伤心、惆怅、凄凉、断肠、冷月、寒窗、残红等语,触目皆是,基调低沉,情意缠绵,人生的痛苦和生命的忧患感充满全词,给予鉴赏者的是优雅、淡泊的阴柔美。

婉约词是中国古代词学流派之一,形成于晚唐,音阶谐婉,语工而入律,具有“可歌性”的特点。这一类词修辞委婉、表情柔腻,在取材上,多写儿女之情、离别之情;在表现手法上,多用含蓄蕴藉的方法表现情绪,以“忧伤哀怨”为其审美特征。可见,婉约词不论是在抒发情感上,还是在抒情方式上,都具有阴柔美。所以说花间词都是婉约词,而婉约词则远不止花间词。花间词是婉约词第一阶段的产物,开婉约词风气之先河,在词史上具有不可替代的奠基作用。花间词具有“阴柔”与“婉约”两大显著特征。为什么说纳兰词继承与发扬了花间词这种“阴柔”、“婉约”的风格呢?我们先分析三首他的代表作。

残雪凝辉冷画屏,落梅横笛已三更,更无人处月胧明。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断肠声里忆平生。(《浣溪沙》)[3]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心人易变。骊山语罢清宵半,泪雨霖铃终不怨。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木兰花令·拟古决绝词》)[4]

非关癖爱轻模样,冷处偏佳。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谢娘别后谁能惜,飘泊天涯,寒月悲笳。萬里西风瀚海沙。(《采桑子·塞上咏花》)[5]

从这三首词我们可以了解到,纳兰继承了花间词善写怀人伤别言情之作的风格特征,其词境悲凉凄婉,词风柔美清秀,简单流畅的白描笔调表达了更真挚深沉的情感。“残雪、落梅、秋风、寒月”等景物烘托出凄凉暗淡的“愁情词境”;“残雪凝辉冷画屏,落梅横笛已三更,更无人处月胧明。”“骊山语罢清宵半,泪雨霖铃终不怨。”“飘泊天涯,寒月悲笳。万里西风瀚海沙。”等环境的勾勒,简洁明了中透露出一种不胜悲凉的情境。“悲画扇”、“心易变”、“惆怅客”、“泪纵横”、“不是人间富贵花”、“断肠声里忆平生”等词的运用,使得纳兰词在情感表达上自然真实,虽凄伤却无怨毒,词中富含浓郁的阴柔之美。“冷处偏佳,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此句更是纳兰身世的真实写照。纳兰所生活的“康熙盛世”初期,正值满汉文化初融,政海波澜,旦夕千变。有着庞大家族背景和高贵血统的纳兰性德想要寻求“自由”的美好愿望,注定会与现实发生冲突。感情世界的崩塌和仕途生涯的禁锢,都让他痛苦万分,身份地位的特殊性且让这种苦痛更不可与他人言说,可谓“身在高门广厦,常有山泽鱼鸟之思”,他只有借助词这个载体表露真实情感。endprint

二、情感真挚的感伤凄婉

《蕙风词话》况周颐说“真字是词骨,情真、景真,所作必佳,且易脱稿。”[6]“真挚”与“感伤”构成了纳兰词的重要特征。纳兰在词中主要表达的真挚情感是愁,情真理足,这是一种超越时空和具体事物的愁。词中最难能可贵的是纳兰性德把人生中常有的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忧愁苦闷、抑郁不欢道明,把一种无法界定的、可能已经存在又似乎是即将来临的人生忧患感准确表达,从而让读者产生情感上的共鸣,使词具有更大的艺术张力。这个多情的词人,短暂的一生终究被情所伤,所以他的作品浸满了凄婉哀怨的情绪。纳兰既笃于真挚的伉俪之情,故悼亡词最感伤凄婉,例如:

辛苦最怜天上月。一夕如环,夕夕都成玦。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 无那尘缘容易绝。燕子依然,软踏帘钩说。唱罢秋坟愁未歇。春丛认取双栖蝶。(《蝶恋花》)[7]

唐圭璋在《纳兰容若评传》中评:“此词亦悼亡之词。[若似]两句,极写浓情,与柳词[衣带渐宽]同合风骚之旨。[一夕]句可见尘缘之短,怀敢之深。末二句生死不渝,情尤真挚。”纳兰把悼念亡妻真挚的情感融入景中,使景物图渲染上浓重凄凉。又如康熙十九年(1680)农历五月卢氏三周年忌:

此恨何时已。滴空阶、寒更雨歇,葬花天气。三载悠悠魂梦杳,是梦久应醒矣。料也觉、人间无味。不及夜台尘土隔,冷清清、一片埋愁地。钗钿约,竟抛弃。重泉若有双鱼寄。好知他、年来苦乐,与谁相倚。我自中宵成转侧,忍听湘弦重理。待结个、他生知己。还怕两人俱薄命,再缘悭、剩月零风里。清泪尽,纸灰起。(《金缕曲·亡妇忌日有感》)[8]

此词渲染出一段痴情裹缠、血泪交溢的超时空内心独白,佳人消香玉陨,时隔三载,纳兰对斯人无尽的哀思和对现实生活的厌倦感伤无意间全然流露。他幻想着爱妻所在的冥界和自己的世界是相通的,自己寄信给亡妻,关切着她离开人世后是否可在冥府结个他生知己,但又恐六道轮回再遭命运的摧残。初读此词即有凄绝悲怆之感,词人绝望无限,灰凉孤寂的心境用“清泪尽,纸灰起”来形容,更为贴切不过了。这首血泪交溢超越时空的悼亡词,融进了人生空幻的时代感伤。在当时的社会,人们对寿命时限极为关注,对未来充满了敬畏和担忧。纳兰把自己的人生体验融入词中,这使他的词更为真切自然。

三、清新流畅的语言与格调的清丽娴雅

《饮水词》有云:“吹花嚼蕊弄冰弦”,又云“乌丝阑纸娇红篆”,容若短调清新婉丽,诚如其自道所云。[9]可见纳兰词作,语言清新流畅,无赘述,无长言,无零乱拉杂,格调清丽娴雅,圆融佳句入词,恰当其境,浑然天成。例如:

晚来风起撼花铃,人在碧山亭。愁里不堪听。那更杂、泉声雨声。 无凭踪迹,无聊心绪,谁说与多情?梦也不分明,又何必、催教梦醒。(《太常引·晚来风起撼花铃》)[10]

此词宗旨在“无聊心绪”一语,入手道出晚风吹响护花铃声,作者此时在山上的亭子里,被惆怅伤感之情所包裹。泉声、雨声用“不堪听”衬托,更显凄凉暗淡之景。下片则径自写怀,“那更”二字,便是情景兼到。“梦也”以下二句,缠绵往复,亦颇凄警,不甚分明的梦境或可宽解,但恼人的声响又催人梦醒,此句写出了作者的“无聊心绪”。如此抒情之作,语言自然,清新流畅,毫无雕琢。

纳兰的大多词作充满哀怨抑郁之情,格调低沉凄怆。如他的挚友顾贞观说:“容若词一种凄婉处,令人不能卒读。”当然纳兰也有格调清丽娴雅之词,而这首小词正是好友顾贞观除夕赏梅所作:“物外幽情世外姿,冻云深护最高枝。小楼风月独醒时。 一片冷香惟有梦,十分清瘦更无诗。待他移影说相思。”(《浣溪沙·梅》)并寄予纳兰,纳兰读后,礼尚往来,回信附上另一首小词:

新来好,唱得虎头词。一片冷香惟有梦,十分清瘦更无诗。标格早梅知。(《梦江南·新来好》)[11]

此词格调清新娴雅,纳兰的词牌《梦江南》和顾贞观的词牌《浣溪沙》是一联对仗,原句摘引顾贞观的“一片冷香惟有梦,十分清瘦更无诗”,体裁一致,韵脚一样。“虎头词”是个典故,指的是晋代的书法家顾恺之的小字虎头。顾恺之和顾贞观都姓顾,而且都是无锡人,所以纳兰用“虎头”代指顾贞观,这是古人诗词里常用的一种修辞,将典故和喻托的意思连在一起。所以,“新来好,唱得虎头词”,意思是说:最近很好,唱着你顾贞观寄来的《浣溪沙》。接下来就是直接摘引顾贞观的点睛的对仗一联,此联上下阙都是仄声起,首句第二个字用仄声字,跟着的第二句应该要用相反的平仄来接,第三句的格律和第二句相同。这样的音律形式,会造成一种“抑—扬—扬;抑—扬—扬”的声音效果,听上去十分悠扬顺畅。而最后一句是纳兰的点睛之笔,即“标格早梅知”。“标格”就是风标格调,顾贞观看似写梅,实喻自己,纳兰性德这一句“标格早梅知”,表达了自己对顾贞观的相知之情。顾贞观是清代文学大家,无锡人,他的曾祖父就是大名鼎鼎的东林党领袖顾宪成,他在写这首《浣溪沙》的两三年前结识了纳兰性德,后来两人合力营救了因“丁酉科场案”而蒙冤流放的吴兆骞,此事轰动天下。君子之交,不外如此。

四、意象结构的独特新颖

诗词创作中意象是最小的艺术元素,也是中国美学史的范畴。意指审美观照和创作构思时的感受、情志、意趣。象指出现于想像中的外物形象,两者融合构成审美者孕于胸中的审美意象和呈现于作品中的艺术意象。南朝梁刘勰在《文心雕龙·神思》中明确提出“意象”一语,“独照之匠,窥意象而运斤”,说明构思时须对审美关照中的意趣、情志和浮现于脑际的外物形象相结合而成的审美意象进行加工。[12]

“意象结构”则是创作中更重要的基本要素,也是中国美学史的范畴。每个词人创作时都会根据自己的个性气质、生活轨迹、精神内涵形成独特的审美观念。为了情感的表达需要,纳兰袭用前人常用意象,根据审美形式规律将单独的意象或复合意象,精巧地进行组接和排列,形成了独特新颖的纳兰愁情词境意象组合,所用意象組合承载了他不同的情感表达。如:endprint

平原草枯矣,重阳后、黄叶树骚骚。记玉勒青丝,落花时节,曾逢拾翠,忽听吹箫。今来是、烧痕残碧尽,霜影乱红凋。秋水映空,寒烟如织,皂雕飞处,天惨云高。

人生须行乐,君知否?容易两鬓萧萧。自与东君作别,刬地无聊。算功名何许,此身博得,短衣射虎,沽酒西郊。便向夕阳影里,倚马挥毫。(《风流子·秋郊即事》)[13]

此为行猎词,上片布景,黄叶、青丝、拾翠、红凋等绚丽的颜色词,与枯草、落花、霜影、秋水、寒烟、皂雕等意象相互映衬的同时,形成鲜明的对比冲突。枯、残等单一意象,显示如今郊原的萧瑟,在与记忆中的“玉勒青丝”相互映衬下更显凄凉。下片就眼前事物述说“短衣射虎”的人生观感,所谓人生在世 ,应当及时行乐。这看似慷慨激昂,实则抒发了岁月空老、平生不得志的身世之叹。全词情调悲壮,意境沉雄,在伤春悲秋、忆昔怀旧的猎事中,穿插拾翠女子的青春形象,可谓神来之笔,犹如东坡笔下有小乔,稼轩词中有红襟翠袖,而这又比前二者更富活力与诗意美,故她又是一種象征,以下阕中的“东君”称之,并不为过。这样新颖的写法,无意流露出作者深微幽隐的感情心态,使全词刚而有柔,直而有媚,可代表豪放词的一格。如今,在学界和大众普遍青睐宋词冷落清词的大环境下,纳兰词独能赢得学界和大众广泛的青睐,不仅是因为词人在创作上的成就,更归功于纳兰词中独特新颖的意象组合结构。

[ 参 考 文 献 ]

[1] 刘淑丽.花间词选注[M].北京:中华书局,2015:1.

[2] 陈廷焯著,刘淑丽导读.白雨斋词话[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7.

[3] 纳兰性德.饮水词校笺[M].北京:中华书局,2015:70.

[4] 纳兰性德.饮水词校笺[M].北京:中华书局,2015:183.

[5] 纳兰性德.饮水词校笺[M].北京:中华书局,2015:28.

[6] 况周颐著,孙克强导读.蕙风词话[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8.

[7] 纳兰性德.饮水词校笺[M].北京:中华书局,2015:114.

[8] 纳兰性德.饮水词校笺[M].北京:中华书局,2015:153.

[9] 况周颐著,孙克强导读.蕙风词话[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94.

[10] 纳兰性德.饮水词校笺[M].北京:中华书局,2015:200.

[11] 纳兰性德.饮水词校笺[M].北京:中华书局,2015:13.

[12] 邱明正,朱立元主编.美学小辞典上[M].上海:海辞书出版社,2004:122.

[13] 纳兰性德.饮水词校笺[M].北京:中华书局,2015:110.

[责任编辑:陈 明]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