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密讲述者

2017-12-06 11:06
雨花 2017年17期
关键词:舅妈舅舅秘密

袁 瑛

秘密讲述者

袁 瑛

1

当时父亲已经走到龙门口了,喜滋滋的大妈一瞄见他就高声武气地说:“悦意啊!生了个女儿!”父亲一声未吭掉头就走。第二天傍晚才醉醺醺地归家。

母亲向我讲述她生下我时的一切情形,像讲一个跟我没有关系的故事。她心里肯定以为我会把它当成他们的故事——她和父亲之间的故事。她忘了这故事里有我,我本身就是故事里的人,是无法置身事外的。

我站在蜀南冬天浓郁的灰色里,在龙门口的门框处,看到了那个年轻男子掩饰不了也不想掩饰的失望和恼怒。大妈的一句话,像给他心里正打算烧起来的火泼了一瓢油,“轰”的一声,他被突然旺起来的火烧过了头。他没有进去看他刚生产了的妻子和刚生下来的女儿。他居然没有进去看。

那一年他27岁。因为是吃公粮的人,他晚婚晚育。也因为是吃公粮的人,这个女儿一旦生下来,他几乎不再有生儿子的机会了。除非他不吃公粮了。

一旦开始讲述自己的家事,我就变成一个立场复杂的讲述者。就像此时的我,居然在为当年的他辩解,试图为他的坏情绪寻找理由。而那个复述故事的我,仍然是第一次听母亲讲故事的那个女孩儿。那个7岁的女孩儿。

我想要干什么?阻止我,放任我,还是与我达成和解?

我不确定。

7岁那年到达我的东西太多,我是指秘密。成人世界的秘密。

春的外婆,住在谢碥上院子,一座柱头漆黑的老房子里。她是一个小个子的老妇人。声音尖厉。

我,春,静,爱在她的老房子里捉迷藏。她的房子太适合捉迷藏了。因为暗。进了屋子你随便一躲,甚至不躲,就随便一站,屋子里的黑暗就会涌过来,继而淹没你。

有一天,这个老妇人,忽然中邪了一样,眉飞色舞地对我讲起来:你那个谢爷爷,哦呀,之威风呀,长身玉立……噢,那个老妇人用的就是这个词:长身玉立。她津津有味地讲那位“谢爷爷”,做金子生意的谢爷爷,如何买回坝上第一辆自行车,又如何技术高超地在阡陌里骑行,黄澄澄的金箍子,如何亮眼地戴在他的左右臂膀上。

我哪个谢爷爷?我哪个谢爷爷?

我在心里问着春的外婆。

可是她没有理我。

她尖厉的声音适合讲故事。故事需要夸张的情绪和声音。我们都听得津津有味。

那瑛的谢爷爷现在在哪里呢?春把我心里的另一个问题问了出来。

死啦!

死啦?

我想,春和静,还有我,都觉得无比遗憾。不是遗憾他的死,而是遗憾不能见一见这么神奇的一个人。一个连春的外婆——一个整天暴躁不已的老妇人都满含仰慕的人。

老妇人一阵风地讲起我这个谢爷爷,又一阵风地把他讲没了。

而我已经把这个人揣在心里。

我很想问春的外婆关于这个谢爷爷再多一点的事情。可是,他是我的谢爷爷,而我居然对他一无所知,这好可耻。

我裹紧这个秘密,走出了春的外婆的老房子。

2

秘密是个坏东西。所有获知秘密的人,立即变成另外一个人。是的,首先,我就不再是我。

那个获知秘密的女孩儿,她只有7岁。自她获知那些秘密开始,便一直在我体内。她是现在的我的一部分。

这些秘密,这些或许提前到达的秘密,让一个我变成许多个我。

一个我无法阻止许多个我。此时的我无法指挥和集合过去的我。无法让她们安静。

那个老妇人口里的谢爷爷,听起来英俊潇洒,不仅有钱,还很有气度,那么,一定是胜过外公的。既然胜过外公,那么外婆,一定是喜欢这个谢爷爷的喽。

因为这个认知,7岁的我,提前变得忧伤起来。

这个秘密事关我们全家,而我们家的人,仿佛都在这个秘密之外。

现在回头看,那哪里是个秘密。既然连春的外婆都知道,它还能是秘密么。对我而言的秘密,早就存在了很多年。它在很多年里,只是被不同名字的人命名的秘密而已。它曾经也许是外婆的秘密,外公的秘密,母亲的秘密,舅舅的秘密,舅妈的秘密,爸爸的秘密。那一天,它终于成为我的秘密。春的外婆,让这个秘密以“袁瑛”的名字命名了一次。

那个秘密,迟早会属于我。迟早由我掌握和承担着。这是必然。

谢爷爷是坝上受人追捧的男子。他家境富裕,是家中独子,守着家里的金铺生意。他生意或许做得顺畅,买了很多时髦东西回家。最洋气的应该是那辆洋车。而且他骑得那么好,从大路骑到小路,从小路一直骑回家。回家打开门,外婆刚给他生了一对双胞胎女儿。

他得了双生子,一定喜滋滋的。喜得不胜防备,被人拦路抢劫。也许是他认识的人,对方便下了杀手,将他推入了河中。他顺河漂流,至今去向不明。

春的外婆说,如果你谢爷爷不死,你外婆怎么会嫁给你外公。你外婆不嫁给你外公,就不会抱养你妈和你舅舅,没有你妈和你舅舅,就没有你和你表妹……

我忽然惊慌失措,原来我们一家人都是表演者,所有邻居都是观众。不,所有认识我们家的人,所有知道这个秘密的人,都是观众。

所有人都在观看: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家庭如何小心翼翼地维持彼此间的关系。

3

童年的日子,就像是蜀南的阴天,从早到晚都是一个颜色,怎么过也过不完。成年后对时间有了清楚的概念,懂得以事来丈量时间,而且终于知道连一生也不过是弹指一瞬,所谓的童年只是短短的几年时间而已。但即便如此,在记忆里,童年仍然漫长得像那些失眠的夜晚。

我从小最惊恐而又最熟悉的一件事情,便是听父母吵架。那是一种即将被汹涌而来的洪水淹没的恐惧。

吵架的因由很简单,或许是我吃饭时筷子没有拿端正,或许是我某一口饭嚼得慢了,便引起他们之间的风暴。

不可否认,我已经成为他们婚姻不和的矛盾点。母亲在一次吵架后,暴怒而绝望地冲我吼:每次吵架都是因为你!因为你!你知不知道!

我为此愧疚,每天反复检查自己的行为,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我4岁那年就被母亲送去上小学一年级。

我一直以为,母亲那么早送我到小学上学,是因为我聪明。后来慢慢知道,是她迫切希望我快点长大。上小学了,似乎就长大了。长大了,她就有说话的对象了。

她这么焦急,要说什么呢?

说她和父亲。

作为她的女儿,是她最亲近的人,是她最可靠最有资格的倾听对象。

就像奶奶,总是把她和爷爷之间的矛盾告诉给儿女们,甚至是我们。

这是女人们的毛病。软弱的毛病。

我几乎知道爷爷对待奶奶以及对待父亲兄妹的所有恶行。

奶奶把我们,母亲、姑妈和我,母亲把我,当成是闺蜜,最安静的倾听者,分别讲述她们婚姻中的痛苦,那些无法向外人道出的细节。她们选择了不恰当的对象,她们没有意识到这种不恰当。她们只想说,快点说,说出来而已。

成人在生活里挣扎,完全顾及不了身边的孩子。孩子不知道那些挣扎,她只会记住那些难看。

那时母亲和外公外婆以及舅舅舅妈居住在一幢四合院里。

后来,母亲四处凑钱修房子,搬出了那座宏大的四合院。

我隐约感到,是因为舅妈的关系,母亲才铁定心搬出了外婆外公的四合院。

父亲和母亲起初还是关着门在卧房里吵吵闹闹,后来就打了出去,战场扩大到整个四合院。

某一次,父亲和母亲打架,把舅妈的嫁妆陪奁也摔打在地。一对暴怒的夫妻,哪里顾及得了这是舅妈的嫁妆还是母亲的家具,什么顺手就摔什么。我不知道父母跟舅妈解释过没有。

尚是新媳妇的舅妈回家看见被摔坏的嫁妆,没敢说什么,一个人坐到离家很远的田埂上哭了许久。但自那之后,舅妈就不怎么和我父母说话,也懒得和我外公外婆说话。他们不说话,屋檐下的气氛就很紧张,紧张得我必须用力呼吸。

我特别怕舅妈。她总是阴着一张脸。她阴着脸,让我觉得自己很讨人嫌。

舅舅每天下班都会给我带零食。

每天晚上,我刚钻进被窝,舅舅就回家了。舅舅回家肯定会到我房间,给我两封云片糕。每天晚上都如此。我拿了云片糕就躲在被窝里吃,母亲怎么阻止都不行。有天母亲说,小弟,别给瑛买云片糕了,太甜了,瑛把牙齿都吃坏了。我的牙齿不是吃云片糕吃坏的,是吃药吃坏的。母亲要舅舅不买云片糕,是不想让舅妈不高兴。舅妈不高兴就会为难舅舅。母亲不想舅舅被为难。

母亲常叹气,要是舅舅是哥哥,境况说不定好些;要是多些兄弟姊妹,境况会更好些。

可是兄弟姊妹真能解决夫妻之间的矛盾么?或许有更多的兄弟姊妹就有更多的人际关系来制衡婚姻关系吧。我的彝族同学告诉我,彝族绝少离婚的,因为彝族人离婚成本特别高。彝族是家族开亲,一对男女结为夫妇,其实是代表他们背后的家族结合在一起。若是离婚,提出离婚的这一方就要赔钱,赔钱不仅是给女方,对方家族的全部亲族都要给钱。自然是一笔大数目,说不定离婚后的下半辈子都在还这笔钱。

母亲背后的血脉关系是单薄的,单薄得有些孤单。

母亲搬出四合院,还有一种心思。她不想把她和父亲的恶劣关系展览在外公外婆和舅舅的眼睛里。舅舅碍于束缚,什么忙都帮不了,甚至,连话都不方便说。她对于舅舅是有怨愤的,正因为如此,她更要狠心地搬出四合院。

没想到,搬出四合院以后更加糟糕。

婚姻关系比我们想象的还要脆弱。它既难以承受物理作用力,比如碰撞、冲击、震荡,也难以承受化学变化。婚姻中的两个人一旦有分歧、隔阂、裂缝、疙瘩,在一秒钟内两个人就可以完成一个彻底的转身,形成背向。在其他社会关系中,人们或者以血缘或以利益拴结成整体,而婚姻的整体性,是靠一张薄纸来粘合的。一张纸能有多大的耐受力?特别是两个人背向而行的时候。

父亲已经对母亲转身。他和母亲的距离,越来越远。他的所有动作都是对这个转身的维持和继续。他要从和母亲的婚姻里离去的意思再明白不过。而母亲,一味地忍耐着,忍受着,一次次试图扳转父亲的身体,一次次试图去缝合她和父亲之间的裂缝。母亲越拖,父亲越想挣脱,而且他用来挣脱的力量越来越强,越来越狠。殴打是他的第一手段。摔东西——我推测他是想把这个家的物质构成毁灭掉,是他的第二手段。污蔑母亲,是最后的杀手锏。

父亲和母亲的婚姻是没有营养的泥土,把母亲养得丑陋和神经质。母亲有一张做幼儿教师时候的照片,那时候她的世界里还没有父亲。她梳着两条长辫子,右手把一本书握成卷筒状,半蹲着,倾着头和一班小孩子靠在一起,眉眼轻柔,看着她舒展的笑容仿佛就有和煦的阳光洒在身上。

可是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母亲。

父亲就像殖民者一样步步紧逼,而母亲只是一味地后退。父亲攻城略池,要的是母亲全线败北,直到交出那纸有关婚姻的契约。母亲已经退到悬崖,仍然在后退。

我目睹她和两个女人吵、打。她在稀泥中摇摇晃晃地跑,摔倒,再跑,再摔倒,然后不停地摔倒。头发、衬衫全是泥巴。她从上院子拉出一个女人来,一边跑一边叫:何水芝,你等着,我找人来和你对质了!一边又叫着我父亲的名字,说自己找到证人了!“何水芝”!我一口一口,把这三个字吞到肚子里。这个叫“何水芝”的女人却并不愿意为自己胡乱说过的话负责,逞着凶,跟母亲在没到小腿的稀泥里扭打起来。母亲体质虚弱且身材矮小,和父亲之间经年的战斗消耗了她的体力和精神,那女人一抡膀子,母亲站立不稳,坐倒在稀泥里。她却迅疾站起来,往家跑,要拉父亲去对质。为了摘掉父亲扣给她不忠的帽子,她慌张地、匆忙地,在稀泥巴没到小腿的田埂上醉汉般行走,为一句莫名而来的话求证、解释。她的力气,她的生气,她的生活,被一句从天而来的话,嘣,砸坏了。父亲早不知道去向,她神情恍惚地坐在一张矮凳上,扯散的头发打了结,粘在头发上的稀泥慢慢干结。那一刻我仿佛看见母亲四处涣散的心智,意志,情感,尊严,它们纷纷逃离了母亲,逃离了这个虚弱破碎的女人。

4

从外公外婆的四合院搬出来以后,我们的家里开始出现一个身材高大,喜欢微微一笑的中年男子。

母亲殷勤地督促我喊他“舅公”。

从母亲欢欣的样子里我知道,她寻找她生母的事情一定有了重大进展。

有一回她把一块粉红色的发卡别在我的头上,告诉我:这是她给你买的。

她?

听母亲的声音又轻又软,像一团棉花糖,一舔就化了。

她舌尖上的“她”于我仅仅是一个发音而已。

从母亲的发音里,我捕捉到她的心虚和软弱。

她做这一切做得小心翼翼。我也替她藏着这秘密。不会告诉外婆,不会告诉外公。

多年后的一个冬天,母亲在和我电话聊天的时候突然冒出了一句,她死了。

我安慰她。

她说,不用安慰,我没有悲伤的感觉。然后她说出了可能是她持有最久的一个秘密。她说,你小时候的那个发卡,其实是我买给你的。接着她说出寻母真相,她的母亲,并没有见她。那个生活在省城的女人,拒绝一个女儿及一个秘密的再次出现。

在我心里,我只有一个外婆和一个外公。

他们是我的亲外婆和亲外公,但却不是母亲的亲生父母。

我的外婆和外公,在彼此面前最寻常的样子,便是沉默。

他们俩,是生性寡言少语,还是因为秘密?我不知道。也许母亲知道,也许,连她也不知道。

他们像是两股绕着巨石分流的溪水。柔软而悄无声息地各自流淌。

我从小见到的外婆的样子,就是一个老太太的模样,我对她的爱里,大概提前就掺杂了怜惜和心疼。

我从小见到的外公的样子,就是一个老爷爷的样子,我对他的爱里,也是掺杂了怜惜和心疼的。

外婆和外公结合的时候,早已过了一个男子和女子的好年华。他们各自带着自己生命里的沧桑和哀痛走向对方。也许从一开始就跟爱没有关系。

那时,外婆不仅失去了谢爷爷,还失去了她的一对双胞胎女儿。

外公,那时恰好失去了妻子和女儿。

在和外公结合之前,外婆本过继了她的大姑子也就是谢爷爷姐姐的一儿一女,打算守一对孩子到老。后来,孩子养到十七八岁,回省城父母处招工参军,外婆才有了另外的打算。这另外的打算就是,再造一个完整的家庭。外婆是害怕了。缺了丈夫的家庭,就像缺了一个口子,孩子就从那个口子溜走了。她一个女人,力量羸弱,守不住。

只是如此一次次的重新出发,人生已经过半了。

外婆和外公,也许生来就是彼此的伴。这种伴的意义,就是外公上树摘柿子时,外婆是站在树下帮他接住筐子的那一个人。尽管这个接活的人,只需在他挎着筐子下到梯子离地只有三根杠子的地方伸手就是了,但这一点点的搭手,是不能忽视的。它是一种对彼此精神世界的支撑,是一种共同组合起来的对生活的对抗。

外公和外婆,爱我么?爱舅舅和母亲么?我不确定。但是我偏执地以为他们最爱我。这个判断在他们去世以后越来越清晰。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我会觉得是我?也许我是他们之间秘密的知晓者,承担者,传承者。也许是我把我自己弄得跟他们一样孤独和沉默。也许这种孤独和沉默是我们共同应对这些秘密的方式,是这方式拉近了我们的距离。

舅舅是没有时间和心思知道这些的。他太忙。母亲呢,她是守不住秘密的人。发生在她生活里的一切,都需要有人承担。如果暂时没有找到人承担,她甚至慌不择路地选择把我作为倾述对象。

我自生下来,仿佛就只是母亲的女儿。而母亲忙着做妇女干部,我变成了外婆的女儿。

到了喂奶时间,母亲还没有归家,我啼哭不止,外婆便把她的空乳头塞给我。

或许这便是我认定外婆更爱我的缘由。她在奶着我的那一刻,也许想起了谢爷爷和她的那一对双胞胎女儿,也许就在那一刻,她把我当作了她的女儿。而在此后的许多个时刻,她如果想起那个奶我的时刻,她就会把我一直当作她的女儿。

父亲和母亲吵架,经常使用一个词,私娃子。

他当着我的面,说得慷慨激昂。

我没有理解“私娃子”的意义。我一直以为是“丝袜子”。

我逐渐懂得母亲的欢欣和寻找。除开一个人有权利知道自己的身世和来龙去脉以外,来自父亲的轻侮是迫使她去做这件事情的最大因素。

我猜想母亲就像告诉7岁的我父亲是怎么从我一生下来就轻视作为女孩儿的我一样,和父亲恋爱的时候,在还没有我的时候,她一定着急地向父亲说出了她最大的秘密。

她向爱人交出秘密时,想到过爱人今后会把这个秘密当作攻击她的武器么?

母亲在接受教训,我也在接受教训。

我的办法是否认。我的一个同学曾经天真地说出我们家族的血缘关系,我义正言辞地告诉她,收起你胡说八道的舌头,否则我就割掉它。穿着红衣服的她从奋力辩白这个消息的可靠来源到讪讪地道歉。她不清楚,她所说的明明是事实,为什么会遭到当事人激烈的抗拒?

我就像单刀立于外婆外公四合院龙门的一员武将,自以为是地守护我想要守护的东西。

我独自承担着外婆的秘密,母亲的秘密,并对它们守口如瓶。我从来不觉得沉重而需要分担或者倾述。我保有这些秘密,如同保护完整的自己不受到伤害。

5

5岁的儿子从我们这里拿走一个词:秘密。当我们准备讨论他而不想被他知道,偏偏又被他敏感地觉察到的时候,我们就用“秘密”这个词打发他。他很不甘心也很不喜欢我们两个人之间有“秘密”。无可奈何之下,他就把“秘密”这个词拿走了。他想要做一件事情却又担心我们中的某一个人不同意的时候,他就会巧妙地用“秘密”这个词和我们中的某一个人结成同盟。他把他一根小小的手指竖在他石榴籽一样鲜艳的嘴唇前,对我说:“嘘,妈妈,这是我们的秘密。”或是对他爸爸说:“嘘,爸爸,这是我们的秘密。”我们爱看他快乐的样子,所以很乐意地跟他扮演有秘密的样子。大约是这种有秘密的神秘感让他获得了快乐,或者是以“秘密”为理由,他的许多小小愿望都得到了满足,他便异常喜欢使用“秘密”这个词语。他把他所看见的事实都叙述成“秘密”。他在小区里和小伙伴玩儿,回来会告诉我们好多“秘密”。他的讲述方式通常都是这样的:“妈妈,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我们特别配合,从表情到动作都做出“这是一个秘密”的样子。

这是我们家的游戏。“秘密”游戏。5岁的儿子是“秘密”的制造者和发布者。我们是“秘密”的听众。因为“秘密”的制造者和发布者是儿童,承受者是成年人,参与者都是快乐的。

有时候,我会逗一下他。

“儿子,过来,妈妈告诉你一个秘密。”

“什么?什么?”

儿子扔掉正在玩耍的小伙伴儿急匆匆跑到我面前伸出他的小耳朵,雨滴那么肥厚的耳垂触到我的嘴唇,我轻轻地在他耳边说出“秘密”:“儿子,妈妈爱你!”

他抱着我的脸,左边右边使劲儿亲,“妈妈,我也爱你。”

他其实没有任何机会接触到一个真正的秘密,我是指,提前获知大人世界的某些故事或者关系。他的伙伴我们的邻居来自这个市甚至这个省这个国家的不同地方。彼此所能知道的彼此,只是对方的模样。更多的信息,如果彼此没有更多的交往,甚至连对方家里有几口人都是不知道的。这种邻居之间的陌生感很好地把大人世界流向孩子世界的信息冰封了。至于家庭内部,我们,我和他的爸爸,是所有能够影响到他成长的秘密的绝缘体。

他是否因此就如我们想象的那样生活得无忧无虑?这是不确定的。没有秘密的打扰,或者秘密何时打扰他,我们都无法精确地计划和掌握。也许任何差之毫厘的决定,最后都有可能带来谬以千里的结果。

我单方面决定把一些秘密继续带着往前走。等到无法自圆其说之时,再把它们交给儿子,或者永远不交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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