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鞋履展:不忘来时路

2017-12-06 20:52何潇
三联生活周刊 2017年49期
关键词:鞋样淑珍布鞋

何潇

“选择了一双怎样的鞋,就决定了要走一条怎样的路。”在不可见的时间里作一个可见的耵聍,这或许是消费主义当道的今天,“旧物”的最大价值。

推开“无用”空间的大门,进入“百年鞋履展”展厅的那一刻,我感受到了策展人马可希望将“时间”凝固于“物”的用心。

展览的主体是一条长长的镜面长廊,约莫二十几米长,从空间一端的楼梯之上开始,一路铺陈到展厅的另一端。镜面上沾满灰尘,没有被擦去,却是策展人有意为之:“百年的历史,注定落满尘埃。历史只能铭记,谁也无法跨越。”

我们在讨论时尚史的时候经常说,一双鞋子中所包含的东西,甚于一座微型博物馆。当你走进这样的展览,便会了解个中含义。从晚清到民国,从共和国成立到改革开放,再到新世纪的现在,一幅百年长卷,就这样借助鞋子这个小小的载体,不徐不疾地展开来。

除了鞋履,展览也详细展出和说明了许多民间制鞋工艺,如麻鞋、虎头鞋、千层底布鞋的制作等2

镜面上放置着400多双鞋子,形形色色,或新或旧:一双绣花精细的晚清小脚鞋,纤巧若三寸金莲,安静地摆放在一双粗犷的男士短靴旁边,竟然让人心生几分怜惜;几双手工制作的虎头鞋,朴拙可爱,宛若几个并肩玩乐的孩童;一双芒草打成的麻鞋,独自摆放着,或许是一个孤身行走在乡间的旅人,行路劳累,在山间凉棚里停下来,稍作歇息。

除了可以放置在博物馆之物,也有一些来自于日常生活。其中令我感到熟悉的:一双帆布白跑鞋、一双橡胶雨鞋——这样简单的两个老物件,把我带回了童年的操场和陰雨绵绵的南方。自从来到北方之后,我便再也没有穿过雨靴了。

马可说:“选择了一双怎样的鞋,就决定了要走一条怎样的路。”我们所见的是鞋,却又不是鞋。我们所见的是人,是鲜活的生命。对于崇物的人,“物”并非单纯的物质,而有着生命的灵性,是灵魂与情感的存在。冈田武彦在谈论“崇物”时说:“物即命,命即物,人虽为物之灵长,然一旦无物,生即不复存在。有了对物的崇敬之念,便产生对于生命的崇敬之念。”

“是什么样的力量支撑着中国千千万万单薄瘦弱的母亲,在昏黄的油灯下彻夜穿针引线,为一家老小缝制新鞋?母亲熬红了眼睛把做了好多天的老布鞋塞进孩子背包的那一刻,脸上甚至还带着一丝羞愧,她不确定这么老土的东西对即将奔赴大城市的孩子到底是一份踏实的承载还是一个麻烦的累赘,母亲从不把爱挂在嘴边,唯有把手中的鞋底缝得越来越密、越来越厚……修补老鞋子的过程,我们的记忆被一起修补。”在展览前言之中,马可这样写道。

她所希望呈现的,是“物”背后的风物人情:“那些人、那些事、那些院子里有棵大树的老房子、那些清澈的溪流和连绵的远山、那些雨后散发着大地和草木清香的风、那些只有在记忆中封尘却再也回不去的故乡……”

有些鞋子我们或许再也不会穿,有些路我们或许再也无法走,但当我们看到那些穿过的鞋,会想起来时路。在不可见的时间里作一个可见的耵聍,这或许是消费主义当道的今天,“旧物”的最大价值。

虎头鞋是展览中最吸引我注意的几个品种之一,一来因其活泼多样,二来因其朴拙动人。

看来小小的一双鞋,做工却十分复杂。虎头鞋由鞋底、鞋帮和鞋头组成,需经过剪、贴、插、刺、缝等几十道工序才能完成。虎头的不同部位,由不同颜色的线搭配而成,一针一线的差池,都会带来不好的效果。比方说,线的颜色搭配错了,就“画虎不成反类犬”了。

虎眼、虎眉、虎嘴、虎鼻靠针线和布缝制而成,使用的针法包括刺绣、拨花、打籽等。

为了表现虎的威猛,嘴、眉、鼻、眼等处,常采用粗线条勾勒,再用绒线将鞋口、虎耳、虎眼等镶边。除了实用功能,虎头鞋在传说中也被赋予了美好的愿望:老虎是百兽之王,能驱灾辟邪,家人希望穿过虎头鞋的孩子能远离灾难、平安健康。而今,一双地道标准的虎头鞋已不容易寻得。

展览中的鞋子,是“无用”的工作人员在郑州和开封等地寻访而来,可见典型的郑州样式虎头鞋:用兔毛点缀,显得老虎格外威风灵动;老虎大眼睛,眉毛上缀有小鸟;虎鼻大而突出,为石榴心形,寓意着多子多福。这些鞋出自李芝兰奶奶之手。做鞋的手艺是李芝兰在少女时期学的,守了五六十年。她做的虎头鞋不卖只送——远近邻居谁家添了娃娃,她知道了,都要热情地送上一双。

而在开封杞县,李玉英奶奶管虎头鞋叫作“猫头鞋”。这是当地的叫法。俗话说:“头双蓝(取谐音拦,即拦住不夭折),二双红(红能辟邪,可以免灾),三双穿得紫落成(意即孩子在自家长大成人)。”至今,杞县还保留着这样的风俗:姑姑做三双不同颜色的虎头鞋,“过九天”时送给侄儿。“想学手艺,只要有心就行,使用的工具不要那么多,一根针一个顶就能做鞋了。”

千层底布鞋,像一个时间凝固的符号,依然在一些地区的日常生活里发挥着作用。这个朴素而又扎实的物件,工序复杂,细细算来,大大小小竟然有十几道工序:调浆糊、打袼褙、替鞋样、纳鞋底、做鞋样、包边……繁多程度不亚于做一双手工皮鞋。

展览上出现的千层底布鞋,出自运城市上王乡垣峪村一位名叫王淑珍的阿姨之手。王淑珍今年66岁,是一位典型的山西农村妇女。儿女成人后,她仍在忙里忙外,辛劳地伺候着几十亩地。一有闲暇,也会操起女红,一刻不得闲。

在垣峪村,50岁以上的妇女都会做黑面白底的千层底布鞋。然而,从上世纪80年代开始,机制胶底鞋、皮鞋、运动鞋出现,令这门传统手艺不再受欢迎。人们宁愿花上二三十块钱,买一双流水生产线生产的胶底鞋,也不肯耗上四五天时间,做一双全手工的千层底布鞋。

王淑珍却与他人不同,她舍不得这门手艺。她制作的千层底布鞋,在村里数一数二。直到现在,她依然记得与母亲一起做针线、织布、绣花、做鞋的时光。十五六岁,她就学会了做完整的鞋,给自己做也给家人做。兄弟姐妹结婚,也帮忙做新鞋。当地习俗,结婚10天后,媳妇回娘家停留8天。其间与娘家人一起做鞋,回去后送给夫家人。结婚那年,王淑珍和母亲一起做了4双。

当地农民平时穿的是黑面白底的千层底布鞋,有方口、圆口、搭带和松紧等款式。一个大人一年最少要穿10双鞋,不管生活起居,还是下地劳动,都得靠它。男性干的重活多,费鞋,所以男鞋底往往纳得比女人的厚,有时甚至多达40多层。最能看出手艺活粗细的,正是少人留意的鞋底。心灵手巧的妇女,会把鞋底纳得平整结实、细密匀称。

做鞋的第一步是贴袼褙。王淑珍使用的是20多年前自纺自染的土布。三个子女结婚后,她便不再织布了,闲置的老织布机也被儿子当作柴火烧掉。以前,她用土布做衣服和被子,用碎布和旧衣物做鞋子。现在虽不再做衣服和被子,她依然坚持使用剩余的料子做鞋。“纳鞋底一定要用旧布,因为旧布比较软,好纳,用新布会比较费劲。”

晒好的袼褙按鞋样剪好,填上均匀的布条,再做成包边的底子,就可以开始纳底子了。这是最废工夫的一步:鞋底的厚度要讲究,太厚则硬,穿着硌脚,太薄则容易磨穿。用三层袼褙纳的布鞋底,厚度最为适中,既好纳又好穿。

王淑珍习惯在纳鞋底的时候,将针在头发里捋一下。她解释说,这样是为了让针头沾上发油,更润滑,好纳底。在纳鞋底的过程中,她有时会停顿一会儿,因为右手中指发麻。这样手指发麻的状况,已经持续了小半年,每天发作几次,症状一来,她便不好做鞋了。但这也没令她放弃做鞋的念头。

在她的家里,有一个特殊的笔记本,其间夹着一家人大小的鞋样。鞋样是用废旧的广告纸剪成的,一个写着“老爸”两个字,大约是王淑珍的儿子写的。除了“老爸”,这本子里还有“儿子”“女儿”“孙子”……这本鞋样书,是王淑珍最为独特的“家谱”。

(展览地址:北京市东城区美术馆后街77号 无用生活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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