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望盼归期

2017-12-06 21:50繁浅
花火B 2017年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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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读者见面会的时候,我第一次见繁浅。长沙的高铁站人头攒动 ,我们俩开着共享定位才找到对方。她很漂亮,举手投足落落大方,我想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她笔下的角色,无论男生还是女生性格都如此讨喜,因为她就是这样的人呀。我特别特别喜欢她,还有这个故事……

一场漫长又漫长的梦,随风入夜,点滴到天明,好在醒来后终发现,梦里忘不了的人,其实从未曾离开。

你就当那是一个梦,没有人会对一个梦恋恋不舍的。

01

陆南予搬到天长山来的第一天,觉得处处都不如意。

七八月份的南方小城,一瓢暑雨一捧烈日,天气闷得密不透风,湿热似是被攥成一团紧紧贴在皮肤上。陆南予顶着炎热挥汗如雨,双肩挎着硕大的行军背囊,整整爬了两个小时。短袖衫被汗水浸透了好几轮,他终于登上最高处。

山顶已至,他眼神转了转,周边景色在眼底过上一遍,愤恨地冷哼一声,果然中了计。别说这里没有想象中的险峰奇石“登高览众山”,就连“风景这边独好”也说来牵强。处处是一片衰败之色,杂草丛生,不知名的小虫拍打着翅膀,嗡嗡叫着四下乱飞。

陆南予随手将沉甸甸的背囊扔到地上,长舒一口气,又对着背囊愤恨地踢了一脚:“鬼地方,不知道我妈怎么想的,非要到这里来。”

他嘀咕两句,扯着衣服扇了几下风,这才觉得汗湿的衣服贴在身上实在难受。好在他有先见之明,事先准备了干净的球衫装在包里。反正这里荒无人迹,陆南予正欲换掉上衣,刚掀起衣服下摆,只听草丛里窸窣一动,接着,一个脑袋睁着懵懂的眼睛探出来。

那是个年轻女孩,脸和眼睛都圆圆的,戴着一顶宽檐草帽,帽边别了两朵开得正好,花瓣密密叠着的紫色花,白皙的双颊被悬在头顶的太阳蒸出两团淡粉。

陆南予怎么也没想到,在这种地方居然还能有别人,一时僵住,右手还维持在掀起一半上衣的动作上。

于是,四目相对间,他眼睁睁看着她骨碌碌地转着眼珠子,先是从他的手指移到他的脸上。待看到那张脸棱角分明,虽然其间横亘着一道油彩,却仍清俊难掩,顿时眸光一亮,眼神又迫不及待地向下溜。

“哟,”她眼角向下压了两分,笑容溢出来,“身材很不错嘛。”

陆南予幼时体弱多病,自十四岁那年起便极注重锻炼。这会儿虽然只露出一小段精瘦的腰,却是肌肉紧实,壁垒分明。

听见她的话,他如梦初醒,冷了神色,将衣服放下。

“小气鬼,”她拨开草丛,轻巧地钻出来,两步并作一步站到他面前,仰着头,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我就看看,又不摸。”

“你!”陆南予的太阳穴跳了两下,话一出口又被哽住。

“难道摸一摸也可以?”她惊喜地瞪圆双眼,右手忙不迭地向前探。陆南予眼疾手快,轻轻一侧身,迅捷地避开。

他头一次遇到这种女生,说话不知收敛,行为更是大胆,哪还有一点女孩样?

陆南予刚想教训她几句,仔细看过去才发现,她脖子上吊着红色的细绳,系着一块纸牌,上面用彩笔写着“祝巧笙”。风一吹,脆弱的纸随风晃动。

这年头,谁还会把自己的名字挂在脖子上,除了……

陆南予想到新闻里那些智力发育迟缓的孩子,心中似有所悟,刹那噤声。再看向她,眼神里已经透着理解和悲悯。可怜小姑娘年纪轻轻,长得也算乖巧可人,脑子居然有问题。天色将晚,还是在这种荒凉的山顶迷了路,真是令人扼腕。

再者,陸南予从头到脚对祝巧笙细加打量,更加印证了心中的猜测。

她腰间系着一条青底碎花的围裙,及膝长,上面溅满了泥点。有的是新泥,有的早已干透,摊开的两手也沾满深色的泥渍。

在他的想象里,已经为祝巧笙排完一出《痴儿流浪记》的精彩戏码。

祝巧笙不知道陆南予心里百转千回的想法,还自顾自沉浸在美色里不能自拔。两人各怀心事,一时无言。过了片刻,她突然指着陆南予惊呼:“你……你的脸……”

糟了,陆南予立时有种不好的预感,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果不其然,油彩涂过的那处开始红肿,一阵痒意袭来,他忍不住伸手去挠,却被祝巧笙拉住手腕:“好像是过敏。”

“怎么办?怎么办?”陆南予还没有什么反应,祝巧笙反而急得团团转,手上的泥蹭了他满脸满手也浑然不觉,“你这么好看,这下要毁容了。”

“……”

陆南予现在确定,这个看似伶俐的女孩真的一点都不会说话。

02

相处二十余年,陆南予已经习惯了妈妈丢三落四、毫无规划,想起一出是一出的毛病,所以当他拨通电话,听到妈妈在电话那边小心翼翼地说“在灯溪镇置办的那套房子虽然装修妥当但忘了买床”时,并不感到意外。

“妈,我只想问一个问题,你今天在我脸上涂了什么?”陆南予语气严肃。

是他大意了,忘记防范最近沉迷于军旅剧的母亲大人。本来说好她先送他到灯溪镇,她要去南京出差,一定是临下车前借着那下温柔的抚摸,趁机把油彩抹到了自己脸上。

陆妈妈支吾了半天才说:“好像是给美丽涂栅栏用剩下的涂料……看你今天要负重训练,怎么着也得增加点氛围吧,我看颜色抹上和电视剧里差不多……就顺手拿来用了……”

顺手拿来用?

而且,美丽是他家那条只长肉不长胆子且好吃懒做的狗。

“请问您什么时候回来?”陆南予冷笑,“我认为我们需要滴血认亲。”

得知儿子过敏又没地方住,陆妈妈心中稍有愧疚,连忙亡羊补牢:“我已经跟你祝伯伯说好了,最近这段时间你先住在他们家。”

祝伯伯?他知道这里祝姓不多,难道是……

陆南予的余光扫向已经洗干净手,坐在院子里奋力捣药的祝巧笙。她双臂有力地挥动,挂着名字的纸牌前后摇晃,“咚咚”的声音如擂鼓,恨不能把石臼捣穿。

“对了,你祝伯伯还有个女儿,比你小两岁,今年刚考上大学,好像叫巧笙,先让她照顾你。”

什么叫晴天霹雳,陆南予想,居然让一个傻孩子反过来照顾他,他怎么能做出这种毫无人性的事情?

挂断电话,陆南予又仔细回味了一番刚才的电话,忽地想起一处关键信息。既然已经顺利升入大学,关于祝巧笙的智商,他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正想着,祝巧笙已经端着碗急急忙忙跑过来,碗里是捣碎的马齿苋。她弯腰凑到他面前,温软的气息扑面而来,祝巧笙挖出一勺就要往他脸上涂,被陆南予及时制止了。

他蹙眉:“这是什么玩意儿?”

祝巧笙解释:“马齿苋,一种草本植物,用香油加醋拌拌还挺爽口的,治疗皮肤过敏的偏方。”

“有成功的实验先例吗?”

祝巧笙仔细想想,摇头。

“那你还敢往我脸上乱抹?”陆南予又后退一步,指着自己的鼻尖,“我这张脸全天下可没有第二张,你能见到就该怀有感恩之心,不要用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暴殄天物。”

祝巧笙愣怔了,自恋的人她不是没见过,但自恋如斯的只见过这么一个。

“你爱涂不涂。”祝巧笙把碗“砰”的一声放在他旁边的桌子上,恶声恶气地说,“看你现在这副样子,脸肿得像猪头,我建议你在说‘暴殄天物这个词之前先照照镜子,现在的你,其实非常……”

“你要敢说出‘丑这个字,”两只眼睛肿得一大一小的陆南予阴恻恻地威胁,“我保证让你后悔。”

“其实非常……”被看透心思的祝巧笙迅速消了气焰,弱弱地补充,“特别。”

不战而胜的陆南予歪靠在沙发上,得意扬扬地跷着二郎腿,心情愉悦地哼起了小曲。

03

在陆南予的坚持下,捣碎的马齿苋还是没有派上用场,最后是祝巧笙的奶奶买来过敏药让他吃下,红肿才渐渐消退,他往日绰约的风姿又重见天日。

陆妈妈的工作迟迟不结束,陆南予别无去处,只能一直借住在祝家。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他才确定祝巧笙的智商完全正常,除了大大咧咧、说话做事没有个女孩家该有的模样外,其他还好。

关于脖子上的挂牌,是因为祝家奶奶上了年纪又生病,记忆力时好时坏,坏的时候谁也不记得,像个迷路的幼童,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嘴里念念有词,却又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所以祝巧笙才做了那个挂牌戴着,让奶奶能时时刻刻看到她的名字,把她印在脑子里。

祝巧笙是跟着奶奶长大的,感情非常深厚。她爷爷去世早,早几年父母一直在外地工作,奶奶对祝巧笙来说如同一个无所不能的女英雄,拉扯著幼小的她,还以一己之力维持着一家开了二十余年的杂货店。

那家杂货店又小又旧,水泥早已剥落,露出锈红色的砖。门前有盏昏黄的路灯,因为年久失修,灯光明灭不定,路灯灯杆背面刻着一行小字,是一个时间:2009年6月25日。

很多年过去,经过无数次摩挲,这行字已渐渐模糊。

好在困顿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太久,后来祝爸爸辞职回到灯溪镇,经营一家建筑公司。他头脑灵活又肯吃苦,公司规模逐渐扩大,现在在同一家企业合作,打算把荒僻的天长山改造成生态园。

陆南予的妈妈是颇有名气的园林规划师,和祝爸爸恰是旧友。然多年不曾联系,但因为这个公益性的生态园改造项目,陆妈妈还是接受了祝爸爸的邀请,搬到灯溪镇来。

都说“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陆南予这回体会到,在人家屋檐下,该低头也绝对不能扬着。

每当他游手好闲地躺在沙发上打游戏的时候,祝巧笙总是神出鬼没地出现,幽幽地说:“陆南予,我供你吃供你喝,不是让你懒在家里发霉的。”

这话怎么听怎么别扭,可钱包落在妈妈那里,身无分文的陆南予只能厚着脸皮在祝家蹭吃蹭喝,所以这会儿半句辩驳的话也说不出。为了不再听到她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唠叨,能屈能伸的陆南予决心好好做人,开始做些家务,还为祝巧笙成为艺术家的大业添砖加瓦。

祝巧笙很有美术天分,没有经过专业训练,完全无师自通,画什么都栩栩如生,对色彩的搭配也极富天赋。

她尤其喜欢泥塑,祝爸爸给她在天长山上搭了个简易的小竹屋权当工作室,祝巧笙整个暑假都泡在那里,成型的作品——

类似大小不一的人物小像、样子各异的动植物等摆满了一整个窗台,有的着了色,有的还是毫无修饰的原生态。

陆南予低头弯腰,以十分挑剔的眼光一一看过去,一直看到置于尾端那个半掌大小的青衣,形神兼备,甩袖半掩住脸,眉尾上翘,眼神脉脉,他终于开了尊口:“看不出来你还有点儿本事。”

祝巧笙刚用铁丝搭好骨架,掀开盛具上的湿布开始上泥堆形,头也没抬:“如果不想让我评价你的青光眼,那就请把‘点儿去掉,谢谢。”

他抱着手臂,逆光站着,语气不怒自威:“祝巧笙,你能不能改改你说话做事的习惯,窈窕淑女,君子才好逑,你懂吗?”

“懂啊。”祝巧笙一层层加泥,用拍板砸实贴牢,顺便把沾在指尖的泥抹到围裙上,“不过那和我有什么关系?”

果然白费口舌,也是,和一位女壮士讲什么窈窕淑女,确实是强求了。

毕竟上周陆南予陪祝巧笙参加艺术展时已经见识过。那天艺术展上人来人往,梦想成为大艺术家的人数不胜数,陆南予知道祝巧笙对这个展会盼了很久,他费了不少力气才为她争取到一个地理位置相当优越的展位。

可很快陆南予就后悔了。

展会要求每个展位都摆出作品,为了达到宣传和交流的目的,旁边还要附上作者的名字。

祝巧笙不紧不慢,先是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泥塑作品一一摆放好,接着展开一张宣纸,上面浓墨挥洒,写着她给自己起的艺名——第一美男子程咬金。

在周围一圈婉约的“声声慢”“花间词”里,这个名字……可以称得上是别出心裁了。

“是不是如雷贯耳!”祝巧笙得意地眉眼飞扬,揪着陆南予的衣服,“是不是一听难忘!”

“你想听实话?”

“废话少说。”祝巧笙小手一摆,眯着眼,一副“爷就是这么潇洒”的样子。

陆南予嘴角微抽:“我想活着,求你让我说假话。”

“……”

一个响当当的名字确有奇效,眼看越来越多的人被美男子程咬金吸引过来。站在展位前,众多眼神纷纷从娇小可爱的女孩身上一掠而过,了然的目光最后落到他身上。陆南予强颜欢笑,不动声色地拍掉她还揪着自己袖子的手。

祝巧笙丝毫不受影响,拍着胸脯豪气万丈地冲围观人群说:“程咬金不是他,是我!是我!”

哄笑四起,陆南予只觉得一辈子的脸都在那天丢干净了。

祝巧笙在竹屋里不停地忙着创作,陆南予像个低眉顺眼的小跟班,偶尔凑在一旁为她端茶递水。

近一个小时后,泥塑的雏形初具,今天的工作接近尾声,祝巧笙伸了个懒腰。

陆南予视线下移,看着祝巧笙围裙上如开了花般的泥渍,简直要气晕过去。他无可奈何地摇着头,直叹壮士不可教。待祝巧笙彻底收工,陆南予看她又要把手随便在围裙上抹抹,实在看不过眼,于是找出干净的毛巾,蘸了水,拽过祝巧笙的手腕,十分有耐心地把她手心、手指粘的泥土一点点擦净。

她的掌心滚着热气,他的手指微凉,两手相碰,有种恰到好处的契合。

“快点啊,艺术家的右手食指还没擦干净,”祝巧笙早已习以为常,面上看不出任何羞愧,伸长了胳膊,晃着手催促,“一会儿动画电影要开始了。”

陆南予自小在外求学,独立惯了,虽然嚣张自恋了点,但不得不承认,他也有心细如发的一面。祝巧笙刚好相反,看起来像个文雅漂亮的乖乖女,实则自小父母和奶奶都甚少对她管教,活得肆意而直率。

陆南予从来没见过这样粗枝大叶的姑娘,为了她长远的未来考虑,在灯溪镇这些时日,他决心要把祝巧笙培养出几分知书达理的气质。他办法想了不少,却都收效甚微,反而成了她的御用保姆,为她收拾残局成了家常便饭。

其实那时陆南予还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轻易就想到有关她的未来,为什么自己一再愿意为她妥协?

或许也说不清缘由。

感情说,你不要和我讲道理,我存于世,从来没有道理可讲。

有时一眼已如万年,有时却万年也不得青眼。

04

“又看动画片?”陆南予按照她的吩咐,把艺术家的那双手擦得干干净净,又将洗过的毛巾拧干,摊平晒在晾绳上,提醒道,“祝小姐,我们俩加起来已经四十多岁了,总夹在一群七八岁的孩子中间看动画片,你觉得合适吗?”

灯溪镇最东面有一个公共放映厅,这里小孩子很多,每到周六,放映厅就会放一部动画电影。祝巧笙童心未泯,不管刮风下雨,从来不错过一场。

陆南予对这类画质感人且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动画片毫无兴趣,但闲来无事,又怕她哪根筋不对惹是生非。半个月前他因公事外出,祝巧笙独自去看电影,其间抢了一个五岁小女孩的烤肠,被对方家长一直追到家里教训的事还历历在目。从那以后,不管多无聊,陆南予都陪着她一场不落。

这周六播放的是《宝莲灯》,祝巧笙早早地去了,占定最前面的两个座位,路上还顺手买了最爱的焦糖瓜子,边吃边看,不亦乐乎。

大概是故事熟悉,制作也算精心,这场的上座率倒是很不错,有不少大人陪着孩子一起来看。开场没有几分钟,陆南予实在顶不住,昏昏欲睡,祝巧笙依然兴致高涨。

画面播到沉香痛苦地捶树,他撑着朦胧的睡意,隐约听到沉香哀声说:“我到底怎样才能打败我舅舅啊!”

祝巧笙嗑开一颗瓜子,把盛在左手心里的一小把瓜子壳通通塞到旁边的陆南予手里,清脆的声音落地,在不大不小的放映厅里回响:“那还不简单,你正月里剪个头啊!”

刚才还有低低的说话声的厅里顿时鸦雀无声,陆南予一个激灵,瞬间清醒,又听没有任何觉悟的祝巧笙正偏过头来为自己刚才的话做注解:“小陆,你看那个姓沉的小孩真傻,他大概没听老一辈说过,正月剪头死……”

“舅舅”两个字还没说出口,祝巧笙就被旁边的人猛地揽过肩膀,接着箍进一个怀抱里,属于男生那种清淡的气息萦绕鼻端。

听着陆南予胸腔有力的心跳声,祝巧笙老老实实趴着,一声不吭,两颊发烫,难得红了脸。

“沉香姓刘,”陆南予咬着牙,声音极低,“下个星期别来了,动画片这种东西,以你目前的头脑,大概理解起来挺费劲的。”

“不费劲,不费劲,”祝巧笙从他怀里抬起头,眨巴眨巴眼睛,“你那么聪明,多给我讲讲我不就知道了。”

对视几秒钟,陆南予狼狈地把眼睛瞥向一旁,不再看她,烦人。因为怀里这个程咬金,一向爱面子的他丢人丢得彻底,可怕的是他却并不恼怒,反而觉得有点可爱是怎么回事?

一定是疯了,古人智慧无穷,那句“近墨者黑”诚不欺我。

他尚用“近墨者黑”来自我开解,而没有意识到那句話——“当我觉得你可爱的时候,我就开始完了”。

接下来的电影时间,陆南予不敢再打瞌睡,生怕祝巧笙又发表什么惊人的言论。好在她还沉浸在被刚才那个拥抱激发的粉红少女心里,再也无心指点江山。

电影散场已是夜色浓重,祝巧笙和陆南予一前一后出了放映厅。凉风扑面,燥热了一整天的土地温度消退,漫天的星挂起,荧荧光芒浮沉,给万物勾上轮廓,随后抹进暗夜里。

祝巧笙贴着墙边的那条小道,边走边专心地踢着一颗石子。走过百十米,才故作矜持地邀请:“过几天有流星雨,要不要试打一下我新买的伞?”

走在前面的陆南予听到“流星雨”三个字,身形微怔,没有出声。

昨天祝巧笙听到广播,说牧夫座流星雨的辐射点位于牧夫座天区内纬度较高的区域,在我国大部分地区都可以看到。该流星雨虽然流量不大,但其流星速度缓慢,而且大多数很亮,便于观测。

见陆南予不吭声,祝巧笙还以为自己说得不够具有诱惑力,再接再厉接着劝:“日落后一小时就可以投入观测了,我已经找好了地点,就在天长山上。你大概还不知道,天长山是看流星雨绝佳的地方,那里可以避开灯光,观测点移到距离辐射点30°到50°的天区,咱们想怎么看就怎么看……”

“不去!”他的态度突然降至冰点,厉声打断她的话,眉头紧锁,“流星雨有什么好看的,无聊透顶,再说我讨厌爬山。”

极其不耐烦的语气,这是他们相识的这段时间以来,陆南予第一次用这种口气同她说话。

祝巧笙虽然大大咧咧心无城府,却也不是毫无自尊心的人。她低头继续踢着石子,闭口不再言语,心中百味杂陈。

其实她还有两个问题想问:既然讨厌爬山,初见那天,他为什么背着数十斤重的东西出现在山顶?而那个背包带上绣着的“SS”究竟是什么意思?

直觉告诉她,那是一个名字的缩写。

05

那天的不愉快如水痕,天一亮就悄无影踪。虽然祝巧笙下定决心和刺伤她自尊心的陆南予桥归桥路归路,但随之而来的一个消息让她不得不为五斗米折腰。

祝家奶奶最近痴迷于广场舞,还自封广场舞后,每天晚饭后都伙同一帮大妈大爷去小广场跳上几曲。最近她更是心血来潮,要参加什么广场舞大赛。

这些大爷大妈凌乱的舞步平时自娱自乐还可以,如果要参加比赛,就显得有些拿不出手了。奶奶让祝巧笙帮忙找个老师,她想来想去,觉得这个任务非陆南予不能胜任。

陆南予曾经学过一段时间的古典舞,虽然多年来没有再接受过系统训练,但宝刀未老。

在《Seve》的那段鬼步舞火遍世界各地时,陆南予曾在学校的迎新晚会上跳过一次。会跳舞的男神魅力值成倍上升,像割韭菜似的,观众席上的少女心一茬一茬地春风吹又生,尖叫呐喊声不绝于耳,几乎掀翻屋顶。

祝巧笙无意中在网上看到过这段视频,不禁啧啧赞叹。她煞有介事地想,有如此基础,不来跳广场舞真是可惜了。

陆南予答应得很痛快,但提出了一个交换条件,祝巧笙必须对他言听计从,践行他的淑女改造计划。她满口答应,坐在椅子上晃着腿:“不就是学着矫揉造作点吗,老……”

“喀喀——”

听到陆南予清了清嗓子,祝巧笙立刻收腿坐好,双手交叠放在膝盖上,笑不露齿:“我能做到。”

陆南予满意地点点头。

从这天起,祝巧笙彻底拉开了屈于人下的序幕。风卷残云的吃饭习惯要改成细嚼慢咽,说话太糙的毛病要改,没有眼力见的毛病也要改。其实她很通透,尤其是面对陆南予的指点,常常一点即通。

陆妈妈终于出差归来,陆南予搬回自己家,和祝家相隔不远。生态园渐具雏形,还特意开辟出一块地方,引进几种或憨态可掬或温顺悦目的动物,给园内添了些生气。

祝巧笙还精心为这几种动物量身定做了泥塑小像,阴干上色后,陆南予帮她把这些泥像一一放到园内既定的位置上。她戴着草帽亦步亦趋地跟在他后面,得意地问:“陆南予,你说我泥人祝的手艺是不是巧夺天工?”

陆南予回眸看她,祝巧笙正眼巴巴地等着他回答。日光从云里裂开,抛洒出热烈的温度。陆南予从祝巧笙的背包里抽出一条纱巾,右臂绕过她的颈后,将薄纱覆在她的脸上:“注意防晒,别整天冒冒失失的。”

祝巧笙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由着他将纱巾系好,他们离得那样近,风吹过他的鬓角,如雕刻般的面容映在眼前。有一瞬间,祝巧笙心里涌起难以言喻的滋味。

一个男生成熟有礼,温柔绅士,大部分时候是因为在他青涩无知时,曾有人让他甘愿被打磨,从而由不识愁滋味的轻狂蜕变成翩翩世无双。

“陆南予,”祝巧笙轻声开口,“我小的时候很想学画,可是我爸态度坚决,不允许我碰画笔。从那以后,如果有什么是我太喜欢却求而不得的,我就当那只是一个梦,没有人会对一个梦恋恋不舍的。”

“后来我发现,很多事情都是这样,我们无法改变,就当那只是一个长梦,无论美梦还是噩梦,终究会醒来。”

06

难得祝巧笙有如此高深的见解,陆南予沉吟片刻,刚想说话,就被一个奶声奶气的声音打断:“阿姨,这是什么动物?”

是一个六七岁左右的小男孩,不知道从哪里蹿出来的,迈着小短腿站在祝巧笙旁边,指着一个泥塑萌萌地问。

因为那个称呼,祝巧笙并不想欣赏他的萌,用胳膊肘撞了一下陆南予:“问你呢。”

陆南予:“……”

“唉,”祝巧笙摇摇头,弯下腰,语气凶巴巴的,“连这个都不知道,这是草泥……”

陆南予的眼神如刀锋,凛冽地扫过来。祝巧笙及时刹车,笑嘻嘻地改口:“羊驼。”

小正太咬着手指,不知道这个阿姨葫芦里到底在卖什么药。

在陆南予的魔鬼训练下,祝巧笙的淑女计划初见成效,举手投足间终于脱去不少原本的粗糙劲儿,有了几分知书达理的气质。

作为回报,陆南予尽心指导着那支老年队的广场舞。只是编排已经定下,到了最后關头,却有两个队员因家中有事无法参加。

“再找别人顶上已经来不及了,”陆南予筹谋,“只能我们俩上。”

“不是吧!”祝巧笙跳脚,“我四肢不协调可是大名在外的。”

“那就好好练习。”陆南予的语气不容置疑。

祝巧笙的动作极其僵硬,为了不扯舞队的后腿,她偷偷找了个篮球场伴着音乐勤加练习,没想到才第二次就被人抓了个正着。

那是个很年轻的男生,穿着灰蓝色的运动衫,篮球在指尖一圈圈地转动:“占我的地盘扭秧歌,今天你不准走,必须给我一个说法。”

“我不是扭秧歌,”祝巧笙愤恨地大声说,“我是在跳广场舞!”

祝巧笙正和对方理论“秧歌”和“广场舞”在艺术形态上的区别,陆南予找了过来。看她在和别人对峙,他一把将她拉到身后,回头教训道:“你这种不在广场上跳广场舞的行为,我们广场舞派也是容不下的。”

“陆南予?”那个男生收起篮球,有些不确定地叫他的名字。

陆南予循声看去,对方了然:“果然是你,你也是来看时杉的吧。”

听到那句话,陆南予肩膀一颤,嘴唇嗫嚅,一句话却没能成型。

从来没见过这样失态的陆南予,祝巧笙仔细回想刚才的话。

时杉?

她顿悟,他背包带上的那两个字母,果然是名字的缩写。

祝巧笙的心猛地攥成一团。

“没有人怪你。”周齐将篮球拍向一旁,“咚”的响声荡起,“陆南予,天灾人祸不可预知,人各有命,自有归处。”

他的目光划过祝巧笙:“如果沉湎往事,只会失去更多。”

07

那件事已经过去很多年,回头想想,如在昨日。

那一年也是如此炎夏,时杉从新闻里看到近期会有天琴座流星雨,非常盛大瞩目,而天长山是观看流星雨的绝佳地点,便兴冲冲地邀陆南予一同前往。

陆南予刚被一场感冒侵袭,对看流星雨并无兴致,一口就拒绝了她。

时杉从小体弱多病,父母对她很溺爱,让她养成了任性的毛病。她留下字条给陆南予,自己登上了开往灯溪镇的大巴车。

陆南予对时杉的任性向来难以招架,是碍于两家人的关系亲近才对她一再退让。知道她独自去了灯溪镇后,陆南予怕出意外,连忙跟了过去。

只是就像周齐说的,天灾人祸不可预知。

刚到灯溪镇的那天晚上,在等待登山看流星雨的人群里,陆南予费了不少周折才找到时杉。他对她的自作主张很生气,坚持要订第二天早上的票回去。时杉不肯,两人在路口发生争执。

只听“轰隆”一声巨响,不远处一辆油罐车发生侧翻。没过多久,爆炸的声响震彻天地。

到处一片哀号,短暂的昏厥后,陆南予醒了过来。他头脑发蒙,耳朵嗡鸣,身上到处都疼。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试图把旁边昏迷不醒的时杉抱到一个安全的地方。

他本来就在生病,现在又受了伤,抱起时杉后踉跄了两步就摔倒在地。当时的场面太混乱,迷迷糊糊中,有人把他抬上了担架。等他在医院完全清醒后才得知,时杉被送到医院时已经伤重不治,成为这场重大事故中遇难者名单中的一个。

陆南予始终处在深深的懊悔之中,如果当时他能把她抱起来转移到安全的地方,是不是时杉就能早点得到救治?或许还可以安然脱险?

尽管没有人责怪他,但心里的那道坎,他始终过不去。

所以他才会不断地进行负重训练,像在赎罪。

时隔多年,陆南予终于鼓起勇气故地重游,好在遇到祝巧笙,让他觉得重忆往事还不算艰难。

就像她所说,很多事都是这样,我们无法改变,就当那只是一个长梦,无论美梦还是噩梦,终究会醒来。

将心中的故事向祝巧笙和盘托出后,陸南予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祝巧笙沉默许久,突然说:“陆南予,在那场事故里,我们是见过的。”

油罐车侧翻事故造成了严重伤亡,祝巧笙作为志愿者在伤者和救护人员之间忙碌。她发现了双臂和左腿都受了伤的陆南予,立刻找来担架把他抬上去。他在昏迷中还说:“我还好,先救伤势更严重的人。”

“你放心,”祝巧笙在他耳边安慰道,“都会好起来的。”

他突然攥住她的手腕,声音微弱:“谢谢你。”

祝巧笙回握住他的手:“不要怕。”

我早就说过,有些感情,一眼已如万年。

那天是2009年6月25日。

第一次见到陆南予,她把这个日期刻在老旧的路灯后。

“我知道。”夏虫在静夜里长鸣不止,头顶有流星划过,如银针裁过夜空。陆南予蓦地笑了,抬眼看她,“我这次鼓起勇气来这里,就是想找到你。”

其实字母缩写并不是时杉,那个事故的夜晚,他第一次感觉到生命脆弱。在他感觉伶仃之时,祝巧笙恰好出现,给他以希望。他不知道她的名字,只听有人叫她“笙笙”,所以才把这个缩写刺在背包带上。

笙笙,笙笙。

那句“不要怕”,照亮了他无数个因时杉遇难而愧疚到夜不能寐的深夜。

一场漫长又漫长的梦,随风入夜,点滴到天明。好在醒来后终发现,梦里忘不了的人,其实从不曾离开。

栖于长梦,寄我一生。

编辑/夏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