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碎之道(9首)

2017-12-09 20:07颜彦
长江文艺 2017年12期

颜彦

芭蕉的阴影

绿是一种什么朝代?

不施粉黛的清凉

仰面叩问更高的同类和苍穹

阴影是从它体内滑落的薄纱

我肉身沉重,无法捡起来为它披上

许多人经过了,白昼仅仅是玩笑

我过于蠢笨,不能辨认它狡黠的真实

那么炎热究竟来自何地始于何时?

我爱过的事物都在吉光片羽中坍塌

它们边缘虚白

还要无数次破碎才汇聚成塔

模仿不能抵达的低处

在我头顶绵软、荡漾、结网、勒紧

我就要飘起来,我快要窒息

无限濒临绝迹的铁

在鲸的耳骨内弯曲

远山

狂妄如我不会哼唱沉寂的震耳

卑怯如我没有献祭的冲动

钟声与薄雾彼此孤零零

牧羊犬和船夫朝向东方

千百只黑羊有千百种不同的乖巧和桀骜

天色越来越暗了

在死去的亲人们喊我回家以前

我要始终隐藏在乌云里,不掉下来

年幼记

芝麻、花椒、辣酱都摆出来晒

花椒叶子剪碎,摊麻痹舌头的咸饼

剪刀笨重易伤手,须小心谨慎

但留下疤痕也不必沮丧

起风时,我的左手洁净如初

我的右手布满阴翳

太多的事情曾侵蚀它

尼古丁染过、烛泪滴过、油溅过、

石子砸过、老虎咬过、男人的手摸过

这与我的乳房保持一致

左边刚好用一只手来粉饰,右边

略微膨胀

我饮下露水和清茶来追逐童年的红蜻蜓

又掺进烈酒和落霞把这膨胀

无限放大成,呱呱坠地时的啼哭

年长记

医生说了什么一定有真实性吗?

她暂时代替了我的眼睛

检查我自己不可见的深处

我愿意在上一秒是她

可我,常常也怀疑我自己

从我身下飞出的是燕子、喜鹊或者乌鸦?

只有白床单显得无辜,它抹去了多少痕迹

开窗。

我急需要开窗使空气流动

想到这里我走过去,发现并无一物关闭

噢,原来这不是一九八四年的伦敦

我的面目依然丑陋。

我二十一岁,在幻想中经历数次高潮

结婚五次,有四个孩子

每晚对丈夫说:我爱你

年老记

弟弟于夜里的雷鸣中消失

爸爸说我睡得很沉,全然不知风吹翻了屋顶的瓦

捱到天亮的睡眠是场隔离,我剥开层层头痛

披头散发,涕泗横流,面目可憎

邻居在我开口的前一刻拍打了墙壁:

小孩儿!你们可吵到我了!

我没有遗憾地收获了所有我期待的雪天

脚印已被无常衔走,散乱的也都被覆盖

偶尔在深夜里看到祖父仍在烟雾中发怔

他无话告诫我,我也嫌弃他啰嗦

可惜的是,我实在不太中用

记混了那晚弟弟还没有出生

最后交待一件事:不必弹奏我梦里的丝绒

它断了,只适合纵身跃入未知

返乡

——为父亲

照片里的青年头发长过下巴

戴墨镜,咧嘴笑,盘腿坐在荒草地

我崇拜过他和他曾守护的水域

他在梭罗式的生活里邂逅他美丽的妻子

把她塑造成满脸疲惫的妇人

多年前刚被训斥又在星空下听他讲往事

他说他从未叛逆过

多年后我写下关于自由的只言片语

沾沾自喜于这形而上的远离

我何时不再笃信他?

但我的怯懦永远来自他

我发誓绝不爱上他的同类

转身却私藏了所有湖泊和船桨

水中书

——为祖父

午夜如白昼

两排香樟之间夜空是长河

我沉水底,月浮水面

水抱紧我,我回归我

联结点:我哭泣,流下他们的泪

我翻滚,指纹与前世吻合

睡前去甘蔗地

毫无预兆的隐藏游戏

他用蓝格子手帕为我抹去情绪

幼时他背我路经正加深的湖泊

工人们抛出铁锹上的淤泥

色调竟都浓过

葬礼,至今我已参加多少次

年复一年不动声色的蝉鸣是巨浪

线条比波涛内敛,反复穿透的

终被钉紧,难雀跃

我听过更多种的呼啸而它们都已蒸发

我无法准确打捞水的呼吸只好抬头问云

破碎之道

我又听见戛然而止的回声

从她完整的宇宙里凋谢

我要不停寻找一个笼子、下一个笼子

注进滚烫的她,溢出他们、她们、它们

朝露晞

为纳凉我曾紧贴地面,这冰冷也是温暖

逃亡发生在另一个空间

深夜在重庆北站,清洁工的扫帚滑过猫的影子

它在粗壮的许愿树根部深嗅着什么?

闭眼我听到幻灭敲击的鼓面

光覆盖我眼睫像闪烁的鳞片

与我相似的戴鸭舌帽的少女拖行李箱走了

捶打垃圾箱的少年惊醒我游离的魂魄,大笑离开

他说:这儿到处都亮着,鱼

我翻开的书页早已布满记忆

刚才那只猫的轻唤来自我的身体

它的尾巴在我身后

躺在这里酣睡的他们,是我的重叠

树枝折断,是桨音

翌日清晨我在火车上经过山与村庄

遥见藤蔓上的南瓜花,忘了数有几朵

它们的表情绽放经年,它们的狂想归于寂静

责任编輯 吴佳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