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路的孩子

2017-12-13 20:50罗南
美文 2017年23期
关键词:棉衣水泥小女孩

罗南

罗 南 广西凌云人,有小说、散发于《花城》《作家》《广西文学》《民族文学》等刊物。著有长篇小说《泗水年华》(合著),散文集《穿过圩场》入选中国作协全国少数民族重点扶持作品项目。

我不知道,那年我几岁。

年老后的巴修常常突然走进我们家的门,那时候,也许是清晨,也许是中午或傍晚。她的声音隔着大老远响进来。母亲听见了,便嘱咐我们把凳子摆好。巴修走进来,一屁股坐到凳子上,家长里短地与母亲聊起天来。

年老后的巴修很寂寞。年老后的母亲也很寂寞。两个寂寞的老人坐到一起,把现在说尽,把过去说尽。第二天,说尽的话题又翻出来,再说一遍。

年过三十,我才发现,我的记忆是断裂的,山逻街的过去和现在,在我脑子里没有细节。像蒙太奇,一刀一刀剪下去,我便突然变成一个中年妇女。年近不惑,山逻街的细节日愈在我心头沉重,那些原先空白的部分,像豁掉的口,让我无法看清山逻街的面目。因此,每当山逻街的老人坐到一起,我便会提一张凳子跟过去,等着,山逻街的细节像水一样从她们的嘴里流出来,流到我这里,我再把它们组合起来,填补上被岁月剪掉的部分。

巴修说,那晚,你哭着往妖店那边去,是我把你带回家的。同样的话,巴修重复了很多次,就像她嘴里重复无数次的那些现在和过去一样。

我便清晰地看到很多年前的自己。瘦小的身子,单薄地裹挟在一群潮水一样涌出的人流中,张大嘴巴用力地哭。我是那样的惶恐无措。我找不到父亲了,也不知道家的方向。我脏兮兮的小手,不停拭擦着泪眼,号啕大哭着,朝与家相反的方向,越走越远。

我不知道父亲有没有慌张。他走进电影院的时候,手里牵着也许是三岁,也许是四岁的女儿,走出电影院的时候,双手却是空的。也许,他还沉湎在电影情节里出不来,这得等他回到家很久,等到他在临睡前,把奔劳了一天的双脚泡进温暖舒适的洗脚盆里,才会想起他的小女儿还遗忘在电影院里。——几乎每个晚上,散场后的电影院里,总会有被家长遗忘的孩子,他们睡在长长的水泥墩上,沉沉的睡眠过去,他们独自醒来,揉搓着惺忪的眼,看见漆黑的夜空和空荡荡的四周,号啕大哭。

巴修背着一背堆码得高高的玉米秆迎面走过来,她认出这个闭着眼睛走路、哭得声音嘶哑的小女孩是乜彩家的,她叫了小女孩的名字。小女孩仰着泪脸,立马像见到母亲一样,哭得更伤心了。她认得巴修,她曾无数次跟随母亲去过巴修家,那间光线昏暗的房子,时光像是凝滞了一般,分不出清晨或黄昏。被烟火熏得油腻黑漆的墙上,密密麻麻趴着许多蟑螂,一动不动地把自己隐进墙的颜色里,待得人的脚步走近,便水一样猛然四处流动,张皇奔逃。

巴修把手伸向小女孩,小女孩抓住她的手,停止了哭泣。她知道,这只手将会准确无误地把她带回家去。

这段从巴修嘴里流出来的往事,在很多年后,不时蹿出来撞击我的心。我常常会蓦然看见那个小女孩,隔着几十年的时光,从马路那头,踽踽向我走来。她的身旁车水马龙,她是那样的孤独惶然。

电影院离我家并不远,如果用脚步丈量,也许只是五百步。从电影院出来,走一条不算太长的巷子,往左,是学校,是药店,是离我家越来越远的地方;往右,是集市场,是街十字路口的大榕树,是我家。这一左一右,南辕北辙,我用了很多年才分得清它的方向。我的迟钝,在很小的时候就露出端倪。长大后,我的反应永远比别人慢半拍,我时常会感觉到无所适从,不知道怎么应对身之外的人情世故,每每那些个时候,我便会清晰地看到很多年前,裹挟在熙攘人流里的孤独和惶然,它一直潜伏在我身体里,那么多年,从来不曾离去。

小时候,山逻街很大,我的眼睛很小,视线到达的地方,只装得下家门前的那片空地。五姐和她的玩伴们吃过晚饭后,在空地上玩跳房子或跳皮筋,我坐在门槛上,眼睛跟随她们的身影流转,便是整个山逻街。

在视线之外,电影院像一个传说,它在山逻街的尽头,轻易不能靠近。父親或四伯父高兴的时候,就会把我藏到大棉衣里,偷偷带进电影院。我记得那件大棉衣,军绿色,过膝长,有着深褐色的毛领。我躲在父亲腋下,厚沉的棉衣让我喘不过气来。父亲拿着一张电影票,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趁人最拥挤的时候,把票递给守门的人。

守门的是两个中年男人,一姓杨,一姓周。周温和,永远看不见藏在大棉衣里的孩子。杨很凶,眼睛像鹰。常常一把从大棉衣底把我拽出来,恶狠狠地推出电影院的门。父亲回头看我一眼,这一眼瞬间把我推出很远,远到我与他没有丝毫关系,只是一个趁他不备,悄悄钻进他衣襟底下的赖皮孩子。父亲没有停下脚步,他跟随人群流进电影院深处。那时候,我大约六七岁,已经长高到无法让大人牵着手,坦坦荡荡地走进电影院的门。我也没有一角或两角的零花钱,用来买一张电影票——在山逻街,几乎所有的小孩子都没有零花钱,那是一件奢侈的事。我悻悻地退到门外,身子靠在电影院的外墙,一盏白炽灯的光暗淡地照在我头顶,我看见自己的影子,沮丧地缩成一团,委屈地躺到我脚下。

五姐不知道这些。她比我高,比我胖,父亲和四伯父都不愿意把她藏进棉衣里。回到家,五姐问我,今晚电影演什么?我想了想,随口编一个故事。我不愿意向她承认,一整个晚上,我都傻呆呆地站在电影院门外,拿后背百无聊赖地撞击墙壁,自己跟自己玩。

我无数次梦见电影院,在很多年后。我躺在远离山逻街的地方,在城市的车水马龙里,梦见很多年前的电影院。仍然是高高的围墙,宽阔的场地,一大片繁星悬挂在我头顶上空。我一个人坐在冰冷的水泥长墩上,许许多多的水泥长墩,整齐地从我身后,从我左右两旁,无限蔓延。从机房投过来的光束,越过我头顶,投映在银幕上。放映机的声音,跟随着这些光束,在我耳边嗞嗞作响。银幕上,一个人的脸部突然被灼烧出一个焦黄的点,点慢慢扩大,变成一个烧焦的洞,像电影里的慢动作,那个人的脸慢慢坍塌下来,像暴晒在阳光下的冰激凌。有声音在某一处角落里喊,烧了,烧了。更多的声音跟着喊,烧了,烧了。光束猛地掐断,再投过来时,那个人又完整地站在银幕上,继续说话,继续笑。

这些片段,零碎地储存在我的记忆里,在时间深处。我以为全然忘记时,蓦然蹿出来,在另一个时空重复上演。我在梦里回到童年,又在梦外回到中年。那些许许多多的电影,却从来不曾有一个完整的故事,能存于我的记忆中。

在时间里,所有的事物都是蒙太奇,一刀一刀剪下去,便不再是原来的样子。很自然地,有一天,山逻街十字路口那棵大榕树下,用来写电影名的小黑板上没有字了。很多天前放映的那部电影名,孤零零地躺在小黑板上,几场风吹过,几场雨淋过,粉笔写成的字迹像迅速衰老的人,面目模糊了,不见了。山逻街的人从那里走过,都渐渐习惯不再抬头往墙上看。

很多年后的某一天,我从电影院的巷子路口走过——那时候,我在一所名叫大石板小学的山村学校教书。周末无聊的时候,我便回到山逻街,一个人,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到处游荡。那天,我无意中抬头往左边瞟了一眼,石灰粉涂抹的水泥牌坊上,“逻楼电影院”几个红字很突兀地撞进我眼里。我忍不住又多瞟了一眼,那些斑驳的蜘蛛网,便生出许多沧桑的忧郁来。我的心莫名被揪了一下,不由得抬脚往那条小巷子走去。

只不过是拐一个弯,山逻街的热闹,便在小巷子戛然而止了。沿途疯长的草,从墙根攀爬过来,把路面占去一大半。我踩着没长草的另一半,像踩著一个很遥远的不真实的梦。

电影院的门敞开着,我站在门边,伸头往里探。——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我内心是忐忑的,似乎门内会突然走出周姓或杨姓守门人。——我已经很久没见到杨姓守门人了。周姓守门人我见过一次,在我住的小区里,他似乎中风了,走路不太灵便。他妻子扶着他,从我身旁走过。他回头看我一眼,仍然很温和的样子。我朝他微笑。我知道,他不会记起我,那个藏在棉衣里的孩子。

电影院里一个人也没有,空旷的场地里,摊晒着许多八角果。我走进去,小心地踩着八角果的空隙,又像踩着一个遥远的不真实的梦。

长长的水泥墩在我眼前一排排整齐铺开,我走到离银幕最近的那排,坐在正中间,这是父亲和我都喜欢坐的位置。很多年前,一只毛毛虫不知什么时候从银幕下方的草丛间潜过来,爬到我肩上,一次又一次,试探着往我脸上爬。我扭头,看见它毛茸茸的剪影,它高昂着头,立起半截身子,又一次试探着往我脸上爬,我吓得尖声大叫。父亲弓起拇指和中指,轻轻一弹,毛毛虫在空中划一道弧线,复又落回草丛中。

浓郁的八角果味道弥漫在空气里。我闭上眼,又看到小时候的自己,踽踽向我走来。她是那样的瘦小单薄。我伸出双臂,紧紧抱住自己,侧身躺在水泥长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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