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阿尔巴尼亚人

2017-12-21 22:17温凯尔
西部 2017年6期
关键词:伊利亚吉娜沃克

温凯尔

那个阿尔巴尼亚人,名字很特殊,柯德伯莱亚·霍尔帕斯,人们叫他柯德。他是在一次“研究考核项目”中逃到伊利亚街的。之所以说逃,是因为我母亲说他们的研究小组是一个团体惯犯,靠拉拢业内人士取得投资,骗取资金,当然有时也会蒙面抢劫,像大家看到的劫匪那样凶悍行事。总之关于他们行窃的传言有很多。带队的领袖在被捉到的时候由于反抗而受到枪伤,柯德则在混乱中跑到这里来了。这是母亲的版本。但跟柯德相处的时候,他说他的家人才是团体惯犯,或者叫他们劫匪吧,柯德无法摆脱他们的命令,也不能说服他们回头是岸,更不忍心向警方举报。于是他离开了家人,一个人来到这儿,并表明自己身份合法。起初我对母亲的话深信不疑,后来我发现母亲是因为一开始对他有偏见,但不管如何,我父亲视柯德为好友,母亲不得不开始接受这一切。

“我要真的是小偷或劫匪,你家的东西早就被我偷完了。”柯德常常对我这么强调,“没有什么团体,项目的研究资金不过是让他们听起来显得像专家而已。”柯德冷静地解释他的家庭情况。不过父亲也对我说,他不相信柯德是那样的人,再者,如果一个人真的犯了错,也该给他们机会悔过,他们来到一个新的地方,或许是想重新做人,如果你还抓住他们的过去不放手,那么他们将对生活绝望。

现在,伊利亚街的人们对柯德还算不错,喜欢开他玩笑,特别是沃克。沃克是街口一家商店的老板。每次母亲要我到街口的商店去买黄油或者牛奶的时候,沃克都会问我今天有没有长高,没有长高的话要买多一些。如果我在那儿碰到了柯德,沃克就会跟柯德说话而忽略我。不过沃克问的那些问题几乎一样,我已经对他没有任何兴趣,他总是说柯德是时候该找个太太。“你该不会没碰过女人吧?”柯德不说话,只是笑笑。沃克又说,“你跟布里斯没什么区别嘛。”柯德看着我,对我笑笑,“是吗?布里斯。”

每个礼拜父亲都会开车到超市或者大型百货购物,这时柯德也会同我们一起去,他和我坐在后排,母亲在副驾驶列着清单(她总是那么做,不到最后一刻不着急)。父亲开车不算慢,但每次要经过街口的时候,我跟柯德都会要求他加速,避开沃克的视线。“我不得不慢下来,街口有交通灯,我可不能那么做。”父亲说。于是每次到了街口,我跟柯德都低下头埋在自己双腿之间,母亲则会用列清单的纸挡着自己的一边脸。“我不知道你们为什么要那么做,沃克先生不会怪你们的。如果他的商店没有你们所需的东西,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母亲表示不太好意思让沃克知道我们前去超市购物而没有帮衬他,柯德赞同,而我则因为感觉好玩。我猜柯德不是那么喜欢沃克,毕竟沃克经常拿他开玩笑。不过他是个大度的人,有时候他会沉默,有时候我听见他自言自语说着他们国家的语言,听起来时而很粗鲁,时而又很正派,这取决于他的语气。

柯德常常说起超市那些甜菜、马铃薯跟玉米都没有他们阿尔巴尼亚的好,还提到进口食物区也不过是些皱巴巴的次品,港口工作人员对待这些东西很粗鲁。他小时候在都拉斯港口待过,那里长期输送巨量的面粉,还有烟草,他常常在那儿看集装箱起起落落,一看就是一个下午,直到太阳下山,看到海面金光闪闪的斜阳。那是亚得里亚海,他告诉我那里每天都很繁忙,欧洲通往地中海进出的国家都会经过那儿,我对此深信不疑。

后来,大概是沃克的话太多了,柯德有一次在我们家吃饭的时候,也提出他想找个太太,不过他不太好意思,婉转地说他在每天入睡的时候感到自己厌倦了一个人的生活。开始我母亲十分惊讶,我猜她是担心柯德想要搬过来跟我们住,不过我觉得她太多疑了(如果真是那样的话,我很高兴柯德住在我们家)。父母都放下了汤勺,等着他说下去,但他却不说话了。父亲眼睛转了一圈,严肃起来。“是该找个太太了。”父亲说。母亲舒了一口气,双手捂着胸口,不再多虑,同时意识到柯德年纪不小了。

“附近有你动心的女孩吗?也许我可以帮你打听一下对方的意愿。”父亲说。

“老天爷,”母亲歪着脑袋,“伊利亚街就没有什么好姑娘,好姑娘都嫁出去了。”

“你是好姑娘吗?”我问母亲。

“当然。”她有些不满我这么问。

“人总是有缺陷或者不好的地方,但这并不妨碍人们成长。”父亲说。

母亲忽然想起什么,“不过,沃克的女儿还不错,长得像奥地利选美小姐冠军,我前几天在电视上看到,以为伊利亚街出了一个国际人物。”

“我不会同沃克建立良好的关系。”柯德说。

“确实是个难搞的家伙。噢,”母亲又想起一个人,“其实我认为吉娜也是个不错的女人,持家,勤俭,一头红色大卷发在太阳下真是美极了,还吹得一口好琴。”

“什么琴?”柯德问,似乎有兴趣的样子。

“口琴。”

“吉娜是莉莉的母亲,莉莉以前在课堂坐在我前面呢。”我插嘴。

柯德似乎有些失望地看着我。母亲叫我别说话。

“她的丈夫在参加南部打鱼大赛中不幸丧命,人们不知道他的船会漂至漩涡附近,当时他如果提早放弃那个渔网也许还能生存下来。好多年前的事了。”父亲说,“年轻时我同他一起在水里捕过鱼,他其实有这个能力,对淡水鱼和海鱼都非常熟悉,若不是发生事故,那十万块的奖金就是他的了,他们想要拿到这笔钱对房子进行一番裝修。现在吉娜仍然过着勤俭的生活,她在检疫站的工作虽然待遇不错,但要装修一个大房子,除了资金不够之外,她也不擅长这方面的事务。”

“或者她在等某个男人,建立家庭再去行动似乎是更好的开始。”母亲说。

后来大家都沉默,貌似要给柯德一些冷静思考的时间。他离开之后,父亲又说他是阿尔巴尼亚人,说不定不会喜欢吉娜。母亲信心满满,认为吉娜是目前最合适的人选,她说整个国家都一样,没有哪个适婚的奥地利男人会不喜欢吉娜,除非这个男人不够成熟。

我一直想跟莉莉说这件事,想知道她对柯德有什么看法,但是我同莉莉已经好久不说话了。班上分帮结派的时候,她加入了“粉红烈女”,还有一些成绩好的则为自己建立了“学生会榜单候选人”,许多男孩劝我加入“钓鱼组织”或者“银河战队”,但我对这些没有任何兴趣。从那之后,莉莉就不怎么跟我玩了,放学回伊利亚街的时候遇到,她会喊我一声,仅此而已。

以往这个时候,如果我到维摩耶河里玩耍,柯德有空就会跟我一起来,有时只是坐在岸边胡言乱语,有时静静地抽烟。我问他为什么会跟一个小孩子待在一起,他说跟我在一起没有任何压力,他不喜欢压力。我从来不懂什么是压力。我问过母亲,母亲说压力代表紧张不安,但不会绝望。但是今年夏末,柯德很少来了,偶尔过来也只是说让我早点回去,秋天快要到来,傍晚天气寒凉,我母亲会生气的。有一次我来得晚,柯德已经在那里了,他坐在岸边,没有穿衣服,指间夹着烟。我正要喊他的时候,看见了另一个女人同样赤裸身子,经过柯德身边往水里走去,每走一步,她就轻声尖叫,说水太凉了。随后柯德摁灭烟头,起身跟在女人身后,速度更快一些。他们站在河里,一会儿拉手,一会儿亲吻着,或抱在一起。他们越抱越紧,后来我就什么都看不到了,但我认得那女人,一头长长的波浪红头发,是莉莉的母亲,吉娜。我在附近漫无目的地走来走去,想听听他们在说什么。他们很安静。天快黑的时候,我准备离开,忽然听见有人吹口琴,至今我仍记得那琴声悠扬、忧伤,令人想起故乡。

我同父母亲说了我那天看到的事,但我没说他们光着身子,只是说他们在维摩耶河边幽会。在父母还在惊讶的时候,我就说出了大家的心声——没想到柯德动作那么快。

“布里斯,你没乱说吧?这个阿尔巴尼亚人,也不跟我们说一声。”母亲说,我摇摇头。

“这样吧,过两天让柯德过来,今天礼拜几?礼拜三吧?礼拜五晚上叫柯德过来吃饭,看他会不会说点什么,或者会不会带吉娜过来。”父亲建议,“你多准备半只烤鸡,也许他真的会带上吉娜。”

“我跟吉娜算是熟的了,那天经过她家,她还留我尝了一块蛋糕。不过她没有告诉我任何事,原本我还打算问问她对柯德有什么印象呢,显然我是多余的。”

“兴许刚开始不久呢?有可能柯德想等到稳定再谈。”

“吉娜很漂亮,她一直花时间打扮自己,这是一个女人保持良好状态最好的方式。”母亲说,又恍然大悟,“他们两个人都相信外星人,而且熟悉水性。我怎么没想到呢?吉娜很久之前就跟她的前夫到河海之间去了,而柯德——布里斯,他教会你游泳,你最清楚了,对吧?”

我那两天一直在等,盼望着什么。在学校有时我会观察莉莉,猜测她是否知道她的母亲已经跟那个别人口中的“来自阿尔巴尼亚的劫匪”走在一起了,不过她沉浸在“粉红烈女”的八卦当中,一下课就跟一堆女生围坐在树下。

礼拜五那天,我一放学就回家了。母亲在厨房忙着,父亲还没回来。深秋了,傍晚的风让我感到寒冷,并且陷入了无尽的预期当中。我好像第一次为了柯德而有了很多想法,甚至有了不好的感觉,那感觉不像是发自我的体内,而是外界给了我这样的讯息。我一直站在门口,直到父亲回来的时候将我抱进屋子,问我冷不冷,今天在学校学了什么。我马虎地回答他,又走到门口去,一直站在那儿等着柯德。晚饭都快要准备好了,柯德却没来。母亲解下围裙走到门口,双手搭在我肩上,同父亲商量着让我去柯德家里看看。父亲说再等等。又等了十分钟,父亲也开始认为这不妥了,就在我们决定要做点什么的时候,吉娜来了。

吉娜穿著单薄的大衣,急匆匆从马路对面走过来,我母亲笑着说:“终于要承认了啊。”但吉娜还没进屋就大声说:“柯德回去了!”

“回去?回哪里?”

“阿尔巴尼亚!”

吉娜的样子有些焦虑,母亲带她到屋里坐下。她解释道,柯德是向她表明了心意,他们几乎要公布了,但昨天柯德收到了一封信,是他在阿尔巴尼亚的邻居给他写的,“那个人竟然知道柯德在这儿,我们都很惊讶。”她说。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信里告诉柯德,他的家人洗劫了一家黄金珠宝店,他们早已被警方列为缉拿对象,如今已经被警方控制,正在查清他们多年来犯下的所有罪行。

“天啊。”母亲十分惊讶,似乎不敢相信这一切。那一刻我更加相信了柯德的话,而不是母亲当初对我说的那个版本。

“信里还夹着警方的信笺,希望柯德回去办理他们家人的事情。”

“柯德完全可以选择不办理,这不是必要的手续。”父亲解释,“但他为什么没跟大家说一声?可以联系这边的警方,让他们去处理,写个信函什么的。”

“他不想让镇里的人们知道,特别是伊利亚街的人,他的名声已经很不好了。”吉娜低下头。

“在我们家里他从来都是个好人,我们一直相信他的为人。”父亲说。

吉娜忍不住落下了眼泪,说她想念柯德。

“他还会回来的,他不可能不回来。”母亲安慰着。

“我不知道,我没有办法帮助他,但我脑海里一直想着这段时间他对我说的那些话。我知道他爱我,我不想他出事。”吉娜说。

也许母亲觉得让一个女人在孩子面前说着爱情的思念不太好,就让我到厨房里给大家舀汤,留下吉娜跟我们一起晚餐。那天晚上吉娜很晚才回家,那半只烤鸡他们没吃,只有我吃了一只鸡腿。后来吉娜想起莉莉去了外婆家吃饭,她该去接莉莉回来,但父亲表示最好让莉莉留在她外婆家,他认为吉娜情绪不是很好。他开车送她回家。他们走后,母亲走进我房里,眼睛咕噜一转,问我怎么还没睡。“明天是周末。”我说。母亲问我莉莉在学校有没有什么难过的表现,我摇摇头,说她在学校过得很好,她们“粉红烈女”迷上了电视剧,每天都在讨论。母亲不懂我在说什么,摇头叹气,觉得人生艰难,要随时准备好对付那些突如其来的意外。

“那不是意外,柯德早就说过他的家人是一个团体惯犯了,他知道这些事迟早会对他有影响的。”我说。

“你认为他会回来?”

“他的家人不值得让他留下。”

“好孩子,”母亲用手抚摸着我的额头,“警察虽然会盘问柯德,不过他不是他们中的一员,他会没事的。”

我一直相信柯德不会有事的,而且他眉毛弯弯的,又浓又长,父亲说过他是吉人天相。

我感觉到自己的生活少了点什么,虽然柯德的离开对我没有太多影响,但不管我去学校、家里、商店还是维摩耶河,都觉得无趣。有时到街口商店去买东西,沃克还是同样对我说些开玩笑的话。有一天母亲让我去买点胡椒,沃克对我说他看错了柯德,说柯德应该是个大人,他不可能没碰过女人,否则他不会有能力将镇里最漂亮的女人弄到手里,他很聪明。我没有理沃克,也不想跟他说话。那会儿我才知道,伊利亚街已经在传吉娜与柯德的事了,事情传得很快,我甚至猜不到人们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

有时我遇见吉娜,她会对我打招呼,问我过得快不快乐,她告诉我这个年纪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快乐,以后漫长的岁月里快乐会越来越少。我问她莉莉是不是也这么认为,她说莉莉最近开心极了。我知道那是她加入了“粉红烈女”的缘故。吉娜的眼神常常泛着忧伤,好像柯德在她心里埋下了东西。不过她忧伤的样子真好看,偶尔我也会想起那一次在维摩耶河看到过光着身子的她。

夏去秋来,大概过了大半个月,一天中午吉娜又匆匆来到我们家,扬着手中的信,说柯德要回来了。“他写完这封信过了三天就去了机场,也许邮局的速度要比他快,也许中途他要转车,我不知道。”吉娜说,“不管如何,他能回来我已经很高兴了。他说七号会到维也纳机场,明天就是了。”

我们都很高兴,基于柯德没有因为家人被捕的事情而受牵连。我问过父亲柯德是否也那么做过,他也说不清楚。但他说起阿尔巴尼亚是欧洲经济相对落后的国家,人们都出去打拼了。不过我认为就算柯德做过什么错事,也绝不会像电视里的那些劫匪那么猖獗,他也不像他的家人团伙,他早早就逃离了那种生活,伊利亚街才是他的家。母亲说要举行一个欢迎会,欢迎柯德回来。吉娜提议让我们七号晚上到她家里去,母亲过去帮忙。父亲答应开车到维也纳机场接柯德。我想只有莉莉会陪着我,但她很可能不太想陪着我。

七号那天一大早父亲就出发了,我到下午才去吉娜家里。她们准备了很多好吃的,还有一只阿尔巴尼亚做法的烤全羊,不过那是母亲到格莱萝餐厅预订的,她绝不会自己烤一只小羊,也不懂佐料。母亲与吉娜在厨房忙碌,我在客厅坐了一会儿,莉莉带我到她的房间去。她的房间在二楼,格调与摆设并不像一般女生房间那样,颜色特别冷静,墙壁是白的,没有油过颜色,或许因为房子老旧,角落有些黑灰。她的小床没有娃娃,被子是苏格兰格子的,窗帘也是暗红色的。地毯上有一些课外书堆在那儿,大多数都是我没有看过的。

“你看很多书。”我说。

“在我们这个年纪,应该要学会从书里了解爱情了。我敢说你就不懂。”

“我是不懂,”我有些不甘,但不知道该说什么,“你懂?”

“嗯哼。”莉莉随手抽出一本书,翻到她折起的一些页面,念了起来,“下午,有时我会坐在他的扶椅里打盹儿,他从搁在角落的一堆东西捡出一些战争连环画来读。我心里有什么事儿就常常找他谈谈。他一个字都听不懂,但他会点点头,笑笑,或者表情忧伤一下,他能从我脸上的表情看出我所需要的东西。”

我坐在地毯上,看着自己的脚趾,随着她念的时候轻轻晃动,“还有吗?”我问。

她又翻了几页,“照片并不是他,他离开的时候什么也没留下,只是落下这张照片。我向这张照片祈祷,我认为这是他留给我的。以前我会把这张照片钉在镜框上,我一直以来都这么做,今天出于某些原因,我不能。”

“这些句子有什么特别吗?”

莉莉合上书本,“难道你听不出来吗?前面是两个人相处的微妙之处,后面说的是等待爱人的描述,这些时时刻刻都存在于我们身边。”

我摇摇头,又点点头。

“你要学会善于聆听文字,看懂书里面对情感的描述,这对你有好处。你看过什么?”

“我看邮报,父亲订阅的。”

“那是大人们看的,他们通过报纸了解这个世界的动态。”

“男孩子也该了解,父亲说我应该学会拥有敏感的新闻触觉。”

莉莉似乎不满意我的回答,但她没表示什么,带着书本到床上,躺着随意翻看起来。我以为她就这样想将我打发下楼去,但她继续说:

“你知道约翰吗?”

“我知道,那个高年级的学生,他是棒球队队长。”

“你觉得他会喜欢我吗?”

我有些惊讶,“你喜欢他?”

莉莉坐直身子,“我是问你他会不会喜欢我。”

“没有人知道他喜欢谁,他就是那种花花公子。”

莉莉不愿意相信,“也許他遇到我就会变得不一样。”

“你还指望能跟他有一腿吗?男孩们都在传他自大,他在更衣室里谈他同哪些女孩好过,就好像谈论着自己在百货商店选购过什么一样,真不知羞耻。”

“那是因为你们嫉妒罢了。约翰是个有魅力的男孩,他打棒球也很出色,而且将代表学校体育会发表演讲。”

我有些为莉莉不值,我认为那些小说让她陷入了愚蠢的爱情崇拜里,她还不到那个懂得思考成人爱情的年纪。就在我还想说点什么的时候,有车大灯照过大树间,我听见楼下有车子驶进来,是我父亲的车。

“他们回来了,我得下去。”我说。

“你跟那个阿尔巴尼亚人很好吗?”莉莉问道。

我思考了一会儿,“你是从几时开始关注到他的?”

“从我母亲与他的传闻开始。”

“你该同我一起下去了。”我说,“我劝你最好别相信传言所说的,你只需要相信他们相爱着,就像你看到的那些句子一样。”她看着我,似乎被我这番话给气坏了。

柯德回来了。他的行李还放在脚边,他就与吉娜紧紧拥抱,急切的呼吸好像跑过了千山万水。接着又与我母亲拥抱。我父亲帮他将行李放到一边,他看到我从楼梯下来,高兴地抱着我举了起来,像往常那样做出飞翔的动作。他的胡子很多,那种欧罗巴人种的面容,眼睛不太有神,黑眼圈浓重,像一个世纪没有好好睡过一样。莉莉在我身后,只是跟柯德点点头,也不说话。

“好了,各位——”我父亲忽然拍拍手掌,回到柯德身边,两个人站在门边上,看起来很严肃。

“你搞什么?”我母亲问道。

“我想这件事应该由柯德来说。”

他们正准备宣布某些事情,我心里觉得这会不会是给吉娜一个求婚的惊喜,或者关于他回来后的一些计划,但莉莉在我身后小声地说:“大多不会有什么好事。”她这么说让我觉得很紧张。柯德的脸上除了严肃,还有点迟疑。我转头看着吉娜,她眉头紧蹙,双臂抱在胸前有点自我防护的状态,好像在这个时候不得不提前准备好什么似的。

“我的家人,他们已经在牢里了。”柯德说这句话的时候,大家都没有反应,他清清喉咙,“我没有经济能力帮助他们太多,无法减轻刑事责任。”

“这不是你的错。”我母亲说。

“他们原来给我找了一个女孩,一个年纪尚小的女孩。”

这时候父亲转身走出门外,屋里所有人都没有说话,大家神色凝重。随后父亲带着一位女孩进屋。“这就是柯德说的那个女孩。”父亲说。

女孩有些矮小,面孔同柯德相似,肌肤同柯德一样是浅麦色的,脸颊消瘦,头发因为扎在脑后,整个轮廓一清二楚。她衣着简陋,羞怯地站在我父亲与柯德中间,面对着我们大家。

“这……”吉娜有些莫名其妙,她向前迈出两步,又停下来,看着柯德。

“吉娜,请别担心,这是兰尼。兰尼是父母在我们还很小的时候指配给我的未婚妻,但我们之间没有半点感情,没有成为夫妻。我离开之后,兰尼在我家做保姆,现在我家人都进了那个鬼地方,她无处可去。”

我有些惊讶,想不通柯德的家人如果是一群劫匪,为什么还会留着一个清白的保姆。

“请相信我。”柯德说。

“她的家人呢?”我母亲问,上前扶着吉娜。

“夫人,我没有家人,柯德一家就是我的家人。”兰尼会说英语,但有些乡音。事情来得突然,大家一时对这个人拿不定主意,没有人将她的话接下去。兰尼似乎意识到自己是个唐突的外来者,原地跪下,为自己解释,情急之下又发音不准,断断续续。“我不是坏人,也没有做过坏事。你就是吉娜小姐吧?请你收留我。如果柯德死了,我也会跟着消失的。”

吉娜吓了一跳,与我母亲相互搀扶着。

“你胡说什么啊?”柯德拉着兰尼起身,“吉娜小姐不会收留你的,收留你的人是我,我只是告诉你,我即将要跟吉娜小姐成为一家人。”

“你是说,我们以后要跟她一起生活?”吉娜问。

柯德上前拉住吉娜的手,“抱歉,我之前没有提到兰尼的事,但我总不能丢下她不管。当然,如果你不愿意她出现在我们生活当中,这件事我们可以另议的。”

“没什么好议论的了,”父亲说,“如果愿意的话,你们成为一家人,兰尼继续做你们的保姆,如果不愿意,那么你们分开,兰尼就待在柯德家里。我开车的时候已经想过了,也不是不能给她找份工作,但伊利亚街的人们不会用一个外人的,除非是苦力的工作。现在,我们可以用餐了吗?肚子太饿了。”

我还没有机会跟柯德好好说话,大人们就围着他的那些事谈。那个叫兰尼的姑娘一直在旁边帮我们,一会儿倒水,一会儿切下羊肉给大家,又将空盘子挪开带到厨房,餐巾一张一张派发到我们右手边。我感到自己仿佛身处皇家贵族之类的地方,想象着那些有钱人是否从小就享受这种仆人服侍的生活。这些让我想到自己出生的穷酸。莉莉似乎很自然地接受了这一切,在用餐完毕之前还问兰尼是否能给她一碗沙拉。她已经学会了吩咐,我认为她在“粉红烈女”当中越来越把她们谈论的一切习以为常并运用到生活当中。

吉娜似乎对兰尼还有些警惕,不太信任兰尼的热情,大多礼貌地婉拒。没多久,母亲就说我们该回去了。其实时间还早。母亲细声对我说要给他们一些私人空间。我很小的时候就问过她什么是私人空间,她那时候跟父亲争吵,尽量心平气和地解释,大概指明那是不想让别人知道的一些东西,一些私人对话或者私人活动,总之是不宜、也不愿意公开的。

即使不熟悉吉娜的房子,兰尼也坚持送我们到门口,拿着我的外套替我穿上,像极了一个富裕家庭所培养出来的素质良好的仆人。她与我们告别,并嘱咐我们路上小心。父亲的车子已经快要转弯了,我回头看见她还站在门口,没有进屋。她大概是在行注目礼,又或者是我们离开之后,她有些怕面对接下来的事情,毕竟那是影响她以后生活的一个重要决定吧。我希望在下周的语言课上可以写一个像兰尼这样的保姆故事。

母亲一直在感慨,说吉娜就是命好,即使丈夫离世有些早,但依然年轻漂亮,找到了伊利亚街最轻松的一份工作——在检疫站里从事文件工作的福利很不错。现在还找到了自己中意的男人,并且這个男人背景特殊,人生如戏剧,就连一次分离都能带回一个小保姆,难以猜测下一次他们还会发生什么事呢。“或许过两天他的保姆就被发现是阿尔巴尼亚遗失的公主了。”母亲说。父亲则唏嘘人生,替兰尼悲哀,认为她的一生始终在为这个家庭忙碌,任命于他人。他并不是替她没有学识而感叹,只是觉得一个女子应该有她心里的信仰,或者梦想、目标,而不是随波逐流。他在火车站接柯德的时候就了解到兰尼的性格了。

我问父亲怎么知道兰尼就不是个有梦想的人,我第一眼见到她还觉得她是个有宗教信仰的人呢。

“你从哪里认为她信仰宗教?”父亲问,似乎觉得我的反应有趣,要跟我商讨一番。

“不知道,我只是从她的面相猜测,伊斯兰教或者天主教有可能是她信仰的。如果她出生在阿尔巴尼亚,那么她很有可能是本族人,我了解到一些人种与民族在欧洲的分布情况。”我说。

“你很聪明,布里斯。”母亲夸我。

“柯德也说过他是阿尔巴尼亚族的,如果他们从小认识,那兰尼跟他生活在同一个区域,概率就更大了。不过柯德是无神论者。”

“很好,懂得分析了,孩子。”

“这些都是柯德教会我的,他常常通过某一件事对比另外一件事,虽然这么做不完全正确,但他总是能得到他的方向。”

我这么说的时候,心底有一些难过。不知道为什么,似是一种不好的预感,又或者是人生路上有些东西没有按照自己的预想,没有跟随稳固的模式,就比如柯德跟我之间,过往的快乐时光好像从这个时候开始不会再回来了。

“不过,布里斯,兰尼是希腊族的,并且也是无神论者。”父亲认真说起来,“除了本族、希腊族,阿尔巴尼亚还有马其顿族以及一些比例较小的民族。这些东西无法通过一个人的外貌去判断,除非他们的面孔特征格外显著,比如因纽特人。比较能够出卖他们的是语言,但语言又是可以通过天赋与努力去学习的。兰尼的乡音太重,是因为她没有系统学习过英文的缘故。这不重要,孩子,重要的是,你要学会明辨是非以及皮囊之下掩盖的身份或人性,有可能发生的另外一种可能,别的真相。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懂得体察他人的同时,也该懂得保护自己。”

“我希望吉娜能与兰尼好好相处。”母亲插了一句话。

我听着父亲的话,心里不得不接受自己一些粗劣的判断。但我想的东西没那么多,父亲有些言重。大概是因为那天晚上我有些难过的缘故,而这些难过来自这个阿尔巴尼亚人。柯德将会有他的生活,即使他仍然住在伊利亚街,但他会改变一些以前同我经历的生活习惯,他的一切都将有所改变,而我也会慢慢长大。我知道我是在担心两人之间肆无忌惮的相处要变成大人们说的那种“成熟的交流”,慢慢失去身边共有的爱好。当然了,我还是会去柯德家里找我想要的东西,他总是有很多零件和从各个地方收集回来的奇怪东西,一些二手货。

入冬的第一天,母亲说柯德与吉娜决定出售柯德的房子,那些钱将会用在装修改造吉娜的房子上。也许吉娜的丈夫死后她就一直惦记着这件事,当天下午柯德就到我们家来,我当时正坐在门口看着父亲修那个坏掉的秋千。柯德看上去很精神,好像筹备着宣布某件令他期待已久的事(当然我们都知道那件事了)。他对我说好久不见呀,像从前那样捏捏我的脸,将我抱起来想让我坐在他的肩膀上。“他最近又长高了一点儿。”发现柯德动作不再如从前利落,父亲说道。我笑笑,让他放我下来。“真的长高了吗?”柯德问我。我点点头,他又命令我站直,用手比画着我的头顶。

“好像是高了些,布里斯,你开始发育了,让叔叔看看是否长了毛发。”柯德说着就抓起我的衣服,我们又像从前那样开心地疯了一会儿。我的双手很冰,伸进他的背部,他像鸭子一样叫起来,逗得我哈哈大笑。父亲说我们没大没小。

“我决定出售我的房子。”

“我知道。”我说。

“你认为它能卖个好价钱吗?”

我想了想,想到那房子门前光秃的地面,土壤干得連蚯蚓都看不见一条,房子只有一层,门前石阶看起来是唯一坚固的部分,至于房子——它没什么好说的。

“也许吧,”我说,“包括你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也只能是也许吧。”

“怎么说话的?”父亲说,“在伊利亚街来说,那套房子有一个好位置,当初你便宜买下真是好运气,那些东西只要稍加修缮,就会卖出好价钱,不过我不认为要修缮,人们会乐意改成他们想要的风格。”

柯德点点头,“我也这么认为,这些天我们在将旧的坏的东西扔掉,一些能用的就找人搬到吉娜屋里去了。布里斯,你该跟我回去看看还有什么东西是你看得上的。”

我没说话。母亲走出来问他是否留下晚餐,他摇摇头,说他忙完这些找个时间邀请我们去才是。父亲让柯德帮忙拴紧秋千挂绳子的地方,我一直坐在旁边看着。

“好啦,总算修好了,这下绳子够坚韧,不会轻易坏了。”

“秋千很久了,怎么忽然要修起?布里斯不小了。”柯德问。

“这是给我妹妹玩的。”我说。

“妹妹?”

父亲笑笑,将秋千摇晃起来,走到母亲身边,轻轻摸着她的肚子。

“我们有了新的孩子。”

“天啊!”柯德感慨,“这真是天大的喜事啊!布里斯,你怎么没告诉我?”

“你现在整天忙着你的房子,都不过来看我,当然听不见了。”

“哎,今晚就到我们家吃饭。”柯德说,“这么好的喜事,我一定要沾沾喜气!就这么说定了——吉娜的家,我的意思是。”

父母没说什么,大家都在笑,为即将会有新宝宝的到来而高兴。柯德还一再强调不会让我母亲麻烦,他让兰尼跟吉娜下厨。我坐到秋千上试了试,但我不得不抬起腿才能避免碰到地面,他们说的话随着秋千的晃荡在我耳边一会儿清晰,一会儿模糊。

下午我们开车去吉娜的家,途中经过柯德的房子,那些门前堆积的奇怪东西都已经清理过了,我也没有像以往那样特别渴望还能在那里得到什么想要的,不过还是探出脑袋去看看我砌的那面防御石墙还在不在,那是很久之前我跟柯德玩的游戏。伊利亚街一直都很干净,路灯前两年换了太阳能环保灯,绿化很好,不过这里的生活设施还是相对落后了些。这样的街道没什么特别,在全国各地都能看得到,而我认为柯德的到来,让我们的生活气息变得更浓厚。他刚刚来到伊利亚街时,大多数人都不喜欢他,街坊们午后坐在各自门前相谈,说起他是劫匪或者小偷之类的消息,一来二去,名声很快就坏了。有一天父亲下班回来,看见柯德站在街口,手里同地上都有新买的一些家什物件,不知是拦不到车还是人们知道他是阿尔巴尼亚人而不理会他的缘故,父亲停到他面前,问他是否需要帮助。他很感激的样子,说卖家私的门店配置输送要等三个小时,他打算自己打车,好不容易抬到路口,却一直等不到车。父亲帮了他,两人开始了第一场友好的交谈。隔天晚上,他给我们送来了一盘羊肉。从那时开始,他就成了我们家的常客。起初他还经常提到父亲对他的恩情,说父亲是第一个愿意帮助他的人,这个地方只有我们会跟他同桌吃饭。父亲警告他以后不许再说这个事,他快听烦了。伊利亚街的人们当然知道我父亲善良,但还是表现出非常诧异的样子,说我们竟然会带那个阿尔巴尼亚人回家吃饭,有些人甚至在路上拦住我的母亲,语重心长地让我们必须防范这个人,小心家里的财物。再后来,人们知道这个阿尔巴尼亚人善于修理电器,才渐渐接纳了他。当然了,一开始不会有人找他。有一次沃克商店的冰箱坏了,许多牛奶无法储存,我买东西回来之后告诉了父亲,当时柯德正在我们家,他说他会修理。父亲觉得这是一个让大家对柯德的印象有所改善的好机会,便亲自带着柯德到沃克的店铺去,柯德没花太多时间就修好了。沃克虽然面相不怎么友善,看起来滑稽,但他还是很感谢柯德。他给钱,柯德不要,只要了两块黄油。再后来,只要有一些没办法搞定的电器,人们就会想到这个阿尔巴尼亚人,渐渐地就暂且忘了他“劫匪”的身份了。他常常带我出去玩。那时候我们常去维摩耶河边玩耍,他教会我游泳,也教会我钓鱼,还有一些男孩子才会做的坏事——用弹弓瞄准鸟巢,避免太过用力将鸟蛋击碎,只让它们掉落在事先铺好的厚厚的草堆里。他还让我见识到真正的枪支,告诉我怎么上膛,对准目标的三点要素。不过他没有子弹,那把枪他一直放在家里隐蔽的地方,并要求我对父亲保密学枪这件事。

到了吉娜家门口,兰尼匆匆从屋里走出来,跟随到父亲泊车的位置,先替我母亲开了门,又替我开门,向我们一家问好。她穿着围裙,随意扎起马尾,面色红润,但有点饱经沧桑之感,看不出她只有二十二岁。母亲很高兴地跟兰尼谈起伊利亚街一路上的整洁,那是让人保持心情愉悦的一个重要原因。我一直在想兰尼是不是真的愿意做这些事,还是碍于生活的困难,跟随在别人身后委屈自己。不过这说不上。我认为,柯德没有对她不好。如果说有不愿意,那应该是对自己的出生以及家境感慨不公吧。

吉娜的家同上次已经不太一样了,墙上的印痕表明家具的摆设挪动过。窗户旁的落地灯是柯德家里的,我第一次看见的时候那上面有标签写着“五欧元,罗塞夫人家”,是一个可以拆卸成几个部分的简易落地灯。还有墙上的画,那是柯德很小的时候在地拉那市区中央的一个地下过道买的,画家是一个小朋友,没有钱上学,虽然画作不是很厉害,但胜在颜色与视觉独特。柯德说过什么时候会送给我的,因为那上面的河流很像我们去游泳的维摩耶河,但他已经将它挂在吉娜家里了。我猜维摩耶河对他跟吉娜来说更有意义吧,那一幕至今仍在我脑海里。总而言之,这里已经重新收拾过,仿佛在等着那套房子卖出去之后马上就要着手装修似的。

兰尼扶着我母亲入座,父亲说她那肚子还没隆起来呢,这样下去会宠坏她的。

“女人就该宠。”兰尼说,她说“女人”的时候像极了“呜哇”的发音。

“她怀布里斯的时候还得干活呢。”父亲说道。

吉娜在厨房忙着,兰尼进进出出,一会儿给我们倒茶,一会儿走进厨房帮忙,看样子吉娜似乎已经接受了兰尼的存在。柯德则将东西都盘到一边,好让大家能有足够的空间坐在一起吃饭。他对我说莉莉在二楼卧室。我本不打算见她,但他这么一说,我就跑上去了。

“嘿。”我说。莉莉在镜子前,手里拿着口红。“你要涂这个吗?”

“这是约翰送我的。”

“你在谈恋爱吗?”

莉莉准备涂口红的手又放了下来,大声笑,但笑得很甜,“我不知道,但这么说也没错,也许我们是在交往,不过他不希望别人知道我们之间的关系。”

一支口红就堵住她的嘴吗?我觉得可笑。“有什么不可公开的?他不可信。”

“你才不可信,你跟柯德一样不可信。”

我听见她这样说,便没敢坐下,“柯德跟你母亲是相互喜欢的,他们还在热恋期,热衷于很多事,对未来共建家庭一步步准备着。”

“热恋期?这是冒险期。这个阿尔巴尼亚人不过是看中了我母亲有套大房子而已,我绝对不会让他弄到手的。”

“我了解柯德。”

“那是因为你还没长大,可怜的布里斯。”

莉莉变得更加“粉红烈女”了。她们的团体在学校名声很大,从班级发展到各个年级都有负责人。同学们防备她们,避免成为她们讨论的对象。要知道,凡是她们讨论过的人,要么很受欢迎,要么受到欺凌,但她们不会对付你,她们只是伤伤你的自尊,让你无计可施。

晚餐时柯德说出了他的计划,父亲主动提出帮忙,说他会在公司向同事们说起有这么一套房子的事情。柯德说最近已经有人来询问过,可是因为要修缮的东西过多,说会再三考虑。他提到一些计划,像我过去听到的故事一样,用收到的钱在这所房子大干一场。他要先将二楼卧室的洗浴间修好,莉莉的房间则会遵循她的意见,然后把阳台生锈的栏杆换掉,一楼的书房或许也该翻新了,那个朝向湿气很重,书会发霉,窗户的大小要重新调整。而厨房全都更换,特别是管道跟煤炉,包括厨房后面杂草丛生的荒地,那堆残旧的电器与杂乱的电线要处理掉。如果资金还充足,就花在门前的草坪上。当然了,他表示会预先保留一部分生活费。

母亲认为这很不错,提议二楼的杂物房应该腾出来,作为新卧室,万一多了一个宝宝,还是要考虑的,况且房子够大,不妨试试。吉娜有些害羞,说自己不知道是否还能适应带宝宝的生活。莉莉小声对我说她不会接受自己有个弟弟或者妹妹的,就算有,也不会给宝宝买糖。我说有了之后你或许就不那么想了。

“没什么不能适应的,只要你乐观并能不厌其烦地重复生活琐事。”母亲说。

“对啊,”柯德说,“生活就是这样,反反复复,琐碎的,破碎的,心碎的。”

“跟吉娜这么漂亮的女人在一起,你还心碎什么?”父亲说。

“我只是不知道我有什么资格得到她,”柯德说这话的时候看着吉娜,“不管如何,我都不曾想过吉娜会答应我,这是上天最眷顾我的一次,也许以后不会再有了。”

“你们太甜了。兰尼,我需要一杯开水。”母亲说。

父亲又问起他们是怎么走在一起的,这是他们都想知道的事。柯德还没说两句,吉娜就抢着说了。“主要是我觉得这个时候他的出现很恰当。”吉娜说。她觉得自己有太长一段时间是孤独生活着,这种孤独不是说没有朋友或生活潦倒,只是在万事亲力亲为之间愈发感到明晰,一个人的能力并不会随着磨炼而增强,她知道自己需要爱情。当然了,这样说显得自己目的性大于爱情,但她坦然这是同时兼具的。她知道我们一家能与柯德成为朋友,说明他本性不坏,她也从未相信谣言,她不轻信一些事情。当柯德大胆而直接地邀请她去喝咖啡时,她既惊讶又充满期待。“我就站在门口,说实话我还来不及犹豫,他就说礼拜五下午四点。我点点头,算是答应了。”吉娜为自己草率的决定感到害羞,双手紧贴脸颊。柯德搂过她的肩膀,大笑起来,说了句阿尔巴尼亚语。

“我只是想起了我的父亲,”柯德慢慢静下来,“我记得他也是这么问我母亲的,他到她的家门口,问她是否想尝尝他自己做的甜糕。”

“你父亲是个有心人。”我母亲安慰他。大家都感到柯德在为他的家人难过,母亲接着说,“我母亲——布里斯的外婆,”她看了看我,“曾经一个人在西海岸旅行,遇上了我父親,我父亲是个游荡的人,到处旅行卖保险,以此为生。他们在警察局门口相遇。当时父亲只是当作一次赚钱机会,循例问她是否需要保险,我母亲那会儿刚弄丢了钱包去报警,她从警察局出来,警察只是说会尽力帮她找回。我父亲看她可怜,没有再说保险的事,而是给了她足够回家的钱。后来他们发现彼此都是奥地利人,母亲提前结束了旅游,两人坐同一班飞机回来了。这才有了我。”

“好浪漫,真是太唐璜了。”吉娜说。

“唐璜是什么?”我问。

莉莉说我真是没看过好书,并说这是一部浪漫主义作品。

“布里斯,你该跟莉莉好好学习了。”我父亲说道,“你整天跟着柯德到处晃荡,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

我不语,柯德哈哈大笑,随即为我说话,说男孩子应该活泼些,户外活动应该更多。他跟我父亲不同,父亲严肃谨慎,柯德更随性好动一些,我想这就是他这些年能成为我的好朋友的原因,他不是那种常见的“大人们”,当然他也会有当大人的一面。

“所以趁现在年輕,你们也可以计划着。”母亲说。

“还没确定呢。”

“这难道不是一瞬间的事吗?”母亲打趣着。

“我已经将我所有的财产带过来了,要是你后悔不结婚,我可赖这儿不走了。”柯德说。

“还有水吗?确实是太甜了。”我父亲也打趣着,兰尼即刻提着水壶来倒水。那天晚上吉娜吹起口琴来。大家坐在围炉边上,说些什么我不记得了,莉莉跟我玩冰冻人,但很快就因为人数的问题而放弃了。整个屋子里我只记得吉娜悠然的琴声。

寒冷的冬天很快到来。伊利亚街已经好多年不下雪了,上一次下雪是在四年前,但也不大,没有积雪。母亲给我买了新的羊毛围巾,给自己则买了一件稍大的貂皮外套,生怕渐渐隆起的肚子不好看,要遮挡住。父亲想要一条好看的棉裤,但是找不到。那天我们驾车去百货商店,经过沃克的商店时,我几乎准备好低下头去了,但我一想到柯德不在车上,就没那么做了,而是直挺挺坐在车内,一动不动。母亲她看了一眼沃克,又转回去列她的清单。我们一家和柯德一家都过得不错,至少在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发生什么坏事。有时我会去找柯德,每次他都是在搬抬家具,清理废物,或者对着墙面油漆。偶尔我会站着看他工作,聊聊我在学校听到“粉红烈女”谈及的话题,不过从他口中我明白莉莉不会在家中说这些话。慢慢地,我很少去找他了。日子一天比一天冷,也一天比一天寂静。

柯德原来的房子出售了,没有经过中介,对方看到房后亲自来咨询的。是一位来自隔壁镇的男人,听说是从事艺术设计的,想要那间房子当工作室,不需要大改造。他们谈好了价格,双方到律师事务所委托工作人员办理了手续。钱款还没收到,柯德他们就到市中心的家私广场去挑选商品了。这是莉莉告诉我的,她那天没有跟“粉红烈女”聊即将到来的假期去哪里的事情,而是走过来告诉我她去了夫斯利家私广场,他们选购了很多实用且好看的家具。

“你会有个漂亮的新卧室的。”我说。

“没怎么改动,我跟柯德说,除了油漆,只要将窗户换掉就好了。我想要那种从下往上推的,如果没有的话,三叶窗也不错。”

“你现在接纳他了吗?”

“男人都一个样,谈不上接纳。”

“这话说得好像你知道所有男人一样。”

莉莉看着我,凑近来想要亲我一口,但她没亲下去,只是观察着我的反应,我清晰地看见她细微的毛孔与闪烁的眼眸,仿佛她的这个动作能表明她对男性真的很了解,那些天生的敏锐此刻变得那么重要。我有些紧张,她却告诉我她跟约翰分手了。我想说他们本来就没有一起过,但她靠近我的时候,我感觉自己身子变得更轻柔一些,我没告诉她我的初吻还在,如果她真的亲过来,我想我也没觉得有多重要。

“你会有更好的人喜欢。不过你现在应该专注于学业。”

“用不着你说。你跟他们都一个样。”

莉莉回到“粉红烈女”的圈子里,但她只是坐在她们旁边,没有说话,双手有意无意地梳拢头发,在末端的地方仔细观察着是否有分叉。我没有弄懂她为什么觉得我跟他们是一个样,但我觉得我跟柯德都是好人,那个约翰就不得而知了。也许莉莉被约翰伤害过,在我看来那应该是她的第一段感情,我说过约翰这个人很儿戏,在更衣室分享不同女孩跟他的故事,但莉莉不相信。在那之后莉莉都很少说话,我不知道她还会有什么动静,寒假之后,我们也没有见过。直到有一天,母亲对我说,吉娜一直小心翼翼保护着的她前夫留下的项链不见了。

“按道理不会不见的,吉娜一直放在一个盒子里,盒子也在床头柜里边,就算最近房子在装修,她也是在场的,没人动什么贵重的东西。”母亲说,“这是吉娜原话的意思。”

“都搞清楚了吗?”父亲问。

“不好说,我认为他们发现东西遗失之后肯定第一时间在找了。”

“那是什么项链?”我问。母亲说链子虽然随处可以买到,但吊坠是一颗非常珍贵的海螺珍珠,精美的粉色,珠光闪耀。那是她前夫年轻时在加勒比海参加打鱼比赛赢得的,后来他拿着这颗海螺珍珠向吉娜求婚。他确实是打鱼高手。

父亲沉默,放下报纸,“我在担心吉娜与柯德之间的信任。”

“你是说吉娜会认为是柯德偷的?”

“不是她会认为,只是,如果他们之间的爱情能够保证彼此信任的话,那么不会,但是……”

“但是他们在一起并没有多久。”

我坐在地毯上玩着很久之前柯德给我的一些烂铜铁组成的模型,心里也开始担心。

“柯德不会那么做的。”我说。

“孩子,我们都知道柯德的为人,”母亲说,一边抚摸着肚子,“但是邻居与街坊又开始谈论他了,人们最初对他的偏见在碰到这种事后肯定会重新发酵。”

“发酵是什么?”

母亲哑口,父亲站起身,“发酵有很多意思,除了蛋糕与酸奶需要发酵之外——走吧,去吉娜家看看你就知道什么叫发酵了。”

母亲一直说她有不好的预感,搞得我也心慌。我从未为一个人如此担心过,我知道柯德的品性是多么善解人意,他摆脱家族行使盗窃的决心足以证明他的清白,我不明白为何人们不愿意放过他。父亲启动车子,母亲怀孕之后就常常坐在后排,我靠着她看着车窗,路上的树木枝叶被冷风吹得乱颤。

吉娜的房子装修过大半了,崭新的墙砖红彤彤的,在这一带中显露出非常独特的气派。蓝色玻璃在冬日里反射着阳光,虽然有点刺眼,但格外好看。只剩下一楼周边的围栏与地面的青草没来得及处理,但不妨碍居住。不过我想此刻应该没人会关注到这些。房子里外都很安静,兰尼虽然迎声而来,但没有像上次那样替母亲开门,她脸色平静,忧伤地站在门口,仿佛我们的到来可以为她或者他们解救一般。她向我们点头,扶着母亲小心翼翼走上台阶。大家都没有说一句话。屋里还有涂过漆的气味,但不浓烈,大概是餐桌或者厨房的墙面重新油过,我没去留意。柯德站在楼梯旁,吉娜坐在沙发上,莉莉紧紧挨着她,气氛凝重,似乎已经发生过争执。我们四个站在门廊边缘,过了一会儿,父亲假装清喉咙,随后打过招呼。

“事情我们都听说了。”父亲说。我很期待他会有什么办法解决,但他欲说未说的样子让我知道他其实也无可奈何,他知道我们过来只是缓和的,而不是解决。他叹了口气,“我知道那是有意义的东西,这很糟糕。如果需要,我们也帮忙找找。”

“是的,”母亲在后面说,“还是再仔细找找。”

“找过了,”莉莉开口,“哪里都找不到,我们翻遍所有家具以及可能出现的角落。”

我想说身外物如果丢失了也没有办法,但一想到那个海螺珍珠也许对吉娜有着深远的意义,就没吱声了。

“反正话已经说出来了,”柯德终于说话了,声音低沉,有些咆哮过后的嘶哑,“一开始就质疑我的话,这感情根本就是假的。我从来没有想过你会怀疑我。”他看着吉娜,眼里都是失望与哀怜。我看过他这种眼神,在刚刚来到伊利亚街所有人都不信任他的时候。

“这屋子里就你跟兰尼最可疑!”莉莉说道,似乎要为自己的母亲辩解。

兰尼紧张地喊冤,几乎要跪下来了,我母亲扶她起身。

“兰尼是什么人我很清楚,她不会那么做,她从小跟在我们家,就算我父母去偷去骗,她也没有要过任何东西。再说,即使她曾这么想过,她也没有胆量。”

“你在为她说话。”吉娜站起来,眼睛通红。

“我只是为她澄清。”

“我原本就知道你对她有意,说什么用人根本就是废话。”

“这就是你不爱我的缘故吗?是你数落我的机会吗?我为一个无辜的人辩护得到你的反感吗?那我呢?我有因为你丢失了前夫的项链而责骂你心里还有他吗?”

我第一次看柯德如此清晰地反问一个人并气息稳定,仿佛他不是阿尔巴尼亚人。“有吗?”他又问了一声,吉娜没有反驳,大家也都没有说话。莉莉拉着吉娜坐下,吉娜掩面而哭。我母亲试图去安慰吉娜,但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一颗海螺珍珠让原本相爱的人发生信任危机,不禁令人唏嘘,也许他们的爱太过轰烈,轰烈到几乎没有坦诚与真挚的摩擦过程,在情感初始便直接跳到共同的生活结连,忽略了那些原本该有的东西。我过去一直认为恋人们应该是在平凡与安稳中度过的,在一件又一件破事中慢慢调整自身与对方的一些不羁或冷漠,渐渐成为匹配的一对。然而事情到了某种程度,人们在风口浪尖都会不自觉地为自己辩解、发声,努力将自己还原成一个内心善良或者真正有着炽烈爱意的人,以此希望对方认同自己心中所想,但又不得不隐隐流露出相悖的认知。

没有人告别,也没有人继续解释更多,柯德让兰尼简单收拾了几件衣服,便跟着我们走了。我坐在副驾驶,他们钻进车子坐在母亲旁边。一开始兰尼不太好意思跟着我们,但父亲只说先到我们家暂时居住。他们原来的房子已经出售,唯一能到的就是我们家。回程路上我们五个人都没有说话,寒冬午后的天空湛蓝,万里无云,我看着窗外熟悉的伊利亚街,一丝丝冷风吹来,眼前的街道模样渐渐变得陌生,楼房、商店、树木,都在低温中变得异常冷酷。有人看见我们载着柯德与兰尼经过,都投来诧异的目光,不用想也知道伊利亚街已经开始流传着“那个阿尔巴尼亚人在骗婚,他偷了吉娜前夫留下的十分值钱的海螺珍珠”这类的话。我一刹那觉得,这个我从小长大的地方其实没什么人情味,又或者说,人们更乐于谈论别人的事情以此填满千篇一律的枯燥日子,好让自己见到邻居时有更多话题要说,而避免谈及自己年过半百还能做什么。

那些日子,几乎每一天兰尼都抢着帮母亲打扫屋子,晾晒衣服,每到餐前时,她便立马到厨房准备食材。有时我们也会像从前那样一起到大型百货去,但经过沃克的商店时,我们已经不会再低下头了,柯德看起来几乎忘了路口有一家商店,而沃克好像变得很老,忽然就发现他不多走动,反应缓慢了。日子尚算愉快,我同柯德的游戏不再继续,变成了电视机前的日常闲聊,偶尔他会问我最近在看什么书,如果恰好是他看过的,他会略谈一二。父母都不再提吉娜的事,吉娜也没有过来找柯德。项链的事情听说吉娜已经报警了,警察盘问过柯德,但因为没有证据,能做的只是继续找寻,以及对出现过的装修人员一一质问。父亲提起过房子的事情和那些花去的钱财资金,如果柯德困难,完全可以跟吉娜谈谈或者请律师介入。但柯德一再说明自己不会要一分钱,那是他自愿给吉娜装修用的。他对兰尼说不再有工钱给她,但兰尼不介意,他想着剩下的钱须省着用,留下一笔买两张机票或者火车票,等冬天过去,他们就决定回阿尔巴尼亚。听到他的决定我很惊讶,但没有像小时候那样,问很多问题。

有时我在夜里醒来,柯德还在客厅,他很安静,地板上的身影像一只模糊而巨大的乌鸦,无力的手脚、漫不经心的动作都让他看起来孤单落寞。我没有驚动他,只是观察或者看两眼就回去睡了。有一天我同他再次来到维摩耶河边,水汽在河面冉冉飘散,看不见鱼儿,也没有人来垂钓。他说他开始像一个想念家乡的人一样怀念自己儿时的回忆,他在阿尔巴尼亚的一个小乡村长大,很多人都去意大利、英国了,他一直没有机会。尽管穷,那时候父母还没有盗窃行为,一家人都勤勤恳恳,他有机会上学,哥哥姐姐没有,他们很早就在当地打工了。那是我对他最后的仔细观察,他说话的时候树叶在飘落,他蹲在岸边抽烟,兴许回想着往事,还有他与吉娜曾在这里约会的河畔情事。那日场景过分凄凉,连我都能感到那种无力的伤痛。我只是静静靠着背后的树,不断跟他说一些无关痛痒的事,试图分散他的心思。

然而冬天还没结束,柯德跟兰尼就要走了。我们全家开车送他们到火车站,人来人往的候车室,到处是行李箱滑轮的声音,但我们的心情似乎都格外平静。柯德跟父母说了点什么,又过来与我拥抱,希望我学业进步。我有些低落,但没有很悲伤,只是到了离别的时候我什么都没能表达出来。那是我们最后一次谈话,很正式地相互挥手,彼此说着再见、保重、一路平安。

很多年后,我看到莉莉跟约翰在一起,他们的恋情变得稳固,不像从前那样儿戏。那时我们已经不在一个学校了,令我惊讶的是,约翰脖子上戴着一颗非常闪烁的海螺珍珠。我没有将这件事跟父母说起,有时吉娜会来探访母亲,我也只字未提。当然我也没告诉柯德,那时候他偶尔会写信过来,我明白对于现在的他来说,即使知道事件的来龙去脉也不过是得知一个结果而已,那感觉只会像沉入河底看天上的月圆与繁星。时过境迁,周围的一切都会改变的,我很早就明白这一点,白驹过隙,瞬息万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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