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程

01

小城没变。

这是汤林宪回家后的第一个感觉。站在家门口的时候，他竟然一时间记不起来，上一次回来是什么时候了。四年抑或是五年？他记不清楚了。

只记得上一次，是在大学毕业，成功签约于吉城最大的建筑设计公司，他趁着离就职还有四天的空隙，回到小城来看望母亲。得知好消息的亲朋好友们也一一前来祝贺，毕竟这个连三线都算不上的小城里，像汤林宪这么出息的孩子还真是没有几个。

他有点自喜地应付着亲戚们的祝贺，他知道自己一路走来并不容易。母亲寡居多年，在外人面前总是谨小慎微，所有的期盼都在他的身上。

而他也没有让母亲失望，高考发榜的那个夏天，含辛茹苦的母亲终于在所有人的面前扬眉吐气——全省第二，去了吉城名校的建筑系。

大学四年他也不曾倦怠，还没毕业，就已经被吉城的好几家公司觊觎。

汤林宪记得那天，他把公司的聘书拿出来，大家围着汤妈妈和汤林宪，由衷地祝福。

洪甜甜也来了，她混在人群里，只是淡淡地笑。

汤林宪记得洪甜甜的那个笑。四年前，当他成为小城的理科状元的时候，洪甜甜也是那样笑的。

这次回来，小城似乎一切照旧，路还是那么窄，街道也没有什么变化，可汤林宪的心境却不一样了。吉城数年，他终还是没能按照自己的设想，成长为呼风唤雨的商界强人。江湖险恶，他在学校的傲人成绩和与生俱来的聪明头脑，只是他进入游戏的入场券。商场里博奕的人们不是有胆有谋，就是背景深厚。比起他们，他依然只是个小地方出来的小人物，有勇有谋，就是没有机会。像他这样的人太多了，人人都在等着出头之日，慢慢熬着吧！

门开的时候汤林宪低着头，却看见了一双筷子般细长的腿——不是母亲。

汤林宪心底一惊。母亲独住惯了，是最不喜欢旁人打扰的，难不成是新雇的保母？汤林宪心里想着，抬头一看，竟是洪甜甜。

你回来了。洪甜甜口气里并没有多少惊喜。她转过身去叫汤母：莹姨，你看谁回来了！回过身来，她神情自然地从汤林宪手里接过行李，却并不看他。

母亲见到汤林宪回来，温柔地让他快坐。久未见她，母亲看起来又苍老了几分。

母亲问：一路上累了吧？

他笑着说还好，在飞机上睡了一会。说话间，面前的茶几上已经摆上了一杯茶和一碗馄饨，看样子是洪甜甜做的。汤林宪这才注意，洪甜甜身上还系着围裙。

她在厨房里收拾了一会，然后出来说：莹姨，你们先聊，我单位还有些事，就先回去了。洪甜甜淡淡地笑了笑，走了。

吃完饭，倦意反倒袭来，汤林宪回到自己的小屋里，盖着母亲从衣柜里拿出的被子，沉沉地睡去了。

02

这次回到家，母亲温和了不少。从他还是个男童开始，他的生命里就没有父亲。母亲也是父亲，一路的成长里都是严格的要求，肃穆清醒。

直到他从男童变成男人，母亲才蜕变成原本该有的样子。温和的、柔软的、笑眯眯的，忙进忙出、絮絮叨叨的。

他这次回去，没有对母亲特别解释缘由，只是说自己想家了，所以用年假回来小住几日。母亲只是温柔地点头笑笑，眼神温暖、语气柔和。她心里明白，儿子回来远远不仅仅是因为挂念她。

她独自带大儿子，早就是一只独立行走丛林的母兽，小兽的一切她都洞察细微。小兽在外受了伤，总是要归巢疗伤的。

即使这只小兽已经成年。

她蹑手蹑脚地走进汤林宪的房间，悄悄给儿子把被子盖严。她在黑暗里注视着儿子脸的轮廓——熟悉，似乎又有些陌生。

儿子在吉城的这几年，他们母子间的交流越来越少了，一是汤林宪忙，她也不想烦儿子。

二是从小到大，她似乎都不是个可以让儿子撒娇诉苦的妈妈。她绷得太紧，儿子也不敢放松。这样的习惯一直延续到了儿子成年。她只多多少少知道一些儿子在工作上的成绩和压力，至于私生活，她竟然一无所知。

现在望着躺在这窄窄的单人床上的成年男人，她竟然有些紧张。

03

汤林宪在吉城的日子一直过得不太开心。直到他遇见景欢颜。

她是一家私企老总的独生女，高中和大学都是在国外念的，汤林宪和她天天搭同一班地铁下班。

后来有一次在等地铁的时候，汤林宪鼓足勇气找她搭话，谁知竟出奇顺利。一开始汤林宪以为她也是个普通的白领，后来才发现，她是个千金小姐，从头到脚都是低调小众的名牌，不顯山、不露水，难怪汤林宪有眼不识泰山。她家里早就给她备好了名车，可她注重环保，从来都只坐地铁通勤。

汤林宪有些知难而退，可景欢颜不卑不亢的态度和真诚的性格，又着实让他喜欢。他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自信开朗又真诚善良的姑娘。她虽然年龄比他小，可博学多才，知识面很广，聊什么都不冷场。而且待人接物也很得体周到，夹杂着些俏皮的、惹人喜爱的小幽默。

汤林宪知道她身分的时候，他们两个人已经在微信上聊了好几个星期。姑娘明确地表示了对他的好感，他虽然欣喜若狂，可还是考虑了几天才接受。他想自己还年轻，却一直像个老学究一样地生活。他也应该谈一场不计后果的、轰轰烈烈的恋爱，就像书里写的那样。

恋爱后汤林宪变得快乐多了，周末他不再当宅男，而是跟着景欢颜去攀岩、去打网球、学习剑道。景欢颜也愿意走进他租住的小公寓，在狭小昏暗的厨房里，为他烧饭煲汤。有人陪伴的日子别开生面，他们俩像是地球的南北极一样，如此不同却又如此密不可分。

这样的日子过了大半年，然后有一天，景欢颜要他陪她去参加一个酒会。

汤林宪对应酬交际很不在行，这也是为什么他在自己的公司里，还没有出人头地的原因之一。景欢颜说，酒会是自己父亲的公司办的，会有很多不同领域的精英到场，是累积人脉的大好机会，而且自己的父亲也很想见一见他。

汤林宪有点紧张，可还是去了。那天他们没有挤地铁，而是由一身华服的景欢颜开车去了会场。以前因为工作的关系，汤林宪也多多少少经历过些大大小小的场面。可这次去了，他却不得不在心底感叹，人真的是分不同阶级的。像他这样，从小城里拚过千军万马，才一路走到今天，获得一个留在吉城生活的机会，时时刻刻不敢倦怠，想要拚命追赶别人。

条条大路通罗马，他还在拚死累活地想在通往罗马的路上脱颖而出，赶上快车，却不想，如景欢颜般这样上辈子积了德的人，却什么都不用做，直接“哐当”一声出生在罗马。

他穿着景欢颜为他挑选的礼服，手握着高脚杯，在冷暖适宜的私人公馆里进退两难。他望着不远处，景欢颜正说着一口流利又昂贵的英式英语，和两个外商寒暄。她和那身黑色晚礼服一样得体、一样从容，此时此地，如此相得益彰。

恍惚间有人不小心碰了自己，用英文说了句“抱歉”，还不等他好好回答没关系，那人就消失了。汤林宪想，他谁也不是，别人连耐心听他说句“没关系”的时间，都不愿意浪费在他身上。

他突然觉得胃里不舒服，慢慢走出宴会厅。落地窗里映出他的影子，他看了一眼，芝兰玉树、英俊挺拔，价格不菲的礼服更衬得他意气风发。可他却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自卑过。

那一瞬间他突然明白了，自己为什么从来没有跟母亲提起过景欢颜。因为他从一开始就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对他来说，也许只是一场短暂刺激的旅行。他跟着这样的女人去看看世界，至于能否长久、有多长久，他不知道。结婚？那就更不敢想了。

这样的苦恼他可以跟母亲说吗？绝不可能。更何况他在心底隐隐地感到，在他的终身大事上，他的母亲似乎对他有别的期盼。

这期盼就是洪甜甜。

04

洪甜甜一家在他们高中那年搬来，成了汤家的邻居。洪甜甜安静、话少，在班里也没有什么存在感，像是一个可有可无的盆栽。高中的时候汤林宪忙于学业，基本上没有什么娱乐活动，唯一的兴趣就是打篮球。一个夏夜，汤林宪温书到半夜，突然来了精神，自己跑到夜半无人的公园里去练习投篮。

他住的地方离街心公园走路只需要五分钟，可是却没有路灯。他抱着篮球在黑暗里摸索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一束手电筒微弱的光。他回头一看，是洪甜甜。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快步跑到汤林宪的跟前，跟他并排站在一起。

汤林宪借着月光低头看她，她瘦弱的、窄窄的肩膀，她细长如筷子的腿。有一秒钟，他突然很想抱住她，可是他忍住了。

打那以后，但凡他又在半夜来了打球的兴致，洪甜甜都会举着手电筒陪他一起去。五分钟的路程，每每在暗黑的夜里，都变得无比漫长。夜很静，两个人都不怎么说话。她乖乖地坐在公园的球场旁边，看着被昏暗的路灯拉得颀长的汤林宪的身影，运球、弹跳、投篮。

少女的爱意氤氲在这炎热的夜里，是这个夏天的秘密。

汤林宪不傻，他当然明白洪甜甜对自己的心意，可是只能一直装傻。生活容不得他分心，他没有别的出路。他一直想找机会和洪甜甜好好谈谈，她的学习不如他，但也能勉强算是优等生。他想鼓励她，两个人一起努力，一起离开这座乏味的小城市，到都市去。

可这心思很快就被繁重的课业挤到了一旁，那场谈话还没来得及发生，洪甜甜的父母就在他们高三那年，因为车祸意外离世。

洪甜甜的精神一落千丈，高考后，勉强去了一所大专学习医护专业。

高考发榜的那天，小城电视台派了记者来采访他，街坊邻居们都赶过来看热闹，也表示祝贺。洪甜甜淡淡的笑容在热烈的环境里，显得有点忧伤。

离开小城去吉城上大学的卧铺火车上，汤林宪睡着了，洪甜甜湿漉漉的大眼睛在梦里含情脉脉地望着他。醒过来后汤林宪怅然若失，火车在脚下的铁轨上轰隆隆地载着他離小城越来越远，他明白这条相反的路也终于将他和洪甜甜分开。

对于洪甜甜，母亲一直都有怜悯之心，当年他和洪甜甜的情愫，母亲也是看在眼里的。因为汤林宪在功课上一直争气，所以她从来没有说过什么。后来洪家出事，母亲也只是叹气，说世事无常，见了洪甜甜就塞些钱给她。

后来听说洪甜甜的舅舅收留了她，她在外地念大专的三年，每逢假期也都只回舅舅家。不过每年新年和生日，汤母都会收到洪甜甜寄来的贺卡。汤母是个中学老师，不少毕了业的学生也会寄贺卡和信件给她，可年年都寄，坚持下来的却没几个。她没有教过洪甜甜，洪甜甜却是坚持最久的人。

她的贺卡别出心裁，不是买的，都是亲手做的。再配上洪甜甜娟秀的字迹，让汤母感到心疼。她唏嘘世事无常，想当年，如果洪家父母不出事，这两个孩子说不定早就在一起了。

汤林宪工作以后，就再没回小城探望过她。她心里寂寞，却不愿抱怨。她明白，儿子现在的生活，已经超出了她所能抵达的境界。她一直在小城里生活，只在年轻的时候跟着丈夫去过一次吉城。她明白想要在那样的地方生存，还要过得好，就必须得付出代价，而她的孤独就是这代价。不过，还好她的身边还有洪甜甜。

洪甜甜是在汤林宪参加工作的同一年回到小城的。她本来在她舅舅介绍的一家诊所里工作，后来她舅舅有意撮合她和诊所老板的儿子，她碍于舅舅的面子，和那个男生约会了一阵，但最终还是曲终人散。

因为这个，舅舅挺不高兴。她干脆辞了诊所的工作，自己又回到小城，通过了当地医院的考核，成了一名经常值夜班的护士。

这些都是洪甜甜后来告诉汤母的。那日汤母听见久没人住的洪家屋子里传来声响，披了衣服出去一看，瘦瘦的洪甜甜扎着马尾正在打扫。见了汤母，她笑着说：汤姨，我回来了。

05

汤林宪回来的第二天，景欢颜发了个邮件给他。在邮件里她说，希望汤林宪能够好好陪陪妈妈，等到他冷静下来，还是希望可以和他好好谈谈。她希望他不要这么轻易就放弃他们之间的感情。他点了“回复”，可写了一行字以后，又烦躁地放弃。

他躺在小屋的黑暗里，想起景欢颜明艳的笑脸，心里微微作痛。说出来可笑，可是汤林宪不只一次地在心里想，如果景欢颜不是个富家小姐，那该有多好。

但是，如果不是出身在那样的人家，景欢颜也不会是现在的景欢颜。她身上的一切，她的举止气息、眼神微笑，都会彻头彻尾地变成另外一个人。那他也不会爱上她。

06

景欢颜第一次去他的公司找他的时候，他吃了一惊。众多同事们说好了一起去吃大排档，他不想不合群。他正想发简讯跟她告假，却不想她就等在写字楼下，见了他，笑眯眯地过来挽他的胳膊。

她没有开豪车，也没有穿夺目的衣服。同事们去吃路边摊，她也去，落落大方的样子很受欢迎。

可是没过多久，有好事的同事还是八卦出了她的背景。一群理工男围着汤林宪羡慕不已。连负责项目的经理也过来巴结讨好，说什么时候方便，想让汤林宪牵线搭桥，与景小姐和景老爷吃顿饭。

汤林宪心里有火。在公司默默无闻这么久了，第一次成为焦点，却是因为自己的女朋友。

坐在汤林宪对面的是个胖胖的眼镜男，自从知道了汤林宪女友的背景后，就时不时打趣，开汤林宪的玩笑说：我要是你，就马上辞职，回家给女人端茶倒水、按摩洗脚加陪睡。驸马爷的任务就是伺候好公主，何必来和我们这些人一起苦哈哈地挣工资呢！

有好几次汤林宪就差点跟他翻脸，可还是忍住了。这份工作来之不易，他不能搞砸。

他的这些苦恼，景欢颜一概不知。有一天她突然对汤林宪说：我们结婚吧！

汤林宪吓了一跳。结婚？这是他不曾想过的事。他放下手里的书，望着景欢颜的眼睛说：你认真的吗？

景欢颜歪着脑袋笑了：怎么？你不相信？你从来都没有想过要和我结婚吗？

当然想过。汤林宪说。

想过就好。这个周末，你陪我一起回我父母家。

汤林宪有些迟疑，更多的是还未来得及消散的震惊。他从来没有想过，他与景欢颜的关系里，自己是会更被需要的那一个。景欢颜的求婚让他受宠若惊之余，更是惴惴不安。

周末来到的时候，汤林宪换上了正装，和景欢颜一起去了景家的别墅。比起他来，景家父母穿得要随意得多，他们把汤林宪递过来的礼品随意地交给身边的佣人，没有直接跟他搭话，而是一左一右拥着景欢颜进了内厅。景欢颜平时都住在自己的高层公寓里，很少回到这座大房子里来。

也许是很早就出国念书的缘故，景欢颜与自己的父母并不太亲近。小的时候父母忙于生意，她是在保姆的陪伴下长大的。有一次在汤林宪的房间里，她看到汤林宪保存下来的家书，一脸都是感动和羡慕。汤林宪虽然很少给母亲写信，但是母亲寄给他的信却每一封都收得很好。

景欢颜说，自己离开家念书的那些年，从来没有收到过一封信。父母只是每个月把钱打进她的户头里，仅此而已。说起这些，她有些伤感。她羡慕汤林宪和母亲相依为命的感情。

在景家的那顿饭让汤林宪如坐针毡，景欢颜滔滔不绝地向父母说起汤林宪的好处，其他的三个人都沉默地听着。汤林宪知道，景家父母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同意这桩婚事的。也许在他们的眼里，他只是一个利用了天真富家女的感情，想在这个婚姻里捞点物质实惠、平步青云的阴谋野心家。

席间他去了洗手间，正要出来的时候，听见两个帮佣的阿姨在门外嚼舌根子。一个对另外一个说：好好的世家公子不要，小姐将来一定会后悔。

那个世家公子汤林宪是知道的，是景父生意伙伴的儿子，叫蔡明庆，毕业于英国最好的大学之一，年纪轻轻就游历四方，还是自由摄影师，在进入自家公司工作以前，光是游记就出了好几本。做为年轻作者和摄影师，个人网站的点击率也很高，网上还有他的一群迷妹。

和这样的人比起来，自己显然是要逊色多了。汤林宪想，如果自己也有女儿，当然也是希望这样年轻有为、前途无量的人来做自己的女婿。

景欢颜和他提起过蔡明庆，口气里也有钦佩和赞赏。他们还曾经约会过几次，很可惜，双方都不来电。

后来景欢颜有了汤林宪，听说蔡明庆也在和一个住在吉城的美国华裔交往。景欢颜还曾想把他介绍给蔡明庆认识，可汤林宪回绝了。

他告诉景欢颜：见到一个曾经和你约会过的人，我恐怕要吃醋。

景欢颜听了他的话以后，温柔地笑了。汤林宪心里却有点不是滋味，不是他对自己没信心，但是有的时候，你不得不承认，有些胜负在你刚出生的时候，就已经决定了。

吃完饭后，景欢颜和汤林宪一起回到景欢颜城中的公寓。一进门，景欢颜就懒洋洋地把自己挂在汤林宪的脖子上，撒着娇说：你今晚就留下别走了，好吗？

可是汤林宪完全没有兴致，他温柔地抱住景欢颜说：明天一早我还得到公司加班。

那我开车送你。

算了，我还是回去吧！他在景欢颜的额头上轻轻地一吻。

07

打那以后的好几天，他都没有和景欢颜联系。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在这期间，毫无预兆的，自己被老板通知升职加薪，从开发部职员变成了市场部副总监。同事们都围过来，开香槟、切蛋糕为他庆祝，可他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他望着那些帮他庆祝的人，阵阵羞辱感浮了上来。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没有谁是傻子。

下班以后，同事们嚷着让他请客。可他借口说自己不舒服，径直回了家。晚上的时候，景欢颜来了。

她买了很多好吃的，还有蛋糕，一进门就说要替汤林宪做大餐，庆祝他高升。看见汤林宪躺着没动，她温柔地过来抚摸他的额头，问他是不是生病了。

汤林宪没说话。

景欢颜自顾自地正要进厨房，汤林宪突然说：是不是你？

什么？景欢颜没有听明白。

我这次升职，和你还有你的父母，有没有关系？你说实话。

这样不好吗？景欢颜回过头来问他，你一直在公司里不得志，他们也是想帮你。

哦？真的吗？他们怎么会愿意帮我？他们不是不喜欢我吗？

景欢颜有些吃惊地望着他，又觉得他有些不對劲。靠近了一些，这才隐隐闻见他身上的酒气。

你喝酒了？景欢颜说：你的胃不好，医生说你不能喝酒的……

不喝酒怎么当生意人，怎么帮你爸爸打理你们家的生意？汤林宪有些阴阳怪气地说。

你喝醉了，你怎么能这样说。

我很清醒，我很早就想说了。我知道你父母看不起我，觉得我配不上你，觉得我和你在一起，就是图你们家的钱，对不对？汤林宪慢慢地从床上爬起来，一步一步走近景欢颜。

我在公司披星戴月、兢兢业业这么些年，还不如你爸爸给我们老板的一个电话。你说我是不是该对你父母感恩戴德，为他们当牛做马……

汤林宪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景欢颜的一个耳光打醒了。

他有些吃惊地看着景欢颜，看着眼泪一串串从她的眼睛里流了出来。

景欢颜说：我一听说你升职的消息，就想着要怎么帮你庆祝。我想你会多么高兴，见到我，会把我抱起来转圈，高兴得手舞足蹈，却不想会是这样。书里面常说，爱一个人就要爱他的全部。我爱上了你的全部，可对于我，你做到了吗？我就是出生在这样一个家里，就是有这样世人眼里所谓的背景，如果你足够爱我，那么这些都不会成问题。对于我父母的帮助，你也会坦然接受。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就这么反感我的父母。你以为他们的钱就是大风吹来的吗？他们白手起家，摆地摊、睡仓库的日子你并不知道。你也不要觉得他们市侩，我们都是这世俗里的人，都吃五谷杂粮，谁也当不了神仙的。

一个东西如果你想要，就要去争取。我爱你、我喜欢你，我想要和你结婚，所以我努力了。我去找我父母谈，希望他们了解你，看到你的好，也更能理解我们之间的感情。

为了说服他们，我尝试了不只一次，也从来没有想过放弃。后来他们妥协了，我的努力没有白费。而你如果也爱我，想要成为我的丈夫，那么你是不是也该做出一些努力、一些牺牲？你需要做的只是卸下防备，真正尝试着走进我的家庭，陪我父亲打打高尔夫球，去见他的朋友，陪我妈妈聊聊天，仅此而已。

如果你连这样的努力都不愿意尝试的话，景欢颜停顿了几秒，努力忍住喷涌而出的委屈，那么我也太高估我們之间的感情了。她接着苦笑了一下，我也太高估我自己了。

她擦干自己的眼泪，摔门而去。

汤林宪已经彻底清醒了，他沉默地听景欢颜说完，内心一震。

一直以来，他都以为自己才是躲在暗处洞若观火的那一个，却不想景欢颜的话一针见血，让他无话可说。

天色已暗，他没开灯，独自一个人站在黑暗里，他第一次觉得自己是如此的孤独。也就是在那个瞬间，他决定了，自己想要回小城看看。他想小城，他想妈妈。

08

汤林宪午睡完，独自走进傍晚的昏暗里。母亲没有开灯，坐在客厅的躺椅上。她的身边还有一个人。她的身影沐浴在微光里，像个漂亮的剪影。

汤林宪有点看呆了。母亲听见声响，慢慢地转过头来说：你醒了？

汤林宪点点头，又说：对不起，睡过了头。

母亲说：看你太乏，所以晚饭的时候就没叫你。今天有点不舒服，甜甜知道了，就非要过来给我按摩。恐怕是要变天了。

洪甜甜这时候抬起头看着他，对他微微一笑。

母亲说：晚饭的时候看你太睏，也没认真做饭，自己吃了些剩饭。你如果饿了，就和甜甜一起出去吃点吧！她刚从单位回来，就过来给我按摩了。

汤林宪看着洪甜甜，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母亲又说：你好久没吃汤包了吧！对面小区外面新开了一家灌汤包店，味道不错，你去尝尝。又拨了拨洪甜甜说：甜甜，林宪好久都没回来了，路恐怕都不熟了。你领着他去，也让他请你吃饭。

一路无语。

吃饭的时候，洪甜甜才说了第一句话：你长高了不少。

汤林宪一愣，然后笑着说：也胖了。他看了看洪甜甜：你怎么没变？还是那么漂亮。

洪甜甜笑了笑：怎么可能没变！眼神都不一样了。

汤林宪问了她在医院的工作情况，她都淡淡地答了。又问她现在还像以前那样，爱看小说吗？洪甜甜笑了，她说：除了上班、照顾莹姨以外，也就只剩这点爱好了。

汤林宪记得，在学校的时候，洪甜甜就喜欢看小说。她本来就有点偏科，数学没有语文好。语文老师也说，她写出的文章都太伤感，个人主义的东西太强，高考的时候是会吃亏的。汤林宪那时候还劝过她，让她少看点闲书，要多做做练习题。

莹姨的身体一直不太好。洪甜甜说，天一冷就咳嗽、关节疼。

这些我都不知道。汤林宪有些内疚，谢谢你照顾她。

没事，反正对门住着。我平常也没什么事，闲着也无聊，正好和莹姨做个伴。

汤林宪想问洪甜甜有没有男朋友。可是他想了想，还是没问出口。

两个人回去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屋里黑着灯，想必母亲是睡了。洪甜甜在楼道里跟汤林宪简单道了声谢，就开门进了自己家。

09

汤林宪蹑手蹑脚进了家门，先去母亲的房间里看看她。床头的台灯开着，可是床铺却平整光洁，没人。他去了自己的屋，母亲也不在。回到客厅，他把灯打开，这才发现，母亲已经倒在了地上。

汤林宪赶忙抱起母亲，大喊着“妈”。母亲没反应，汤林宪这才反应过来，赶紧掏出手机打电话，叫了急救车。

洪甜甜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过来了，她显然比汤林宪镇定得多。救护车来的时候，她没怎么犹豫，就跟着汤林宪一起上车去了医院。

大夫说汤母有心脏病，时间已经不短了。最近也许是因为天气不好，所以犯病了。

汤林宪低下头。也许在潜意识里，他还一直以为母亲还不算太老。他离开小城去都市上大学的时候，母亲还是那么精练能干、独立清醒，从来不需要别人照顾。

洪甜甜一直陪着他。母亲被安排留院观察，手续也都是洪甜甜给办的。

汤林宪在母亲的病床前陪了一夜，洪甜甜正好在医院值夜班，但是不同科室。清晨五点，洪甜甜下班，顺便过来看了一眼汤母，要回去的时候，汤林宪执意送她。

从医院出来，一直叫不到车。汤林宪掏出手机，要用打车软件叫车，洪甜甜笑了：这里不是吉城，你这样永远也叫不到车的。

她说：没关系，我自己沿路走一段。有拉活的司机师傅看到我，就会给我停车了。

那不行，万一是黑车怎么办？汤林宪说，叫不到车，那我也得送你。不能让你自己一个人这样走回家。

洪甜甜又淡淡地笑了：我已经习惯了。经常这样走，心里也就不害怕了。

汤林宪的心突然疼了一下。

他不再说什么。起了露水，他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披在洪甜甜瘦瘦的肩膀上。走吧，我送你。

一路上他们都没怎么说话，汤林宪突然觉得，自己彷彿又回到了多年前的那些夏夜。他，还有洪甜甜，被那一束光照亮，肩并肩，在美好的夏天夜晚，永远不停地走下去。

你在吉城的工作很忙吧？洪甜甜突然说。

瞎忙。也不知道有什么意思。你呢？過得好吗？

还好。洪甜甜说，自己以前也曾想过要去飘泊四方，可在外面碰得头破血流以后，才觉得还是故乡最好。

还是一个人？汤林宪貌似漫不经心地问。

洪甜甜没说话，两个人又走了一段。洪甜甜看见一辆停在路边等待接活的出租车，她停下脚步，慢慢地卸下汤林宪的外套说：谢谢你的外套，我先走了。

不等汤林宪回话，她就要转身，却被汤林宪一把拉住，拽进自己的怀里。

洪甜甜挣扎了两下，无果。只能在汤林宪的怀里无声地哭了。

甜甜，对不起。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道歉，可还是忍不住地说：对不起、对不起。

你不需要道歉，你没有什么对不起我的。是我自己一厢情愿地等你，明明知道不会有什么结果，可还是不想放弃。都是我自己愿意的。

他松开她，从自己的怀里捧出她的脸。他望着她，看着她的眼睛、她的眉毛、她欲说还休的嘴唇，那一刻他真想吻她，真的想。可是他拚命地忍住了。

他明白，一旦他吻下去，情况将会更加复杂。她怎么办？他们怎么办？他和景欢颜之间又该怎么办？

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自己也能时刻权衡利弊、保持清醒。他真恨自己的这份清醒。

10

在医院里住了三天，汤母出了院。一回到家，她就问汤林宪：你准备什么时候回吉城？回来的这几天，本来想你终于可以好好休息一下了，却不想让你更忙、更累了。

汤林宪说：别这么说，都是我不好。我只顾着自己的工作，没有照顾好你。

汤母慈祥地笑了：你不用担心我，只要你过得舒心快乐，我就别无他求了。我已经不能帮你什么，只求不给你添麻烦就好了。

汤母的话让汤林宪心里难过极了。他告诉了母亲关于景欢颜的事，说他们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了。对于景欢颜的家境，他也如实说了。

汤母很是吃惊，但终究还是高兴的。她说：她对你好就行。你大了，婚姻大事自己作主就好，妈妈只能祝福你们。什么时候把她带回来给我见见，我这有你奶奶传给我的一对翡翠玉镯，我要当面给她。

汤林宪点点头。他说：妈，我刚升了职，这次回来也有几天了，我想明天就走。

汤母点点头，不再说话。

11

离开小城的前夜，汤林宪在镜子里久久地注视着自己，他还是要回到吉城去，要去和景欢颜结婚，去面对景家父母以及进入这段关系以后所有的复杂局面。当那个拥抱以后，他把自己的这个决定告诉洪甜甜的时候，她眼神里有什么东西突然灭了。

汤林宪明白自己只能这样做。他记得在医院里陪床的那个晚上，他趴在昏睡的妈妈身边，自己也睡得迷迷糊糊，半梦半醒之间，听见了妈妈的声音。

你累了吧！如果你累了，就回来吧！我等着你，洪甜甜也一直等着你。

妈妈温柔的呓语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又像是近在耳边。一时之间，他也分辨不出这是否是自己的梦境。

可他又想起这些年，自己从小城到吉城的日子，这么长的路，都是他一个人走的。

那时在小城里，在他拚命读书的日子里，他总是以为，只要他金榜题名，去了大城市，那以后的一切都会是坦途了。他却不知道，这以后的种种要比在学校的时候艰难多了。但是事到如今，他不能放弃。

第二天一早，汤母去火车站送他。洪甜甜没来，陪着汤母来的是汤林宪执意要请的小保姆。汤母絮絮叨叨地嘱咐他，他认真听着，不住点头，他们俩谁都没有再提起洪甜甜。

火车进站台的时候，汤林宪俯下身去给了母亲一个拥抱，他说：保重，我们会很快回来看你。母亲说好。

12

汤林宪买的是慢车，火车摇摇晃晃走走停停，每个路过的小站都会停靠。汤林宪想起了他离开小城的那年夏天，心里五味杂陈。

不知道什么时候，上来了一个女孩。她看起来十八、九岁，穿着一件旧的本地工厂的工作服，颜色已经洗得发白，很不合身的样子。她也许是要离开家乡，去大城市里打工。

硬邦邦的绿皮火车里，窗外的景色纷纷向后退去。汤林宪的对面坐着一个无声哭泣的女孩。她一只手捂着嘴，另一只手在空中，向着一个别人看不见的东西挥手告别，眼泪倏忽而下，多到擦也来不及。

她一直哭、一直哭，汤林宪望着她，觉得她像是要把自己这些年从未曾流过的眼泪，也一起流在了她十八岁的旅程中。

责任编辑/乙然

作者简介：

吕传彬，现居重庆。从事医学工作的文学爱好者。先后在《中国铁路文艺》《短篇小说》《北方文学》《躬耕》《羊城晚报》《新民晚报》《龙门阵》《故事大王》等刊物发表文学作品多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