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内篇》陈注指瑕补证一例

李迪

摘要：《庄子·内篇》乃庄周代表作，行文意蕴丰富，历来解说纷纭。本文参合诸家之说，指出陈鼓应先生的《庄子今注今译》中“跳梁”一词的训释之误，阳逢彬先生认为“跳梁”乃“跳跃”义，本文从四个方面加以补证，来辩证“跳梁”释为“跳跃掠夺”实为不妥。因此“跳梁”应释为“跳跃”。

关键词：梁；掠；踉；东西跳梁；跳跃掠夺；联绵词；望文生义

《庄子》一书，云蒸霞蔚，气象万千。其行文汪洋恣肆，玄想联翩；其属词造句，亦桀骜不驯，奔腾跳荡。故古今注者众多，然后世解庄者亦是众说纷谈，颇有争议。总其成者，有陈鼓应先生的《庄子今注今译》（以下简称“陈本”），陈本参合诸家之说，对《庄子》一书进行了详尽细致的注释和翻译，其成就之大为学界所瞩目，是目前较通行的庄子译本。此书征引博洽，注解通脱，但细心读之，在字词训诂和句意疏通上难免有一些白璧微瑕之处。

今读阳逢彬先生《<庄子·内篇>陈注指瑕》一文，对《逍遥游》中“跳梁”一词的训释辩证颇有见地，但因其略微精简，读者多有疑惑，故在此基础上作相关补证。

一、“梁”与“掠”音通义不通

《逍遥游》云：“子独不见乎狸狌乎？卑身而伏，以候敖者；东西跳梁，不辟高下；中于机辟，死于罔罟。”陈本引成玄英《庄子疏》云：“跳梁，犹走踯。”又引蒋锡昌《庄子哲学》云：“按‘梁与‘掠通。《尚书大传》‘故而梁远注‘梁读为掠是其证。《左氏昭二十年传》‘输掠其聚注：‘掠，夺取也。此言狸狌东西跳跃，夺取鸡鼠之类也。”因此陈本将这两句译为：“庄子说：‘你没有看见猫和黄鼠狼吗？卑伏着身子，等待出游的小动物，东西跳跃掠夺，不避高低；往往踏中机关，死于网罗之中。”

陈本取蒋说，“梁”与“掠”通。先来看“梁”。 《说文解字》：“梁，水桥也。从木，从水，刃声，吕张切。徐楷系传：“（古文）从两木，一，梁之中横象，从水。指事。”《汉语大字典》中“梁”的第八义项为：通“掠”。掠夺。《尚书大传·汤誓》：“桀杀邢弥厚而民弥暴，故尔梁远，遂以是亡。”郑玄注：“梁，读为掠。”《故训汇纂》第六十六义项：“梁，读为掠。”再来看“掠”。《说文解字》：“掠，夺取也。从手京声。本音亮。”《广韵》：“离灼切，入药来。又力让切。阳部。”

“掠”在《汉语大字典》中有八个义项，现列举如下：①夺取；抢夺。《左传·昭公二十年》：“输掠其聚。”杜预注：“掠，夺取也。”②取；窃取。《左传·昭公十四年》：“已恶而掠美为昏。”杜预注：“掠，取也。”③砍；砍伐。《穆天子传》卷五：“命虞人掠林除薮。”郭璞注：“掠谓砍伐之。”④笞击；拷问。《礼记·月令》：“毋肆掠。”郑玄注：“掠，谓捶治人。”⑤拂过；轻擦过。宋辛弃疾《霜天晓角·暮山层碧》：“暮山层碧，掠岸西风急。”⑥书法称长撇为掠。唐柳宗元《永字八法颂》：“策，仰收而暗阳；掠，左出而峰轻。”⑦撂；丢弃。清孙尚任《桃花扇·逢舟》：“弃甲掠盾，抱头如鼠奔。”⑧方言。顺手拿，抄。如：他掠起一根棍子就打。

通过以上可以看出：“梁”与“掠”通，“梁”可读为“掠”，但是“掠”无“跳跃”意，而陈本把“梁”注为“掠夺”，不能因两字音通，就可认为两字意通，这样注译多有不妥之处。

二、“跳梁”亦作“跳踉”

陈本“东西跳梁”作“东西跳跃掠夺”之意，此乃望文生义，值得商榷。从词义上来看，“跳梁”一词在《汉语大词典》和《重编国语辞典》中释为：“跳梁”见“跳踉”。而“跳踉”亦作“跳梁”，有两个意义。

一是：犹跳跃。即《秋水》之“跳梁”：“子独不闻夫坎井之龟乎，谓东海之鳖曰：‘吾乐与！出跳梁乎井干之上，入秋乎缺甃之崖。”《汉书·游侠传·陈遵》：“始遵初除，乘藩车入闾巷，过寡妇左阿君謌讴，遵起舞跳梁，顿仆坐上。”又《淮南子·精神训》：“是养形之人也”。汉高诱注：“若此养形之人，导引其神，屈伸跳踉，是非真人之道也。”宋洪迈《夷坚乙志·休宁猎户》：“麦禾方熟时，猴百十为群，执臂人立，为鱼丽之阵，自东而西，跳踉数四，禾尽偃，乃攫取之。”清纪昀《阅微草堂笔记·如是我闻三》：“潜往窥视，有二狐跳踉去。”鲁迅《朝花夕拾·<狗·猫·鼠>》：“几百年的老屋中的豆油灯的微光下，是老鼠跳梁的世界。”皆是其证。以上举例中“跳梁”皆是“跳跃”意，而不可能是“跳跃掠夺”意。

二是：跋扈、横强。《汉书·萧望之传》：“今羌卢一隅小夷，跳梁于山谷间。”《新唐书·刘仁轨传》：“虽孽竖跳梁，士力未完，宜厉兵粟马，乘无备击不意，百下百全。”宋李纲《上道君太上皇帝封事》：“夏戎窥伺中国久矣，乘我之衅，安知无跳踉之心。”明刘基《春秋明经·秦伐晋狄侵宋楚子蔡侯次于厥貉》：“今荆既盛于南，而秦又起于西，狄又跳踉于北。”鲁迅：“《华盖集·“公理”的把戏》：“我们也只得自责国人之不争气，竟任这样的报纸跳梁。”又钱锺书先生致阳逢彬伯父阳德豫先生函：“弟在清华一年级国文分班属遇夫先生讲授，而跳踉不可教诲。”以上举例中“跳梁”皆为“跋扈横强”意。因而“跳梁”一词并无“掠夺”意，不能简单地译为“跳梁”为“跳跃掠夺”之意。

三、“跳梁”为联绵词

从词的构成上来看，今按“跳梁”乃联绵字。联绵字即联绵词，《现代汉语》中对联绵词的定义为：指两个不同的音节连缀表示一个意义而不能拆开成两个语素的词。联绵词可以分成三类：①双声词，指两个声母相同的联绵词。如：参差、仿佛、忐忑、伶俐、崎岖、玲珑、蜘蛛、枇杷、吩咐等。②迭韵词，指两个音节的“韵”相同的词。如彷徨、霹雳、窈窕、烂漫、从容、逍遥、蟑螂、哆嗦、叮咛等。③非双声迭韵的词，指两个音节声韵都不相同的联绵词。如：蝴蝶、芙蓉、蝙蝠、鸳鸯、蛤蚧、蘑菇、垃圾、囫囵等。而“跳梁”则为迭韵联绵词。

明确地讲，联绵词词义与字形无关，字形只是作为单纯音符而存在的，文字本身的意义在它充当联绵词的书写符号时被舍弃了。关于这一点，王力先生指出：“联绵词中的两个字仅仅代表单纯复音词的两个音节，古代注释家有时把这种联绵词拆成两个词，当做词组加以解释，那是绝大的错误。” 由此可见陈本把“跳梁”解释为“跳跃掠夺”，显然与联绵词不能拆分成两个词来解释相矛盾。 “跳跃”与“掠夺”相并列，把“跳梁”分为两个字来解释，在文意上明显不通，而显多余。

四、各家对“跳梁”的训释

《庄子·内篇》乃庄周代表作，为历代治庄者所看重，古今学者对此多有训释，我们来拜读一些大家著作中对“跳梁”一词的注解。王先谦《庄子集解》、郭庆藩《庄子集释》、王叔岷《庄子校诠》、刘文典《庄子补正》、钟泰《庄子发微》、阳柳桥《庄子译诂》等著作中，皆采用成玄英《庄子疏》云“‘跳梁，犹走踯也。”《古汉语字典》中：“‘踯躅有‘跳跃义。”曹础基《庄子浅注》、刘建国《庄子译注》中认为：“‘梁通‘踉，‘跳梁即‘跳跃。”张默生《庄子新释》中注为：“‘梁字亦作‘跳字解，‘跳梁即是‘跳跃，详章太炎所著《新方言》卷二。”以上各家观点皆为“跳梁”乃“跳跃”之义。

而蒋锡昌《庄子哲学》中：“按‘梁与‘掠通，‘梁‘掠均为‘略之借。《说文》：‘经略土地也。《段注》：‘引申之，规取其地也亦曰略地。是‘略本含有夺取之意。故《方言》二云：‘略，强取也。此言貍狌东西跳跃夺取鸡鼠之类也。”陈本亦取蒋说。但蒋陈失之望文生义矣。

五、结语

笔者通过读陈鼓应先生的《庄子今注今译》一书，发现其在字词训释和句意疏通上存在一些令人疑惑或值得商榷之处，受阳逢彬先生《<庄子·内篇>陈注指瑕》一文的启示，遂摘取其中一例，从训诂学角度对其进行辨析。本文主要是从四个方面来训释《逍遥游》中“跳梁”为“跳跃”之义，而不应释为“跳跃掠夺”。但以上补证仍有需要改进之处，望能得到更加完善。

参考文献：

[1]陈鼓应.庄子今注今译[M].北京：中华书局，1983.

[2]阳逢彬.沧海一粟—汉语史管窥集[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7.

[3]蒋锡昌.庄子哲学[M].商务印书馆，1935.

[4]许慎.说文解字[M].北京：中华书局，2013.

[5]成玄英.庄子疏[M].北京：中华书局，2011.

[6]宗福邦主编.故训汇纂[M].商务印书馆，2003.

[7]汉语大字典（第二版）[M].湖北长江出版社，2010.

[8]张宪荣.《庄子今注今译》疑辩八则[J].安庆师范学院学报，2014（12）.

（作者单位：三峡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