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怒:我是不相信语言的

2018-01-07 19:35林东林
南方文学 2017年6期
关键词:安庆诗人诗歌

林东林

在去安庆找诗人余怒之前,我和他见过两次面。第一次是去年6月在巴东县的大面山上,第二次是去年11月在武汉403国际艺术中心举办的武汉和重庆诗歌双城会上。

第一次见面,在大面山上眺望完长江巫峡口的落日,折返回来的山道上他说看过我写的一篇文章《汉奸的诗学与史学》,说写得好,很有文字和历史功底;第二次见面,他说我的诗歌写得干净,当天活动做完之后晚上喝酒,他又在酒桌上跟我说起写诗,说写诗和写文章不一样,要反陈词滥调,要反因果和反逻辑,要有你自己的生存状态。

低调,内敛,言辞不多,很少笑,有傲气,也或面冷心热,有着多年皮肤病的面庞上交替着一种冷静和倔强的表情,而笑起来时五官又不免夸张,这是余怒给我的印象。

第二次见面时,跟他约好等他从澳门回来之后我去安庆。到了年底,我先去庐山牯岭小住了几日,在从九江辗转彭泽到达安庆的第二天,余怒和他的同事马俊坚持要带我去明堂山玩几天,再去看彩虹瀑布,然后去岳西县城——他负责的一家水电站的驻地。

去明堂山的路上聊起诗歌,他说自己更喜欢“写得乱”的诗人,他自己也会“乱”写。在一个高速路服务区抽烟之际,余怒说起来他最喜欢的纽约派诗人,写得即兴而混乱,反理性、反文雅、反高贵,但他一时想不起这个诗人的名字,于是连忙打电话给夫人吴橘,“对,弗兰克·奥哈拉,还有和他完全相反的约翰·阿什贝利”,他连忙跟我说。

对余怒来说,吴橘不但是夫人,还是主要交流对象以及最重要的生活和写作助理,“我原来手机装了微信,老是想翻翻看,后来就卸载了,下载在家里的平板电脑上,偶尔看看,简单的事情就让老婆回复一下,复杂的再转给我;开诗会时要建临时微信群,我就让老婆帮着下载一个,开完会后再让她卸载掉”。而做这样的事吴橘也毫无怨言。

头天晚上吃饭时,我第一次见到了比他年轻很多的夫人吴橘,安静,文气。作为他的第二任妻子,余怒很满意同样也是诗人的吴橘。他跟我说起两个人结婚的细节,“我们去领结婚证时很搞笑,当时是问路,第一个人跟我说往前走多少厘米,第二个人跟我说往前走多少公里,事实上往前走几百米就到了”,提起这段逸事他忍不住哈哈大笑。

位于皖西南大别山腹地的明堂山,自多枝尖山脉蜿蜒而来突起三峰形成,相传因2100多年前汉武帝刘彻封禅古南岳——天柱山时,曾设祭拜之“明堂”于此山而得名。现在的明堂山已辟为旅游景区,不过隆冬时节属于淡季,游人稀少。坐缆车上山,快到山顶时团团雾气即开始弥漫,十米外几乎难见人影,远眺是不可能了。好在山道上多有松树,此时天气清冷、水雾凝结,树枝上结下层层叠叠的雾凇,也是难得一见的好景致。

第二天天气放晴,阳光大好,一扫昨天的阴冷和雾气。我们来到彩虹瀑布,飞流的人工瀑布从山顶倾泻而下,翻滚汹涌的水汽扑面而来,但这条以彩虹闻名的瀑布并未如想象那样呈现出七彩之光,“夏天在太阳下有彩虹”,这让余怒多少有点失落。我们沿着山路往里走,在布满乱石堆的干涸河床中,他跟我说起小时候捉过的一种鱼,“那种鱼很小,平时就藏在石头下面”,明知此地没有这种鱼,他还是翻开一块石头察看。

彩虹瀑布景区外不远处的纱帽水电站,以上游水库中的来水发电,是余怒管理的三座水电站之一,规模并不大,也不需要他具体运营,但防汛安全是他的最大职责。因为地势较低,汛期水电站的高墙外就是漫灌的洪水,“水就悬在头顶上,人就在站里,去年特大洪水,我们有个水电站就被淹了,损失了几百万”。别人或很向往的这份工作,余怒却一直想退下来,因为这会影响他写诗,“我恨不得用上所有时间来看书写作”。

而旅行更不是余怒的爱好,他素不喜欢游山玩水,即使管理着岳西的水电站,但此地的风景他从未主动去过,偶有的几次也是陪朋友去玩。说实话,我的确有点为他花掉几天的时间陪我游山玩水而感到不安,然而同时也明白这又是他慷慨待友的一种方式。

余怒,这个名字我第一次听到是14年前在安徽淮北读大一时。在朋友的一家打字复印店,高我两届的师兄胡伟有一次念余怒的诗给我听,末了说他的诗在诗坛独树一帜。

事实上,在独树一帜之前的余怒也曾经是林中一木,并非一开始就“木秀于林”。

在安庆五中读高中时,余怒喜欢的是古典诗歌,严格按照格律填词;在上海电力学院读大学时,因为出板报需要诗歌作为点缀,又没人写,他就写了一首三段排比式的《我的心像大海》,而对于新诗,“之前我看诗都是跳过去的,觉得不好玩,没意思”。在这首为出墙报写的诗得到同学们赞赏后,余怒找来一些诗,像当时很多人一样读起朦胧诗。

“我最先写的算是朦胧诗,因为当时的杂志都充斥着他们的东西,我也受到影响。”不过从1988年开始,已经深受卡夫卡、贝克特等现代小说家以及印象主义、后印象主义、野兽派、抽象主义、立体主义等画派影响的余怒,就开始反省自己的抒情诗,《毁灭》这首长诗总结了之前四年的抒情诗,“它是一个句号,标志着个人抒情时代的终结”。从1988年即開始毁少作的他,到1992年就彻底毁掉了旧作,“从抒情诗的视角看那些诗还算不坏,即使现在也不属于娱乐作品,但那些都不是我的,只不过是对人家的模仿”。

余怒把朦胧诗和其他古老抒情方式合流的这种趣味,称为“官刊风格”,他拒绝再写这种诗,而是按照自己的规则写,也不再考虑发表与否。当时他写了一组诗,取笔名为“余怒”,以隐蔽真名的方式投稿给《诗歌月刊》,其实该刊的编辑多为他的朋友。一个月之后,其中一位编辑给他回信说:“余怒同志你好,你的诗歌我看了,觉得很好,但是不适合在我们刊物上发表。”但余怒觉得无所谓,开始写自己的东西,不再发表了。

从深层意义上说,诗歌写作的这种改变源于其语言观,他觉得语言难以完全表达我们的想法,充满了表达的无效性。人类在语言模式下思考,视觉、听觉、感觉以及观念等都是被语言塑造的,但事实上语言很难说清楚世界,而且即使存在客观世界也不能看到,语言不能有效表达我们的感觉,甚至遮蔽了原初的感觉。“每个人的感觉都独一无二,但面对客观事物或一种心灵感受就是无法用语言表述,一表述就错,一落实到文字就无法说出来,个人感觉被语言遮蔽,被同一化,你说出的都是他人和前人说出的。”endprint

不相信语言的余怒,还是要使用语言写诗,但他要颠覆语言的表意规则。正如荣光启在评论他时所说:“他采取的策略首先是以反常的语言(歧义、误义、强指、随机义等多种语言方式)来中断文化中正常的能指—所指链条,使语言变形,使意义产生危机,从而使阅读产生难度与再生产(意义)的可能,(而不是被动地接受),从而使复杂的‘身体在这样的写作中得到释放。”这一点,比较接近于罗兰巴特所说的“可写性文本”。

对余怒这种诗歌的反应呈两极化,绝大多数人乃至于诗人会觉得很怪,读不懂,但也不乏有人把他作为“中国诗坛极端的先锋派”而称道——于坚甚至盛赞其是“中国的卡夫卡”。不过无论是不是赞,余怒都是中国当代诗坛绕不过去的诗人,他的这种诗歌写作也被称为“九十年代的一个诗歌现象”。然而“现象”一词,更多的是作为一种描述而非置可或置否,行为意义大于文本意义,但如果深入其诗歌的内涵或意义而言,很多诗人和评论家都是望而却步的,因为余怒所反对的可能正是他们所擅长并坚守的。

十四年前,余怒年轻的同乡、还在首都师范大学读文学博士的荣光启所写的一篇《解开身体的死结——论诗人余怒的写作》,被余怒十分赞赏和认可,并将其作为自印的《余怒诗选集》的代序置于书首。疾病和身体,是荣光启论评余怒诗歌内容的核心词语,他把余怒称为“身体”得自由的语言炼金术士:“皮肤病围困了余怒的身体,身体的自由在此受到严重的束缚。与皮肤病的斗争可能牵引出余怒的诗学:其实就是毫无瑕疵的身体,也同样在肢解和束缚之中——那就是这个板结的意义世界及其陈腐的语言。作为文化的载体,语言是本体也是皮肤,它患的病更为严重。诗歌的任务就是解放人的身体。”

事实上,余怒“解放”的不只是自我的“身体”,还有被语言—意义束缚着的每个个体,他们也许尚未意识到自身被塑造、被遮蔽和被自我遗忘的某种真实状态,“在他看来,荒谬性、分裂感是世界的真实性,语言要能表现个体生存的瞬间的真实状态,能够‘呈现那些荒谬、分裂等生存内心的感受与刻骨的真实”。即使这样的做法不被理解,被误解甚至被诟病,但余怒的态度异常坚决,“我写下来,读者该怎么读就怎么读,想把你的意思传达给读者是不行的,也不能完全传达,与其这样还不如完全交给读者”。

反陈词滥调,反音乐性,反逻辑,反朗朗上口,以“牺牲语言的常态和意义的流畅”而换来真实,这可能才正是余怒在中国诗坛先锋性的所在。虽然在生活中,余怒是一个自认为传统的人,他怀旧、恋家、义气、慷慨,喜欢喝茶和收集石头,但这并不妨碍他在诗歌中的先锋。迷信或者附会一点说,一个人的名字或许能透露出某种玄机,余怒的本名“余敬锋”,在某种意义上似乎跟他极为先锋的诗歌和诗学有一种隐秘的契合。在纱帽水电站外侧的出水口,我和他翻找那些被流水冲刷经年的石头,余怒捡到一块图案像“5”的椭圆形石头,看着阳光下和诗歌中完全不一样的另一个真实的他,我不禁这样想。

从岳西回到安庆,第二天下午我和余怒去了一趟他的——准确说是他祖父的——故乡余湾,因为自他祖父那一代就把家搬到了安庆。这个距市区不足半小时车程的小村子,现属宜秀区,原辖于桐城,以柑橘和桃子而闻名,同时连排结户的农家乐也风生水起。

对于余湾村,事实上余怒的印象也比较模糊,他没有在这里长居过,只是小时候跟祖父来走过几次亲戚,而现在此地也已没有他家的祖屋了。“原先这里的院子5万一座,现在50万也不一定能买到了”,他跟我这样介绍。像很多城市的郊区一样,余湾因为毗邻市区也颇受益于近年的城市化扩张,已经成为安庆城里人周末出游休闲的常去之处。

出租车将我们拉过村前的马路,停在一个上山的路口。时已深冬,通往山上的路边几乎都是落叶的树木和枯萎的荒草,偶见到一两块油绿的菜地倒显得很不协调。余怒健步如飞,领着我爬到山脚下的一处坡地,“我祖父祖母的墓就在上面,太远了也看不见哪个是的”,他指着山上跟我说。这座名为大龙山的山坡上,高高低低地错落着很多墓碑,“以后我也会埋在这里”,在一个按辈分是余怒曾祖辈的本家墓碑前,他望着远处说。

我们在山坡上抽烟,透过荒草枯树眺望不远处的余湾村和更远处影影绰绰的石塘湖,目光落在很多人家已经建起的气派的两层小楼上。从这个方位望过去,这座位于一个U形山谷中的小村庄,正好被两座犹如巨臂般的山体拢在怀抱中。但对余怒来说,不一定有归乡的感觉,这里既是故乡也不是故乡,“我父亲还修家谱,我对这些不感兴趣”。

从余湾村出来,余怒带我赶往当地走出的大人物陈独秀的墓园。在中国诗坛,曾经有人将余怒戏比为“诗坛陈独秀”,事实上在开玩笑的成分之外,或许也不是找不出两者在性格和气质上的相近之处。历史上,皖人中常有性直脾气大者,安庆和桐城一带尤甚,余怒和陈独秀虽然相隔几十年,但是同为安庆老乡,同为诗人和文人,都性格鲜明、喜怒形于色、绝不屈从,火气、骨气、傲气与才气并存,而在倔强、刚烈甚至是固执之外,他们又都有着柔情的一面——陈独秀的“不怕打,不怕杀,只怕人对我哭,尤其妇人哭”和余怒的疼惜年轻夫人吴橘和女儿余小鹿,也都是潜藏在万丈豪气角落的一角柔气。

1904年,陈独秀在家乡创办了《安徽俗话报》,这份报纸凸显出他一以贯之的启蒙思想,“要把各项浅近的学问,用通行的俗话演出来”,这与后来的《新青年》提倡白话文一起,可以算作陈独秀的“语言革命”。而对余怒来说,他在诗歌和诗学上一样是反陈词滥调、反音乐性、反逻辑、反朗朗上口,跟绝大多数诗人相比,他除了诗人身份,其实也接近于一个诗歌的“语言革命家”,在这一点上两者的理路也颇有相近处。

重新翻修过的偌大一座墓园里十分冷清,只有我和余怒两个人。在西斜的夕阳中,远远就能望见陈独秀的全身铜像,我给他在陈独秀像前留影,先拍了一张,他又往左边挪了挪,“不能被他騎于胯下”,余怒笑一笑说。我们绕墓一周,似乎有很多话可以说,又似乎什么话都不必说,连一点凭人吊古的感慨也没有,就迎着落日又出来了。endprint

晚上,我们来到市区内的一个文创园区,被余怒戏称为“一帮穷朋友中唯一富裕但现在也几乎破产了的朋友”周庆,在这里与人合伙开了一家奇石馆和一家火锅店。晚上吃羊蝎子火锅,余怒喊来了第一天作陪的黄涌、耳东以及跟他学诗的安庆师范学院的学生李瑞和倪大玉,当然还有他的夫人吴橘。在喝过两杯黄酒后,余怒应我之邀给大家讲起自己名为《在什么的边缘》的一首诗,逐字逐句、条分缕析地讲解一首诗该怎么写。

这样的讲解,平时大多发生在他的家里、办公室或单位会议室。对象换了一批又一批,从之前的邵勇、黑光、张尔、鲍栋、牛慧祥、夏午、憩园,再到现在的倪大玉和李瑞,余怒以他的语言观入手进行私家授课——又期待他们成熟之后写出自己,在安庆这个四线甚至五线的小城里,他近乎偏执地要为自己认定的诗歌观念留下一丝火种。

余怒有两个爱好:诗歌和麻将。“我第一大爱好是诗歌,其次是打麻将。但有麻将打时就不写诗了,不过我最看重的肯定是诗歌,现在颈椎不好,打麻将也少了。”

在余怒就职的电力单位,原来有一个对他很好的领导戴总,两人都爱打麻将。戴总有一套记牌绝活,每次都能冒着六倍风险准确地开杠赢钱,有一次余怒说“这次要是再开杠就不打了,我也不会给钱”,结果戴总还是开杠赢了钱,余怒果然不给钱,把麻将一推就坐电梯下了楼。结果电梯门打开后,他却看到从楼道跑下来堵他的戴总,又央求他上楼继续打。后来,戴总说“以后再也不跟余怒打麻将了,开杠赢了不给钱,再跟他打就剁手”,但下班后余怒往他面前一坐说“老戴,晚上打麻将吧”,他又欢快地答应了。

我之所以说这个故事,其实跟余怒的诗歌没关系,跟他作为诗人也没太大关系,但能反映出他作为一个诗人的好玩,同时也是他作为诗人的一层景深。诗人,在世人眼中好像“不是人”,目光呆滞,面色青白,性情古怪,既缺少市井闾巷的烟火气,也缺少正常人的生活气。这当然是一种误解,起码在余怒身上是误解,虽然他比诗人更诗人。

在我看来,诗人其实远远大过于诗歌,写诗也不仅仅是写一些分行文字,更多的是在为人处世、衣食住行和举手投足之间皆带有一种异于常人的性情和洞察,这是诗歌这种迥异于也独立于其他所有文体的体裁,所赋予它的书写者的一种特质。事实上,身为诗人的余怒也写小说,他写过一部长篇小说《恍惚公园》,不过他写小说在某种意义上也是在写诗,他所追求的也并非小说,而是“换另外一种形式把我的语言观注入进去”。

“我即使写小说时都是诗人,在我看来诗歌是一种最高的艺术,没有什么艺术更高于诗歌,我最看重的也是诗歌,我所有的文字包括小说都是在诗歌观念下的产物。”余怒这样解释他的小说,事实上诗人的确别有禀赋,一般来说,一个好诗人也可以写出好小说,但一个好小说家就不能也很难成为好诗人,“关键在于诗的写法在根本上与小说相反,诗歌是反散文的,这个散文是广义的,包括小说在内的所有文字”,“整个文化让我们学会了有逻辑地、规规矩矩地说话,这符合小说和散文的特点,但诗歌是反这些的”。

写小说把颈椎写坏了的余怒,现在不敢写小说了,“可能一生中就不能再写小说了”,但现在他除了写诗还写诗学论文,事实上早在1997年在北京进修时他就已经开始写作论文了,那篇《感觉多向性的语义负载》既是他语言观的一份呈释,也是他对自己诗歌写作的一种诠释。余怒现在有一个计划,他要写十余篇论文构成一本名为《在历史中写作》的诗学论文集,“我是想告诉大家我们都在语言中写作,我们说话不是一个人在说话,而是与历史中的他者一起在说话,所以要找出哪些东西是你自己的,尽管很难找出”。

而这本《在历史中写作》也关于他的写诗,“每一句都是旧的,每一句都是新的”,他所追求的是一种这样的语言表达。虽被视为一个反传统的诗人,但余怒并不这么认为,“我不是一个反传统的人,传统也是反不了的,事实上我们就在传统之中,因为我们操持的是汉语,传统最重要的载体就是语言,用汉语说话就是在传统中,怎么反都反不了”。

余怒当然首先是一个诗人,但诗人似乎也给他派生出了学者的身份——这一点他未必承认,对于诗歌尤其是语言,他有一套系统的语言观,以清晰、严密论证、非诗化的方式阐述其研究和见解。在这种语言观观照下,他认为把文学和语言作为表达工具或作为与意识形态对抗工具的写作都是无效的和徒劳的,“如果没有新的语言观和新的方式,一辈子写到老都没意义”,他甚至说北岛是“文学史上的大诗人,同行眼里的小诗人”。他还说起某年跟北岛的一次网络相遇,那次北岛留言说他“写得还不够极端”,余怒反问“怎么样才能写得更极端呢?”“然后北岛不回答了,也可能是回答不了了”。

上课是余怒的另外一种诗学传播形式,他经常在单位会议室为安庆师范学院“白鲸诗社”的学生讲诗歌——这或许是在诗歌圈恢复了一种私家书院的传统。他的方式或许霸道,只是讲课,不能交流提问,“我最害怕学生提问,因为没办法回答,他们背后站着亚里士多德,站着朱光潜,站着那么多人,我背后没有人”。但这样的上课也会被诟病,学生到了其他交流场合,某些保守诗人的一句“他的那些所谓先锋诗你们不要学”又把他们打回传统里去了,这一度让余怒动了不讲课的念头,好在后来又不断有学生来找他。

离开的前一天晚上,晚饭之后我和余怒夫妇散步回来,第二天他还要陪儿子余溯去武汉面试。能看得出来,陪我出门玩了三天的余怒有一点想他的女儿余小鹿了,十岁的女儿给他带来了欢乐,也是他一个很好的安慰。安庆,曾经在中国近现代史上风起云涌过的这座江南小城,眼前的街头摇曳着一派明暗交织的灯火,走在马路边最右侧的我,隐隐看见走在最左边的吴橘,悄悄地挽起了余怒的手臂,我笑了笑,装作没看见。经常和他交流诗歌、能带来一种母性的温暖、虽然写诗不想受他影响的吴橘,对“中国诗坛极端的先锋派”诗人余怒来说,可能也正以某种不先锋援助着他一直以来的先锋。

(余怒,生于1966年,安徽省安庆市人。1985年开始诗歌创作,1999年出版诗集《守夜人》,2005年出版詩集《余怒诗选》,另著有诗集《主与客》、小说集《恍惚公园》等作品多部。其人其诗,曾被视为“20世纪90年代的一个诗歌现象”。)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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