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诞季的玩具生产基地

2018-01-09 02:19刘畅
三联生活周刊 2018年51期
关键词:遥控车玩具厂澄海

刘畅

蔡伟东在向客户展示遥控玩具车的性能

跌跌撞撞圣诞季

距蔡伟东的玩具厂不远,有处军用机场,时有军机的起落声在头顶轰鸣。蔡伟东在玩具厂楼顶试飞遥控飞机,也有类似的声响。泡沫战斗机扶摇直上,缩成一个黑点,领着鸟群在天空盘旋。

望着飞机在天上,47岁的蔡伟东才获得些许轻松。即便此时,他也仍滔滔不绝地向身边的客户介绍飞机的性能,鼓动客人自己上手。待飞机一落地,视线拉平,他又指挥起在露台制作遥控越野车沙盘的工人。他的伟力智能科技有限公司有两家工厂,每家工厂工人近600人,他却不得不事無巨细。他今年着实没有从圣诞季获得多少惊喜。

大洋彼岸,自感恩节之后一天的“黑色星期五”开始,已进入圣诞节的大采购,是一年里玩具消费最多的时节。欧美玩具八成来自中国,其中70%来自广东,这其中70%来自汕头澄海。几乎所有类型的玩具都能在澄海找到,且尤以塑料玩具中的低幼和遥控玩具最多,几乎各占一半比例。为迎接一周后的圣诞节,澄海区大些的酒店大堂都放了棵圣诞树,但玩具工厂里却鲜有圣诞的气氛。货轮将一批批玩具运过太平洋需要一个月,美国超市货架上的商品迎来“黑色星期五”的减价需要一个月。对中国的玩具制造商而言,他们的圣诞季4月开始,在7、8、9月达到高峰。

伟力智能科技有限公司的工人在流水线上工作,这些员工大多来自云贵地区,最小的已是“00后”

“往年从5月开始忙,工人加班到晚上10点多,今年7月才开始。”蔡伟东不用知道当前国外超市的销售情况,便已知晓自己的亏损。圈内人感叹,今年做出口的老板日子不好过,像热锅上的蚂蚁。以前汇率一年最多调整一次,今年调了三次。而遥控飞机受中美贸易战影响,代理商隔岸观火,玩具厂的订单减少,上游的材料商日子也难熬,屡有逃单。单蔡伟东一家,圣诞季的销量便下滑20%,还要讨1000多万元的债。

这已是蔡伟东身处玩具行业的第30年。在舅舅的玩具厂做了21年后,2009年他出来做遥控车,凭借自己制模独步澄海的手艺,不到一年把厂子从二三十人的小厂带到上百人的规模。2011年时在国外的玩具展会见到国际大品牌纷纷做起遥控飞机,自己也涉足进来。他找来两种当时热卖的机型,亲自带着团队每天钻研到夜里一两点,花了三四个月时间,把两种机型的优点融合,造出的遥控直升机在国外一炮而红,辉煌时一单就有30万多架,7年间沉淀成年产值过亿的大厂。此前顺风顺水的蔡伟东没遇过今年这般的波折,“今年上半年光欠工人工资就有上百万”。

其他出口欧洲的老板更是没从圣诞季捞到油水。美国销售市场增速放缓,欧洲市场却是持续疲软,今年销量整体下跌1.6%。“虽然工人工资每年都涨,但往年涨20%,今年却涨了近40%,平均一个工人每月工资有4000元左右。染色原料也涨了两成,而垃圾禁运政策,虽然与我们玩具使用的塑料无关,但回收的废纸却是包装的来源,新纸做的包装价格也随之上涨一倍。”嘉盈玩具实业有限公司老板黄少昂生产的遥控直升机主要出口欧洲,不论对他还是对蔡伟东,更普遍的压力是成本越来越高,利润越来越薄,“售价是出厂价的一倍多是基本标准,而刨去成本,往年利润在10%左右就算很高了,今年利润普遍腰斩”。

“伟力的3D直升机在澄海是最好的。”黄少昂说,澄海做玩具的老板基本都是本地人,同一玩具品类内的老板大多相互熟识,许多也有技术上的往来。蔡伟东告诉本刊,依靠原本的体量,又随着发布新款机型,下半年的收益上涨,抵消掉上半年的亏损。但在黄少昂看来,那简直是奇迹。他的厂有一二百人,顶多算中等规模,没有伟力的新产品,他今年销量有3万多架,比三四年前少了一个零,最少亏了三四十万元,占了营收很大一部分。“伟力的高端产品零售价二三百,我的直升机市场零售价七八十块,因为厂房是自己的,我的出厂价42块,每架飞机最多挣两块。澄海光做遥控直升机的厂就有300多家,大部分都是中小企业,他们的境遇可想而知。”

“80后”王晓滨踩在自己的坦克模型上,展示坦克坚实的性能

“就是因为一窝蜂的同质化。就像去年四轴飞行器风行,大批厂家一拥而上,没想到今年就都血本无归。”黄少昂说,遥控直升机不过是又一个翻版。此前大品牌能够依靠技术壁垒定高价,但近两年技术壁垒打破,龙头企业又没有更新,仿制品越来越多,市场趋于饱和。

黄少昂记得,2016年开始,遥控直升机的销量下滑,到今年彻底崩盘,厂家基本都在清库存。“向国内抛库存的时候,38块钱我也卖。有些厂家抛的库存几乎是废品,厂里的尾货电机还是好的,买来些新飞机,用零件维修一下,能飞起来就行。那样的直升机,甚至只卖几块钱。”

王晓滨办公室外的坦克模型沙盘

黄少昂与他辉煌不再的圣诞饰品

品牌与仿制的斗争

同质化背后,是创造新品与模仿之间的此消彼长,那几乎是澄海所有玩具厂商的宿命。

“像美国一些大采购商,他们拿出一款产品,把一堆供货商叫来开会标单。起初说毛利润30%,抛去所有成本,净利润也有百分之十几,那是很大的诱惑。”黄少昂说,“但竞拍一开始,上市公司把出口退税的优惠用到产品上,大幅压价,我们中小厂家根本没有竞价的余地。20多万件一单的订单轮不上我们,剩下的小单仍只能继续恶性竞争。”

黄少昂属于“半路出家”。他的办公室离蔡伟东的玩具厂不到6公里,是我们在澄海区屈指可数仍能见到圣诞老人的地方。我推门而入,近100平方米的房间,圣诞老人的玩偶、圣诞帽把视线填满,细看却都落了灰。八九年前,澄海除了玩具,另有羊毛和圣诞饰品两大支柱,生产的圣诞饰品占了全球的一半。那时是黄少昂的黄金岁月,他高中毕业后做起圣诞饰品,2008年迎来高峰,年产值三四千万元。

正是那时,西方家庭逐渐变得节俭,用完就扔的圣诞饰品收起来接着用,澄海的圣诞饰品一落千丈,至今几乎不见踪影。黄少昂幸运地在极盛时转入遥控直升机,生产、销售的周期仍与做圣诞饰品时相同,躲过一劫。许多圣诞饰品厂也追寻黄少昂的脚步,玩具业在澄海一举成为最大的支柱。如今在378平方公里的区域,密布着1万余家玩具制造厂。

玩具行业比圣诞饰品起步得更早,2009年黄少昂做遥控车时,澄海的玩具业已快速发展了20年。“自打我上小学,就见到大伯和叔叔都在做模具,制造用橡皮筋发射塑料帽的手枪等最简单的塑料玩具。”黄少昂记得,身处广东这个改革开放的前线,上世纪80年代澄海便有零星的塑料玩具作坊兴起,90年代已遍地是做玩具的家庭作坊,注塑加工的机台都是靠人力跳上跳下的“青蛙机”,塑料下面加热也是用煤油灯,但“模一开,财就来”。直到世纪之交,全自动的注塑机引入,开始生产更为复杂的玩具。

同样毗邻出海口,可相比珠三角面朝港澳,能大规模承接海外的玩具制造业,做代工厂,澄海只能自创品牌发展。小作坊没有创新能力,只能相互模仿,打“价格战”。黄少昂涉足玩具行业时,澄海刚经历过一轮大规模整治。2007年,当地政府以产品质量整治为由,关停产品质量落后的小作坊。次年金融危机使许多代工企业经营困难,澄海地区却逆流而上,抽检合格率从不到五成,上升到96.6%的同时,出口增幅也达到40%多,并涌现出第一批成规模的大企业,呈现“军阀混战”的局面。

抄袭问题未根治,模仿、改造后出口仍是玩具厂立足的快车道。“从一开始我的产品就是出口,不敢涉足国内市场。”黄少昂并不讳言,他自己做遥控直升机能立足,便是以最快的速度攻克了当时最火的机型,并且符合出口的质量标准。“国外的高标准成为我能够生存的基础,国内市场那时标准低,采购商又只认价,完全没有商量余地,跳不出‘价格战的泥潭。”

楊敦华在生产车间检查工作

依靠技术能力,获得国外采购商认可,乃至拥有专利,是企业立足的第一场胜利。澄海的玩具商们发现,2009年以后,各家的专利多起来,“专利”也成为彼此口中的话题。

“澄海的大部分出口到欧美主流市场的企业是ODM模式,就是‘贴牌。玩具厂具备自主研发能力,出的产品有专利,被国际大品牌看中后,挂上它们的牌子卖。”杨敦华是广东双鹰玩具实业有限公司的副总经理,今年临近50岁的他在公司里被称为“三总”。家中四兄弟是上世纪澄海最早做玩具的一批人,靠AIRSOFT GUN(BB枪)起家后,主要出口欧洲,是2009年最早一批大企业之一,当时的规模便有数百人。他告诉我,“目前国内玩具厂尚不足以建立一只在欧美市场本土化的营销团队,欧美大品牌往往要求‘贴牌或双品牌。不过相比代工,ODM模式的玩具厂有一定议价的能力。”

“贴牌”的决定权仍握在他人手中,这是大型玩具厂受欧美市场巨大影响的原因,自主品牌才是彻底的解决之道。“整个玩具市场上百亿的规模,我们只占九牛一毛,大环境虽然不好,对我们影响不大。”杨敦华的谦逊来自于他一年千万元的产值,而他的自信源于自己品牌在国内的知名。2009年时,他们兄弟决定在国内开辟前景稳定的遥控车领域。依靠此前在采购商积累的声誉,他把自己的攀爬车和工程车铺展到国内各大百货商场和超市,目前内销的比例已占近七成。

双鹰的积淀并不普遍,从“价格战”的泥沼里跳出来的中小企业与知名品牌之间,依然有着巨大的鸿沟,并随时有重入泥沼的危险。

“我也曾试过推广自己的品牌,但最终放弃了。”40岁的黄少昂自2015年便开始转向手持云台,已基本放弃遥控直升机的竞争。他发现创造品牌需要认知度,这在仿制的背景下基本是悖论。想要获得认可度,起码要把销量做到一二百万的规模,相当于五六个小厂的总和。“但遥控直升机本身没有多少专利可言。我的产品95%是贴牌,利润不多。而一年设计出来的产品,其他厂子两三个月能仿出来。对你来说是四五个产品里成功一个,他们却可以直接模仿市场里最成功的,单这一项的设计成本就减了至少20%。虽然仿制到不了原创的水准,但稍加改造就能上市,质量次一些市场也能接受。”

黄少昂跌入“贴牌”,被动等待清库存的死循环之中。而相比10年前的金融危机,虽然自2017年以来,国外市场增速放缓,但中国已占全世界玩具市场的13%左右,且相比美国的小孩人均约400个玩具,中国孩子平均只有50多个,又有“全面二孩”政策后的人口加成,潜力巨大。仍有余力的企业转向国内,寻求突围。

创造新需求

“10分钟就能上手,跟个鸡蛋一样轻,5级风也能飞……”在我采访期间,蔡伟东每隔一会儿便从谈论的话题跳出来,重复一遍新飞机的特点,又拿出手机给我看国内航模竞赛的链接和图片,告诉我获奖的飞机都是他的,极力希望在国内获得更高知名度。

蔡伟东的焦急可以理解,今年澄海玩具内销的比例已从三成涨至四成,而他从事的整个遥控玩具品类正面临转型。

“世界模型看恒龙,这两年我的销量缩水了五分之二,说明现在的需求整体进入了低潮。”“80后”王晓滨是恒龙塑胶玩具有限公司的少东家,他在2015年继承父业,接手父亲办了30多年的玩具厂。他家的厂同样是做玩具枪起家,后转入遥控车和遥控直升机领域,因他父亲自小酷爱军事,2000年时专心打造坦克军事模型,各处网罗资料,还原真实的坦克结构,还在影像资料里找音频,给新造的坦克录音,在遥控模型里,配上坦克的原声。“2003年时生产的一款1:16的坦克模型,水准不比当时日本最好的模型品牌差多少,价格却只是后者的零头,一炮而红。2005年时我们成为同类产品世界销量第一,也成为最知名的三个坦克模型品牌之一,有了风向标的作用。”

面对萎缩的市场,王晓滨选择的是创造需求。他父亲近20年来,几乎每天都泡在制作车间里,退居二线后仍全权负责研发,他则负责打造国内的平台,把企业推广出去。在他看来,现在的产品不是等着专业玩家来买,而是做生态,主动吸引买家。他穿着入时,一边说,一边在纸上画着树状图,每一个枝杈都是他的实体店承载的功能,除了卖产品、做餐饮,他办比赛,把实体店做成愛好者交流的平台,让专业玩家拉业余玩家“入坑”,“玩模型像玩摄影一样,没有边”。

当去年王晓滨在广州的玩具展会上,看到自家的坦克模型拉着兰博基尼跑车在山地里跑的视频,被人一群群围观,乃至保安不得不驱散时,他知道自己的推广初具成效。但遥控坦克模型过于专业,蛋糕很小,而动辄花费数百万、研发两三年,一个模型卖出上万元的底气,其他玩具厂难以望其项背,只能通过另外的途径,寻求知名度和自我保护的壁垒。

竞赛是一个途径。“我起初并没有在国内着力推广,无意中发现有车模国家队的教练联系我,跟我说他们平时训练用的遥控车都是他的。”蔡伟东就此觅得商机,近两年布局国内,参与中小学的比赛。我来到他的玩具厂时,他正带着举办学生赛事的人参观自己的遥控车,他们向蔡伟东询问遥控车的比例和功能,可以为他“量身定做”比赛,即使不作为比赛用车,也让参赛者只用他的车,“比赛与升学加分挂钩,老师和学生都动力十足”。

在竞赛之外,杨敦华更是发现买家购买玩具倾向的改变。每年在纽伦堡、纽约、香港举办的玩具展,是玩具新品的展示舞台,而纽约等国外大都市的玩具超市,却能反映玩具品类的趋势。杨敦华也感受到需求的缩减,遥控车销量今年下降10%,但他发觉到增长的一面。他每年都要到国外的玩具超市里考察,四年前他发现遥控车的占比越来越小,益智类的积木占比不断增加。

他调查到这背后与美国兴起的STEM(Science、Technology、Engineering、Math)教育息息相关。“孩子在玩玩具时,通过组装零件,不但对颜色和声音有感知,还能了解工程学和物理学上的知识。”杨敦华和他的设计师们也想涉足积木,但不想活在乐高的阴影之下。三年前,他们想到把遥控车的技术与积木结合起来,做出比乐高种类更多的会动的积木。“我们的积木比同样大小的砖块积木贵两三倍,前两年国内各大超市的销量不好,供货商劝我们也做砖块积木,但我们坚持下来,中国家长对积木的认识越来越深,今年的销量翻了一倍。”

但澄海做积木的有100多家,即使最新的产品,两三个月也能被仿制出来。像澄海玩具30多年的历史,持续花样翻新、创造新的需求一样,玩具厂必须不断更新才能生存。杨敦华的展厅里陈列着各式积木拼起的遥控车和坦克,还有应季的圣诞老人,“以前可以一个季度推出一款产品,现在普遍一个月就要推出两三款产品”。

(感谢李实耀、林铱鸿、杜鑫鹏对本文的大力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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