贼香

2018-01-11 06:53窦宪君
文苑 2017年24期
关键词:煎饼母亲

文 / 窦宪君

秦羽墨

读窦宪君很容易联想到林海音的《城南旧事》,她们的文字有着同样的朴素,同样的精致,同时也有着同样的疼痛感。她们都选择用童年的角度打量世界,让那些残酷的事实增加了几分温暖,在读者看来也就多了一些包容与善良。《贼香》这篇作品写人间百态,那些美好的和不美好的部分在她的笔下都极具人性化。文字不加修饰却熠熠生辉,字字珠玑又字字入心,就像用标尺瞄过一样极其精准,“大化无形”,好的散文就应该是这样。

母亲依着齐婶儿家的门框,看齐婶儿炒土豆。

土豆熟了,倒进盘子,倒不净的,齐婶儿搁铲子划拉几下,这样,锅底只余些汤渍了。灶台上的钵子里装着先前甩好的煎饼,撕半张,回过身,一手抓着锅柄,一手拿煎饼,沿着锅壁一圈一圈往里擦,擦几下咬一口,擦几下再咬一口,吃得慢擦得慢,半张嘴嚼东西,半张嘴说话,半张煎饼吃下去,炒过菜的锅就跟洗刷过的一样光亮了。

离开齐婶儿家,母亲笑着说,你齐婶儿倒出去的泔水,狗都不理的。

我知道齐婶儿会过日子,但会过成这样,真想不到。大杂院挤着七八户人家,东家放个屁,西家捂鼻子,跟敞门儿过日子差不多。齐婶儿家的门关得严,可是,门不是墙,出来进去的,总有风声透出去。虽然过日子都有自己的细法,但是能和齐婶儿比肩的,再也没有了。

年年的正月初一,孩子出去拜年。母亲特别叮嘱,去你齐婶儿家,给什么都不要吃,吃了你齐婶儿心疼。谁会愿意吃人家心疼的东西呢,想想都不舒服。我不愿意去,小妹也不愿意去。再说,齐婶儿家干净,箱子柜子椅子桌面抹得油光锃亮,没地方站没地方坐的,瞅着齐婶儿的家人都像住店似的,我们去了更是生分。可是,母亲不让,不去失礼,一个院子住着,去了他家不去她家的,见了面不好说,孩子是受大人主使,是大人的脸面。

不去不行,只好去。过年了,齐婶儿家还是有变化的,光光的桌面上放上了招待客人的糖果和瓜子。花花绿绿的糖果装在白磁盘子里,摆在亮晶晶的红棕色的圆桌中间,糖果都是差不多的包装,可是放在齐婶儿家的桌面上,就奓眼,就觉得比自家的好。

见我们来,齐婶儿客气地端着盘子让我们吃,光说不动手。齐婶儿要是给每人扒一块塞嘴里,没有人会拒绝。可是我们要走了,盘子仍不离齐婶儿的手。齐婶儿虚张的手势后面那张比糖还甜的嘴巴,一直起劲地开合,蜜水似的声音汩汩地涌出来,就把我们冲跑了。

好在过年了,我们的嘴里不缺嚼头儿,就是齐婶儿不冲,我们也跑。身上是新衣新裤,兜里再有压兜钱,新年过疯了似的,到谁家都是一阵风刮过去,扯着拽着给糖吃都留不住,何况是在善于心计的齐婶儿家,走个过场了事。刮一圈之后,最后钻进田婶儿家。

田婶儿家的破房子门框斜了,关不严,用力拽还是裂开一条长缝儿,冷风嗖嗖往里钻。进了门就得上炕,不然待不了。炕是热的,烫屁股。

田婶儿家的糖装在布袋里,扔在炕上,瓜子在大簸箕里,不用让,抓过来就吃。

齐婶儿家的艳儿也跟来了,艳儿扯着阳儿,她们像齐婶儿一样能说会道,给田婶拜年时,嘴巴也抹了蜜似的。抹了蜜的声音我们也爱听,所以也不十分地讨厌她们。这姐俩吃瓜子比松鼠快,艳儿还有些拘谨,小一点的阳儿就不在乎了。田婶儿递糖给艳儿和阳儿,艳儿先是推让,后就接了,阳儿是给者不拒,转个眼儿就进了衣兜儿。艳儿和阳儿走了我们就讲,拜一圈的年,艳儿和阳儿一定赚好多糖,齐婶儿高兴死了。

田婶儿说,别说人家,你们不学那样就好。

田婶儿这样说,我们便住了嘴,可是,院子里的大娘大婶的嘴却住不了,背地里说书一样地说齐婶儿。平日里,谁都不愿意和齐婶儿搭伴上街。同样是五角钱,别人只买回来二斤黄瓜、三斤茄子,而齐婶儿的菜篮里能多出一头蒜,半块姜,几个西红柿什么的。齐婶儿是买着要着顺手偷着,脸不红心不跳的一张笑面,令人防不胜防,别人都替她紧张和害臊,她却满不在乎。齐婶儿每次都是笑么和地去,笑么和地回,烧出的菜就是比别人家的好。大家都说,齐婶儿家的菜,闻着贼香贼香的。 ☒☒

当时,家家的主粮多是粗粮,天天做的无非是贴玉米面饼子,蒸死面窝头,稍好一点,就是摊煎饼了。煎饼是粗粮细做,这一细,多了麻烦不说,还多了许多损耗,不是家家都吃得的。当时粮食限量供应,家家的孩子挨着长,紧巴着都不够吃,谁还舍得糟践。

齐婶儿家常吃煎饼,怪就怪在,一年一年地看齐婶儿家吃煎饼,却看不到齐婶儿家摊煎饼。

摊煎饼是趟子活,点了火,油上了鏊子,一刻也不能歇。泡百十斤面子,几大桶,起大早摊大黑儿,一气儿干完,根本不是一个人的活。谁家要是支了鏊子,都会喊一嗓子。这时,大院里的母亲都会腾出手,走马灯似的赶去替下手,在滚热的鏊子前烟熏火燎、汗沫流水地干上个半小时,挺不了了,下个顶上来,这样轮换着就把活儿干完了。当然,每个妈妈回去的时候一定捎带着几张刚下鏊子的酥脆可口的新鲜煎饼给自家的孩子解馋。大人们都乐得帮这个忙,这当中自然也少不了齐婶儿。

齐婶儿的手艺好,手把利索,不浪费东西,还不吝啬力气,摊出来的煎饼透亮似的,谁也比不过。大家虽然鄙视齐婶儿的做派,怕吃了她的东西,连活儿都偷着干了,却还是认可了她的精细、能干,干完活,都心甘情愿地折几张新鲜煎饼让她带回去。齐婶儿也不客气,心安理得地受着,气静神闲地往家走。

齐婶儿走过的巷子,连风都仿佛带着甜味儿。说不清为什么,我就是喜欢在巷子里碰见齐婶儿。齐婶儿从来都是笑呵呵的,走路不紧不慢,不着急不上火。只要遇见,齐婶儿不是夸你长高了,就是夸你模样长好看了,挨得近了,还会摸摸你的头。我们那时候是在长,可是,仿佛只有齐婶儿在注意我们的长。我们常常忘了大人们的评价,非常喜欢齐婶儿那张在童年时期少见的笑脸。

这样一个整天笑呵呵、甜蜜蜜的,又蔫蔫巴巴,说话从来不大声的齐婶儿,怎么想,都应该有一副不惹事生非的心肠。可是,院子里的媳妇们,就是她的节目多。齐婶儿的身上仿佛不长肉,只长心眼儿,光杆一样的身板在衣服里晃,稍眼花一下以为衣服成精了,满地跑呢。

齐婶儿家的菜园子挨着田婶儿家的,每隔上两年,就长出一截儿。田婶儿看出端倪,这是占了她的地啊,得空就站在菜园子里念秧歌。只要不指名道姓,齐婶儿从来不接茬,见了田婶儿,没事人似的又是梆子又是戏。田婶儿虎着脸,干生气,真憋不住了,才扯破脸皮大干一场。干起来就了不得,鸡飞狗跳,你死我活。齐婶儿寻思着收不了场了,就让回半分。可是,转一年夹杖子,齐婶儿家照样还往这边磨蹭。田婶儿没办法,一个院子低头不见抬头见,总不能因为尺八的地儿,天天斗得跟乌眼鸡似的,让人家瞅笑话。

齐婶儿不怕斗,该出手时还出手,只要有便宜,打架骂仗跟家常便饭似的。齐田两家开始时合住三间房,南北头住着。突然有一天,齐家生生在共用的厨房里垒起来半面墙。本来一起做饭都会撞屁股的地方,中间一切开,田家连个门都安不了。齐家住着厢房的南头,南头出去就是菜地,菜地外面是街道,有回旋余地,田家憋在里面,想要活人只有朝上使劲,和逼人跳并没什么区别。

对齐婶儿来说,有理是说不通的,动情也不行,只有打。两军对垒,殊死较量,拉架的中间挡着,就改成骂架了,老婆孩子齐上阵,针尖对麦芒,敲锣的碰见打鼓的,骂的不累,听的累。齐婶儿骂人时真是叫绝,仍是一张笑面,田婶儿的脸都紫了,齐婶儿的脸还是红扑扑的。过后,田婶儿磨着牙说,她恨不得把那张脸撕碎了,她怎么就能笑得出来呢。结果,还是田婶儿用前面菜地里的三根垄换了房子里半个门的面积,这正合了齐婶儿的心意。赶上老院子变迁,齐婶儿家的地方因为临街,寸土寸金,还真多卖了不少钱。

过日子谁都想图个顺心,不然就拧着劲儿地不舒坦。齐婶儿不怕拧,别人拧成死扣,她能拧成花儿。她用她那生就的巧手和巧嘴拧着歪着拐着算计着过生活,不服真不行,齐婶儿家的日子过得就是比别人滋润。

齐婶儿家过好日子,和齐叔赚钱多也有关系。

齐叔在国营石场做炮手,工资高,开资时一分不少地交给齐婶儿。不知道为什么,齐婶儿拿孩子们当祖宗,却斜眼瞅不上齐叔。太平日子里,三天不骂两天早早的,动辄死不死地挂嘴边上。齐婶儿骂齐叔时,脸上透着狠劲儿,冷气从牙缝里往外挤,离近了能把人冻成冰棍儿。齐叔呢,任怎么骂,三杠子打不出个屁,骂急了就躲出去干活儿,只图耳根子清净。

听母亲说,齐婶儿年轻时是出了名的美人儿,绰号“王大辫”,挑来捡去的,嫁不出去了,才下嫁了齐叔。我当然没见过齐婶梳辫子时的样子,也想不出梳辫子的齐婶儿是啥样子。不过,齐婶梳短发也够好看的,齐刷刷的短发抿到耳后,露出一张白白净净的脸,那是一张怎么晒也晒不出一点杂质的白缎子似的俏脸儿。齐叔呢,杂七杂八的一副眉眼,掉地上找不着的土样,能娶了齐婶儿这样的俏媳妇,挨骂也值。瞅瞅齐叔的窝囊样,还真是憋屈了齐婶儿身上那女人的娇俏和甜味儿。

好日子真是经不住诅咒的,天天被齐婶儿咒成死鬼的齐叔出去干私活,从石砬子上摔下来,齐婶儿连具囫囵尸首都没有摸到,就成了寡妇。四个孩子,面磁儿一样的四个孩子,在同样是面磁一样的齐婶儿跟前抱成团,哭得天昏地暗。

哭过了,伤过了,日子还得过。

半辈子没有走出家门讨生活的齐婶儿,走出了家门。走出家门的齐婶儿仍是笑着的,脸色更白净了,就是笑得了少了些生气,有点后仰。齐婶儿前前后后接连办成了几件大事,先是拿到东家给的抚恤金,又去丈夫的单位闹,一次,两次,三次,一直闹到四个孩子由国家抚养到十八岁。转一年,齐婶儿利用东家给了钱没立字据,通过打官司,又敲了一笔。

生活恢复平静后,在家里就很少看到齐婶儿了。齐婶儿常常往来于背街那条细细的巷子,早出晚归,风雨无阻,没有人知道她每天出去干什么。我偶尔在放学的路上遇见齐婶儿,齐婶儿还是会站下,笑呵呵地夸几句,你走了她还没走。她说她喜欢我的样子,胖乎乎的,健康。还一再地说,上学好,有出息。

后来我毕业工作,在火车上,意外地碰到齐婶儿。我是先听到声音的,顺着声音找过去,却看见齐婶儿正弯腰躬背地替列车员扫地,花白的头发,她的头发仿佛是在那一刻突然白的。在我的印象中,齐婶儿一向是白净脸黑头发的,现在头发白了,脸却黑了,加上一脸谦卑和讨好,换了个人似的。

我下意识地低下头,等着齐婶儿过去。齐婶儿的扫帚碰到我的脚,我触电似的抬起来。齐婶儿过去了,我一路目送,泪水控制不住地涌上来。

齐婶儿先前下车,背上多了一个大号的玻璃丝袋子,身子斜斜的,袋子里面叮咣叮咣地响。在出站口,已经和齐婶儿一般高的阳儿来接齐婶儿了,娘俩儿一前一后地抬着袋子,我在后面慢慢地跟着。这是一段不忍心拉近的距离。

齐婶儿的孩子长大了,儿子上了大学,艳儿和阳儿嫁人了,最小的一个心高,像年轻时的齐婶儿。齐婶儿家从大杂院里搬出去,买了房子。逢年去齐婶家儿拜年,齐婶儿家里仍然是纤尘不染,箱箱柜柜的抹得锃亮,到处光光的,像小时候齐婶儿擦过的菜锅。

齐婶儿生病之后再不能去跑火车了,净瘦净瘦的,虚弱不堪,来股风儿就能刮跑了。齐婶儿常去田婶儿家串门儿,家长里短的,说不完的话。同样也搬出老院子的田婶儿不提过去,大家都挨过了勺子碰锅沿儿的穷苦日子,老了,念了旧,只寻思找个说话的人。

东街的老郭大娘说齐婶儿的下场就是报应,坏事做多了的结果。大家知道究竟后,都咋舌,唏嘘不已,事做得是够损的。郭大娘给儿子娶媳妇,原想找个全唤手巧的人做被子,谁成想,齐婶儿硬是把人家的新棉花换成了旧套子,几年后才发现。郭大娘为此不依不饶的,直到闹得齐婶儿赔钱才了事。

母亲常常念叨齐婶儿。母亲和齐婶儿没什么大的过节,齐叔活着的时候,齐婶儿在母亲面前显摆日子过得好,比什么都比母亲强。母亲回敬过齐婶儿,你男人不就是多一条腿吗?(当时,父亲因为抓火车,弄残了一条腿),噎得齐婶儿再也不说了。两人没有谁再提当年的不愉快,父亲没了腿,齐婶儿没了丈夫,说哪一样都没意思,活着是越活越宽容。

生病之后的齐婶儿常常找母亲说话,母亲都扯着拽着不让齐婶儿走,有新鲜好吃的玩意儿就拿给齐婶儿吃。齐婶儿瞅着稀罕,吃不下了。齐婶儿后来病重,卧床不起,想吃包子。母亲包了,我替母亲送过去。齐婶儿见了包子,好长时间不言语,眼泪儿吧喳的。

齐婶儿死了,发病时就是胃癌晚期,死之前连血管都扎不到了,胃部像个空洞,除了一把老骨头,什么也没带走。

偶尔走在齐婶儿常走的那条巷子,春天,秋天,树叶黄了又绿,绿了又黄,风一年一年地吹,感觉不知道又把什么吹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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