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里居住着神灵

2018-01-11 00:33傅菲
红豆 2018年1期
关键词:牛筋瓦楞油漆

傅菲,本名傅斐,1970年代生于江西上饶县,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常见于《人民文学》《钟山》《花城》《天涯》等刊,收入百余种各类选本。出版有散文集《屋顶上的河流》《星空肖像》《炭灰里的镇》《生活简史》《南方的忧郁》《饥饿的身体》《大地理想》《傅菲作品·瓦屋顶下》《傅菲作品·通往时间的上游》《傅菲作品·万物柔肠》、诗歌集《在黑夜中耗尽一生》等。

隐秘的法则

茫茫大地间,有一种隐秘的力量,安排着万事万物,安排着生死,不可改变。一棵树晒多少年阳光,一株草吸多少露水,一朵花吐多久芬芳,都是一种渊薮。在哪儿活,在哪儿死,不容选择。在南方,有几种植物,活得特别艰难,却葱茏多姿。这也是一种命运吧,多舛绚烂。

齿苋在入夏,常被我们拔起来当野菜吃。菜地有地沟,方便人走路和劳动,也可以排水,齿苋便长在地沟里。菜地一般种辣椒、茄子、番茄,地面上铺干草或干地衣,既防止水分流失又遮盖杂草疯长。辣椒抽节发枝了,齿苋从干草里冒出来,一支细细麻花辫一样的幼茎,小圆叶像帽子,看起来,娇嫩又羞赧。种菜人浇水的时候,看见马齿苋,顺手拔起,扔在地沟。

地沟干硬,颗粒碎石和泥巴被人踩得结结实实。辣椒开花了,齿苋却肥肥地扎下了根。齿苋伏地而生,圆柱状的茎,棕红色,叶互生。摘辣椒的人,看看脚下,一蓬蓬的齿苋,拔两把,放进菜篮里。

齿苋是菜地里最常见的野菜,大叶如马齿,叫马齿苋;小叶如鼠齿,叫鼠齿苋。齿苋是苋的一种。入暮秋,辣椒、番茄、茄子都已经完全枯死,花蔴秆一样当了柴火,齿苋这时从干涩的枝节上开花,花白色,或红色,或粉色,或黄色,或杂色,开起来,像个圆杯子。也是菜地唯一可见的花色了。

叶青,梗赤,花黄,根白,子黑,一株草不但历经四季,还五色分明。寒风已至,草籽随风而散,落在草堆上,落在稻田里,落在岩石上。在岩石也会扎根,在岩水滴落处,有青黄色的苔藓,苔藓上,齿苋摇曳而生,根须如吸盘,茎蔓延之处,根须也蔓延,整块岩石要不了两年,绿茵茵一片。

山上多油茶树。油茶树是不落叶灌木,硬木质,十年也长不了手腕粗。老油茶树根裹着厚厚的地衣,黝青色,像一张古旧的写意画。齿苋长在树根地衣里,包裹着树,淡黄的叶子,似乎显得营养不良,像个缺衣少食的孩子,让人萌生怜爱。

牛筋草,是杂草中的杂草,相当于“败类中的败类”,种菜的人讨厌死它了。锄头铲不死它,它的根须抓泥有力,锄头铲不了,用手指把它根须抠上来,随手一扔,落在地上。入伏的太阳像一堆炭火,烤着大地,烤得人身冒油。大地像个油锅。过半个月,拔上来的草,草叶枯黄,茎焦黄,来往的路人,把它踩得干瘪。它死得无声无息,成了草的尸体。南方多阵雨,傍晚从山边游弋而来,密密麻麻的雨点,当当作响。第二天,死了的牛筋草,又舒舒坦坦活了过来,枯黄的叶子发青。

菜地是大菜地,可以种上百斤豆子呢。铲地的人,挖个坑,把牛筋草堆在一起,盖起来,葬了它,让它永世不得翻身。草在泥里腐烂,成了肥料。可牛筋草的根须伸出了泥土,蔓延到坑外,又长出了草。铲地的人,把挖出的牛筋草,捏在手上,敲打锄头柄,拍落根须里的泥渣,细细长长的根须像老人的长白胡须,把草堆在一起,架上干树枝,用火烧。草冒烟,青白色,飘来飘去,喝一碗茶的工夫,草成了草木灰。草木灰是草的骨灰。死灰不可能复燃。在火升腾的时候,草籽被上升的气流送入风中,随风飘荡,又落地生根,来年青青翠翠。

牛筋草也叫千千塌。一千人来来回回踩踏它,它也不会死。石板路上长出来的是牛筋草,水泥路缝隙里长出来的是牛筋草,墙缝里长出来的还是牛筋草。可以落一粒种子的地方,它便可以生长。牛筋草在霜降后开花,一枝茎上开四束或五束,一束花有上千粒草籽,像芝麻粘在裹着糖浆的筷子上。一束就是一穗,随风四散。

牛也不愿意吃它。牛宁愿吃干稻草,吃枯玉米秆,吃死去的芦苇,吃干豆壳。牛筋草是禾本科植物,粗纤维,韧性大,和席草差不多。牛的胃,是百叶胃,什么植物纤维都可以消化,牛筋草被吃进牛胃里,成了拦河坝里的木桩。捉鱼,或吊青蛙的时候,牛筋草成了我们手上的麻线。鱼是河的杂鱼,两个手指宽,一条一条,没有鱼篓,怎么把鱼带回家呢?拔一株牛筋草,把直茎取下来,穿进鱼鳃,穿成一条鱼串,打个结,拎回家。

斗蝉,斗蛐蛐,也用牛筋草。蝉在树上,吱吱吱,叫得人心烦意乱。用一个长竹竿的网兜,把蝉捕下来,剪去蝉翼,放在桌子上,用牛筋草拨弄蝉的触须,蝉打喷嚏一样生气,两只蝉相互怄气,啪啪啪,小步快跑,撞对方。没有麻线,用牛筋草去钓鱼,草尖穿进蝗虫的脑壳,扔在水里,蝗虫拍打水面,奋力飞起来,水却吸住它腐败分子一样臃肿的身子,水波轻轻漾了,贪吃的鲤鱼,一口把蝗虫吞进去,手一提,把鱼拉了上来。

无论天有多干旱,牛筋草在水泥缝里,也不会死。只要有露水,它便可以滋润地活下去。无论天下多久的雨水,它也不会死,雨下得越久,它越油青。南方有些山丘,沙漠化严重,藤、树、草,一年年枯死,沙子裸露,可牛筋草还是旺盛地生长。这是在南方我见过生命力最强的草。是棉花、豆类、薯类、蔬菜、果园等重要杂草。

牛不吃,猪不吃,人又不能割它打草鞋,又不能搓绳子,它又寸土必争,让作物难以成活,它唯一的用途,就是让人讨厌。假如一个人,让人厌恶到什么程度,而不自知,那就去菜地看看牛筋草吧,铲菜地的人,一锄下去,斩草除根。

草有仁心。这是和人最大的不同。人有恶心,有私心。人性本恶,非性本善。人的仁心是教化的结果。草性本善,是天性。牛筋草是预防瘟疫流行最好的草药,和金银花合剂煎服,可以防治淋病、乙脑、流行性感冒、痢疾等传染性疾病,抗瘟病抗瘟毒,药力奇强。生存环境越恶劣,生命力越强,抗病毒能力也越强。这就是生命的辩证法。也是大自然的法则之一。

瓦楞草常见。在瓦垄里,迎风摇曳,稀稀疏疏,落魄,像动荡年代的街头游民。假如你还不认识瓦楞草,你去乡间走走吧。在黑色的瓦屋顶上,松塔一样的草,半是枯黄半是草绿,叶肉厚厚,扁柏一样散开。那就是瓦楞草。若是秋天,还可以看见鸡冠一样的花,红得发紫,在秋风中,孤单,无依无伴。那时,它的肉叶发黄发白,近乎是死亡的颜色。若是离家外出经年的人,看見自己家屋顶上的瓦楞草,正在枯黄,秋风一阵紧似一阵,双亲年迈,瓦楞草作为记忆的路标,他会忍不住泪流满面。endprint

瓦上空无一物,除了空气和阳光。年久的瓦垄,渐渐积下灰尘,积下时间的尘埃,瓦楞草长在人世间最荒芜的地方。它不是长在土地上的草,而是长在人头上的草。人在草下吃饭,酣睡,说笑,接待亲朋好友,生儿育女。瓦垄里的沉积物,便是瓦楞草最沉实的大地。它的大地只有一杯茶杯口那么大——是的,世界无需辽阔,只要可生根足够了。无论世界有多辽阔,除了生根之处,都是多余的。

瓦楞草有针一样的根须,刺进青苔里,刺进瓦缝里,艰苦卓绝地生长。它的营养物是蜘蛛、蜘蛛网、鸟飞过时落下来的羽毛和鸟粪、腐殖物、死去的昆虫。它的根须刺进冬眠中蜘蛛的身体,吸干蜘蛛的肉质和体液。

去年,我去皂头一个山中废弃的老村子,同去的徐勇兴致勃勃地看老房子,老房子里有木雕花窗,有老式破家具。我站在屋外的一棵老枣树下,痴痴呆呆地看破烂的瓦屋顶。徐勇叫我:“进来看看老式家具,很有意思。”我站着不动。徐勇说,你看什么呢?我说看瓦屋顶。他也出来看,瞄了几眼,他又进屋了。瓦屋顶除了破烂的大窟窿,和几株将枯的瓦楞草,什么也没有。瓦楞草在屋顶上无声无息,风吹过它,也只是摆头晃脑,生不了一丝风声。“瓦楞草,墙头摇,随风摆,两头倒。”这是童谣,随口可哼。多么逍遥自在,多么随遇而安。

空空的瓦屋顶,有两样东西,是迷人的:傍晚的炊烟,秋日的瓦楞草。炊烟是生动的人声。瓦楞草是血脉的歌谣。一栋老屋子是血脉延绵之处,而只有老屋子的瓦垄才会淤积灰尘,长出瓦楞草。一株荒草,几乎是故乡的背影,在时远时近的视线里,温暖而又悲戚地晃动。孩提时,脚上生疖子,红肿,溃烂,母亲端一把楼梯靠在屋檐上,拔一株瓦楞草,捣烂,敷在疖眼上,贴一片虎耳草叶,用纱布包,三五天,疖子消肿了。

人活得累,不是人太聪明,而是人太愚蠢。人海如潮汐,潮涨潮落。人始终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活,为什么去争斗。绝大多数的人为活而活,而不是为生命而活。生命成了活着的附属物。这是人的悲哀。我们要住高楼,要三餐珍馐,要洋场声色。人有定数,如植物一样,我们认清这些,其他一切都不十分重要。多数的人,把自己的一生,活成一个夺取的过程,而不是认识和体验生命的過程。一个人,一生之中,荷尔蒙、多氨酚、脑垂液、消化酶等物质的分泌量,大致是命定的。这是肉身的法则之一。

三哥,是家中唯一得过漆中毒的人。

四舅结婚的时候,我三哥喝了三天喜酒回家,大病一场,他得的是漆病。大哥油漆结婚家具,三哥又得了漆病。我们那所谓的漆病即漆中毒,脸部、手部慢慢臃肿,奇痒难耐,其实,在医学上这是一种难以忍受的过敏症。

那时家具时兴用土漆漆,漆得红艳艳,画上大丽花。三哥得了两次漆病之后,家里有油漆师傅上工做活,便让三哥在另一间屋子避开。

米粉槌是村里做油漆的师傅,他穿一件花衬衫,穿一双牛革半高跟皮鞋,走在巷子里的石板路上,脚步声特别响亮。他油漆家具时,做三天,休息两天,让东家不怎么待见。我母亲也说:“做个手艺,哪有那么累?怪不得讨不到老婆。”他每次出门,用菜油抹一下头发,梳得流光滑亮。但他油漆做得好,细致,用上二十年也不脱漆,色泽鲜艳如初。

米粉槌三十多岁了还是单身。他和我祖父是忘年交,荡荡街又来了我家,和我祖父喝酒,一人一碗,煎一盘辣椒,喝得额头冒汗。

我祖父问他:“你什么时候讨老婆啊,老婆是一件穿不烂的花棉袄,有老婆好,有老婆好。”

每次,米粉槌这样回答:“只差选日子了,人别人带不走了,跟我跟死了心。”

我祖父问:“哪家的闺女啊?这么好,快快接回家过日子吧。”

米粉槌呵呵呵地说:“还不是西山那个女的?我去一次就把老母鸡杀了给我吃。”

我外婆家在西山,我母亲对西山很熟,米粉槌走了,我母亲便说:“哪家的闺女会愿意嫁一个头发抹油的男人?”

米粉槌是村里唯一的油漆师傅,他从不带徒弟。村里几个小青年,想跟他学,他说:“我带徒弟干什么?不上山,不下田,一个人随便到哪里都可以糊一张嘴巴。”

做油漆之前,米粉槌学过几年画画,画年画。可年画卖不出去,糊口都难,便和郑家坊一个老师傅学了三年油漆。他做油漆,不买漆,只做自己的土漆。漆是他自己上山割的,也是自己偷偷地调漆。据说米粉槌是饶北河一带,漆调得最好的。

山上有很多漆树。在油茶山的开阔地,漆树和梓树生长在芭茅丛中,高高地突兀出来。春天,芭茅发叶了,漆树也发叶了。漆树是落叶乔木,红树皮青树叶,木质生脆,叶子像一把杀猪刀,和香椿树叶相似。暮春开满树的白花。细小,一撮撮,一支红茎开出好几枝花。入夏,结出圆珠的青果籽,一束束挂在枝丫上,秋后,果籽发紫发黑且慢慢干瘪。大山雀来了,站在树上,啄食果籽。这时漆树叶红焰火,彤红,透明,在风中哗哗作响。几场寒霜下来,树叶渐渐褪去了火焰,变得金黄。往山梁上看,黄色的漆树叶、麻白色的梓树叶、墨绿的山茶树叶,在枯黄的茅草山上,会给人秋天华丽之美。相比于春季,我还是喜欢山野的秋季,绚丽多姿,给人炽热的燃烧感。初雪接踵而至,漆树叶落尽了,留下粗糙的树干。树皮灰白,树像树的影子。

一棵漆树,在四季之中,颜色是极其分明的,干干净净。漆树会流“奶汁”。“奶汁”即土漆。土漆也叫大漆、国漆、木漆。树叶完全发青了,米粉槌去山上割漆。他清早上山,用圆口刀呈螺旋形割漆树皮,割三圈,在最下面的刀口,插一个蚌壳。土漆沿螺旋形树槽,滴进蚌壳里。滴半天,满一蚌壳,再倒进木桶里。漆流出来,是奶白色的,进了木桶,变成了油亮的金黄色,松脂一样。一棵漆树,每十天,可以割一次漆,漆树还可以蓬勃生长。漆树割了一年,缓一缓,隔一年再割。割了的刀口不会愈合,树皮往内收缩,刀口鼓起来,形成了肉瘤。漆树长了七年,才可以割漆,不然割一次便枯死。一棵漆树的生命,可以流十公斤漆。

死在山上的漆树,都是满身的肉瘤。它有多少肉瘤,便是挨了多少次刀。漆是象形字,通桼,“木”之下,插着两把“刀”,“刀”下是流出的“水”。从木中提取漆的手艺,在造字之前便有了。汉字之中,“桼”可能是最残忍的字了。木质之中有漆液,漆树的命运,便是一生饱受戕害,千刀万剐。庄子曾在楚国担任过漆官,他在《庄子·人世间》说:“山木,自寇也;膏火,自煎也。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是生活的辩证唯物主义。重情之人必受情伤,也是这个道理,强调无为。endprint

生漆可以熬熟漆。用纱布把生漆筛了又筛,漆液纯净,更黏稠如蜂蜜。用一个木轮子在滚筒里搅动,日晒几天,兑入一定比例的桐油,成了熟漆。油漆匠会教徒弟手面功夫,怎么上漆,什么时间上漆,怎么画画,在什么器物上画什么画,但不轻易教徒弟熬漆的手艺,甚至终身不教。到了传授熬漆手艺的时候,一般是师傅觉得徒弟对自己始终恭敬,没有异心,人品敦厚,否则,宁愿带进棺材里,烂在泥里。

生漆呈乳黄色,空气氧化后为深红色,又逐渐深化为黑色。漆添加了铁粉,是深黑色。夜黑如漆,是最黑暗的夜了。漆添加了胭脂,是深红色。胶红如漆,是花朵绽放的极致。黑漆深沉内敛,红漆富贵典雅。漆添加了金铂,是流光溢彩;漆添加了银铂,是星光闪烁。生漆存放时间长了,会变干。干固了的生漆便不能再用了。生漆置于木桶,用硫酸纸密封,可长时间保存。

我祖父六十来岁的时候,便置办了两副棺材。一副是我祖母的一副是他自己的。米粉槌挑一担小木桶,来我家漆棺材。他穿一条喇叭裤,轻轻哼唱着:“好漆清如油,照见美人头。摇动虎斑色,提起钓鱼钩。”我祖父露出空洞的嘴巴说:“上心漆啊,这是千年床,马虎不得。”米粉槌拿出漆刷,拍拍身上的围裙说:“老哥郎,我知道的,人生漆两头,孩子的摇篮要漆好,老人的寿枋要漆好。老哥郎,我保证仔细地用砂布擦一遍寿枋,瓦灰打实在了上一层底漆,阴干两天,再上一层大红漆。”

就这样,两副棺材漆了十来天。一个漆,一个在边上看。他们有说不完的话。

一个说:“老哥郎,寿枋板材结实,板钉长,抱在手上沉手,是一副好寿枋。”

另一个说:“房子做好了,办寿枋是最后一件大事了。”

一个说:“好事,人最后都是要办一副的,晚办不如早办。”

另一个说:“早办是好,人不知道自己什么走的,也不知道自己在哪里走的。寿枋是人最后的一叶舟,管它漂哪里。”

一个说:“漆生,也漆死。我漆了多少东家啊,漆床,漆八仙桌,漆脚桶,漆水桶,漆寿枋,漆来漆去,说到底漆一生一死。”

另一个说:“死比生更长,寿枋是马虎不得的。”

我祖父给米粉槌说过几门亲事,最后都不了了之。不了了之的原因是女方说米粉槌不种田,干靠做油漆怎么养得了家?米粉槌听我祖父说了女方意见,都乐呵呵地笑着说:“死伯才会放下油漆不做去种田。”死伯是笨猪的意思。米粉槌到了五十多岁,才讨了一个老婆。他的老婆是妹夫的嫂子。妹夫的哥哥病死在烧炭的炭窑,大雪天,连下葬的棺材都没有。米粉槌在妹夫村子做油漆,听说了这事,给妹夫哥哥买了一副赤膊棺材,连夜赶工,上漆,才得以出殡。妹夫觉得嫂子需要一个过家男人,照顾两个小孩,便做媒。

讨了老婆的米粉槌,再也没穿过花衬衣喇叭裤了,穿上了劳动布解放鞋,头发也毛碴碴,早上天麻麻亮便去种田,种了田再去上工做油漆。他常到我父亲手上借钱,说:“哥郎,孩子去学校都去不了,三个孩子,我就是讨饭,也要培养他们读大学,做功夫的人太苦太苦。”他叫我祖父叫老哥郎,叫我父亲叫哥郎。

我祖父还没过世,米粉槌便过世了。我祖父路都走不了,由我哥搀扶着,去了下村,送米粉槌最后一程。米粉槌死,也是没棺材的,临时去棺材铺买了一副,油漆师傅也找不到,由画师胡乱刷了半天,抬了上山,时辰等着,不能迟了吉辰。不像现在,我村里随时可以找出三五十个油漆师傅,可这些师傅没一个会漆生漆的,都是涂化工漆,学半个月出师,去浙江的义乌、宁波、温州和温岭一带,做家庭装修,个个都被人师傅师傅地叫着。

漆,是最具东方神韵的元素之一,和瓷器、汉字、书法、二十四节气、围棋等一样,形象描绘东方气质。早在七千年前,新石器时代的河姆渡已有了漆木器。1978年文物部门发掘时,漆木器仍然“朱红涂料,色泽鲜艳”。

1625年,西塘人扬明在《髹饰录图说》原序中说:“漆之为用也,始于书竹简。而舜做食器,黑漆之。禹做祭器,黑漆其外,朱画其内,于此有其贡。周制于车,漆饰愈多焉,于弓之六材亦不可,皆取其坚牢于质,取其光彩于文也。后,王做祭器,尚之以着色涂金之文、雕镂玉珧之饰,所以增敬盛礼,而非如其漆城、其漆头也。然复用诸乐器,或用诸燕器,或用诸兵仗,或用诸文具,或用诸宫室,或用诸寿器,皆取其坚牢于质,取其光彩于文。呜呼,漆之为用也,其大哉!又液叶共疗疴,其益不少。唯漆身为癞状者,其毒耳。盖古无漆工,令百工各随其用,使之冶漆,固有益于器而盛于世。别有漆工,汉代其时也。后汉申屠蟠,假其名也。然而今之工法,以唐为古格,以宋元为通法。又出国朝厂工之始制者殊多,是为新式。”可见漆的使用和漆工艺,陪伴着先人的繁衍生息。

瓷器、汉字、书法、二十四節气、围棋等,之所以几千年来让我们痴迷,不仅仅因为流淌着了我们古老的文化血液,没有断流,更是一种活的艺术。我们写下的每一个字,都与上一个字不同,但都代表着自己的气质、个性、磁场。漆也是如此。土漆和颜料最大的不同是,漆液在漆的过程中,分分秒秒发生变化。土漆里有一种物质,叫漆酶,它在不同的温度不同的湿度中,所呈现出来的色彩完全不一样。漆的过程是一个正在发生的过程,而不是一个固定的过程,如围棋的千变万化,如节气的气候流变。漆的厚薄,也呈现不同的色泽。漆的过程,也是一个个体生命再现的过程。

漆艺人,都有一个密封的阴房,阴房里的湿度使漆酶发生物理化学变化,慢慢阴干,形成漆膜。漆追寻器物原始质的呈现,如木纹,如稠色。漆所呈现的光泽,让人安静,它细腻,它柔和,它内敛,它温润。漆就是天上的月光,照在大海上,大海更深沉;照在霜上,霜更透彻;照在瓦上,瓦更古朴;照在山梁上,山梁更静谧。

鄱阳脱胎漆髹饰技艺由张氏六代传人张席珍,是一个闻名遐迩的漆艺人,他的作品“光泽圆润,外形若骨,刻绘精细,手法自然,巧夺天工”。可惜我没见过。

漆艺之美,来自一棵树和一个人的臻美结合。我不知道地球上有多少种植物,事实上,每一种植物都有自己的液体。液体是树的血液,是树的内陆河。而能够形成一个民族符号的树,可能也只有漆树了。漆液在刀口上,慢慢滴,滴在蚌壳上,散发清香,绵绵无穷。它漆在木质上,漆在金属上,漆在丝绸上,漆在瓷器上,有美丽的花纹和源源不绝的慈祥光泽。我们的琴,我们的剑,我们的车架,我们的门窗和衣柜,我们都看见了一棵树和漆艺人的生命质地。漆光永远是一种不会让人寒冷的光,是漆艺人柔和的眼神。

米粉槌已经故去很多年了。他不知道漆艺是什么,他只是一个乡村手艺人,我还保存着他送给我的竹笔筒。竹笔筒上了土漆,画了一朵杜若花,妍红的花蕊雪白的花瓣,我用湿巾擦洗一下,还是活色鲜艳。每次从笔筒里抽出笔,我便想起他的花衬衫,河水一样哗哗的笑声。

责任编辑 侯建军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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