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旗袍

2018-01-11 12:27张宗政
北京文学 2018年1期
关键词:裁缝旗袍黄金

故事背景在日本侵略中国的时代。裁缝姚锡林手艺超群,他通过量身、假缝从而“掐”出来的旗袍,能做到衣体合一,风情可人。裁缝姚锡林与旗袍女黄金桂的分分合合,也正折射出一个小城,乃至抗战后方的爱国情怀和对胜利后美意栖居的追求。

姚锡林是在二马店认识黄金桂的。那天下雨,冯妈打着伞,请小姚师傅去她店里给几个小娘做旗袍,姚锡林就去了二马店。

二马店本叫冯记客店,但不轻意接客,却在意大家谑称的“卖马”。“马”是什么?当然不是牲口,也不是妓女,而是乡下小娘。她们由家人领着进城,住进冯记客店,由冯妈周治着“买卖”。那么谁去“买”呢?当然是那些外来的游商坐贾、账房师爷,抑或盘店的管事先生。他们常年离家在外,又只在这山水小城作短期停留,碍着脸面,一不愿嫖娼宿妓,更害怕娶小纳妾,于是来个折中,采取这么个介乎于二者之间的“买马”。买个“马”,暂解羁旅寂寥,相缠个一年半载,大家好聚好散——而这,也多少带有点明媒正娶的味道。眼下的黄金桂,就正好是这样的一个“马”。冯妈请姚锡林去,敢情也让他打打眼儿。

姚锡林在客店厢房的一角摆开剪尺画粉,就着窗外的风声雨声给几个小娘量身裁衣,这时隔屏外就有人来打眼相亲。听冯妈说:“姑娘走一个给先生看看?”出相的小娘就怯怯地走几步。可不是貓步,而是迈着八字的拐步。冯妈说:“给先生福福?”小娘就搭手屈腿,躬身一福,并偷一眼先生。有这一眼,冯妈就牵小娘到先生面前说:“告诉先生叫啥名字。”于是小娘说叫黄金桂。乡音土语,不胜娇羞。姚锡林正打望得紧呢,那叫黄金桂的已反身回到屏后。看来先生没牵手,没看得上。这黄金桂高高瘦瘦,扎一根长辫,腰长腿长,脸盘儿也不错,道地的南瓜子儿,可就是龇着两颗兔牙。姚锡林想,如果没兔牙,可不就是个标称的旗袍衣架儿!这是他对黄金桂的第一印象。

等冯妈进来,姚锡林就试着问起黄金桂的聘金。

冯妈说:“你要留一,还是爱九?”

这是行内隐语,是问你要一年期,还是长期。

姚锡林很蒙:“留一怎样,爱九……怎样?”

冯妈说:“留一呢,纳彩三十,请庚三十,纳聘五十,花红五十就够啦!爱九么——补丁万可也要个王牌儿。”

就是说,聘一年一百六十元,长聘她冯家女么,要三百元。

“怎么……要这么多?”

“人家是斗花子啦!”

斗花子就是黄花闺女。

姚锡林打个寒噤,不敢再问下去。

姚锡林回家乡小城开这个裁缝店,完全是听命于母亲。年前还在南京给瑞香师傅打下手呢,可时局太乱,母亲连连去信催逼,只好回来。这不,日寇沿江西侵,上海丢失,南京丢失,连首府也被逼迁重庆,回来正是母亲的远见。何况他姚家在顺河街还有这么个祖传的小店,母亲和妹妹又都是针线巧手呢。只可惜父亲早去了,父亲当年家境好,除经营小店外还与族人合开私塾,他自小就在塾里读书,并以优异成绩入了县学。要父亲在,他或许是个学界的先生,何至于跟人去南京做学徒呢——好在也是跟旗袍大师张瑞香做学徒。

从二马店抱回来一堆衣料,都是普通的棉质布料,稍稍整理好,即推给母亲和妹妹假缝。唯那件黄金桂的短袖印花旗袍,姚锡林拣出来,摊在案上,就有些思虑踌躇。不知为什么,那个羞羞怯怯,迈着拐步,偷眼看人的小娘,那个长辫过臀的兔牙小娘,站在自己面前采寸量身,就有一种亲切、一种心痛,似乎还有一点儿不愿相离的感觉。亲切什么?自己在南京,在师傅店里,一年至少要赶制上百件旗袍,都是一个神秘夫人的旗袍,那旗袍身量的一串数字:身高、臂长、腿长、颈围、胸围、腰围、臀围,早已烂熟于心,神化于心。而这个小娘,居然也是这些数字的微小加减,而只有这些微小加减的黄金桂,竟然是在一个马店里,还没人牵手没人要……可惜了呢,真真是可惜了呢!

可惜之余,姚锡林决定要亲自来缝制这件棉质的印着碎花的旗袍。

他关上门,窗帘只留小缝,摆好剪子、针夹,把色线套进袖筒,戴上顶针,于是在微光里,他面前就亭亭地立着他要开始假缝的那个“旗袍衣架儿”。他飞针走线,不时用剪修边,感觉着她的低头、转身、屈腿、拐步——她不同于那个神采飞扬的夫人呢,她们盛气与局促的差别,扭身与步幅的相异,胸与腹的度量,似都应在他的剪边、针尾,留着一份细腻的用心。不然,那何以能做到衣体合一?

他给她设计了紧袖、封领、小滚边和低衩,不想用繁复的镶嵌、对花和盘花。他想,她唯一可突显的就是年轻么,像一个山毛桃那样的青涩和年轻。而他所特制的旗袍,当也能尽显本色的呢。

做好了,用小包袱提上,立马就赶去二马店给黄金桂单独试身,以便夜里本缝。假缝——试身——本缝,这可是做贵重服装的程序,今天的小姚师傅算是开了例了。

到二马店堂时细雨霏霏,暮色渐浓,黄金桂和另一个小娘正在井台边就着一个大盆洗地木耳。这种地木耳多生在雨后草坪,是农家的饥荒菜,因沾草带泥的,洗起来费事儿。黄金桂听姚锡林叫她,挽裤赤脚就跑过来,发上滴着水珠,前胸一片精湿,唯兴兴冲冲,不停地捂笑偏头。

到房间里试衣时,黄金桂虽忸忸怩怩,满脸绯红,但还是当姚锡林面,脱得只剩下了马夹儿。应该说,女人一穿上旗袍就醉了。或者说,试身本就是个暧昧的场合。而当黄金桂旗袍上身,姚锡林为其一线一线锁襟时,更是饧着眼,发着痴,任姚锡林牵衣拽袖,试步转身。姚锡林借着迷蒙的暮色边试边端详,也端详得有些异样,连眼都直了。实在,跟师傅在南京制衣,试过那么多身,还未见有过这么好的身材呢,肤色也好,奶子恰才一握,特是那颈,那腰,那臀,那腿……是他想象中的合度,似比那夫人更合度,更有风致和吸力。他忍不住抚着那腰臀转了一圈,又一圈,不想就碰着了那凸起的丘,黄金桂就咯咯咯地笑起来,笑起来就打了对眼儿,对眼儿里就有了那么点火星儿。黄金桂伸头在他鼻尖前颤颤地叫了一声“姚哥——”,他也忙应了声“哎”,但同时都慌急地转头,去看那开着的门。门外是个过道,不时有人影子晃过,俩人这才平静下来。endprint

当他用画粉给她定扣线时,黄金桂按着他手说:“姚哥……能不能二天,二天……也给我做衣服?”

他说:“……哎。”

“哎”完,喉咙就硬了,他知道他没有三百元彩金来“爱九”眼前这个美妙合度的斗花子妹儿,连一百六十元“留一”的数,他竟也是凑不出一半来。

趁暮雨收拾好包袱,赶紧离开。

第三天,他是让母亲送去成衣的。

或许是姚锡林有意要离开县城,但确也是师傅寄信来,要他速去重庆。师傅张瑞香在信里说,她现有两百多件袍子要做,林子你赶快来。“林子——”师傅常这么呼唤姚锡林,显着十二分的亲切。

按着地址找着师傅,原来师傅就随夫人住在南岸黄山官邸的松厅别墅——这当然是后来才知道的。师傅当时给姚锡林另租了房子住外面,隔几天有专人给送来衣料,让其依样本缝。这些衣料除上海白洋纱外,都是外来的羽纱、呢绒、蕾丝,后来是织锦缎、金银龙缎和金丝绒。而所谓依样,则应是和师傅间的默契。那个样,姚锡林在南京是多次接近过的,她身上的36个尺寸,早已烂熟于心,而且还没做出过她不满意的旗袍。

而当夜深赶活的时候,姚锡林就会想到黄金桂,想那发梢滴水偏着头笑的样儿,那赤脚的样儿,那穿着马夹儿的样儿,甚至觉得他就是在为她赶制旗袍呢,也不用试身,穿出来一样的衣體合一,但却应是别样的风味儿。蓦然想起也有一处不合一,那就是臀围,黄金桂阴丘丰隆,须得要放九分或一寸,才不致漏底儿。这样想着,觉得自己好笑,不是决心远离了么,然何还要把那些细枝末节挂在心上?

一次空袭,租赁小屋前落了炸弹,小屋掀半边顶,姚锡林险遭不测。这天傍晚,师傅秘密来接他搬进去,说是夫人同意的,于是他在一处有防空洞的附楼里有了一间与勤工同住的后房,每天去师傅的工作间忙活。

师傅为啥忙?原来夫人常有聚会,常有人送她衣料,有些还是整匹的料,都得尽快做成衣服,而师傅又是她唯一的裁缝。师傅原在上海后在南京开店,属“朱顺兴”旗袍系正源,自然做得好活。偏偏呢,夫人特喜欢旗袍,而她又最适合穿旗袍,因而又总是引领潮流。

姚锡林每天忙的,就是把师傅的剪裁赶制成衣。他有一双女人样的细条小手,十指纤尖而灵快。师傅原有两名绣娘,但总因不敌他一人做活,就辞退了,现在是他独撑一面。

这天绵雨封山,天和地迷蒙一片,没承想师傅陪着夫人来到了他的工作间。夫人像是才洗了发,束个绢带,穿一件家常的棉质印花旗袍,晃间觉着就是黄金桂站在面前。不过一错眼就心里笑了,夫人登登样样的山清水秀的样儿,骨子里透着优雅,怎会是那个赤脚的乡野的小娘呢……夫人围案转一圈,然后就站在他的身后,看他纫针缝衣。他很局促,师傅压压手,让他别起身。他于是收回心思,埋头专注于他正缝纫的这件光蓝金丝绒旗袍。看他端坐如木,色线拢在袖里,针带套在袖外,双肘悬案,腕指间有如剥复交颐。看他腕随指,指随眉,眉随针,时而纠结,时而飞扬,那神态自己不觉,夫人倒笑了。做旗袍实有八种手法,镶、嵌、滚、宕、镂、雕、盘、绣,一时间或有一用,细看他引线飞针,或直或退,或豆或卷,或扭转交错,或浪结插缠,真个是看得眼瞠,夫人说:“唔,小林子,真是好手呢!”

手边做的这件光蓝金丝绒旗袍,是师傅叮嘱的特制。师傅说:“……有大用场,林子要用心哈!”

那时他不解蓝,问:“既是大用场,为啥用蓝呢?”

师傅抚着金丝绒面,那绒面披拂的蓝光就在她的指间流动,她说:“记得那张《救国日报》吗?在法西斯铁蹄下的法兰西,弗兰西斯·梅朗培育出来一种月季新品种,他以3-35-40为代号,将这新品寄给美国园艺家焙耶,焙耶分送全美种植,后来世界月季协会给这新品命名为和平,这就是和平月季。林子你知道这和平月季是什么颜色吗?”师傅看着有些憨态的林子,一脸的神秘和诡谲。

不等回答,师傅就拿出来了那张报纸,不过已是剪存在她资料夹里的一小块,他看见那和平月季的花语是“纯洁、冷静、理智、坚定、永不言败、和平安宁”。另有两张图片,剑桥的校色是浅蓝,而牛津是深蓝。那牛津下方的英文旁有一行汉文:聪慧、睿智、科学精神、超凡脱俗与不舍的追求。

师傅不喜欢多说话,却总是这么半句或一个问的提醒。然后,就弓身在她的大案前忙忙碌碌,以至深夜。而即便夫人也知道师傅就是睡下,也不会闲着,她常叨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裁缝裁缝,你做梦都是裁缝。”

“你做梦都是裁缝,那才是好裁缝呢!”这是夫人延伸的话。如果改用服装设计大师拉夫·劳伦的话说就是:“我设计的不是服装,我设计的是梦想。”

或许这件光蓝金丝绒旗袍,就正是师傅的梦想。要知道现在的光蓝,已不是用蓼蓝以及菘蓝、木蓝、马蓝等含有吲哚酸成分的植物叶子发酵制成的中国蓝,而是用阿道夫·冯·拜尔以“靛蓝法”合成的化学蓝。这样的新蓝,这样的光蓝金丝绒,它本就有着梦一样的质地和颜色。

由此他在缝制这件旗袍时,对师傅的设计就有了特别的用心,盘扣缠绕优雅得一丝不苟,滚边于不经意间画龙点睛,腰线须得恰到好处,让主人摇曳生姿走出曲线玲珑而又不刻意显示,衩口的精细,则正是要把握妩媚香艳与轻浮妖冶的那个度。

做成那天,师傅说夫人明早试衣,要从回廊走过,你可在窗后看看。

次早,待晨曦初露,他就站在了侍卫室的前窗下。那一刻,当瑞香师傅陪着夫人从储衣间走过回廊的那一刻,他看见夫人穿着他缝制的光蓝金丝绒旗袍向他有一个微笑,一个转身。那一刻,他似乎才真正看懂了、体悟到了师傅梦寐以求的那衣体合一的美妙,衣式、尺度、色配以及细部装饰,都在这晨光里,在侧后镂空图案的映衬下,随着移步的轻盈,而流动出一种味来……什么味?蓝调的高贵、典雅与灵秀?好像都是,又都不是,而正如师傅后来所说,仅是衣体与肌肤在一寸一厘间所摩挲出的、或说共蕴成的一种如蓝月季样的蓝意罢了。

当然,真正感知那和平蓝意的另一面,还是在两天以后。两天后的《重庆晚报》,刊登出一张夫人着光蓝金丝绒旗袍的正照,附言说夫人接见来华斡旋中日讲和的希特勒密使戈宁,夫人的讲话掷地有声:“敝国将军、士兵以及全体国民誓与侵略者血战到底,一定要把强盗全部赶出中国国土。现在、将来,都绝不与什么侵略者讲和!”endprint

原来蓝,还是这样的正色。

姚锡林几乎是载欣载奔回到他的家乡城的。因夫人要去美国,师傅也要同去,他只好回家。行前,师傅除叮嘱他这是非常时期要严守松厅的秘密外,还给了他八十元钱。有了这钱,再加自己积蓄,他的眼前一下就耀出黄金桂来,留一,他已有足够的彩金,可以去留一那個比他想象中还要合度的,而且还叫过他“姚哥”的那个斗花子姑娘了。他可以天天伴着她,守着她,给她做旗袍,做许多许多蓝意的、紫意的、橙意的旗袍,用师傅平常的话说:“那是月光下,灯影里,何等样曼妙的风情。”

不过,时事并不是他想象的那样曼妙,那样风情。当他站在二马店的冯妈面前,显示他的财富,并申言要留一黄金桂的时候,冯妈像是刚如过厕,边系裤头边笑,说:“你以为粉子花头我一天一两白物(银子)地供着,就是专等你一个盘儿摄(男人)来采求子(摸乳)拿攀(上床)么?哎哟哟,我岂不冤死了耶!告声你个臭子点儿(好色的客人),我这里撮啃(漂亮)的库果(女子)有的是,要不全叫出来,走个亮场给你打打照罗(看看),尽着你挑个求子(乳房)翘的攀儿(下身)肥的……如何?”

姚锡林不置一言,车身出了马店。此后的半个月,想起冯妈的话,就起鸡皮子发怵,决心不再想什么黄金桂,就本本分分地守在自己店里做裁缝。

姚记裁缝店在顺河街尾,当门一棵构浆树,荫翳半边街。顺河街随船业商务而生,馆所栉比,商铺林立,特是那些气派商铺,牌楼门面,装点时髦,多是外来的盐商、米商或绸缎商经营,生意做得有门有道。自然姚记裁缝店也有门有道:早先的老姚师傅严守“假缝——试身——本缝”的规制,裁剪争分厘,线脚有常数,以拿手的衫、袍、大褂,彰显一方的绅士风范;而如今的小姚师傅呢,却仅想以一领旗袍,来为这座抗敌后援的小城,变换变换淑女的旧习。虽然他给二马店做的那些旗袍已变换了些旧习,但却也不起眼不张肆么,当然也无意于张肆,更不敢或说不愿张重庆那些事儿,只想量身合体地一件一件地做起来,对顺河街深宅里的那些娘儿们寄予厚望,希望她们能在某一天的晨光里,在挤挤夹夹的街面,也像松厅那个回廊一样,走出来一点味,一点衣体合一的美妙,或如师傅所愿“如梦样的旗袍风情”。诚然,这也仅是一个小小裁缝店所能尽力的了。

不过这些愿望,也往往为一些数字,引发许多的惋惜。比如身高,顺河街娘儿们就没黄金桂那个166,看那些高得飘荡或矮得矬气的脂粉们的桩样儿,就会为“量身定假”生出许多的踌躇。又如三围,更没遇上34—24-34那个展样的如意量,难怪师傅要记下《汉杂事秘辛》里那个女莹的周身尺寸呢,原来那尺寸就是一个裁缝的梦——而黄金桂正就是那个尺寸,那个梦呢!

看看,说不想,偏在举剪落尺间,又无时不想。那么,黄金桂,金桂儿,她现在在哪里呢?她是被谁“留一”,或“爱九”去了呢?她会记得她叫过的这个“姚哥”吗?她如还在这座小城,能走出家门,会想着找着来店里做旗袍吗?自问一串,没头没脑,没个要领。转念想,既然冯妈不愿告诉你她的去处,那她或就有不愿人知的去处,红羊劫后桃花喜,若早已是金屋藏娇,那你今生今世,就别想再看见她了。

然而偏偏有再见,可这再见却不是桃花喜,而是红羊劫。

这天午后,姚锡林与母亲一起在构浆树下打盘扣,一大爷带着个便当来找小姚裁缝去他家里给太太做旗袍。这爷瓜皮小帽,长衫马褂,叼着个翡翠嘴儿的长叶子烟杆不停地吧烟,他说他贱内有一件你小姚师傅做的旗袍,只是棉布印花的不贵气,现在尽叨着念着要做贡呢织锦缎,还要啥拉巴子金丝绒……姚锡林立时想到了他那“贱内”是谁。

这是小西街靠近县衙的一座牌楼式三进庭院,牌匾叫“坤利金箔”,原来是个打金店。因那烟爷并未一同返家,便当便领姚锡林上了门楼。楼厅一色木漆家具,花格窗糊着白绫,近前窗可俯街景,后窗则可斜见县衙厅堂与荷枪的兵丁。一会儿,一丫头抱衣料上楼,后面跟着的是个满头珠翠的小娘,正是黄金桂。俩四目相对,都红了脸,但只一瞬,又都望向别处。黄金桂最让姚锡林吃惊的是已没了兔牙,一张脸一下子匀称、俏亮起来,加之拢了发,上了粉妆,更有一种熟妇的味儿。

黄金桂请姚锡林坐,转身叱咤丫头和便当:“还不倒茶打水去!”丫头和便当赶紧下楼。

黄金桂走到姚锡林面前,几乎是鼻尖碰着鼻尖,轻叫了声“姚哥——”就伸出手来,姚锡林慌忙退开。

黄金桂嗔说:“我就知道你回来了……上回做衣,我说‘姚哥二天也给我做衣服,‘二天你都不懂呀?你就死起走了,走远了,不见我了,几个月……都不回来……”最后一句,哽咽得说不下去。

“我……”姚锡林无言以对。

“好啦好啦不说啦,你是嫌我是个龅牙是不是?”说着龇牙给姚锡林看,“石榴还龅牙呢,你说石榴好不好吃?嗨,我这儿就有石榴!”果从挎袋里掏出个掰开的石榴,亮晶晶地卧着满窝的籽儿,抠一颗塞嘴里,也抠一颗塞姚锡林嘴里,问:“好不好吃?”见没回答,又龇牙说:“况且现在,我已没了龅牙呢,死鬼带我去成都做了牙,是教会医生做的,做得还可以吧?”然后拍拍脸、水蛇腰,“教会医生说我这脸盘儿、身架儿,简直就是个镔铁壶儿,简直就可以去参加啥子啥子赛会了呢!”说完,挑眉笑起来,偷眼看姚锡林。

姚锡林提着个包,早已满额是汗,试问:“太太这些料子……是都要做旗袍吗?”

黄金桂“哧”一声说:“啥子太太哟——太太在成都呢!死鬼叫我黄妹儿,你也叫我黄妹儿好啦!”然后瘪瘪嘴:“可惜料子都土里巴叽,是他那些把头兄弟和狐朋狗友们过节时送来的,难看死了。只有一截县爷送的金丝绒,姚哥看看,可以做旗袍么?”就找出金丝绒来搭在身上,转给姚锡林看。

如果说黄妹儿乐天的喜悦并没感染姚哥的话,那么这一搭一转,倒是撞在了姚哥心上:新蓝,新光蓝金丝绒!绝想不到这偏远小城也有这样珍贵的金丝绒,还能让他重温一次梦一样的旗袍。是的,梦一样的旗袍,因为这一次不比黄山松厅,梦一样的身姿实实在在,就在眼前,是可近可亲可意可感可触摸的呢,而且假缝与试身将亲自完成,甚可一次完成,甚可创意如意而以达衣体合一,并不假手于师傅,这是何等样的一个独立、一个机缘啊!这样想着,其异常的喜悦倒是像赴大任样的经心和沉静。endprint

当姚锡林摆开画粉剪尺就要清案开工的时候,烟爷回来了。烟爷一上楼即带上股旱烟味儿,他叱黄金桂说:“咋不放点儿片子给姚师傅听听?”于是端茶随后的丫头就去摇手柄——茶案上有台留声机。烟爷请姚锡林喝茶说:“县府过中秋,要在万花楼搞花会,黄妹儿当然要去噻!我搬你个姚师傅来相帮打助,看弄个啥装儿打扮起来……就将合适呢?”

黄金桂噘嘴说:“蓝旗袍,就做一件金丝绒蓝旗袍!”

“……”烟爷有些犹豫。

“我就知道……你想把金丝绒留给谁……”黄金桂酸酸地说,“留给老伽官,也讨个笑脸子嘛!”

“好好好,就金丝绒,蓝旗袍,把这些布料都他妈做成旗袍,连裹尸都用旗袍子裹去!”烟爷剜一眼黄金桂,虽满嘴气话,眼底却是爱意。偏这时楼下有人叫,忙咳咳嗽嗽地下楼去了。

丫头放的片子是川戏《斩颜良》,锣鼓铿锵,念唱如嗥,姚锡林就要在这热闹的乐声里给黄金桂就身裁衣——即是说,他要把假缝与试身合二为一,一次完成。这样,36个部位的尺量与假缝之间就会消弭了误差。于是黄金桂开始脱衣,脱得只剩下了马夹儿。她伸平手,舒展开来,望着姚锡林,有无限的舒心和惬意。特是那剪刀,那蛇样游动的手,时不时会碰着她,她就快活地叫起来。这时,丫头摇完手柄换片,换的是《肖恩杀船》。黄金桂叱说:“死女娃子,你不会放《别洞观景》呀!”于是《别洞观景》,仙乐缥缈引白鳝仙子出场,优雅的帮腔唱“碧波载我去人间……”然后仙子唱:“青松翠竹绕云岫,泉水涓涓石上流。梅鹿衔花遍山走,猿猴戏耍在山丘……尘世繁华般般有,眼花缭乱喜心头……”黄金桂在姚锡林耳边悄问:“好不好听?”

姚锡林似乎并未听见,他是被黄金桂的颈、肩和手臂迷住了,看颈项的盈泽、圆润以及恰到的尺度作为一个引领,把娇俏的脸庞、堕髻、瓷白丰腴的肩臂都曼妙地连接了起来,真不忍心用立领去掩蔽它,那么用小凤仙领呢?小凤仙也会显得臃坠,觉着还是V领来得随便些,但镶滚嵌线于过渡随便处倒要特别小心。

当那《别洞观景》唱到“一弯泉水清且浅,水也甘甜,花也正妍;三分秋色到江南,秋雨绵绵,情亦绵绵”时,黄金桂已于姚锡林错眼之间解开了马夹扣儿,说:“你不看看,你啷个样拔得好胸片呀?”是的,啷个样拔得好胸片呀,还真得看看。前胸是旗袍的中心部位,那掩掩藏藏或正是为了显显露露,而掩藏与显露之间所生发的如醉如梦的想象,全在胸片的那个度,用裁缝的行话说那叫掐,以精当精湛的掐,掐出一个水灵靈的身段来。姚锡林蓦然看见那灵醒的双乳已不止一握,乳晕与乳体间红白映射,那丰隆肌理的血脉亦清晰可辨。只此一瞬,不敢多看,觉着那真是两个脉脉欲语的宁馨儿,会摇动你的。

黄金桂抚乳说:“姚哥,你没看见,它两个不一样么?”

姚锡林摇头。

黄金桂眉飞色舞:“右奶大,左奶小呢!”

姚锡林看,果然,但有些不解咋是这样。

黄金桂笑起来:“哎呀嘞,这都不晓得嘞——右奶是妈给的,左奶是爹给的嘛!”

这倒没听说过,姚锡林也跟着笑。既提到爹妈,就随问其爹妈现在哪儿。黄金桂说不晓得,她是她阿娘在县衙后门外的阴沟边捡来养大的。问阿娘是谁?说就是你在冯记客店嗲巴巴叫的那个冯妈呀!姚锡林恍然觉得黄金桂是该这样张肆了。

当姚锡林掐衣前片掐到髋位的时候,他又看见了那个丰隆的阴丘,想起了那个需要缩放的尺度,他问:“这儿需要放一寸吗?”

黄金桂说:“为啥要放一寸?我巴不得它露出来呢,我就不怕它露出来。”一脸决然的表情。

在髋边掐得小心翼翼,终于掐出来一个若隐若现的小丘,即是说小丘动则显,静则隐,动静之间,那才真个是旗袍的风姿和样态呢!既掐髋边,就有碰触,一碰到丘,黄金桂就“啊”地欢叫起来。

回看丫头,已不知什么时候下了楼,留声机在那儿空转。

离中秋节也就只有十天了,小城上下都在忙碌。县爷说,我们前方虽丢了宜昌,小鬼子已逼到家门口,但我们的后援父兄更应该大气如虹,把节日过得欢欢乐乐,为奉命赴守巴东的队伍壮行。

整个小城都清扫了街道,店铺多挂彩灯,衙门口扎了牌坊,南门广场的万花楼更云帷霞幔,妆如月娘。

为赶制黄金桂迎月赛会的旗袍,也为推挡那些为备赛而争抢裁缝的猴皮,烟爷在坤利金箔的中院小屋为姚锡林专设了衣案,让丫头、便当轮番地伺候着。这中院有一架紫藤,一棵栾树,倒也宜人,唯对过打金箔的锤声“咚嗒”不息,却也烦听。

望对过厢房竟摆有两个锤磴,有四个膀圆腰粗的打金工。原来这打金箔的手艺很独特,须得将99纯金先化条、拍叶、做捻子后,沾入用煤油烟熏成的乌金纸内夹页,再叠成两千多页的“家生”,然后上磴打箔。打箔在行内叫“打了细”,须二人对坐翻上下锤,直到把金片捶成厚约0.012丝的箔膜,再出起、切箔、包装成“金书”出售。“打了细”是个力气活,更是个技术活,一个“家生”,两人逐对,要打25000多锤,需大半天。

不过那“咚嗒”待一两天后也渐成乐声,得闲时你过去看锤,他过来看飞针引线,也十分的洽切。闲话中姚锡林这才知道了那烟爷叫朱坤利,打工头叫朱世民,是朱爷的侄儿。当然,巴希不得姚哥搬来的黄金桂,得闲不得闲都会过小屋来凑趣儿,打诳儿。或拿出回龙的泡壳月饼让姚哥咬一口,自己咬一口;或拿来个“泥哇呜”自己吹一下,姚哥吹一下,吹得眼波流转,神采飞扬。当然,这也得瞅着朱爷不在家的时候,若果在家,黄金桂会老实待在门面上切箔做“金书”。切箔须得把铺在乌金纸上的金箔用嘴吹气,轻吹到特制的垫上用规格小方刀剪切,切成小片后,再用吹气用竹镊把箔片撩到玉扣纸上,叠装成册。这些步骤神就神在都不能以手触金,一触即破。或问朱爷弄这么个美人台子切箔装金做招徕,那金箔好卖吗?告声你好卖得很,寺院佛像、金字招牌、酒店堂面、器物装饰、药用食用、化妆包装……都无不用到,难怪成都有上下两条打金街呢!endprint

待姚锡林的旗袍做成,转眼也就到了中秋节。这天小城逢集,满城都是挤夹的人头,都是鸳篮、箩筐、背篼、鸡公车,都是禽蛋蔬果以及摆摊设灶的各样月饼小吃。这天卖得最火的饼是窝丝饼,以金瓜或南瓜擦丝拌以面糊,放入有提把有拱底儿的铁舀儿里油炸而成,咸甜各宜,一个钱买俩。因窝与倭、丝与死谐音,所以都叫这饼作倭死饼,或干脆叫日死饼,谁都想狠狠地咬一口。

下午,县爷带人去军营拜节,送去一千封回龙月饼(一封五个)。入夜,请八百余新兵及其家人、亲友在万花楼广场赏月看演出。万花楼前燃起两座烧塔,不时有人撒松香粉以助火威。前排新兵都擎着火把,预示着烽火已举,号角已发。县爷在临时搭成的戏台上说:“荀子有言,‘水火有气而无生,草木有生而无知,禽兽有知而无义,唯人,有气有生有知,亦且有义。今天我们送子弟出守巴东,不分前方后方都要尽义,尽一个救亡图存的大天之义!”谁都知道,县爷的儿子也在队伍里呢。

节夜的精彩自然还是赛月娘。按习俗“女不拜日,男不拜月”,男拜月还得托月娘,因而要赛月娘,选月娘。赛月娘就在搭台上举行,有县里后援捐资最多的缙绅大贾们做评席。赛娘们美姿艳服,一个个端步出场,在白亮的煤气灯与烧塔、火把的烟光下,轮番着古典大袖长裙,中西改良套裙,“五四”大襟短裙,还有闺绣大脚裤装……绫罗绸缎,蕾丝羽纱,哔叽花呢,不亦乐乎。每一娘出,台下奋臂挥帽,鼓呼如潮。蓦然,烧塔烟火明亮,黄金桂出场,横钗堕髻,白珍珠项链,光蓝金丝绒旗袍,丝袜高跟皮鞋,看那样貌姿色,那恰如其分的仪态衣体,更那衣体“胸省腰省”后的凹凸有致、曲线玲珑,以及那挟香曳秀的菜步(有说叫台步),台下反而安静下来,似乎都屏住了呼吸,为这个蓝色的妖艳,为这个天人样的妩媚,或说为妙合衣体的这个只可意而不可言的韵味儿所惊奇、所迷惑……

姚锡林当然没资格坐在评席抑或客座,但也是挤在队伍方阵的近旁,来看一个个美姿出场。说实在,他既惊奇于小城竟有这么多好身材的小娘,也惋惜于那些个土裁缝全是看重这样小家碧玉式的小装,而且身与衣、衣与貌、貌与容的适应配合,以至恰到好处,更无从细量。啊,看那个古典长裙,怎么能是圆脸而又巴鬏而又掐腰呢……套裙倒不错,但裙带的过渡却疏于色配,未免俗气……唯那个大脚裤竟扮得丫不丫、姐不姐的,倒像是个戏班的媒娘……正这么热热闹闹、揶揶揄揄、越看越没兴味时,黄金桂掀帘出场。场上立时静默无声。这让姚锡林也屏住呼吸,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这异样,与在松厅回廊看见夫人的感觉殊不相同,或那只是对一种高贵、优雅的景仰,而这却是一份甜蜜的亲切。或者说他既亲切于那旗袍的每一个细节,甚至蓝所变幻的橙、紫、红、黑,也亲切于那衣体所摩挲的每一寸肌肤,与那肌肤下红蓝的血脉,及那脉脉而又有几分张肆的热情。啊!或许过去没这赛台,没这焰火,没这众目睽睽,当此一刻,他才真真切切地看到了有别于松厅的、有如惊鸿一瞥样的美艳,竟自激动得浑身燥热起来。蓦地,他觉着黄金桂明亮的双眸在人丛里搜寻,或许已看见了他。看见他,就有一个舒开双臂洒脱地转身。而转身的那一瞬,也只一瞬,不知别人,反正他是看见了那衩前的小丘,那正是他姚式旗袍精心掐出来的一丝绰约而又曼妙的风情呢。待黄金桂转过身,菜步走到前台,台下就爆发出來一片惊异的“啊”。而最感意外的,则是前排客座那些长袍马褂与鲜花评席的嘉宾,都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

月娘,一个无可争议的月娘,一个小城从未有过的艳媚而又可亲的月娘,一个梦幻般的妖姬似的月娘!

接下来就是熄火熄灯,让月光泻满露台,供桌上供奉花果月饼,黄金桂领着众赛娘拈香拜月。听司傧高唱:一愿月神佑我乡土,二愿勇士杀敌立功,三愿月下情人终成眷属……于是三献三礼,后台戏班伴以鼓乐笙箫。

因为月娘,因为那件旗袍,小城有了许多的故事。

据说,县爷在节后画了一幅《兰月图》赠给黄金桂,图上题钱牧斋《咏兰》诗说:

新妆才罢采兰时,忽见同心吐一枝。

珍重天公裁剪意,妆成敛拜喜盈眉。

真是画好诗好,以钱牧斋《咏兰》来咏节夜的月娘,也算是情合景融。据说小城的墨客们大多见过那幅画,就挂在打金店的后堂里。

不过,茶馆里却传有另一个版本,说画的不是《兰月图》,而是《峭壁兰》,题诗就是郑克柔的那首《峭壁兰》:

峭壁一千尺,兰花在空碧。

下有采樵人,伸手折不得。

茶客们说诗论画自是没有好口,纷说县爷就是那采樵人,那“兰”不是不想“折”,而是还“折不得”。或说“折不得”就是县爷害的那单相思。

但不管怎么说,县爷的“折不得”“单相思”,都是关乎黄金桂的一个美谈、美事儿。

据说那赠画之后,打金店的朱爷请县爷吃饭,县爷还赠给黄金桂一个别名,叫黄旦儿。县爷说:“黄旦是什么?是安溪虎邱的一个名贵茶树种,用黄旦嫩梢嫩叶儿制成的乌龙茶,就是有别于铁观音的另一个极品黄金桂。黄金桂又叫什么?又叫透天香——这你们就更不知道了吧?”县爷又说:“黄金桂的茶名也有讲究呢,那是因为黄旦儿茶的汤色金黄明澈,有桂花特香,滋味又醇细鲜爽有回甘,所以名为黄金桂。”陪客们纷纷说,真是长见识呢,想不到我们朱爷怀抱个黄金桂,还是黄旦儿,透天香!

黄旦儿,真是个好名儿。

那么,因县爷赠名而又名儿叫响的黄旦儿呢?虽是被一方富豪的金箔店朱爷捧着宠着,而心心念念的却还是裁缝姚锡林。虽说中秋节后姚锡林结清账目,得了赏赉,已搬出朱家,但黄旦儿却总有办法,再见到她的姚哥。

这天朱家便当来请姚锡林去补衣服,说蓝旗袍下摆被老爷的烟火烧了个窟窿,太太都气病了,“定要请先生去当面补好呢!”这样,姚锡林又去了那间小屋补旗袍。

因朱爷在场,黄旦儿只好收敛热情,规规矩矩地看姚锡林补袍。其实补袍也简单,找来原裁绒料仔细挖补缝合,然后用毛刷顺理合绒即成。原来黄旦儿坐在榻凳上给朱爷的长叶子烟杆点烟,一不小心,火柴头就掉在了衣摆上,烧了个拇指大的窟窿。想这也是实情,可黄旦儿在朱爷背后那么一眨眼,姚锡林就知道了她的个鬼精灵。endprint

待朱爷出了门,黄旦儿就不规矩了,她迅疾黏在姚锡林背上,悄说:“姚哥——我每晚都睡不着觉,一眯眼就是你呢,你答应过我,一辈子都给我做旗袍的……哎!我去回娘家,你来会我好不好?”

“你娘家……在哪儿?”姚锡林有些诧异。

“冯记客店,我阿娘家呀!”

姚锡林不让黄旦儿黏着,站起来去包里取绷框儿,补袍须得要绷着补。这时丫头端着茶盘丁丁噔噔地进来,黄旦儿只好退到一旁,打眼语追问:“去,还是不去?”姚锡林不置可否。

一会儿,旗袍补好了,丫头也出去了,黄旦儿要姚锡林把袍给她穿上,于是给穿上。要给扣扣子,于是扣扣子。黄旦儿指扣盘说:“这是我。”指扣纽说:“这是你。”等姚锡林把腋下的扣纽扣进扣盘,黄旦儿就腋窝夹住姚锡林手,悄悄告诉她的计划,爷哪天要去成都,她哪天回娘家,回娘家阿娘肯定要给她做衣服,这就把你姚哥请来,姚哥来了,还会没有时间做事儿?

“我……”姚锡林抽回手,有些迟疑,“我想留到……等二天……”

“留到留到,留到二天就生蛆了!”黄旦儿满眼恨意,却又嫣然一笑,“我哈,我可不等啥子二天,要嘛二天就是今天,就是今晚——就今晚黑,我叫丫头来接你哈?”不等回答,就诡诡秘秘地交代来去细节,之后说,“死鬼通夜打长牌,不会有事的!”满面飞霞,顾盼流光,不容你不动心,不扣环,不顺从。按黄旦儿计划,姚锡林先得出大门,正南其北回家,洗个澡,然后在亥末时分去金店后身的小巷里候门,丫头会接他去上房。而可放心的是,即便爷回来,也另有藏身的地方。

然而即便到了这步,姚锡林也还在问自己:“去,还是不去呢?”

去,想这么偷偷摸摸地去私会瓦合,就会越去越想,越想越去,恋恋情热,不思旁骛,今后还会有好心情来做手艺,来过这平静的日子吗?若不去,那可是你的梦寐以求,你载欣载奔从重庆回来是为了啥呢?还不就为这春宵一刻?而且有一星火苗似已蓬勃起来,不由得你停下脚步,洗澡时觉着那水汽都在腹间蒸腾,骨子里也冲动着挺跃的血脉,似有一种烘烘的东西从根底膨胀蔓延,不能自已,甚至迫不及待,想投入那个激情的怀抱……不过晚饭时,母亲和妹妹一左一右坐在侧边,有一搭没一搭说着家事,他又渐渐地安静下来,特是看见母亲饭后还戴着老花镜在灯下忙于滚边绱扣时,觉着还是不要背着母亲去阴伏行事,改变这个家的现在和安宁。况且国难当头,人须尽份,勇须奋力,自己却这么不争,苟且以至无赖,从此就会是个不精于学的浪汉、德行亏损的小人。你这样一个阴小猥琐的裁缝,还有望受人顾请,受人尊敬,能做出来好旗袍吗?他问自己,问得有些揪心,有些局促。当城隍庙鼓楼响起亥时二更的鼓点时,他定下心,不去那个九倒拐的打金店后身的小巷。

不过姚锡林没去,可有人去,亦且事儿就那么扣环随机。

原来打金店中院那间小屋原就是个牌室,朱爷、县爷与一些商号大爷常聚在一起打长牌,一打一通宵。因打得大,各爷也常带去自己的便当和膀客,朱爷的膀客常就是自己那个侄儿朱世民,大家叫他朱了细,叫野了也叫朱锤子。朱了细高朱爷一头,膀圆腰粗,胸和臂鼓棱着腱子肉,连后脑勺都拱着两条肉埂子,想每天挥一两万锤“打了细”,饿了就 [汇]甑子干饭,那养精蓄锐的样儿往朱爷背后一站,朱爷能没有底气儿?当然黄旦儿有时也会去朱爷旁边坐坐,以消磨长夜,但叶子烟总呛得咳嗽,坐一会儿赶紧离开。

这晚的牌局有点怪,朱爷开头输,后来莽起赢,再后是输得漏底又赢回来,亦且差不离手里就有“天地人和”扣马儿,连边上的罩子灯都爆了灯花。这是什么?这是灶王爷相偏狗二爷,叫狗火旺,因此干脆把鞋脱了,蹲到椅子上,忘乎了一切。

开先黄旦儿也在场,走时看了朱世民一眼。往天这样看一眼也就看一眼,但自中秋节后,这全城第一月娘一穿上旗袍,就多了些神采飞扬,看人饧着眼,让人觉得是醉春风的样儿。而朱世民则觉得是暗送情意的样儿。朱世民朱锤子是啥样人?精强而仔细,他时时处处留心着呢,觉着自家这婶子花里胡哨,山根有青黛,人中有蛛丝红线,正是个水性娘儿,今天这一眼,或就有约他的意味。再则平时他也留意了路径,由中院去后院有一个穿堂,穿堂耳屋住着丫头,丫屋门环拴着狮子头,那瘟狗夜里特别灵醒,嚎一声扑过来有你得受。后院呢,他从没进去过,但知道叔与婶住正房右间,那也是储金間,有厚实的门墙。不过朱世民为那一眼正燃着火,壮着胆呢,他寄希望于叔脱在地上的那双鞋,那双有些老旧走路踢踏的趿拉鞋。他想,如果狮子听得熟悉的趿拉声仍有吠声,他就退回来。如果婶子插着门,他就退回来。如果婶子不伸手,他就退回来。

他用脚悄悄把叔的鞋勾来趿上,装着溜达出了牌室,故意踢踏着跨进黑黢黢的穿堂,心跳得生痛,但狗没有作声。踢踏到后院,门竟也是虚掩着。摸着床,踏上踏凳,坐上床沿,人几乎要休克了,但背后伸过来两只手抱住了他。

这是一场孔武而仔细的要死要活的交会,她像摆在他磴上的“家生”,需要他仔细地贴合温热,然后才适度地下锤,下得极有韧性和耐心,锤从心点延至周边,层层回环,层层推进,控制轻重缓急,以至关紧要处才拼尽全力,直到锤成。而她呢?她像是第一次做女人,第一次被胀满,被深入,被涅槃样地送上云天,玄迷往复,一次次紧缩战栗,退避而又逢迎,以至阴骨生痛,抽搐得缓不过气来。待缓过来,她箍住他,气微微地叫了声“姚哥——”似乎就要虚脱。

锤子这才惶然失措,赶紧逃离。

接下来小城就多了一些故事,当然这已是后来才知道的。

据说朱爷是回成都过的年,腊月二十四打金店散工,朱世民等锤子伙计都结账回家,黄旦儿与丫头留下来守店。有说朱世民朱锤子并没回他集凤场老家,而是在东门外租住小店,夜夜去与黄旦儿相会,丫头儿竟也是个通家。嘁,你说这黄旦儿心心念念都在裁缝身上,怎么就去将就了个打金箔的朱锤子了呢?这个中转换的隐秘——或许她真恨了裁缝,是个报复;或许锤子有功夫,一夜就动了真情——谁知道呢?只有黄旦儿她自己知道。endprint

要能确信朱锤子是在城里过的年,还有大年夜“亥子交初”时刻他和朋友去灵皈寺烧香为证,据说烧香后在拾味轩小聚,喝得一塌糊涂,还都以“大年夜梦X”为题作了诗。朱锤子的诗是:“大年三十夜,梦偷邻家鸡,伸手就被捉,滚他妈卖X。”好个朱锤子,这诗大俗大雅,还真有个诗才。

待正月十六开工,小城上空已有了两次鬼子飞机掠过,为预警设防,朱爷协助县爷加紧扩充、训练抗敌后援会的自愿救护队,直忙得几天不落屋。朱爷不落屋,当然就有人落屋。事兒虽捕风捉影,但街街巷巷却传得沸沸扬扬,其细枝末节还生动有趣——据说是个小偷亲眼所见的。

小偷是个赌徒,因牌桌上总是下飘注二百文,所以外号叫飘二百,赌输了就去偷。那夜飘二百从打金店后墙勾搭上房,缒进了朱爷的卧室,正要下手,听得有人开门,赶紧躲到床下。进来的是两个男女,开先两人相互脱衣,然后打啵摸奶,然后上床做事。做到中途,女人要屙尿,不愿自己去,要男人抽,于是点灯抽尿。不知是女人太重还是男人手滑,俩人赤裸裸地正抽正尿呢,女人“咚”就掉到了尿盆里,尿溅盆碎,男女都笑,飘二百也忍不住笑出声来,赶紧夺门飞逃。另一个版本说,男女与贼订了条约,都为守口保密。但贼嘴松,说给了他的姘头撩家,撩家还是说了出去。

不管飘二百的笑话是真是假,但朱锤子携黄旦儿和丫头儿已从打金店逃走,逃得无影无踪,却是真真实实的事儿。据说朱爷得知确信后,气得把长叶子烟杆撅成了两截,大骂:“狗日的姚裁缝,给我女人做他妈些啥子旗袍,妖里胡骚地露了阴户,你叫别个咋不想嘛——好狗日的,看我不打断你的狗腿骨!”朱爷不骂朱锤子而反骂姚裁缝,看来姚裁缝凶多吉少。

可好狗日的、凶多吉少的姚裁缝,自离开朱家又在做些啥呢?原来他有了一个新客户——重庆北支浮路的蓝妮蓝夫人,她向他定制了许多的旗袍。当然这个事儿的连接还得从罗正兴说起。罗正兴在姚锡林家的侧边开了一个“正兴号”颜料店,因常年去重庆进货,货店总管就带他去圆庐官邸认识了蓝夫人,夫人于闲谈中知道了姚锡林,并知其在黄山松厅做过旗袍,因就请罗正兴代邀去圆庐。姚锡林虽应邀去圆庐见过夫人,并亲量了尺寸,但因恋家,或不愿留在天天挨炸的陪都,待“假缝”“试身”之后,就返了回来。因而罗正兴双边代理,一边把蓝夫人的衣料带给姚锡林,一边把姚锡林的成衣带给蓝夫人。这样两个回程下来,蓝夫人很是满意,姚锡林也就忙了起来。

谁都知道圆庐夫人引领的时尚就是时装蓝潮。如果说松厅的蓝是蓝在尊贵,那么圆庐则是悦人——这是姚锡林特异的辨别。姚锡林第一次去圆庐拜见夫人时,她正带人给二楼圆舞厅的地板打蜡,那种肤白,那种清雅秀丽,迎笑随和,让你一下就有了亲近的感觉。姚锡林觉着圆庐或应是一个穿古典式旗袍的女人,不是时髦的蓝底,不是纯蓝,而是袍襟镶蓝雀花边,袍面绣龙凤见蓝,轻蓝云华,随浓随淡,这样兼容的灵色,这样沉稳内敛而又略显浪漫的蓝风,或正是夫人因出身苗王家,而独有苗女情结的一个流露吧!亦且这样的思路,这样正、闲相应的一个系列,正装应合于接见与聚会,而闲装或应合于舞蹈、歌唱,或应配于为抗敌募捐而参与的演出……

嘁!这样一个牛角呆子,够深沉的吧?虽然其美艳设计亦蕴藉着曼妙风情,但也或难免高岔的透露,阴丘的诱惑,那份暧昧与风情的量度,谁又能把握得准呢?把不精准就会有朱爷的愤怒,朱爷是个说到做到的人。

这天下午又是下雨,春雨,迷迷蒙蒙,淅淅沥沥,恰又是姚母与小妹排队买救济粮去了。朱爷使出的两个打金汉子撑着洋伞就来到姚家,礼貌地敲门,礼貌地站下,向姚锡林“征询”他们二太太的去向。姚锡林肩上搭着花边,袖里拢着花线,拈针奓嘴,两眼发呆,连黄旦儿的近况都不知,还心心念念想找个时间去道声违约的歉呢,又哪能知道最近的去向。“不知道?你狗日的把我们二太太全身都知道透了,还有不知道去向的,藏起来了吧?”于是一掌推过去。“趁我们爷不在,你们就岩鹰叼鸡儿,扣了环了是不是?”再一掌搡过来。这样边叱边推搡,有十几个回合。那打金壮汉的掌是很重的,姚锡林顿觉晕眩。要知道那两汉进屋收伞,拿在手里,若遇反抗,本是要当武器用的,铁伞勾尾尖头,当姚锡林被搡倒扑下时,那尖头正好刺进右眼,这是两汉没想到的。待尖头拔出,血涌出来,透明的眼液也流了出来。两汉本是奉命“打断狗腿骨”的,现在看来,这要比“打断狗腿骨”严重得多,慌忙骂一句“狗日东西,要不赶快把太太还回来,二天还来收拾你!”草草收场。

这个突变是姚家所没想到的,好在本街有至亲的萧医生,母亲和妹妹也即时回了家,忙乱至半夜,总算安顿下来。母亲给儿子洗身擦血,流泪说:“我林子别怕,你生下来时,你爹就给你记了草,草不死,你不会死的。”记草是本地风俗,就是娃儿降生后出门扯几种草,把生辰年月日记在草上,一起在山边地头栽下,意即草是长生草,人是长寿人。萧医生给姚锡林洗了眼,上了药,包扎停当后说:“还好,你右眼虽保不住,但人无大碍。”见姚锡林很丧气,边开药边说:“我读《医宗本义》,记得有两句好诗‘每因耳聋探大雅,惯将盲眼透人寰,这世俗明眼虽能外观万象差别,但亦不如盲眼更能内观本心,明心见性。所以,盲眼即是心眼,你今天开了心眼,好得很呢!”

盲眼即是心眼,开心眼明心见性,也算失有所得。姚锡林渐次平静下来。本应是赶工忙得要命的当口儿,反而这样躺着,真个也是难得的消停。罗正兴从蓝夫人处带衣料回来,见况气得不行,说:“他妈的朱坤利算什么大爷,你既养标致婆娘,就要严守严防,防不住,也要晓得那个古话,‘好X都教狗日了嘛!狗既然X了就X了,怎么能怪罪一个裁缝呢——看我不找人去哪个尿巷子短到那龟儿子,也打瞎他妈的一只眼睛!”姚锡林说:“算了吧,那也是我不小心,碰在了伞尖子上……或许,或许我就应该是个独眼裁缝。”母亲说:“独眼裁缝有啥子不好,独眼是草命,草命才是长生命嘞!”

谨遵医嘱,半个月内就这么躺着,由母亲和妹妹轮流地照看着。躺着心静,这就有心思来想些事情。想师傅的教诲,想跟着师傅在南京、在重庆的日子,一件旗袍从设计灵感,到如同发丝一般了解女人的肌肤,以及心性、个人魅力、动静姿态,然后挑选颜色、式样,在一寸一厘的量度里把握衣体合一的神韵,把青涩、优雅,贤淑、宁静,抑或奔放、热情,都区分在丝丝缕缕间,还不能忘了性感与妖冶、暧昧与风骚那个掐出来的度……是的,为这个度,为这个得体而又迷惑的度,你得在没日没夜的做工里,在方寸间,拼尽心力……想这样做合适吗?值得吗?想在松厅之时,警报凄厉,炸弹下来,一片惊乱,可师傅仍是充耳不闻,澄心如常。自己学师傅至今,亦是澄心如常,而这样的坚持,这样以致瞎眼的付出,值得吗?或者……也还是值得……endprint

眼疼,疼得想把头上的纱绷全拽掉,萧医生赶紧过来。萧医生换药后说:“你有得几天疼,但不碍事的。”

疼过了,即便有些放开宽心,亦不敢想象一个独眼裁缝走在街上,或给人量身试衣时,那种被异样睥视的感觉;不敢想象引针本缝,注力精微时,那种花眼弱视的感觉……亦且松厅夫人、圆庐夫人会怎么看一个独眼裁缝呢?黄旦儿会怎么看一个独眼裁缝呢?真是不可思议,不敢想象……然而,一想到黄旦儿,似乎黄旦儿就在眼前,而最不可思议的,是黄旦儿竟然会远走失踪,一个刚出岫的清新秀丽的月娘,她不留驻在众人的目光里,而情愿去流走逃亡吗?若果流走逃亡,真是因他的背约、他的辜负,那他今世今生,真就心缺一块,难以安心了……

这样的心情一天天沉重,待重新开始他的独眼生计时,已不想再在小城开店,只想关在家里完成圆庐夫人的系列,而两月余最终完成“蓝凤旗袍”以及将要领上海蓝风的那件“蓝紫龙凤旗袍”后,圆庐夫人去了上海,而后已是无活可做。接下来妹妹远嫁云南建水,母亲生病竟至病故,丧亲离亲之余,又还能怎么样呢,他连这个小城都不愿待下去了。

十一

不愿待下去,是因为要见惯小城以其独眼的开心和怜悯,亦且这顺河街已没有了亲人的牵挂。不愿待下去,是因他想象着黄旦儿会出现在他要找去的地方。他要找见她,无论她以什么方式活着,提出什么要求,他都要弥补他的愧疚与亏欠。

随着寒暑交替,他已是那种惯见的游方裁缝,一把布伞,一个褡裢,从一个镇到一个城,在尽量有市场的街边,以褡裢作摊,伞当座,排开剪尺针线,总会有许多人来补衣改衫,或换扣,或以旧翻新。远方人大多喜欢这远方的裁缝,虽是独眼,但眼尖手快做工细,而且要钱少。每改成一件夹衫、一领旗袍或一条裙裤,总会有许多的赞许和传扬。不过挣足小盘缠,独眼裁缝不会在一处久留,他会信步游走到下一个地方,或川康、贵北、滇南,以至滇西……

啊,游方真好,做裁缝真好,你总会出现在那些需要你的地方,你总会迎着不一样的笑脸,因为一件称身的夹袄、翻新的套裙、考究的盘扣,抑或时新如意的旗袍……是的,时新如意的旗袍,似乎体量多了,变化多了,裁制多了,已不再迷恋不再挑剔松厅、圆庐那样的极致,以及黄旦儿那样的曼妙玲珑,而即便是小蛮腰,丰乳肥臀,即便是伤余残后,也都能做到各爱其爱,各美其美,而又不失其地域风情……这样一年两年,走的地方多了,见惯了各样的春姑秋娘,婉娈静姝,觉着光蓝金丝绒旗袍,甚或蓝紫龙凤旗袍与印花棉质旗袍、蜡染旗袍,以至苗女彝妇套裙无二无别,不必那样钻尖地去苛求,甚至黄旦儿也不必那样钻尖地去苛寻,只要你还做裁缝,还在游走,还在路上,她就温馨地在你身边,在你的心中呢。有一首《裁缝歌》这样唱:“一副褡裢走四方,一双巧手做衣裳。好想和你拜个堂,你翻起脚板儿跑得忙!”这个不愿随便“拜个堂”的裁缝也真够意思的。

不过,裁缝游走期间,在滇西救护队做“阴缝”的故事,在建水妹家与爱会合的故事,以及那领蓝紫龙凤旗袍在上海风起风落的故事,却都已是裁缝故事的下篇。人間正道,沧海横流,先生你还愿意听吗?

作者简介

张宗政,男,四川省中江县文化馆文学辅导干部,从事基层群众文学辅导工作33年,业余喜欢散文、中短篇小说创作。

责任编辑 白连春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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