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村往事

2018-01-11 13:20徐品
北京文学 2018年1期
关键词:蛤蟆北漂瓜子

徐品

在《悲伤的情感》的悠悠余音中,我问自己:在一切都变形扭曲之后,人终于走到最平凡最普通的地方。如果此刻再去检视自己最初的愿望,那么从前我对人生的愿望是什么呢?今后如果还有愿望,那我要许一个什么愿?

1986年秋天,我从沈阳师范学院毕业后,分配到了一所小学里去当音乐老师,觉得整天按着脚踏琴去教小孩子们唱“哆来咪”,实在是无聊极了。

1987年的一天晚上,我去五里河体育场看了一场摇滚音乐会,于是便莫名其妙地迷上了摇滚音乐。一个月后,带着能以此出人头地的梦想,毅然离职,然后孤身一人来到了中国摇滚乐的中心地带——北京。

当时,我租住的地方叫树村,这是一个离著名的中关村不远的村庄。

这里因为地理位置优越,房租又便宜,就成为了来自全国各地的摇滚青年们集聚的圣地。这些人当时最主要的经济来源就是卖唱或者卖歌,因为这些都是穷困潦倒的北漂一族,只好廉价地把自己的作品出卖给那些已经成名的歌手或者发行公司,现在的人们永远也不会知道这些作者到底都是谁了。

当时,对于我们这些北漂来说,署名并不重要,最重要的是生存。我当时总是在想这样一个具有哲学意味的命题——对于饿狼来说,莎士比亚的全部作品是否能比一根肉骨头更有价值呢?

我一开始是跟着一个叫老瓜子的人一起混,主要的工作就是写摇滚歌词。老瓜子是纯粹的北京旗人出身,组过乐队,在北京的摇滚圈子里也有一定的人脉。和我一起跟老瓜子混的还有一个叫小蛤蟆的,来自苏州,也是一个玩摇滚的,但是他不写歌词,也不谱曲,他的主要工作是牵线,也就是现在的经纪人。

一年多后,老瓜子金盆洗手,自己撂挑子了。可是给我留下了一个人,就是他的学生,一个来自内蒙古的女孩。她是贝斯手,叫慧子,也是一个才女。

当时老瓜子跟我说帮他一个忙,有一个学生要在我这里住一段,可是他并没有告诉我来这里住的是他的女学生,所以当慧子背着吉他进屋时,我一下子就蒙了。

慧子比我大一岁,她北漂的時间也比我早,经验丰富。当天下午,她就把我的大屋用几条床单分割成了“两居室”,然后她睡里面的床,我就在外面打地铺。

老瓜子跟我开玩笑地说过,兄弟,你可别打咱们慧子的歪主意啊,人家摔跤可有一手……当天晚上,我们是里外屋住得相安无事。

再后来,我们就渐渐熟悉起来,也知道了她是吉林人,她的妈妈是蒙古族,早年曾经是西乌珠穆沁旗乌兰牧骑的演员,所以慧子小时候也常常跟着演出的妈妈去各地,渐渐也就喜欢上了音乐。

慧子混了一年多的摇滚音乐圈,但是她并不是科班出身,从小也没有系统地接受过正规音乐教育,刚来北京时,她连五线谱都认不全。所以,她就说要拜我为师。因为我最忌讳这种形式,所以折中地说,你不懂的地方可以教你,但是千万不能叫老师。慧子同意了。

一开始,慧子学习得很认真,但是半个月后,我忽然发现她开始消沉了。

一天傍晚,我刚一进大门,慧子并没有向以往那样笑脸相迎,而是目光有些呆滞地说:“我想回家……”

我二话没说就打了她一个耳光,然后就像真正教训学生那样狠狠地说:“回家?那你的梦呢?理想呢?你他妈天天玩命地学谱练琴为的什么?就这么放弃了?好,你滚吧!”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那一巴掌真的打醒了她。晚饭后,她又开始练琴。我就蹲在院子里抽烟。突然,琴声停了,接着我就觉得脖子里滴进了一滴雨水,原来是慧子站在我的身后哭了。

那天晚上,她一把将分割我们“房间”的那几块床单撕了下来,然后把枕头和被子全抱到了床上。看她整理好床铺,我没敢动,她平静地看着我,然后一字一句地说,难道还要我把你抱上床吗?

于是,我咽了一口唾沫,也一字一句地说,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我可什么保证都不能给你。她妩媚地一笑说,我也一样,什么保证都不能给你。

那一夜,我们好像把那些自卑、悲凉还有眼泪统统都忘掉了,我们感觉享受现在就是幸福。但是,我知道这不是爱情,只是互相寻找一个心灵上的寄托而已。

一转眼就到了1989年春天。

一天,我刚录完了一整天的音,拖着疲倦的身子正准备去酒吧演唱时,在录音棚门口,小蛤蟆忽然拉住我说,有人想跟你聊聊。

见面后,我忽然感到一阵紧张,原来约我的人竟然是大名鼎鼎的键哥。他笑眯眯地看着我说,听说兄弟的歌写得不错。我刚一客气,他又说:“我没夸你。老瓜子把你的东西拿给我看过,我觉得还有味,就打算要几个,你出个价吧。”

直到今天,我仍然记不起当时的自己是不是那种欣喜若狂手舞足蹈的模样,只恍惚记得好像是说了一句,既然哥哥这么看得起我,那就看着给好了。

键哥只是点点头,还是那样一如既往地笑着,然后开口说,还有一个事儿也问兄弟一句,我队里的电贝斯刚走人,你有没有兴趣?

我的心脏瞬间紧缩了一下,因为我知道这句话意味着什么。可我已经作出了回家的决定。之所以到现在还没有走,就因为最起码也得给慧子找到一个能填饱肚子的地方才行,尽管我当时也说不清楚这到底是责任还是义务。

于是说出了这样的话:“键哥,我想求您一件事儿。我认识一个很有些天分的姑娘,她也是贝斯手,而且歌写得也很棒。所以我想、想请您给她一个机会,或者说把我的机会让给她,您看……”

键哥开始以为我求他的事情应该是能尽快把歌词的钱付清,可是当他听完,透过玻璃门凝视了一会儿远方往来的人群,过了好半天才点了点头说,好吧,就按你说的办。然后重重地在我的肩上拍了一下,好样的,真他妈仗义。

和键哥分手后,我没有再去酒吧演唱,而是来到录音棚里,求朋友老任给我录了一段话:“姐,我想我得走了。这是我早就决定好的事儿,你不要多想。本想当面跟你道别的,但还是算了,见了面反而不知道和你说什么好,再说我们就这样多少带点遗憾分开,也都会彼此记忆得长久一点,你说不是吗?姐,你还记得那天我们写的那首《悲伤的情感》吗?我现在想再唱给你听听……”

那天晚上,我没有再回树村去住,只是让小蛤蟆帮我处理好那里的事情,然后再带着慧子去找键哥。

第二天凌晨,我在北京站登上了开往沈阳的火车。小蛤蟆买了站台票把我送进站。在火车开动的一刹那,我的心忽然像被撕裂般疼痛起来。

回到沈阳后,我又开始了正常生活,也渐渐忘掉了树村,忘掉了曾经让我死去活来的音乐,当然也包括曾经带领我走向幸福峰巅的慧子。

2008年的一天下午,我突然收到一包从北京寄来的快递,发件人是北京星河艺术中心的蔡成利,也就是小蛤蟆的大名。

拆开包装一看,里面居然是两张慧子的个人专辑光碟。荧光屏里出现的慧子,看起来并没有太多的变化,还是和我第一次见到她时的模样差不多,只是马尾辫变成了现在的那种很前卫的发型。

在《悲伤的情感》的悠悠余音中,我问自己:在一切都变形扭曲之后,人终于走到最平凡最普通的地方。如果此刻再去检视自己最初的愿望,那么从前我对人生的愿望是什么呢?今后如果还有愿望,那我要许一个什么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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