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岛

2018-01-11 15:46罗伟章
十月 2018年1期
关键词:白素贞

罗伟章

不久以前,这里住着一个女人。但现在没有了,她死了。她是我的女人,名叫白素贞。你听出来了,这是白蛇娘娘的名字。记得刚结婚那阵,老熟人见面就朝我跷大拇指,喊一声:好福气呀!意思是我娶了白蛇娘娘。我自己竟也这样想,如果白素贞在身边,我还故意当着人的面,问她青蛇在哪里,有白蛇就该有青蛇的,“在临安收青儿主仆同走”,戏曲里就这么唱。现在想来,那真是年少轻狂,尽管当时我就早已不再年少。娶了白蛇娘娘有什么值得显摆的?白蛇娘娘是传说,娶了一个传说,我并不因此就成为传说。如果我也成为传说,我就是许仙了。许仙不是我喜欢的人,他长得太白了,比白蛇娘娘还白,以至于我感觉到,白蛇娘娘是嫁给了一个女人。她却要为这个女人丈夫,冒死去盗仙丹,还跟法海斗。她是斗不过法海的,因为法海是真正的男人。小时候看《白蛇传》,我恨过法海,但恨他的唯一理由,是他用雷峰塔镇住的,不是许仙,而是白蛇。他应该把许仙镇住才好。

正如此刻,如果死的是我,不是我的女人白素贞,才好。

但这只是假设。世间有万般无聊,假设是最无聊的一种。

我的女人白素贞,死了。我要把这事实再陈述一遍。

按事实去生活,才是我应该做的。昨天晚上我就在想,我应该离开这座小岛。小岛上没有别人,只有我和白素贞,那是以前;现在,只有我和白素贞的坟冢。

其实没有坟冢,也没有墓碑。她的墓碑就是一棵树。

我和她认识不满一个月的时候,两人就经常以各种语气说到死亡。那是我们最富激情的话题,一说,她就软了,我呢,就想着对付软的办法。她说,未必还需要想吗?的确,不需要想。在对死亡的言说中,办法早就有了。但我真的像许仙,文弱得像根棉签。她明显不满意了,说,你讲讲你的前世吧。这证明她也想到了许仙。这让我羞愧。我不愿意讲。她说,来世呢?我差点儿就说法海。虽没说出口,她却从我嘴唇颤动的纹路,认出了法海两个字。那是我的仇人,她说。说话间亢奋起来,像一首歌唱到高音,运足了气,浑身抖。幸亏我早有准备,不然就被颠下了床。有时候,仇人真是个好东西。我说,你的仇人也是我的仇人。言不由衷吧?她刮一下我的鼻子,突然间有了厌倦,把我推开,说,不说别人了,我是白素贞,不是白蛇,你是朱家田,不是许仙,法海嘛……她停下来,像陷入了沉思。在远远近近的时光里,白蛇和许仙都是偶然,法海却是必然的,我懂,她也懂。但我们并不畏惧。我们连死都不畏惧。她从沉思里回过神,又缠住我,问我死后想怎么处理。我说随便你,反正我比你死得早,我看过你的手相,我死过后,你还要活三十年。她把手举起来,问哪只手?我说两只手都看,高手除看手掌,还看手背。她把手藏进被窝,说如果真是那样,我就把手剁了,让你看不见,然后逼着我承认她比我先死。她说我死过后,你把我埋在一棵树下,那棵树要好看,不,树都好看,但也不是随便哪棵树,那棵树下要干净,你听见了吗?

那时候我们住在城市。

我至今说不清是不是要为她找一棵干净的树,才来这座小岛的。小岛没有名字,我为它取了名:清溪岛。是因为岛外的河流叫清溪河。这是一条荒河,上下几十里没有人家,我跟白素贞,是从县城包了快艇来的,带着弯刀、斧头、锄头、木锯和种子,还有可供半年的食物以及一切生活所需。本以为还要自己动手砌房子,结果不必,野藤、杂树和乱草的深处,有间木屋,木屋低矮,却很结实,就像一个人躺着比站着更不容易倒下一样。白素贞大声喊:有人吗?先朝屋里喊,然后朝四面八方喊。我说别喊了,你没见那屋里都长了树?门开着,屋子正中长了棵杏树,贴地生了铁线草。毕竟缺少阳光和雨水,草长得像上了年纪人的头发,稀稀拉拉,还泛白,杏树虽有半人高,叶片却比指甲盖还小。两人进屋。两人都是先出左脚,再出右脚,步调一致,连步幅也一致。而今回忆起来,那真是意味深长。我们不怕死,却怕在陌生的地界里活着。共同的恐惧,把两个人变成了一个人。

除了小树和杂草,只在傍东墙的地方横了两块不足尺高的条石,条石上铺着木板,算是床。床上空空荡荡,但我们还是来回转了好几圈,把每个角落都看仔细。万一主人就躲在那里呢?确认之后,才出门去,拿来锄头锄草。草皮底下是黑泥,足以说明旧主人曾在这屋子里生活了许多个年头。铲罢草,再挖树,但白素贞不让挖。她说那年我去云南,在怒江边见到一户人家,院子紧傍山崖,就是说,山崖是院子的一部分,而山崖上是挂瀑布,几十米高,他们能在家里养瀑布,我们养棵树也不行?她两只手把树梢虚虚地握住,眼神迷离,是一种会飞却不知道飞向何方的眼神。那时候我就该看出些什么,但我太兴奋了,草一除,别人的房间就变成了我们的房间。听了她的话,我只是哈哈笑,说随便你,只要你不怕它可怜。可怜这个词把她打动了,但她并没改变主意。她对树说,我们会想办法的。然后跟我一道,去抬了块扁平的石头进来,将锄松的泥土夯实。

然后我们就在那里住下了,一住三年半。

三年半过后她死了,我也要离开了。

离开的意思,是得有个去处。我的去处就是我的来路,是那座远方的城。白素贞死在冬末,现在已是暮春,春水发过两次,清溪河成了哺乳期的河,胀鼓鼓的,在河上跑的快艇,犁出哗哗的白浪。这条河连接两座县城,但那都不是我的城。我的城在更远的地方。这天早上,我收拾停当,就去河边等着。为了让人注意到我,我抱着白素贞的红色羽绒服,听到山弯那边有响声,就举着羽绒服挥舞,还高声吼叫。我在那里坐了一天,吼了一天,手也挥了一天,如果手臂上长着果子,早就摇得一干二净了。但没有人理我。快艇大都是包船,就像三年半以前我和白素贞来这座小岛时一样,即使没人包,也要等人坐满了才开,总之中途是不会停的。以前有竹筏、木筏、独木舟、乌篷船,后来有了汽劃子,现在连汽划子也不见了踪影,更别说竹木筏子。它们把自己让给了速度。我似乎没有离开的机会了。

一个人在这里生活,我从来没有想过。我是跟白素贞来的,也是因为白素贞来的,可是白素贞死了。踏着走一步暗一层的暮色,从河畔回到小屋时,我突然觉得,白素贞是故意死的。她似乎早就感觉到我想离开小岛,而她不愿离开,就干脆死在这里。

她死的前一天,我们还没起床,阳光就落进了屋子。冬天的阳光,是另一种质地的雪花,比雪花还冷。她说,冷。我就抱住她。可许多时候,两个人的温暖比不上独自的温暖。她磕着牙,说,反正没事,我们去爬山吧。半岛背后是山,是它跟大陆唯一的连接。山很高,抬了头望,望到了天,却望不到山峰。我们煞有介事地穿了运动鞋出门。山野木叶尽脱,光秃秃的树身,画出迷宫似的路。她在褐色的树干间绕来绕去,真像迷住了的样子,其实是想表明,天底下的迷宫,都只为目标设置,把目标抛开,迷宫也就自动解体。我们是来爬山的,可山峰并不成为我们的目标,因此我们是轻松的,也是自由的。青冈树叶铺了厚厚一层,踩上去,哗!溜出老远。败叶是行进在山野间的船。她说,河里可以逆水行舟,山里为什么不能?说罢踩住败叶,往山上滑,可怎么也滑不动,那模样看上去很傻。可我比她更傻,我说,逆水行舟需要动力,没有机器动力的时候就靠人拉,我外公住在瞿塘峡,我小时候到外公家去,经常看到那些光着屁股的纤夫;我外公年轻时候,也做过好几年纤夫,拉纤时也是那样光着屁股。她弯腰抓起一把叶子,奓着手往山上跑,说自己是个纤夫,可惜太冷了,不能光着屁股。我说,试一试,说不定没那么冷。这句玩笑话,她却当了真。她站在高处,扶住一棵遍身鳞甲的老松说,你先脱。我知道自己说错话了,但收不回来。我是不能违拗她的,这是我们关系的模式,也是我们婚姻的秘密。

穿着衣服的时候,没感觉到一丝风,衣服一脱,风就来了,像闻到香气的蜜蜂。这比喻把我自己美化了。我已不再年轻,虽不老,但也不年轻。她年轻,而且美。那比喻是属于她的,但暂时还不属于她。我对她说,别脱,冷死了。确实冷,风和阳光都成了在身上甩打的鞭子,带着芒刺。她说,你跑吧,跑起来就暖和了。也只能这样。当我气喘吁吁地越过她,跑上一块黑石头,回头见她跟了上来。她比我脱得更彻底,我穿着鞋袜,她啥都没穿。光脚更滑,她只能四肢着地,像个动物。一只美丽的动物。黑黝黝的头发跑在她的前面,挡住了她的脸。我去接她,确切地说,我是想回去穿上衣服,她却不让。你站着别动!她这样命令。我对着冰片似的太阳,不知羞耻地蹦跳。河似乎比太阳更遥远,偶有一艘快艇呼啸而过,快艇激起的冷气和水花,却子弹般朝我射来。

回去的路上她很沮丧,因为我没有满足她。她想站在那块黑石头上做爱,我实在不能满足她。血液想离太阳更近一点,都跑到我头上,我只有头是热的,别处都麻木得失去了知觉。朱家田,你对我不好,她说。听了这话,我承认我很愤怒。承认之后,才发现自己一直很愤怒。玩得太过火了,玩得把自己身体都丢了。这是要付出代价的。

我付出的代价过于沉重,白素贞死了。我说过,那是在第二天。其实当天还不怎么看得出来。她沮丧过后,说我对她不好过后,很快释然,回到屋子,暖气一扑,她就打喷嚏,接着喊冷。火是生上的,添一笼干枝进去,打瞌睡的火苗便炸开,毕剥乱响。我们并排站着,弓着腰,几乎架到火上。这姿势跟裸身于冬天的山野一样可笑。于是她笑了,嘴微微翕开,舌头顶住牙齿。

谁知道她第二天会永远地离开我呢。

她离开了,半岛上只剩我一个人了。

一个人的日子我过了整整一个季度。如果这个季度是夏天,或者秋天,甚至冬天,大概都会好受些,可偏偏是春天。春天是让人愁的季节。我是要离开的,却找不到离开的办法。连续四天,我去河边拦快艇,快艇却把我当成了半岛上的一块泥土。快艇是水上的生物,不喜欢泥土,我也不喜欢泥土。不喜欢泥土的人怎么可以跟荒野打交道。如果不是白素贞,我怎么可能走出城市,到这与世隔绝的地界上来。我是在责怪她了。阳光落得像雪花的那天,也就是她死的前一天,我的愤怒已经苏醒。如果给愤怒做个注释,应该是这样的:颜色,深黑;气味,辛辣;性质,剧毒。如此说来,白素贞是我害死的。我没有理由去責怪一个被我害死的人。

每次责怪她时,我都觉得自己没有理由。这不是好事情,她的任性就是这样惯出来的。

她以前不是这样。

不过她以前究竟是怎样,我也说不清。

我碰见她时,是在北极村——北极村的黑夜。当时我是山城一家地理杂志的记者,接到一个任务,采写从漠河直至广州的秋天。九月下旬,我从山城出发,飞往哈尔滨。那天山城是三十六摄氏度,到哈尔滨就十五摄氏度了,但我并不打算添置衣物。反正是从南往北走,且不会在一个地方久待。第二天到了漠河,下车吃了顿饭,立即租车前往北极村。大雪在两天前下过,茫茫雪尘里,大兴安岭很有节制地起伏着。乌鸦蹲在树梢,像是长在上面的。它是在炮制冲突。冲突就是互动,黑与白的互动,美与丑的互动。这是天地间显而易见却又守口如瓶的秘密。这秘密是在提醒我,我也将有一场互动。但我没意识到,轻率地放过了。到北极村天就黑透了,而且停电。我冒着风寒摸到一户农家,这家人做着旅游生意,门前挂着“鹿祥园农家乐”的牌子。这是我第二天才知道的,当天夜间我看不见牌子,只担心不收留我。我快冻僵了。冻还是其次,主要是对广大无边的黑和荒漠似的静,非常恐惧。主人鹿祥园听见有客人上门,划根火柴,把黑暗灼出一个窟窿,接着点上蜡烛,叫他儿子生火烧炕。他儿子是个快进中年的侏儒,抱来柴块,却怎么也点不燃。他手里拿着明子,很容易就能点燃的,可就是不行。过了一会儿,鹿祥园从黑暗的深处端出一钵挂面,热气腾腾地放在桌上,说,只能将就了。我想他咋这么好呢,原来只要住在这里,就包吃,吃好吃坏,全凭主人的良心。他拿来两副碗筷,喊一声:吃了。一个女子便走出来,披散着长发,鲜红的羽绒服把蜡烛的光焰染成了粉色。她坐下就往自己碗里挑面。我初以为是鹿祥园的家人,是让我跟他家人同吃,可鹿祥园和他那个侏儒儿子都隐到了暗处。于是我决定等一等。她低着头只管吃,发丝帘子一样把她和我隔开。你不吃啊?她突然这样问,头发后面的眼睛闪闪发光。

我们就这样认识了。

我叫白素贞,她说。

这名字听上去很耳熟,但我当时并没想到白蛇娘娘,更没想到我们会成为夫妻。看样子,她不过二十二三岁,而我,再过几天就满三十九了。她说她是来旅游的,没有同伴,就一个人。这让我感到亲切。在这个陌生的地界里,我孤独,她也是。我们两个陌生的人,有了一条共同的通道,那条通道里散发出同样的气味儿。我们谈了很久,直到那支烛光在残蜡里蹦一下,又蹦一下,警告说它马上就要熄灭了。

第二天,我一大早起床,到黑龙江边,照了几张雾锁江流的照片,便往田野里去。当地人把田野叫大地,哪怕只是一小块田,也叫大地。这是东北辽阔的疆土赋予了他们修辞的辽阔。大地空了,蓝莓已经下树,大豆早已收割,只有一些像害着病的山丁子,蔫蔫地挂在枝条上,供雀鸟们吃。我是南方人,一个南方人对季节慢条斯理的应对,就这样轻易错过了北方的秋天。没有庄稼的秋天,便少了姿态,显得单薄。从完成任务的角度讲,我是白跑了。但既然来了,我该去最北点看看。没走几步,是一尊雕像,底座上文字漫漶,大意是说,某年某月某日黑龙江发大水,淹了北极村,一俄罗斯上尉为救中国百姓,牺牲在波涛里。正准备离开,雕像后转出来一个人。是她,白素贞。依然是那件红色羽绒服,脖子上缠了白围巾。早啊!我说。她不回我的问候,只扶住雕像的鼻子感叹:好帅!之后望着对岸的俄罗斯。江雾低垂,视线稍稍爬一点坡,就能爬到俄罗斯的土地,那边有积木似的村庄,有缓缓移动的物体,是羊,或者是人,或者是人赶着羊。我沿着马路朝前走。马路上晒着燕麦,昨夜下过雨雪,燕麦上搭了层薄膜。有辆车停在路边,我刚靠近,车门猛然推开:要进屋看看纪念品吗?是个女人,她的屋就在马路里侧。我搖摇手,车门又砰的一声关上了。我向右拐上栈道。栈道两旁,狭叶荨麻和蚊子草扫着裤腿。我只穿着单裤,晨霜仿佛将我的单裤剥去,只剩了两条光腿,草叶每扫一下,我的腿上就被寒气割一刀。

你昨天不是说要去看庄稼吗?白素贞的声音从背后追来。

说不清为什么,我知道她会追来。我站下等她,说,你没看见那边?那边的大地上,有个辨不出年龄的男人在往一匹马背上放东西,有铺盖、沙发、脸盆,还有拆下的帐篷。他是庄稼看守人,现在庄稼收了,他该回家去了。白素贞走到我身边,撇撇嘴:庄稼根本不能成为季节的标志,树才是,庄稼播种有早有迟,而树一直长在那里。

那时候她就提到了树。

她是一个没有目的的人,这一点我很快就发现了。我走,她也走,我停,她也停,于是我们一同走,一同停。只有一次例外,当我停在一块立着的石头前,她把石头扫了一眼,直直地往前去了。那石头上用油彩写着几个字:“我找到北了!”我为这石头照了张相,跟她去了更远处。远处的土塄下,有个回水凼,回水凼里生着杂木,杂木半个身子没于寒水,露出的部分,枝条细瘦,面容苍老,我想它们是被冻老的。树跟人一样,最怕的有两样东西,一是饿,二是冷,所以才用饥寒交迫这样的词语,来形容极致的困境。它们长到那里去,不知道是主动的选择,还是被动地接受,可仔细想想,世间万物,又有多少主动呢?这么一想,我就怜悯那些树了,以至于不愿再多看两眼,就撤身回转。她跟着我回转。走到那块站立的石头前,她问:你需要在这里照张相吗?我帮你照。我说我不需要,我只为石头照一张就好了,这样可以帮助我记忆,便于回去写文章,还可以拿它向领导交差,表明我确实到过这些地方。她古怪地笑了一下。我说你站过去,我为你照一张。她脸一沉:我才不照!那样子像是我得罪了她。随后她又鄙夷地说,留给那些自以为找到北的人来照吧。

幸好我没让她给我照。

可是我为什么不可以照呢?为什么要以她的标准为标准呢?

对自己的不满,破坏了我的心情。然而我怎么也没想到,这种不满将一直持续。

隐隐地,我想摆脱她。

但我走,她也走,我停,她也停。午饭后,当我租车出北极村,已坐上副驾,她背着双肩包飞跑过来,敲着窗子。我把窗子摇下二指宽,她歪着头说,如果你不嫌挤。

后排是空的,本来就不挤。

她兴致勃勃地,上车就讲趣闻,说大兴安岭的豆荚,出苗后一个晚上就牵藤,牵了藤立即就得搭架子,否则第二天就到处乱窜;搭架子的同时,花就开了。它清楚自己的时间不多,不抓紧来不及,植物比人更知道自己的天命。因这缘故,外地种子不能进东北,它们懒洋洋的,还没长成,就被突降的霜期斩了头。我不喜欢那种急急慌慌,她说,我喜欢石头,也喜欢树,石头和树都是缓慢的生命。

车行至一条黑土隆起的大沟旁,她问我要不要下去看看,说这里叫胭脂沟,并给我讲胭脂沟的来历。司机也跟着鼓动我。这一带是他家乡,他热爱他的家乡。司机把车停了,我跟她去往林木深处,她弯腰把野草刨开,竟刨出矮林似的墓碑。这是妓女坟,她说,百多年前,大批淘金者来到胭脂沟,那时候还不叫胭脂沟,叫老金沟,从老金沟淘出的金子,拿去孝敬老佛爷,为老佛爷买上等胭脂,老佛爷感动于那么苦寒之地的人也还想着她,就把老金沟赐名胭脂沟。淘金者都是青壮男人,他们到了胭脂沟,妓女便尾随而至,有中国的,也有俄罗斯的。她在碑上找名字:叶卡捷琳娜,二十一岁;李珍,十八岁;施粉菊,十九岁;任天英,十六岁。还找了许多。碑上的年龄,像一个个感叹号。她们用二十一岁、十九岁、十八岁、十六岁甚至十四岁,来撩动这个世界的悲伤,又用悲伤向世界挑战。她跑开几步,摘来几朵顽强的野花,献在一个连姓氏也没有、只叫了丫丫的墓碑前,自语似的说:做一个妓女,其实蛮好的。妓女太神圣了。她们用污点来诠释神圣。没有污点的神圣不是神圣。又说:妓女大多人生短暂,是因为妓女的命被男人领走了。男人领走了她们的命,可男人并不知道,妓女也不让男人知道,这是妓女的佛性。

这样的话,比如林的墓碑还让我震惊。

我要去海拉尔,须从漠河至加格达奇,再在加格达奇转车。我说我,就是说我们。在加格达奇下车时,是凌晨三点半,去海拉尔的车要早上六点过才开。只能等。冷啊,每一丝风都是杀人风,都能把我肢解。南方的风,与阳光和潮湿为伴,北方的风却是单独存在的,世界上的南方和北方,也不是以纬度划定,而是以风为界。我后悔没多带些衣服,也没去铺子里买,现在想买也没地方。候车厅里不到十个人,其中四个是工作人员。有个背着旅行包的男子,串脸胡乱哄哄的,断了一条腿,大部分时间躲在厕所里抽烟。其实候车厅里也有人抽烟,并没人管,但他偏要躲进厕所去抽,有时笃笃地敲着拐杖,出来接半杯开水。另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老是对着工作人员笑,不管工作人员在交谈中说没说他,不管说的话值不值得笑,他都笑。这是一个卑微的人,混迹在车站里,打发他的一生。一个女安检员把吃剩一半的苹果给他,他点头哈腰地接过,用门牙轻轻刮,好长时间舍不得吃下去,之后躺在长椅上睡觉,也把苹果放在胸口。

白素贞一直盯住那个人,见他睡了,她说:做一个乞丐,其实蛮好的,乞丐是四方游走的散佛。她说她喜欢从桥底下穿过,桥下两侧,往往打着地铺,聚着乞丐。散佛们惯以桥底为家,这表明他们随时准备上路,同时又是对路的拒绝。有次她看见一个半老乞丐,背靠墩,龇牙咧嘴地在那里撸管。那真是惊心动魄,她说,我想不到乞丐也会撸管,我还以为乞丐的全部使命,就是要吃要喝。可见人的许多使命是被树枝一样剔掉的,比如你——她伸出右手的食指,指着我困倦的眼睛,你以为你的使命是采写从南到北奔跑的秋天,而你心目中的秋天只是田野和庄稼,是庄稼的收割方式,最多再加一点菜蔬啊果子啊湖光山色啊什么的,不知道有一种秋天是用二十一岁写的,是用十六岁甚至十四岁写的。说罢嘻嘻笑。

我和她在北极村认识,但故事的开始,是在莫日格勒河。这我后面会说到。有开始就有结束,正如每一次拥抱注定要松开。我们开始于一条河流,结束于一条河流。

然而,快艇在清溪河上劈波斩浪,驶向我后来命名的清溪岛时,我从没想过那是我们结束的地方。我只把它当成一个驿站,睡上一晚,再换马前行。当然,也可能是后退。可见到那间空无一人的房子,我为什么会来那么大的激情,急迫地要将它变成“我们”的房子,而今已很难说清。我只记得,白素贞喊话,问是否有人,问第一声,我多么希望听到应答,那样,清溪岛就不是我们的,房子也不是我们的,我们就是岛上的客人,客人总不可能住十天半月还不走,更不可能一住三年多——如果白素贞活着,谁知道会不会住上三十年?这让我心里发紧。踏上荒岛的第一步,我就渴望离开了。可是,她问了第二声、第三声,依然无人应答,我又突然感觉获得了巨大的解放。我身上原本挂着沉甸甸的人事,现在都可以扔掉了。不是扔掉,是根本就不存在了。天地刚刚从混沌中分离,世界还是崭新的,我和白素贞,是世上最初的居民,没有同类,没有伤害,没有竞争,而同类、伤害和竞争,正是烦恼的根源,所以,我们也没有烦恼。我们将成为创造者,从此刻起,我们做的每一件事,都具有为野蛮和文明立定边界的意义。正因如此,我把除去杂草也当成伟业。

白素贞的话使我清醒过来,她说怒江边有户人家养着一挂瀑布,她把纷繁的人世又打捞出来。好在我没去过怒江,加上屋中央的杏树转移了话题,我的心思又回到了现场。

白素贞对杏树说,我们会想办法的。她为它想的办法,就是在屋顶开个洞,让它承接阳光和雨水。屋顶铺着石片瓦。这种瓦只在少数山区才有,其实就是像瓦一样的石片,也做了瓦的用途。我砍来两根枯死的桤木树,用藤条绑成楼梯,爬上屋頂,将两片瓦移开。瓦比油漆还黑,并以沉实来宣示自己是石头,不是泥土或别的什么。黑瓦与同样发黑的栗木椽子,粘得很紧,要用了力才能掰开,可几只草鞋虫,竟在我掰开的同时,就在虚虚的阳光里四散奔逃。它们像是不需要空间,只需要黑暗。白素贞在下面喊,亮了!她看见的是天亮了,而我看见的是地亮了,是地上的她亮了。我在天上看着地上的她,有了一种顿悟:古往今来,天上的神仙总是偷偷下凡,可见地上比天上更美。

地上美就美在有白素贞这样的女人。

她是我的女人,我不能让天上的神仙把她带走。

可她还是被带走了,仅仅在三年半过后。遗憾的是,我蹲在屋顶上时,并不知道这个结局。我当时还在想,相对于她,我现在就在天上,如果要把她带走,也是我,而不是别的任何人,包括神仙。这想法太不吉利了。对她不吉利,对我本人也不吉利。最不吉利的地方,是我把自己当成了神仙。我不愿做神仙,只愿做人,哪怕像许仙那样的人。

那天夜里,白素贞比我先睡,等我闭上眼睛,整个世界就往下沉。河水的吼声像是来自另外的星球,半岛上的鬼怪和神灵,在属于他们的时间里悄然忙碌。我感觉自己也在往下沉,沉入无底的深渊。深渊是帮人了断和忘却的,可事实上,我与深渊的联系,从来也没像此刻这样紧密。我踏入了山城灯火辉煌的街道,街道直通滨江路,滨江路外是长江,阔大的江面,映照出另一座城,我同时置身于两座城市。走过一段滨江路,便进入巷子,锣锅巷,巷子两旁,是凸起的高楼,我住在右边这幢的六楼,上到三楼时,萨克斯的声音从对面楼里浮荡过来。那该是一首欢快的曲子,可听起来却有站在新坟前的忧伤。我知道是谁在吹,我认识他,他叫王林,前不久才跟妻子撒了手。他跟妻子很相爱,但还是撒了手。是因为他父亲。他父亲已经七十岁,六年前,他母亲去世后,父亲不知从什么地方带回一个二十多岁的女人,一口气生了两个儿子。无论在哪种场合聚会,父亲都当众搂着小妻子,后来还搂着两个小儿子,玩自拍。小妻子喜欢唱歌,父亲陪她唱,而偏偏小妻子唱的都是高音,父亲也跟着飙高音。父亲飙出的高音里,带着腥味儿,腥味儿来自腹腔,是被他使劲儿挣出来的;除了腥味儿,好像还有肉渣。太可怜了,王林的妻子说。她觉得自己没那么坚强,能天天背负着同情心生活,就跟丈夫离了,搬到了城市的另一边,从此与王家彻底断绝了关系。王林十三岁就吹萨克斯,吹到现在,已是炉火纯青。能把一首曲子从水吹成冰,从阳光吹成月色,在这座城市里并不多见。我继续上楼,听见四楼的一对夫妻在厉声争吵,看见五楼九号门前,站着个已经秃顶、穿着正装提着礼品等待开门的人。到六楼,我的门关着,邻居的门开着,男人站在屋当中,情绪激动地跟人通电话,他妻子比他还激动,站在他面前,为他竖大拇指。而我的门始终关着,我打不开我的门。时光在楼道里流逝,我在楼道里变老。

白昼降临。

当我睁开眼睛,真的以为是白昼降临。那不过是闪电。我只见过城市的闪电,城市的闪电快捷,迅猛,带着刺探、惊惧和方向不明的厌倦,而荒野的闪电如史前生物,深知未来史书对它们的记载,都源于人类贫乏的想象,因而肆无忌惮,随心所欲地只是玩儿,唰!起了;唰!又收了。起和收,几乎就在同时。在它收去之后,黑暗更深。它那么照一下,就是让你看见黑暗的深度。你在亮与黑的两极游走,没有中间地带。可当你慢慢适应,它便接连不断,唰唰唰,形成光的河,从九天垂注。

杏树身着白衣,瑟缩着,像个正给父母送葬的孤儿。可它父母还在呢。至少,它母亲还在呢。我在屋顶开了天眼后,白素贞从三十米外的一口潭边,端来一盆水,清洗杏树的叶子,边洗边说,妈妈为你洗脸。白素贞是它的母亲,它母亲活着,这时候却穿了孝服。它或许呼喊过,没听到回应,就以为妈妈死了,跟着妈妈的那个人也死了。我推白素贞,说,杏树叫你呢。她潜伏在睡眠底层,出不来。我使劲推她,说,要下雨了!她伸了一下腿,翻过身又睡。她的光屁股顶在我的肚子上,有一种不真实的温暖。我想,必须赶在下雨之前,去把揭开的瓦还原,可杏树不正需要雨水吗?

我总是遭遇两难的处境。取舍都是在一念之间,我还是应该爬到屋顶上去。雨神看见了我的想法,抢在我之前,炸雷声起,天空粉碎,盛在天空里的水,瀑布似的往下砸。

后半夜再没能睡觉,白素贞举着我们从旧货市场淘来的马灯,我举着锄头,在卧榻和杏树之间掏沟。沟一直掏到门外。门外的斜坡,呈扇面形与河流相接。早上,雨小了片刻,可那只是技法拙劣的引诱。有引诱,就有上当,不管是多么拙劣的引诱。我正准备对白素贞说,这地方住不得,赶紧离开吧。但话没出口,天又垮了,垮了一层又垮一层。我站到屋外去,望见河水近了,对岸远了。那时候,我就预感到出不去。

如果我是一滴雨,就能从汪洋中逃离。我站在雨里,也真像一滴雨。可当我意识到这一点,立即退回了屋子。如果没入汪洋,我该逃向哪里?我有远方的城,有城里的事业,但那是过去的事情了。要确认那时候的朱家田就是现在的朱家田,我没有信心。

信心被摧毁,是在信心被确立的那一刻。

那一刻就发生在海拉尔的莫日格勒河。

去海拉爾是段艰难的里程。还没在加格达奇上车,我就知道自己感冒了。对有些人而言,感冒无非就是擤擤鼻涕,对我却是大病。咳,不是用嗓子,是用整个身体。上车就饿得慌。我得重感冒的显著病象,还不是咳,是饿。坚持两个多钟头,不见卖早点的,便去餐车买。白素贞坐在我旁边,打着瞌睡,我想是不是应该叫上她?当然,应该叫上。她却不去,说给我带些来。餐车里除了方便面,啥也没有。师傅说到海拉尔要交班,所以没吃的。是他要交班,可他分明说的是:到海拉尔你要交班。他加了个你字,这让我觉得晦气。我向谁交班?为什么交班?心里堵,方便面也懒得吃了。回到座位,白素贞睁了一下眼睛,见我两手空空,又把眼睛闭上了。我头晕目眩,想睡又睡不着,便望着窗外。

近处是平畴,远处是起伏的丘陵。平畴和丘陵都有个共同的名字,叫寂寞。没完没了的寂寞。如果没有歪在身边的这个人,我不会这样寂寞的。有一种寂寞是不光彩的,比如我此刻的寂寞。我就不想自己,只看窗外单调得让人发狂的景致。我相信,到某一个时候,平畴和丘陵要么调换位置,要么都变成汪洋,可那个时候是多么遥远,它们要忍受多么漫长的寂寞。白素贞说,石头和树木是缓慢的生命,那么天空和大地呢?人等不起这样的缓慢,许多时候,人只能成为大兴安岭的豆荚。我想着这些,就如半年后到清溪岛的第一夜,在沉重的天宇间听见了忧伤的萨克斯。但在车上的忧伤是安宁的,我甚至要说,是华丽的。这是真正的忧伤,安宁而华丽。真正的忧伤是人一生的奢侈。

在我们对面,坐着三个摄影人,都是年过六旬的老人,坚持用胶卷拍照,这次外出,各照了五十多个胶卷,只是过安检麻烦,要解释半天,才允许那些宝贝不去照X光,也就是不让它们在瞬间就化为空白和废物。三人大谈真正的摄影,必须用胶卷,接着鄙薄他们共同的熟人,说那些人用数码相机,甚至用手机,也梦想出作品。说别人的坏话能刺激荷尔蒙,有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子,自然而然把话题过渡到房事,说他现在还像二三十年前,可他老婆上四十九岁过后,就对那玩意儿彻底厌倦了,他要跟她做,她不做,他就把手一摊,老婆问,啥呀?他说,钱。老婆说啥钱呀?他说,嫖娼费!他把嫖娼费几个字,说得格外大声,且每个字都拖得很长,像是在对一个切齿痛恨的人宣判。老婆惜钱,答应跟他做。但对她而言,那实在是件苦累活,怕苦怕累的时候,只好把钱给他。

老头子说到这里,白素贞醒来,很有兴趣地盯住他。忌妒,我猛然间就感觉到了。这种情绪可笑至极。对面的人说得更加起劲,说的是物价,说以前嫖一次,只要十块,后来涨到二十、三十、一百,现在竟要三四百,这还是普通价。他的同伴呵呵笑,说你别去高档地方嘛,你就在公园里找,公园里的妓女,坐在木椅上,跷着二郎腿,把鞋底亮出来,鞋底上就用粉笔标着价,最高也超不过四十块。她们自己有住处,虽是暗了些,窄了些,脏了些,可你要的又不是干净宽敞,你要的只是阴暗潮湿,你甚至也不要人长得漂亮,到了我们这年纪,凡是年轻的,都是漂亮的。接着又说:其实她们在公园里就能帮你解决,有的摆个擦鞋摊在那里,你坐在她面前的椅子上,她一只手拿着鞋刷装样子,另一只手就帮你解决了;如果在背角的地方,还可以用嘴帮你解决,只是价钱相对高些,但也高不过五十块。那老头子,瞪圆双眼,像突然开窍,点着头说:像我这么密集,怕只有想这办法了。我玩相机花钱,玩女人又花钱,钱都被我花了,我老婆跟我过了一辈子苦日子。话虽如此,却是骄傲的口气。白素贞往我身边偎了一下,花瓣似的嘴凑到我耳边:他在吹牛。我敢担保,对面并没听见她说什么,但都静了下来,直到我们在海拉尔下车,对面一直很安静。

凭烙印识别骏马,我对白素贞的怀疑更深了。

到海拉尔天已黑。一路上,每到一个目的地,差不多都是黑夜。海拉尔是我调查的重点之一,因此得住下来。我对白素贞有了疏远,尽管跟她一同下了火车,一同上了出租,一同进了市区,但我并不关心她住哪里。或许,她这么从北到南地跟着我,只是偶然的同路,她是要去某个城市做她的生意。很可能,她去北极村也是为了做生意。

感冒持续加重,在出租车上,我就支持不住了。我对司机说,直接把我送到医院。然后对白素贞说,你要在哪里下,给师傅讲。司机却很通人情:你们是住宾馆吧?我先把你们送到宾馆,再送你去医院,你放了行李,去医院也方便些。于是他把我们拉到了“星期天宾馆”。我从房间下来时,见大堂经理在给司机数钱,二十块。送了客人来,每开一个房间,司机得十块回扣。他把钱迅速揣进裤兜,过来说,去蒙医院,那是海拉尔最好的医院,你烧得起火,眼珠都烧成炭了。他送我去的是呼伦贝尔市人民医院,不知道为什么要叫成蒙医院。病人到了医院,就想立即用药,可当时正流行一种传染病,若携带那种病菌,需隔离治疗;医生慢条斯理地抽血,慢条斯理地拿去化验。结果只是感冒。病人不多,躺在床上输液,护士给我盖了被子,我说,冷,护士再给我盖一床,我说,冷,护士又给我盖一床。输完液快十点了,打车回到宾馆,白素贞等在大堂里。她说,我进房间上趟厕所下来,你就走了,又不知你去的哪里,给你短信你不回,打你电话又不接。我们留过电话吗?我都忘了。我说,没人怪你。说得气冲冲的。这分明就是怪了,这为我们的以后埋下了伏笔。

真想喝碗绿豆稀饭,想得心痛。

如果是在家里——我是说以前的家里,不需我出声,妻子就会把绿豆稀饭端到我的床前。但我早就没有妻子了,我的妻子成了我的前妻,就跟王林一样。我和我前妻的故事,我不想多说,反正网络上才能见到的八卦,在我们身上变成了事实:为了女儿,我们想去一所好学校旁边再买套房子,办了假离婚,房子买好,住进新房的,却是她和另一个男人。那个男人我是多么陌生啊,而她却是那样熟悉,她不仅知道他的名字,还当着众人为他拍肩膀、系纽扣……我不说了,这故事太卑微了,从某种角度讲,比加格达奇火车站的那个乞丐还卑微,那乞丐卑微得实诚,而我们,却是用了心计去卑微。不去说那些事了。我现在只想喝碗绿豆稀饭。我不知道对绿豆稀饭的想念,是不是因为想念前妻的缘故。在我清醒的时候,我会迅速把这想念掐断,还骂自己没出息,可问题是我现在不清醒。

白素贞把我送到房间门口,我开了门,没跟她道别,就把门闭了。我往床上一扑,艰难地从裤兜里抠出手机,给前妻打电话。我说,我要死了,我住在海拉尔星期天宾馆,我死了你要晓得到哪里收尸。而今想来,我除了没出息,还很无耻,为什么打这个电话?她有什么义务为你收尸?她在那边哇啦哇啦的,是在说,你又出去采访吗?你赶紧去医院,自己去不了医院就赶紧拨打120,诸如此类。但我把手机挂了,而且关了。

房间里的一切,被我呼出的气流烧成深紫色,且飞速旋转。我想起火车上的餐车师傅说,你到海拉尔要交班,看来果真要“交班”了。人在这时候,是不是都要回顾自己失败的人生?我马上就上四十岁,还这般碌碌无为。在我十多岁的时候,看到二十多岁的人,心想,他们那么老了,啥事没做出来,还在那里高高兴兴的,太可悲了,我二十多岁的时候,又这样鄙薄三十多岁的人,到如今,才明白了自己也是他们中的一员,甚至比他们还不如,他们至少还可以高兴,而我,连家都没有了。我只有住处,没有家。至于事业,我无非是个安分守己的记者,我对杂志社的全部贡献,恐怕也就只剩下安分守己。至于采写的那些稿件,我去和别人去,并没啥区别,说真的,也没有人关心。尽管包括我在内的采编人员,都相信人活世间,不是流血,就是流汗,总之得流一点儿什么,因而工作起来都很认真,把标点符號也很当一回事,但读者就如关了龙头的残水,一滴,一滴,眼看就断了,或者说已经断了。这成了我人生的写照。我在想,等我到了六七十岁的时候,难道也只能像那个红头花色的老头子,向一帮同样老和更老的老头子,虚构自己房事的英勇?悲凉如草,那些草长在我的周围,一根一根地摇动。我蹬掉鞋子,和衣钻进被窝,钻进悲凉的草丛。

是昨晚送我们来的出租车司机把我叫醒的。昨晚我跟他约好,今明两天包他的车,去呼伦贝尔草原。不过我把这事完全忘了。他打不通电话,就直接上房间敲门。白素贞站在他身后,看样子,她早就起来了,很可能也敲过门,只是不像司机敲得这般理直气壮。

我让他们去楼下等着。

洗脸漱口之前,我就打开了手机。我是在等前妻的电话。但是没有电话。她是我妻子的时候,如果遇到昨晚那种事,她会急死的,跟我联系不上,她肯定要查询到海拉尔星期天宾馆的总台号码,让服务员送我去医院;不仅如此,她还会通夜不眠,电话不离手,一遍接一遍地给我拨,只要我开机,第一时间就会响铃。但她不是我的妻子了,这铁一样的事实,我该承认。她有了自己的新丈夫,有了另外关心的男人,我又算什么?而且从情形判断,我们还是夫妻的时候,她就跟那个左脸上长颗黑痣的男人有了不浅的瓜葛。老天怜惜我,不愿让我一直被蒙骗,才鼓动我为了买套房,主动提出跟她离婚。当时正打击假离婚,我的前后左右都是眼睛,为躲避那些眼睛,我和她长达七个月不见面。在这两百多天里,我憧憬着跟她的未来,而她的未来里却没有我。她成了别人的女人。昨天夜里,她能够哇啦哇啦地叫我去医院,已经难为她了。

但我还不死心,从卫生间出来,又查看短信。只有白素贞昨晚留的三条,第一条:你在哪儿?第二条:老天,请告诉我医院的名字。第三条:你的心真硬。

或许是的。昨晚,我不该不跟她道一声别,就把门关了。

旅途让人孤单,生病更让人孤单,而有她在身边,我不应该这样孤单。

收拾完毕,我下楼去。饿得快要虚脱,不如说已经虚脱。我的躯体还留在宾馆的床上,跟他们走的是我的魂。司机姓冯,也没吃早饭,我请他们吃。饿成那样,两个水饺下去,喝半碗热汤,却又撑得不行。坐上车,出了被伊敏河分割、正大兴土木的城市,一路向北,往金帐汗方向走。我又是坐在副驾,白素贞坐后排。她一言不发。包括吃饭的时候,她也一言不发。她像在承担某种罪愆,比如分明知道我病了,却没照顾我;尽管既发过短信,也打过电话,但不管怎样,没照顾我却是事实。其实这不关她什么事。我们只是萍水相逢的两个人,一同走了这么远的路,也并不证明她就对我负有责任。

天气晴朗,阳光耀眼,风在阳光里吹,把阳光和风自己,都吹成树的形状。路两旁站满杨树,叶子被风翻卷过来,现出满树的白,像叶子正面是树的衣服,背面是它的肉。她也是这样白。我是说白素贞。这从她的脸和手就能看出来。冯师傅不仅尽着一个司机的职责,还当起了导游,详尽介绍海拉尔的民风民俗,可我听不清他说什么。我的脑子像团糨糊,在糨糊里搅动的,只有她。我已经不去想她为什么跟着我,我生怕她不跟着我。如果到了海拉尔,她真如我想象的那样,猫到一个地方做生意去了,而她的客人,却是那个红头花色的老头子……不过,这些与我有什么相干?我把心思收回来,像专注地在听冯师傅说话的样子,还牛头不对马嘴地插言。出城不久,一条蛇行曲水横躺在草原上,看不见河床,水和草原一样低平。冯师傅说,这是天下第一曲水,叫莫日格勒河,下车看看吧。

刚下车,白素贞就弯了腰,在地上寻。她寻到的是块小石片,她手一挥,把石片投进了曲水。水花与水分离,在阳光里浸一下,又合二为一。冯师傅把我们领到一排水柳底下,讲莫日格勒河拐了多少道弯,每一道弯上有些什么传说。白素贞和我并肩而立。冯师傅讲累了,便在风里躲来躲去,费力地点烟,直躲到十米开外,也没点着。这时候,白素贞细声问我,你知道我为什么扔片石头到水里吗?我盯住她,摇摇头。因为我爱你,她说。

这就是她的逻辑。

不要逻辑,或者打破逻辑,是最强大的逻辑。

所有的逻辑都有着共同的目标,就是说服人。但白素贞的话并没有说服我,反而让我难过。前妻是我妻子那几年,她说爱我的时候还少吗?我出差在外,她每天打数次电话,多数时候啥事没有,就是说爱我。再说王林的妻子,跟他办了离婚手续,两人去餐厅吃最后一顿散伙饭,还是眼泪婆娑地说爱他。但白素贞除了嘴,还有眼神,她的嘴没说服我,眼神把我说服了。她的眼神比她的语言更可靠。那是比莫日格勒河更加曲折的眼神。她用石片在河里激起的浪花,现在停留在她的眼睛里,当她把那句话说出口,那朵浪花才带着被阳光浸热的温度,融入她的水中。我的烧退了,感冒好了。真的,好了。我感觉自己像脱了头套,卸了盔甲,浑身通泰。而往常,即使远不及这次严重,都是无论怎样吃药,怎样输液,不满一个星期,就不会好。可是,怎么讲呢,吃过亏的人疑心重,我依然觉得,她那样说,包括她的眼神,都只是一种补偿。至于感冒好得快,只是因为我没了依赖。以前有妻子依赖,就赖着不好,现在没有依赖了,完全靠自己,即使没好也当成好了。

我不愿对白素贞有太多回应。

幸亏冯师傅是个话痨,见啥说啥。他说海拉尔牧区之外也有农区,农区主产大麦、小麦、油菜和土豆,偶尔也种玉米,但气温低,不能成熟,都是青收,用来喂奶牛,用青收的玉米喂奶牛,下的奶稠得能当饭吃,而且特别香,只是太奢侈了。海拉尔田地少,玩不起这样的奢侈。今年七八月,遭过两场冰雹,好多庄稼包括茄子和白菜,都打成了泥;前些日子的一场霜冻,再加一场雪,又把向日葵冻死了。在这样的地方,本来就不该种向日葵,可还是种,向日葵喜庆,还知道围着太阳扭脖子,让人感觉它不是植物,是动物,人们种它,就是养一只动物。说了农区又说牧区。冯师傅连声感叹草场的衰退,说过度放牧并非罪魁祸首,机器打草才是,机器伤根。分明知道,可现在的人喜欢多和快,因此离不了机器,人被机器控制了。草原那边采矿挖煤,掘泥刨土,改天换地,大风一吹,满天焦黄。焦黄的东西混在雨里,雨落下来,草喝了,很快被毒死,就像一盆汤里加了各种腐蚀剂。草场退化,贵了牛羊,现在不到想吃肉想得流口水,都不敢随便买肉吃。

冯师傅正说到这里,前方来了一个庞大车队,一辆接一辆的大车,拉了满车草捆,隆隆地驶向远方。那个远方是韩国。有的拉着芥菜,腌泡菜用的,目的地也是韩国。

离马路不甚远的草甸里,停着辆白色大篷车。冯师傅把车开过去。大篷车里住着个烂了眼睛的男人,是从鄂尔多斯来的羊倌,春夏秋冬,只要不是暴风天气,只要雪没把草盖得羊用蹄子踢不出来,他都得把羊赶出去放牧。干草太少了。好一点儿的干草都送到国外卖钱去了,连那些结了草籽的也送走了,送去低价出售。以前的羊倌是骑马放牧,现在有骑马的,也有骑摩托的。大篷车里的羊倌,眼睛就是被马背和摩托上的风咬烂的。我们下车跟他搭话,他不理。在他看来,我们太柔弱,承受不起他那些生活的硬度。

白素贞却走到大篷车旁,攀住悬梯,似乎想爬上去。车厢两旁,堆放着杂物和锅碗瓢盆,当中横着床铺,垫的盖的,都辨不出颜色。羊倌坐在铺盖上吸烟,烂眼睛里射出恶狠狠的光芒。是攫取的光芒。他离开家乡,离开女人,孤身来到异地,成天跟羊打交道,跟雨雪、烈风、星空和旷野打交道,这样一个鲜活、年轻、美丽的女人突然出现在面前,连想象一下也来不及,只有攫取。我感觉到那眼神里匕首般的寒意,白素贞却坦然承迎,就像流水面对一把刀子。流水等待切割,仿佛就是为了验证切割的无效。可她不知道,每一次切割,水里都会留下刀子的投影。刀子的投影在我心里形成实实在在的伤口。为什么会这样?就因为她说她爱我吗?几十年来,除了曾经的妻子说爱我,别的好些女人也说过这话,她们这样说,并不是表白,而是润滑剂,让寻不出意义的日子变得勉强可以应付。甚至更离谱,更过分。我曾看过一部韩国电影,一个恶棍在街上强吻一个女学生,被女学生扇了耳光,他便把女学生抢到红灯区,迫使她在他自己开的妓院里卖淫。他在房间墙上钻了个洞,偷看嫖客强奸她。她的身体是条瘦弱的鱼,这条鱼没有河流,他的目光成为她的河流。他嗜血,并以嗜血的方式爱她。她等着男朋友来解救她,可等来的是一个接一个的夜晚,一个接一个的嫖客。她要活下去,只能接受不习惯的河流。接受了,就慢慢习惯了。习惯了,就觉得是好的。那惡棍如愿以偿。他带着她,以大篷车为家,四处流浪,衣食无着的时候,就揽一个饥渴着的男人,让那男人去车上,跟她做生意,他则蹲在车下抽烟,然后收钱。她做生意感到委屈时,他就跟她做爱,疯狂到暴虐。他们就这样,以堕落为食,活了一辈子,爱了一辈子。

爱有一万种方式,而我只知道一种,且只承认我知道的那种。

我说:走吧!

是的,我又想到了那种互动。美与丑的互动。美丽的女人往往钟情于恶男和丑男,就是受那种互动的蛊惑。我说过,那是天地间严守的秘密,所以很难被理解。白素贞不仅美,还以自己的美,去触动生活里最严酷的伤疤。她似乎隐约期盼着在严酷中撕裂。这是艳丽着就在凋谢的美,嗜血的美,废墟的美。我不是她互动的对象。

冯师傅就和那个带我们出北极村的司机一样,对自己的家乡,即使说不上热爱,也有天然的自尊,他先给我们说了那么多家乡的不好,现在想挽回来。离开大篷车后,他说,呼伦贝尔草原虽然遭到破坏,但毕竟还是中国保存最完好的草原,这草原上的白蘑菇,是天下最好的蘑菇,要是没吃过,就不知道什么是山珍野味;说春夏时节,地上百花开,天上百鸟唱,唱得最好听的,是百灵鸟和娜娜儿;说他们海拉尔人,从不拿别人东西,把东西放在外面,就跟放在家里一样。说着这些的同时,他带我们参观了建在野外的反法西斯纪念馆,去敖包山上看了白塔,接着又去一户牧民家。这家主人叫巴特尔,巴特尔养了一百多匹马、五十多头牛和两千多只羊,是大户,他独自坐在白房子里,首如飞蓬,也没洗脸;可能洗过,只是看起来像没洗。白房子旁边,是用木栅栏围起来的羊圈,羊圈里没有羊,只有羊粪,那是他的燃料。羊在附近放牧。巴特尔给我们烧了奶茶喝过,出来指着最近的羊群,说那是群公羊,他们叫爬子,爬子要跟母羊分开放,不然那些家伙想东想西,就要掉膘,到春天的某个时候,才将它们一起赶进母羊群。那种场面,让人联想到一座城市被占领。爬子们悬垂的睾丸,每动一步,都沉沉地晃荡,相隔老远,也能用眼睛掂出睾丸的沉。它在眼睛里的重量比羊还重。臊味儿扑鼻而来。巴特尔呵呵笑,说母羊产崽那些天,他接羊羔就像接天上的雨水。

冯师傅要上厕所,巴特尔领他去。这时候,白素贞背对着我,看太阳底下白浪般移动的羊群。而我,心思又回到大篷车旁。我说了那声“走吧”,冯师傅便钻进了驾驶室,可白素贞依然攀住悬梯,很留恋的样子。我应该像冯师傅那样,钻进车里去。但我没有。我等着她。其实是等一种危险。羊倌,白素贞,我,形成一个三角,他们形成钝角,跟我形成锐角。我要保护白素贞,而事实上,她可能并不需要我的保护,还可能,她已成为羊倌的同盟。羊倌寒光四射的目光,沿三角形的一条边,嗖嗖嗖地朝我射来。我怯了一下,但立即意识到不应该怯,便向那目光迎过去,谁知它已到了另一条边,那条边连着白素贞。我已经不存在了,只有他俩的互动。白素贞成了那部电影里渴望河流的鱼,而我不是她的河流。我朝冯师傅的车走去。但我的背后长着眼睛。我想的是,如果我上了车,白素贞还不动,我就断然地让冯师傅开走。好在她动了,我刚拉开车门,她就过来了,走得慢腾腾的,走几步还停下来,撅了屁股看地上,像是地上有非常值得一看的东西,其实就是被雪咬过被羊踢过被人踏过的黄草,再就是羊粪,以及冻成固体的羊粪的气息。车子启动的瞬间,我望了一眼大篷车里的人。他的腰塌下去了,目光里的寒气收了,而且突然间长出了许多皱纹,每一根皱纹都很悲伤。他就是一个被野风吹烂了眼睛的羊倌,他将独自留在这里,承受辛劳、风寒和孤独。

白素贞伤害了我,也伤害了他。我当时就是这样想的,现在还是这样想。

我甚至想,白素贞假装看羊群,其实是在挂念那辆大篷车,可同时又觉得对不起我。

我不知道我想得对不对。很可能是对的。否则,下面的事情就不会发生:当冯师傅和巴特尔隐到房屋背后,白素贞猛然转过身,近乎哀伤地恳求,你打我一巴掌好吗?

我承认,这完全暗合了我的欲望。

但我只是哼了一声,说,莫名其妙,我又不是恶棍。

求你了,打我,打我哪里都行!

我的欲望在退潮,她发现了,抓起我的手,重重地拍在她的脸上。

这构成了我们的仪式:打她,然后拥抱她,亲吻她,再然后,在对死亡的言说中做爱。做爱的过程中,还可能应她的哀求,不停地打她,手越下越重。打起来不过瘾,就掐她脖子。掐脖子还不过瘾,就用指甲或牙齿,恶毒地欺负她的乳头。她害怕养育,开始就怕,婚后照样怕。有一次,她以严肃到冷酷的口气对我说,朱家田你要是让我怀上了,哼!说这话的时候,我们已经是夫妻了。其实她应该知道,我也不需要她生孩子。我是个平凡的人,且知道自己的平凡,因此没有繁衍的渴望;即使有,也无非是本能,从没上升到意识。

何况我已经有一个女儿了,我的女儿十三岁了。我是说,白素贞死在半岛上时,我的女儿就满十三岁了。十三岁的女儿已是个姑娘,情窦初开,她对她的男同学或者男老师,也会有朦胧的抑或是清晰的冲动,甚至有了爱情。平凡的爱情。她父亲是平凡的,她多半也只能拥有一个平凡的人生,包括爱情。

当然,她母亲不平凡,她母亲开了家小超市,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能删繁就简,遵从自己的意愿生活,单凭这一点,就非同一般。我们离婚的时候,因为说好了是假离婚,就没谈女儿归谁抚养,但由她带着,当假的变成真的,还是由她带着。这是她主动要求的,她说家田,就让我带吧,你经常出差,照管不了她,再说女儿慢慢长大,你一个男人家,带她也不方便。说到这里她停了一会儿,是在等我表态。我没表态。于是她又说:你将来也是要结婚的,说真的,我怕她后妈对她不好。我记得很清楚,那次约见,是个星期天,浓雾从江面升起,弥漫开,把整座城市潮乎乎地罩住,我在锣锅巷那套房子里等她时,一再告诫自己,无论谈到什么话题,都要冷静、大度,像个君子和绅士那样跟她了结。事实证明我完全装不下去。当她说到“她后妈”这句话时,我再也装不下去。我说周琴——这是我前妻的名字,我本来不该说出她的名字,但回忆起那天的情景,我又忍不住愤怒了——我说周琴,你的话说完没有?说完了你就滚吧。她坐在那里不动,抿著嘴。当那嘴唇启开,话又出来了,声音比开始时响:家田,你是男人,我是女人,我知道男人,你知道女人,我们都知道男人和女人,都承认男人的心胸比女人的宽,天底下的继母,大多数确实比不上继父……昭国你是见过的,他怎样待我们女儿的,你也是见过的。说到这里她又停下了。

是的,我见过。当时我们在长江边的露天茶园,她的新丈夫黎昭国抽着烟,怕熏了孩子,就站起来抽,嘴巴噘到天上,不厌其烦地吐烟圈给我们女儿看。要说,那家伙真有本事,能把烟圈吐成兔子、雀鸟、鸡鸭、小狗,还能一次吐两只小狗,相互追逐打闹。女儿乐不可支,嗓子都笑哑了。然而,就算他能吐成一座黄金宫殿,也只有连血带骨的亲情,才知道什么是好。我不需要周琴来提醒,我朝她挥了挥手,说,你走。

她跟后来的白素贞一样,把我吃得牢牢的,关于女儿的抚养权,只听我口气,就知道我是答应了她。其实早就答应了。她提出让我跟她新丈夫见面,且带着女儿,我就明白她的意思,是让我实地考察一下。我同意见面,表明已顺从了她的意思。但我们约见的那个星期天,她走得让我憋屈。我以为她还不会走。她至少要给我一个解释才会走。我要的解释是:和我離婚,是不是她的预谋。离婚是我提出来的,这没错,但回想一下那天的经过,就发现这证明不了什么:她听了我假离婚的话,没答言,反身进了厨房;她正准备炒花生米,油已下锅,是我在客厅喊她,她才出来的,我说了想法,油已烧辣,她不答言就进厨房去,在情理之中。她关了厨房的门,接着打开了抽油烟机,呼噜呼噜地在里面闹腾了好一阵,才又回到客厅,跟我并排坐在沙发上。事有凑巧,电视里正播报山城新闻,说的就是分片入学的事,我们默默地看了大约半分钟,她说,你真那样想?我说又是限房令又是分片入学,有啥办法呢,锣锅巷周边的学校……她说,嗯。我说,我去写个协议?她说,嗯。我把协议写好,让她看。离婚的理由,我说的是感情不和。这是最虚妄又最本质的理由,因此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理由。她盯住那句话,似乎想说什么。她说了,说的是:嗯。就把字签了。那天接下来的时间,她很兴奋。我当时把她的兴奋理解为可以让我们女儿进个好学校,不至于输在起跑线上,过后想起这事,我就脸红,就为自己心痛。她的兴奋是顺水推舟的兴奋。

当然,究竟是不是这样,我也没有十足的把握。

我需要她一个解释。她没有解释,我叫她走,她果然就走了。

她连愤怒的权利也不给我。

她只把一个事实扔给我。

既然是事实,为什么还要她的解释?

不说这些了。我说过不说的,结果又说了这么多。

我是在说白素贞怕我让她怀孕,而我没有那种渴望。我有一个女儿已经足够。女儿刚进新学校那段时间,我每天跑很远的路,去学校门口,躲到一棵黄桷树背后看她——看他们把她接走。每次去接她,都是周琴和她丈夫一同去,女儿走中间,他们走两边,一人牵住女儿的一只手。我就看着他们这样把女儿接走。我至今不清楚那个名叫黎昭国的人是干啥的,包括他之前是否有过婚姻,是否也有孩子,我都不清楚,但看得出来,他是真心实意喜欢我们的女儿。知道了这一点,以后我就去得少了,以至于干脆不去了。

儿女是要养的,养才能出感情,我没养她,没伴随她的成长,又少于见面,感情就会被大片大片的空白稀释掉。开始,女儿还经常给我打电话,我自然也经常给她打,后来她的电话少了,我的电话也少了。我并不需要再给她抚养费,买新房的钱,远远多于买我住的那套旧房的,将我应该支付的抚养费除掉,周琴还应该补我一笔,我以怒气冲天的坚持没要那笔钱,是因为我觉得,在我们做夫妻的时候,她挣的本来就比我多,多很多,尽管我动不动就出差很辛苦,但她日复一日在超市里经营,打理,只要不是忙得起火,三顿饭期间她都把事务交给请来的小妹儿,回家为我做吃的,她比我更辛苦,我要那笔钱于心不安。因为不给女儿抚养费,我和女儿在经济上的联系也断了。她忘掉我,只把黎昭国叫爸爸,不把我叫爸爸,甚至渐渐不知道有我这个爸爸,我也不该有任何怨言。

但毕竟,女儿不是一件东西,说给别人就给别人,我做不到。我能够做到的,是尽量不去想她。她不会单独存在,我一想她,就想到了她是怎样生出来的。这是在我伤口上撒辣椒面。我不去想她,更不和她联系。到半岛以后,我跟白素贞把手机都扔了,想联系也没法子了。我和我的女儿,只剩下遥远的生理上的联系,但这已经足够。每当她像流星一样从我脑海里划过,我就知道,自己身体的一部分,是在半岛之外的,是在我祖祖辈辈生活的那座城市里,于是我就觉得,自己不应该再奢望什么。

我现在把半岛和半岛上的白素贞,当成自己最大的奢望。

我们在半岛上开荒。对此,白素贞表现出极大的热情,仿佛我们真是世界的创造者。野草长在那里,长了多少年?不知道。在我们的想象里,野草跟河水一样长久,都是这世上最古老的居民,然而,当扒开薄薄的一层土,却发现土里有木屑,有铁钉,有瓦片,不是石片瓦,是窑烧出来的,隐隐泛红。这是人类加工的痕迹。在不算久远的过去,这里很可能是一个村庄。野草先于村庄,然后村庄除灭了野草,再然后,村庄消失,野草又来。

我参加工作不久正当意气风发的时候,曾被派到清溪河采访,从源头走到它与嘉陵江的汇合处,一路上都听说,河岸有个秘密的村子,住进那村子里的,都是麻风病人。谁也说不清村子的具体位置。会不会就是这里?我这样猜想,但没对白素贞说。我应该学会隐藏一些东西了,我对她说得太多了。最不该说的,就是这座半岛的存在。当年,我坐着小木船,逆流而上,发现了这座半岛。那时候它就是荒芜的,茅草深密,荆棘丛生,林木蔽天,有几棵高树片叶不存,已经枯死。我向船夫打听它的名字,船夫说没有名字。我又问这么好一个地方,为什么不开发?那时候,开发这个词正热得发烫。我说,在上面修几幢客舍,开农家乐,绝对能在节假日把河上两座县城的人吸引过来。这些话并不表明我有经济头脑,只表明我比荒河人家更能追赶时髦。我的平庸也是这样来的。船夫没回我。那是个沉默的人,数十年的水上生涯,使他不惯于开言。沉默如刀,在他脸上刻下深长的沟壑。他是觉得我异想天开因而懒得回话也未可知。但我把这座半岛记下了,并在跟白素贞结婚半年后讲给她听。

我至今无法说清,在那个黄昏如雨的日子,我想起半岛,提起半岛,是不是因为自己对它有了想法?直到白素贞缠住我,说我们为什么要在人群里混?为什么不去那荒岛上找些意思?哪怕饿死呢!我才知道自己失言了。如果认她的理由,她的理由就很强大,不认,就啥也不是。我在认与不认之间。这种状态最糟糕。这意味着挣扎。当一个人在沼泽里挣扎得累了,犹豫着是不是还要继续挣扎的时候,沼泽自会帮你做出裁决。

她在荒岛上找到的“意思”,首先是它的荒凉,接着是那间木屋,那棵杏树,随后就是被草根缠裹的木屑、铁钉和残瓦。去的第二天午后,她提起一笼巴根草,费劲地把瓦碴掰掉,问我,你认为世上最大的神秘是什么?我说是你。她跺跺脚,我是认真问你。我说我也是认真答你。还是研究生呢,她歪着鼻子说,还当那么多年记者呢,结果肚子里就只有那么点儿油腔滑调。她是說到点子上了。安分守己和油腔滑调,成为我的A面和B面,A面是我,B面也是我。她只有一面,若说是有两面,A面是神秘,B面也是神秘,从这个意义上讲,我并不是在敷衍她。但她不认,她说,世上最大的神秘,不是未知,而是出现过又被遮蔽的事物,是低处而不是高处,立在高处的房屋,永远没有埋在土里的残瓦神秘。

我心里服她,但嘴上不服,我说,再这么挖下去,说不定还会挖出人骨头呢。

话是不能随便讲的,有些话讲了就跟着来。我话音刚落,她果然挖出一根骨头,足有一尺长,草根包不住,露出头尾,草像是狗,把骨头含住。草根白得触目惊心,比骨头还白,而且胖,感觉是虫子,不是草根。白素贞如获至宝,用竹签小心翼翼地把泥土挑去,再将交缠卷曲的草根,很有耐心地理伸展。她双手握住解放出来的骨头,说:人活着时被人事捆绑,死去后被草根捆绑,可见人就这么个命。她把骨头拿去水边——离我们住处不远的地方,有好几口水潭,一潭水里有鱼,另几潭水里没有鱼,我们就把有鱼的那潭水做了饮水,并给它取了个名字,叫人鱼潭——白素贞正是走向人鱼潭。她要去把那根骨头洗干净。我一下子想到了麻风病。但我不能说,我发现,她对排除在人群之外的,不管是人还是物,有种特别的痴迷,如果我说了,她会把那根骨头视为至亲,因此我忍住了没说。我说的是:那水是我们喝的,不能让死者喝,死者为大,你要洗,就拿到河里去。

她觉得有道理,就向河边去了。

当她许久之后出现在我面前时,睫毛湿润,似乎哭过。这是个阴沉沉的天气,风凌乱地吹,她披散至腹的头发,一忽儿把脸遮住,一忽儿又露出来。我说,你为它哭啦?她两手抱在胸前,骨头插在双乳之间,一端顶住下巴,像她拾回的一截藕。她不回答。我说,那还不一定是根人骨头呢。她这才说:难道这有什么区别吗?

我没想到她会把骨头带到床上去。当天晚上,俩人刚钻进被窝,她就在里面拱来拱去,不停地在我身上比画。我感觉到一种凉,那种凉在我躯体上一截一截地丈量,每丈量一处,那地方就生出电流,麻,还有皮肤灼烧的痛。凉和热,就这样殊途同归。我以为她又在试验她的新花样,她总是想尽办法,用她身上的任何一处来贴我,遇到她之前,我不知道用身体的不同部位去贴一个人,会产生完全不同的感觉。白天太过劳累,我没精力管她,只沉浸在那种感觉里。有时候,麻和痛,竟是这样的让人享受。直到她把我的手臂拉出被子,借着烧在屋外的火光(刚去半岛时,怕有狼,我们夜里在屋外烧火),我才看见她是用那节骨头在量我。火光从壁缝漏进来,随风摇曳,如漂浮的水草,可火光往骨头上一碰,就吐出幽绿幽绿的气泡,像吞吐自如的眼珠。我涌起一阵战栗,坐起身,把她和它打开。这有啥呀?她万分不解地说,我只是看看它属于身上的哪一部分。那你为啥不在自己身上弄?她愣了一下,然后笑了,几分愧疚几分撒娇地说,我怕在自己身上看不清楚。我懒得理她,躺下去睡了。她果然就在自己身上比来比去。我很快进入梦境,她忙到什么时候才睡的,我不知道。

你太爱嫌弃了,她说。

这样的话她早就说过,我们在从北到南的旅途中她就说过。

那次在呼伦贝尔草原,我们在牧民家住了一夜。这家牧民的主人,叫宝音巴特尔。巴特尔是英雄的意思,草原人忘不了他们祖先的神勇,取名巴特尔,一为祭奠,一为期许。我猜想,如果谁有那么大的嗓子,站在草原的中心喊一声巴特尔,会有一万个巴特尔答应,会有一万个英雄迎风而立。宝音巴特尔跟前面那个巴特尔一样,修了定居的白房子,宽敞得足以住下五十个人,但他知道我们来自城市,定想体验帐篷生活,就在屋外相挨着搭了两顶帐篷。地上满是牛羊粪,气味绵密。睡之前,我们坐在外面望天。星星把天挤得装不下,只好拼命延伸,延伸到无穷无尽。白素贞抱着膝盖,跟我坐得很近,可我感觉她离得很远,跟天上的星星一样远。她似乎完全忘记了在莫日格勒河边说过的话。冯师傅抽着烟,说,看那颗流星,呵。又说,那颗星是红的呢,呵。他这么有一句没一句的,呵呵呵的。我知道,他是对我和白素贞的关系有了疑惑。如果我们是夫妻,或情侣,昨天夜里我去医院,她怎么不跟着?为什么住宾馆又要开两间房?他拉我们去星期天宾馆时,根本没想到自己会得二十块回扣。如果我们只是普通的同事——在敖包山上,我对他说过我跟白素贞是同事,单位又怎么会派一男一女到这么远的地方出差?他或许在想,我们昨天可能是闹了别扭,今天在高天之下,厚土之上,正是情侣的好时光,于是悄悄地溜进了帐篷,且把拉链拉上。这让我不自在起来。并非是因为与白素贞单独相处,而是被人觉得我们应该单独相处。我对白素贞说,睡吧,外面冷。她只看天,不看我,说,你想睡就去睡,我再坐会儿。我没动,说,夜深了,看豺狗子来了。宝音巴特尔交代过,草原上有豺狗子,上个月,他家的一头牛犊就被豺狗子掏空了肚肠,嘱咐我们一定把帐篷拉严实,还在白房子外墙接了百瓦的电灯,通夜照明。白素贞依然不看我,说,豺狗子又不欺负女人。这话听起来怪怪的,像我在欺负她一样,像我比豺狗子都不如一样。又干坐一会儿,我起身,钻进了冯师傅的帐篷。冯师傅分明没睡着,可装出熟睡的样子。装得再像,我也能感觉到他骤然升起的安详。没过多久,我听见了白素贞进帐篷的声音,还有锁拉链的声音。除了这两种声音,她几乎是无声无息的。

第二天起来,她问我,你怎么一夜没睡着?

气味太冲人了,我说。

她阴着眼睛:你太爱嫌弃了。

我很想反问她,你不是也没睡着吗?不然怎么知道我没睡着?

从草原回到海拉尔城,我们又住在星期天宾馆。我的房间打不开,到大堂重新刷卡,结果她也在那里,她的门也打不开。我对她说:我下一站去齐齐哈尔,你呢?这是我第一次主动问她的行程。她冷冷地说,你要是让我去,我就去。从这时候起,她就吃定我了。她知道我对她有了依赖。的确是的。多年的外出采访,让我尝够了孤独的滋味儿。这次,我从漠河到广州,纵跨30个纬度,有一年,我去川西甘孜州采访,虽然空间上没这次遥远,时间上却更遥远,花了将近两个月,满一个月后,我简直要疯了,但我不跟谁说一句话,我是出来采访的,本应该多问多听,但就是不想说。孤独的意义,不是让人话多,而是让人沉默。我只跟我的拉杆箱说话,它是我唯一的伴侣,即便在荒郊野外,只有鹰飞,不见人影,更不会有窃贼和抢匪,我坐下歇息时,也把拉杆箱搂在怀里。这次有她,幸亏有她,否则我的感冒不会好得那样快,而且就气温而言,我是从冬天走到秋天,再从秋天走到夏天,也就是说,我要跨越三个季节,尽管事实并不如此,但在感觉上,那是多么漫长的时日。

然而,一个小我十多岁的女人,一个表面熟悉实则完全陌生的女人,怎么可以这样吃定我。我说,齐齐哈尔又不是我的,去不去是你的事。她说,你什么时候走?我说明天。我也是,她挑衅地扬一下头,发丝从鼻尖上分流开,露出白亮的脸。我吃下一颗定心丸,却做出淡然的口气,请她一同去吃饭。这些天来,如果不是我包了车,请司机吃饭的时候搭着把她叫上,我是不叫她吃饭的,她也不叫我,我们各吃各的。这是我第一次单独请她。

对我的邀请,她很高兴。是不加掩饰的高兴。她就这样,时时比照见我的小来。说不清从哪天起,我的生活中充满了掩饰,本来是东边的话,却非要拿到西边去说。她问我请她吃啥,我说由你点。她两手握住,举在噘起的嘴唇底下,说,人家不知道吃啥嘛。我说,就吃冯师傅说的白蘑菇,现在虽然没有新鲜的,可晾晒后的蘑菇更香。她嘻嘻笑着,耸了耸肩,说现在太早了,我们转转路好不好?还不到下午五点,吃夜饭的确早了点儿。

俩人去房间放了行李,出了宾馆,右转至胜利市场方向。是路人指点的,那个热情和善的老人大概没听懂我的话,那条大街没什么吃的,胜利市场就是个卖衣物杂货的地方。走到市场门口,她说,你不买件外套?这也是她第一次关心我穿得太少。我说不了,我的感冒已经好了,相对于北极村,这里又是南方,暖和得我都有点儿发热。然后左拐,走上另一条大街,这条街上有一家接一家的酒楼,我朝酒楼里张望,她却拉我走,说还早呢,你饿了吗?我说不饿。走到中段,见前方房屋低矮,全不是这边的气象,我说好啦,再走就吃不到白蘑菇啦。她说怎么会呢,白蘑菇是他们的土产品哪。又是差不多半小时后,到了一个大众饭馆门前,她按着肚子叫:唉哟,饿得不行了,吃吧。这种地方,我们那里叫“苍蝇饭馆”,临近暮秋的海拉尔,倒是没见苍蝇,但人的气味盖过了饭菜的气味,墙壁黑不溜秋,地板和桌面流汤滴水,用过的脏纸扔得到处是。我是请她,怎能这样不讲究?可她已经进去了。

油腻腻的墙角有个空位,她去那里坐下,且开始点菜。自然,没有白蘑菇。即使有,太贵的话,她也不会点。她点的全是家常菜。点完菜,回头看我。我想起她说我爱嫌弃的话,便装得笑眯眯的,只是说,是你自己选的地方啊。紧挨着她的,是个满脸雀斑的妇人,妇人扭过脖子瞄我一眼,将半碗米饭倒进萝卜汤,几口刨下去,走了,我便坐了。

还没开吃,门口响起一个昂然的声音:两块钱的米饭!是个乱发脏脸的中年男人,拿着顶铁灰色的圆帽。跑堂的漠然地瞅瞅,舀来一大碗,递给他,把他装在帽子里的两元钱取走了。没有位置,他就站着。他说,把萝卜汤给我舀点儿。跑堂的说,我们这里只有萝卜加汤,没有萝卜汤,你要萝卜加汤,就是五块钱一份。那人说,我只有两块。跑堂的说,那还要什么萝卜汤?那人杵在那里,然后分辩说,你不给我汤,一碗干饭,怎么吃?跑堂的说,要吃就吃,不吃就算了。他说,加点儿汤。跑堂的不理他。他说,加点儿汤。就这么干巴巴的一句,不停地重复,本是求情,听上去却像命令。跑堂的恼了,快步走过来,将两元钱扔进他的帽子,夺过他的碗,回身,啪,倒进了蒸锅。那人脸上有了一层红,红从黑肉里透出来,变成黑红,接着一串鼻涕挂下来。他用袖子擦着鼻涕,驼着肩,步态不稳地朝门外走,同时,将圆帽里的钱捏在手里,用帽子断断续续地拍打着弯曲的腿部。

白素贞看着我。我摸出十块钱,叫她去给他。她没拿,出去了。

透过攒动的人头,我看见她拦在那人面前,跟他说着什么。几分钟后她回来了。她说:我给他钱,他不要,叫他来一同吃,他不干,还骂我。我知道这种人,骂我,是自尊心提醒他起码应该做的事,但要是你真心对他好,强拉他来吃,他立刻就会感觉到温暖,立刻就会谦卑到坑里去。但是我又不能那样做,有你在这里……你太爱嫌弃了。

然后她轻声说:你这么爱嫌弃,我都不敢给你讲我自己了。

就这么轻轻一句,在我心里投下一枚炮弹。

也正是对炮弹的感觉:期待它爆炸,又害怕它爆炸。它迟迟没有爆炸。我要去排爆吗?不,最好别去碰。就这样,我们去了齐齐哈尔。我是带着任务的,每到一个地方,走哪儿,不走哪儿,都以完成任务为准。她无所谓,在她心目中,似乎没有一个地方不值得走,因而走哪里都是好的。我们去了小民镇,接着去大民镇,这两地是齐齐哈尔大棚经济示范区。大棚之外也种玉米,正在收获,一个农妇将玉米秆砍倒,席地而坐,把棒子扳下来,用根三角形竹签将头子一挑,三两下,棒子的衣服就剥掉了。剥出后放進垄沟,用拖拉机运回家。若要运往外地,便用统一规格的绿袋子装了,码在马路边,等候车队一齐南发。这让我想起一件事,是听父亲讲的:20世纪70年代初,四川遭遇特大旱灾,庄稼绝收,便靠东北的玉米接济,拆开每个包装袋,里面都有张字条:送给四川懒汉。有的不会写懒字,或者是故意,少了竖心旁,懒汉变成了赖汉。四川饥民拿着这字条,朝东北方向鞠个躬,再把字条张贴在显眼处,一时间,乡村里的人舍猪圈,城市里的道旁树、电线杆和公交车,都贴满了那样的字条,先是激励自己,后来激励的意味少了,变成了自嘲,招呼对方,叫一声:懒汉(或者赖汉)!这成了他们统一的名字,也成了血脉里的记忆。我把这事讲给白素贞听,白素贞笑,笑得很欢乐。我们站在地边,风吹过来,伏在地上的玉米叶,也抬起半个身子,哗啦哗啦地笑。笑过后,白素贞说:其实懒汉是可敬的,懒汉从不觉得时间不够用,他们在一个地方待半天、一天,也绝不认为是在浪费时间,因此时间在他们那里没有权威。时间对皇帝都有权威,但对懒汉没有。她伸出右手的食指,点一下我的下唇说:你不配称为懒汉。

我的胡茬把我自己扎痛了。

而今回忆起来,那应该是我们第一次肌肤相触,结果却是我自己扎痛了自己。

你有那么多焦虑,她接着说,怎么能叫懒汉。

她能看出我的焦虑?我觉得自己已经很放松了。快四十岁的人,再蠢笨,再执着,也大概知道了从早到晚地忙,并不一定能忙出个气象,倒不如敛了翅膀,让心回到身体。何况这是在异地,还不是在异地的城里,是在乡野;城市催人追逐功名利禄,并因此焦虑,乡野却给你宽博,叫你放下。——或许,焦虑已深入我的骨髓,成了无药可治的病?

但我并不赞同她。她说的懒和我说的懒,不是一回事。

而且,她是否又知道我的另一种焦虑?我把一个身份不明的女人带来带去,带到何时才是终了?难道要一直把她带到广州,然后从广州带回山城?

她说我在宝音巴特尔的帐篷里一夜没睡,其实我是睡过一会儿的,我还做了个梦,在梦里,前妻跟我通电话,说女儿做了个梦,把自己哭醒了,女儿梦见,我,也就是她生理上的爸爸,变成了一只猫,被人用胶水粘了,贴在墙上,她想把爸爸救下来,可贴得太高,够不着,她站到凳子上去,墙也跟凳子一起升高。我在梦里想这个电话,越想越阴沉。那个把我贴到墙上去的人,会不会就睡在另一顶帐篷里?梦和现实,就像两杯倒在一起的牛奶。我醒来后,就跟在梦里一样,直到伸手碰到冯师傅毛茸茸的腿,才清醒了些。我只有在做梦的时候,才会在女儿的梦里出现了。前妻也不会给我电话了。我一直开着手机,一直等她的电话,可等来的,是头儿问我的进展,然后说刊物经费如何紧张,再说家田你辛苦了,在外面要注意安全。后面的都是套话,要我知道刊物的难处,节约开支才是重点。理解了头儿的意思,我有些难过,我在那家杂志社干了十几年,它的绿肥红瘦不仅与我息息相关,还跟我完全是一体的。不管多远的路,我都是买硬座;不管是我单独吃饭,还是请司机和白素贞同吃,基本上是进小馆子,便宜不说,还拿不到发票。头儿更让我难过的是:他的电话不是我盼望的。当你扯心扯肺盼一个人的消息,除了你盼的那个人,别的任何人都让你烦。不过,烦过了,我又感念着头儿。在那座城市里,到底还有人想到我,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当然,父母会想我,但那是理所当然的想念。我要的是另一种想念。另一种想念已经不会给我了。

白素贞又在说话,她说,你不高兴哪?

我说没有啊。

她用肩头轻轻撞了我一下,弯腰摘下一片半青半黄的玉米叶,问我,喜欢《聊斋》吗?我点点头。她说那里面有个故事,一个狐狸想娶人家的女儿,人家不愿意,狐狸生了气,带兵杀来,却被人打败,狐狸遗下大刀,亮如霜雪,捡起来一看,却是玉米叶子。我说不是玉米叶子,是高粱叶子。她说讨厌,能用高粱叶做大刀,还不能用玉米叶做大刀吗?说着,把玉米叶撕成条条,编成辫子。我心里一动。九天之下,有那么多人,只有这个人离我最近。可这个人是我的什么人呢?我不知她的来历,也不知她的去向。

我再一次问自己:要不要去排爆?

排爆的意思,就是让炮弹爆炸。她爆炸了,就没有她了。

没有她……我不敢去想。人的心跟胃是一样的,空了就要东西填。是她填了我的空。

随她去吧,我想,她愿意这么跟着我,就让她跟着好了。

我发誓不再焦虑,至少不再因为她焦虑。我领着她,行走在齐齐哈尔的大地上。齐齐哈尔是达斡尔语,边疆的意思,这个命名,让人对一个民族和它昔日的故事浮想联翩。但那已经过去了,迁徙也好,征战也好,都过去了。过去的事,不管有意无意,都会被遮蔽,或多或少。白素贞说,出现过又被遮蔽的事物是最神秘的,未知并不神秘。即使我变成猫,且被粘到墙上,也属于未知,属于算不上神秘的那部分,我实在不该去多想。

到了齐齐哈尔,当然要去扎龙。那片乌裕尔河下游的湿地,奔涌着浩大秋声。我要采写的,无非也就是秋景、秋意、秋收和秋声。至于白素贞说的二十一岁的秋天,十八岁、十六岁抑或十四岁的秋天,那是另一种地理,是埋在记忆底层、最好彻底忘却的地理。从高大的白杨和低矮的葡萄园穿過,不久就听到溪水潺湲,接着是河吼。那不是溪水,也不是河,是芦苇尖儿秋声的合唱。紧跟着,便望见白花花的芦苇的海,叶子已变黄,再经几朝风,叶便掉光,只剩了秆,待湿地结冰,便将秆割下,用于盖房、造纸、制装饰挂件,或打成帘子、扎成捆,出口日本,听说日本人做寿司要用到它。芦苇如同动物界的牛。上午十点过,放飞丹顶鹤。丹顶鹤头上的红,像枚印章。它们听从哨音飞行几圈,就被引到水边草地,一管理员提着铁皮桶,桶里装了蠕动的小鱼,管理员用漏瓢舀了,唤一声:“嘚儿——”然后撒出去,丹顶鹤便去啄食。小鱼蹦跳着,不让啄,它的生命,就在三两下蹦跳中短暂延续。人也如那些小鱼,在生活里蹦跶,但最终要被吃掉,不被丹顶鹤吃掉,也被光阴吃掉。这其中似乎没什么悲哀,连惆怅也说不上。但白素贞不这样看,她说鱼怎么会不悲哀呢?对生命没有思考的生命,一定觉得生命重要,每分每秒都重要,只有对生命思考过,才会把生命看轻。

头上淋下一串水滴,是管理员用长长的竹竿挑了水草,撂到干坡上,让丹顶鹤吃。它们吃了鱼,还要吃水草,就像人吃了荤还要吃素。吃饱了,它们就跟游人混在一起,其中一只火气特别大,谁有招惹它的举动,甚至意向,它就叼谁,迈着长腿追,还扇着翅膀追。不过它追的都是年轻女人。看来,那家伙要么对年轻女人特别恨,要么是个色鬼。被追的女人奓开手跑,夸张地尖叫着,可要是它不追自己去追了别人,又站在那里失望着。

白素贞静静地盯住它和她们。她的情绪似乎很低落。

回城的时候,她说:万物都跟人学坏了,都有了戏剧型人格,都在表演。表演很坏,比坏本身还坏。如果是表演善良,比恶毒还坏;如果是表演温情,比残忍还坏。这时候她望着路边墙上的一则广告,是出售银狐的广告。你知道银狐吗?她问我,却不要我回答,说,银狐就是北极狐,养在这里,它们要受罪了,气候不适宜嘛。接着又问:人为什么养银狐?依然不要我回答,自个儿断然地下了结论:为了扒它们的皮。

我悚然一惊。

可你为什么把一根骨头放进被窝?

为了长久,她说。

当我体会到“长久”的意思,就想到了齐齐哈尔的银狐。这种联想是沒有逻辑的。我跟她一样,学会了不要逻辑。尽管人都是要死的,但死亡并不能成为生命的目的。对此,她不置可否,只是我行我素,把那根骨头放在枕头边,睡下了,就放进被窝。她像是爱上了它。但她不承认。她说,是你不爱我了,就觉得我爱上了别人。说着“别人”的时候,她把骨头举在眼前。白沙沙的月光从天眼泼下来,把杏树叶子打得啪啪响,月光便从叶片上溅开,溅得满屋都是。我们有多久没做爱了?她幽怨地说,眼睛依然看的是那根骨头。你去跟它做爱好了!我翻过身躺下,闭上眼睛。眼睛一闭,月光就溅不到我了。

好一阵过去,她一动不动。

半岛上的鬼魂,半岛背后的山魈,半岛前方的河流,还有河流的吼声,都一动不动。万物变成了固体。正是这时候,我的焦虑和小肚鸡肠,显得是多么渺小和可怜。我曾看一部片子,讲人类消失后的地球,说几小时后,全世界的灯就会熄灭;三天后,大多数地铁会被水淹;十天后,关在家里的宠物将因饥饿和缺水死去;一个月后,核电站的冷却水蒸发殆尽,从而导致核爆,数以百万计的动物会患上癌症;一年后,天空将有绚烂流星,那是人类发射的卫星纷纷坠落;二十五年后,植被将覆盖马路和广场,侥幸逃生的大型犬将与狼交配,但有一些城市会变成沙漠;三百年后,钢制建筑将崩塌,沼泽蔓延,海洋里的哺乳动物会无比开心;五百年后,所有现代人造建筑会成为废墟;一万年后,人类存在的证据只剩美国总统山、中国长城和埃及金字塔;五千万年后,塑料瓶和玻璃碎片成为人类文明的最后守护者;一亿年后,塑料和玻璃也不复存在;三亿年后,地球可能出现新的智慧生物,但他们并不知道曾经有一种生物叫人。此外我还看过一部片子,讲生命消失后的景象,那将使一切发生改变,包括地球;地球上将布满干尸,然后植被褪去,衣衫除尽,变成现在金星的模样,“看上去从来没有过生命”……当我周围的一切静寂下来,我就想到了那两部片子。

我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放不下的。

我说,还不睡?

声音响如雷鸣,把我自己吓了一跳。我使劲揉耳朵,揉得切割似的痛,才又听到了月光泼溅的声音,河吼也从远处传来。河啊,你为什么要日夜奔流,你的远方是江海,但江海不一定是你的家,更不一定是你的归宿。十多年的游走,每见到一条河流,我都这样问,但没有一条河回答我。这时候我问夜里的清溪河,清溪河也不回答我。她同样不回答我。她依然一动不动,且没有任何声息。我翻过身,摸她。我首先摸到的是那根骨头,然后才是她。她跟骨头是一样的温度。她体质并不弱,但特别怕冷,在别人那里是夏天,在她那里就是秋天。她总是跑到季节的前面,或者后面。分明怕冷,可她睡觉时喜欢一丝不挂。这时候,她胸脯以上裸露着,我把被子拉上去,为她盖了。她掀掉,说,我不值得你珍惜。这样的赌气,在我们结婚之前就开始了。今天夜里还能说出个理由,而许多时候是说不出理由的,本来兴高采烈,脸色突然就变了,变脸之前,说话的声音已经变了。我们之间,仿佛横亘着坚硬之物,我们相互靠近,却被它碰了额头。都很清楚那坚硬之物与对方无关,却要怪罪到对方身上,于是赌气,于是吵。每次吵架都是重复,连程序也一样:自怜、攻击、和好。自怜是退,可对于相爱着的人,那却是最凶猛的攻击,因此真正攻击对方的时候,已经走在和好的路上了。但此时此刻,她的退才刚刚开始。她说我算什么呢,我无非是你从路上捡来的,就像捡个垃圾,捡起来是为了扔掉。她说你本来就爱嫌弃,品德又很高尚,我自己作为垃圾掉在地上,你嫌我碍眼,怕脏了你的脚,也怕脏了别人的脚,就把我捡起来扔进垃圾桶。她说你把我扔进垃圾桶,好像是让我归位,给了我一个家,我该感谢你才对,可你的意图你自己清楚,你就是不想让我去到处脏。她在退的时候,已经开始了攻击。

我希望她继续说下去,可她不说了。

她不说,我就得说,否则事情会变得严重起来。对此,凡谈过恋爱或有过婚姻的人,相信都有刻骨铭心的教训。我说你这不要良心的!说着抱住她的腿,把她往被窝里一扯。做爱,是我们和好的方式——唯一的方式。做爱让世界只剩下一张床,别的都不存在,包括回忆、憧憬和想象。她立即变得那样温柔,饥渴的、攫取的、全身心奉献的温柔。她说,你,才,不,要,良。心字没吐出来,吞下去了。心字的主笔“乚”,是一把刀,这把刀把她刺伤了。她流出了眼泪。她的眼泪是浑浊的。或许是月光太白,让她的眼泪看起来浑浊。她体内存水很少,包括眼泪。我为她擦泪时,她伸手去抓那根骨头。骨头在她的腰弯处,我把她手臂括起来,她抓不着,几番努力,终于放弃。放弃后说:我说个事,你别生气。我说你说。她说这事说出来,不符合你的原则,你的原则是可以想,可以做,但不能说,或者可以说,却不想,更不做。我说,你说。她就说了。她跟她外婆感情最好,她外婆去世的时候,她正在念书,外婆已下葬,父亲才打电话告诉她,她没哭,只是心里空,当天晚上,她去校外参加一个party,玩得很疯,把外婆去世的事全忘了;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勾引她,跟她跳舞时脸贴得很紧,接着又把身子贴得很紧,他把她顶住了,但她没回避,聚会没结束,就跟他走了。她跟他玩得很疯,尽管那是她的第一次。直到和那个连姓氏都不知道的男人分开,她的整个身体才变成泥石流,才知道外婆去世对自己的打击有多深重。最爱的人死了,她说,你最渴望的事就是做爱,而且想一直做一直做,永远不要停下来,朱家田你不要怪我,这绝对不是我一个人的经验。我说,哦。啪的一声扇在她脸上。月光吓坏了,忙往一边躲,她的脸呈一团阴影。你打人,她带着哭腔说,然后十根指头钢筋似的抠住我的肩胛,打我!快打我!她哀求着。月光躲得远远的,但我能感觉她的眼神和鼻息一样灼热。

人的倾向分为两种,无论从哪种角度。比如不是施虐就是受虐。我似乎属于后者。她也是。后者占多数。后者在承受的过程中,把自己偷偷地放到了道德的高地,可见道德有多么重要,连宣称自己不讲道德的人,道德在他们那里也很重要。正因如此,我暂时的施虐在她的受虐面前,迅速地一败涂地。不过我也乐于享受背叛自己的快感,骑在她身上,左右开弓。结果发现,打人比挖地更累,所以打人不值得提倡。我趴下去,接着打,手拐几次碰到那根骨头。她借那根骨头,让我跟她一样疯,一样充满攫取的欲望。

后来,挖出的骨头越来越多,并且还挖出一个骷髅。骷髅的嘴里长着一窝兰草,将兰草拔去,就见那嘴大张着,像在呼喊。白素贞问我,你猜他在喊什么?我说是他还是她,我分辨不出来。她说不管是他还是她。我说是在叫活着的人好好活吗。她说,你真是个好人。这话从她嘴里出来,并不是褒扬,她对好人不信任,还说好人手上没污点,但也没东西。

那你说他在喊什么?我问她。

她沉下眼帘,叹息了一声,没回答。

老实说,我怕她回答。在许多方面,她的想法与我背道而驰。其实是与我所代表的平庸背道而驰。平庸,有时比虚伪更可怕。

我把挖出来的骨头拢到一块儿。它们都带着泥土。包括白素贞放在床上的那根,虽去大河里认真清洗过,骨缝里依然带着泥土,掏不出,也刷不掉。我就此问她,你外婆死后,是放在家里的吗?当然这是故意问,她告诉过我,每次回到故乡,她都要去外婆坟前坐几个时辰;他们那里的坟有寝门,分内外两层,内层埋棺,是要闭的,外层不闭,大概是方便雨雪天气也能祭奠,她就坐在外层的寝门前,跟里面的外婆默默地说话。她没看出我是故意问,说,怎么可能放在家里?死者入土为安。话刚出口,她瞅我一眼,脸即刻红了,像犯了错误的小学生,然后去我们规划的菜园百米之外,紧靠山根的地方,刨坑。坑刨好,她把骨头堆往那边搬运,搬运完毕,进了小屋,将床上的那根也送过去,一起埋了。

他们或许是仇人呢,却让他们住一间屋。做完那件事,她怅然地说。说不清为啥,我立马想到了法海和白蛇。我说没关系,仇人身上不光是仇恨,仇人提醒你的爱在哪里,还帮你挖掘身上的潜力。她没言声,不知道是不是认可了我的话,但此后再没为此纠缠。

我们每开出一块荒地,就撒上菜籽,埋了骨头的次日清早,菜籽便发了芽,像那两者间有什么联系。然后,我们迎来半岛的第一个春天。在一口潭边,我们挖了个半亩见方的水田,尽管没犁,也能存水,将谷种撒进去,秧苗很快就生起来了,青幽幽地长到两拃深。白素贞挽起裤腿下田,将秧苗拔出,再一行行栽插。田水由浑变清,倒映着蓝天和细细的苗影,苗影在天地之间,见风就长,把水里的天盖了。自从来到半岛,我们从没见过青蛙,但水田里有了白胰子,从白胰子里钻出蝌蚪,当蝌蚪掉了尾巴,蛙鸣声就从稻秧升起,白天稀疏,夜晚生动。我们真的成了世界的创造者,成了这座半岛上重新孕育出的智慧生物。

这种虚幻的感觉如果能够延续,像白素贞所说在某种情景下做爱一样,能一直做一直做,该有多好。遗憾的是,世间没什么能够“一直”。白素贞死了,所有梦境都被戳破。“实指望做夫妻天长地久”,白蛇娘娘这样悲吟;她悲,是因为“实指望”成了被烏云遮透的天上月,被太阳炙烤的瓦上霜。白蛇娘娘和许仙的故事,到了我和白素贞这里,调换了角色。白素贞睡在杏树下,我睡在床榻上,相距不到十步,但死和生,构成了最遥远的距离。不管承认与否,我和她是分开了。多年前我读过一首诗,诗中说,当我们相互分离时,也离开了我们一起去过的所有地方。诗人列出的地方包括:被忽视的郊区,被烟熏的房舍,过了一夜的镇子,发出恶臭的亚洲旅店,从雅典到德尔斐的道路,小小的山区教堂。诗人说,当我们相互分离时,我们也离开了它们。可诗人记得,“我们”在郊区住了一个月,在亚洲旅店正午的暑热中抽烟和做爱,在山区教堂里,油灯穿过整个夏夜。诗人跟我一样,渴望永久,做爱后的短暂安眠,感觉也是“睡了一千零一夜”。他把时间拉长,却强化了幻灭的深度。分离,才是他们两人的真理,也是我和白素贞的真理。白素贞死后,我靠住她不会呼吸的身体,就想到了这首诗,也回忆起我和她走过的地方。那些地方将被她带走——已经被她带走,因此我的回忆如同对往生的回忆。

那年秋天,我和她离开齐齐哈尔,去锡林浩特,接着去通辽。通辽盛产粮食,也盛产伟男杰女,孝庄皇后、僧格林沁、嘎达梅林皆生于此。在通辽稍作逗留,便去北京。北京太大,太大的地方不能用眼睛看,只能用鼻子闻,用皮肤感觉。华北平原秋正当时,北京人正忙于“抓秋膘”,胡同和餐馆里飘出羊膻味儿。从北京至烟台的车上,不知是因为连日奔波的疲惫,还是各怀心事,我和白素贞昏沉沉的,都没说话。当许多人掏出电话,向家人或朋友报告自己的归来,请他们去车站接,或相约去哪里喝酒,我才清醒了些,才知道又在车上度过了一个夜晚。窗外晨曦微露,但月亮还挂在剪影般的柳梢头。月亮和那些电话,让我怅惘。人人都在回家,而我的旅途,似乎没有终点。瞄一眼身边的人,她闭着眼睛,皱着眉头。皱眉头的动作证明她没睡着。是她,拉远了我回家的路,尽管我在事实上没有家。

我想简化行程,去了烟台,就直奔栖霞。那是著名的苹果园区。果园里搭着铁架子,也不知做何用途。他们把收获苹果,说成苹果“下来”:将军下来了,红富士还没下来。像苹果长着腿,它们自己爬上去,待够了,就下来了。在山东,以将军命名的特别多,苹果叫将军苹果,烟叫将军烟,想必,与这块土地上在革命年代出过不少将军有关。栖霞城区乱得很,也脏,卖水果的反而不多,多的是鞋店,满街都是。人言,喜欢囤积鞋子的人,前生定受过腿伤,这里一马平川,又不像我住的山城,腿受伤比不受伤还难,怎么也喜欢鞋子?或许,他们的前生在山城,而我的前生在这里。这么一想,当我看到栖霞城外的白洋河里,污水推动垃圾艰涩流动,就不再只是厌恶了。一座城市的品质,就看它是否对得住植物、动物与河流,人们对不住白洋河,这个“人们”,也包含我在其中了。

我得承认,这是白素贞教给我的。

她说我爱嫌弃。嫌弃意味着置身事外。

但我们已经很久没说过一句话。两个相跟着的人,半个钟头没说话,就可以称为很久,而我和她至少有几个钟头没说话。意识到这一点,我感觉到,她已洞察了我简化行程的意图,便主动与我拉开距离。她总是主动的。她要离开我了。要去补救吗?可我心里装得满满的,盛不下她。把我装满的,是前妻,还有女儿。前妻与我早已相互分离,怎么没有离开我们一起去过的地方?别的地方可以离开,那个家却没法离开,我不应该住在那里,我失算了。我正想着这次回去后立即把锣锅巷的那套房子卖掉,耳边却响起她的声音——白素贞的声音。我饿了,她说。好,我们吃饭去。我的语气是从没有过的柔和,声音却来自远处,我自己都能听出来。从河边走到街上,她说,回烟台吃算了。要坐一个多小时车呢,你不是饿了吗?她斜脸望着别处。如果我态度肯定,不管是在栖霞还是回烟台吃饭,都能做一个决断,我们的未来恐怕是另一个样子。许多人的未来,都由一个微不足道的细节造就,我知道这一点,但我还是把决定权给了她,问她到底是怎么想的。回烟台,她说。车站在白洋河的那一边,过桥的时候,我就后悔了。其实是我的腿在后悔。我想歇一歇,若在栖霞吃饭,就能歇上一会儿了。但我的腿成了我的心,我的腿在跟着她走,她控制了我的腿。

在烟台火车站附近,俩人吃了一大盘水饺,还要了份油炸带鱼。我去结账的时候,却被告知已经付过账。我过来问她,你怎么……她在整理双肩包绞起来的背带,细声说:对自己爱的男人,我不喜欢花他的钱,我花你的钱花得太多了。

这是她第二次表白。

然而,她这表白一点儿也没给我安慰和快乐。除了我心里堵,没法把自己腾空之外,还因为,从另外一角度去理解她的话,就是:对自己不爱的男人,她是要钱的。

一个中年农民背着手,在夕阳下看青葱葱的玉米地。

一个年轻女人在河汊畔割红苕藤。

——这是烟台留给我的最后印象。

一个妇人包着白头巾,在晨光里走。

一个老人拉着一只羊,在墙根下走。

收割过而且打理过的庄稼地,白晃晃地袒露在天空底下。

——这是安徽留给我的最初印象。

但我们并没下车,我的计划是从郑州转车去合肥。俩人的车票都是她出钱买的,她坚决这样。而且买的是卧铺。她似乎要把花过我的钱加倍还回来。莫非郑州是她的最后一站?这样也好,我对自己说,这样也好。暗自说了几声好,就把自己说饿了。是心饿。我不再想我的前妻。前妻、前夫这样的词语,本身就很荒诞,妻就是妻,夫就是夫,没什么前妻前夫。我不想前妻,连女儿也不想了。只想她。她睡中鋪,我睡下铺。我对面是一对四十多岁的男女,一看就不是夫妻,因为彼此都有很强的身体上的渴求。男人躺着,把腿架在女人怀里,女人搂着那条腿。男人时不时捏女人的肩背,并且把手从腋下伸过来,摸女人的胸。四十多岁的夫妻不会这样的,尤其是在公共场合。那男人生得漂亮,女人也漂亮,不过,毕竟上了些岁数,只能从女人脸上打捞漂亮的旧影。男人刮着铮亮的光头,裸着上身,脖子上戴一圈粗大的银项链,说话声音带劲儿,吃东西很能吃,吃后满身发红。

铁轨的声音在夜色里流淌,使夜色变得无限深远。那是从梦里穿越的声音,把梦分割,驱赶着梦的碎片,飘向更远的远方。我害怕自己的梦被驱赶,便醒着。躺在我头上的人醒着吗?我起了身看她,她脸朝里,头发微微抖动,有一绺掉在床栏外,我捋上去,让它躺在她身边。许多个日子过去了,我还经常想起握住那绺头发时的感觉。女人的头发是女人的另一副身体,我握住她的另一副身体,让自己清凉,也让自己战栗。

窗外墨黑,偶有一盏路灯,照一下就还给荒野,像亮一下就炸裂的灯泡,比亮之前黑得更稠,更有压迫感。我离开床铺,走到车厢接头处,那里有灯一直照着。刚站定,就有个小个子男人过来抽烟,并且给我一支。我本来不抽烟,但也接过来点上了。他像黎昭国那样,把嘴噘到天上吐烟圈,只是吐不成兔子雀鸟鸡鸭小狗,但七八个烟圈环环相扣,也算他的本事。这么表演了一番,他突然说:我都四十七岁了。是吗?倒看不出来。这是实话。他理着寸头,不仔细看他的脸,简直像个中学生。我这一辈子,他说,举个简单的例子,干过记者、行政干部、IT、商人,现在嘛,说白了,我是游走江湖的医生。“举个简单的例子”“说白了”,都是他的口头禅。他说话时挺着牙帮,像在嚼骨头,且把日常道理说得像是自己的发现。医生是干啥的?治病救人的;我为啥当医生?说白了,因为我良心未泯。又一个不要逻辑的家伙。中国我全走过,他说,举个简单的例子,我走哪里都是给人治病,我给中央首长——具体是谁,兄弟,我只能保密,你别怪我不耿直——治过病,给李连杰、张曼玉、谢霆锋治过病,去年钟南山把我请去,让我帮他配制治疗心血管病的药方。我行医,病人有钱就给,没钱拉倒。我这是从东北回来,去东北是给人治病,下一站到洛阳,说白了,还是给人治病。举个简单的例子,我游走四方的路费,都是病人给的,车票也是他们买的。说到这里,他望着我,目光炯炯有神,可我知道,这是一个孤独的人。我问他鼻炎怎么治,我女儿有鼻炎。鼻炎这东西,他说,中医西医都治不好,说白了,只有我治得好!你花两块钱就能治好:辛夷二十克,苍耳三十克,和在一起捣碎,天天闻,闻十二天半就好了。两味药的确用于治鼻炎,但这只是普通的方子,想把鼻炎治住,远不是他说的那样简单。可也只有在说到药物时,他才显出平和与稳沉。我本想再问几句鼻炎的事,但他已经转移话题,说他从小习武,是武林中人。我有些头疼,身体像悬浮着,就说我过去睡了,他猛然噤了声,眼神暗淡下去。我刚起步,他逮住我的衣袖,说兄弟,我姓姚。我点点头,走了。

我没睡,坐在床铺旁边廊道的小凳上,望着窗外块状的黑和偶然的亮。

很久很久,也不见他过来,只不断响起他用打火机点烟的声音。

我不知道一个人是什么原因,变成了他这个样子。

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变成了我这个样子。

在郑州下车,我的全部心思,都用在白素贞的步态上。人的步态就是人的心情。跟往天也没什么特别的。我都已经做好她离开我的准备了。出站后,我说,我有个朋友在这里,我要去看他。需多少时间?她问。一两个钟头肯定要的。我等你。我愣住了。我都已经做好她离开我的准备了。何必呢,一起去不好吗?此言一出,那些准备就土崩瓦解。她不言声。我给朋友打电话,说我到了郑州,朋友很高兴,要来车站接我,我不要他接,他便指点我坐8路公交,到群英路站下。挂了电话,我对她说,走。她却走到广场边,坐到一块圆石头上。我又劝她,她干脆坐到地上,靠住石头。我再劝,她冒火了,说你咋这么讨厌?脸色凶狠。去他娘的!我在心里这样说。不是骂她,是骂我自己。我不该对一个萍水相逢脾气怪异的女人负责任,我没那么坚强。吹萨克斯的王林,他前妻(又是前妻)因为公公跟小妻子玩自拍飙高音,就觉得自己没有那份坚强去忍耐,而我并不比她更坚强。

郑州的这位朋友已有六年不见,六年前见他时,他精力充沛,爱说笑话,现在头发全白了,尽管戴着帽子,还是遮不住发尖上奔流的岁月。见面第一句话,他说:家田,我老了。虽不伤感,却让听者惊心。他比我年长九岁,而九岁是眨几下眼睛就过了的,我也快老了。我们在他家附近的餐馆喝酒。一路上,我没喝过酒,闻到酒香,接连打了几个喷嚏。打喷嚏是有人想你。谁会想我呢?……她独自坐在火车站,让我心神不宁。

朋友跟这座城市同姓,是个颇有成就的作家,先前见面,最主要的话题就是听他谈创作,这次也不例外。他说生活是作家的命,也只有跟作家的命运联系起来的生活,才对写作有效。他反感某些作家吆喝着去体验别人的生活,却心安理得地丢下自己的生活。我很有兴致地听他说,但一个孤单的身影总是从头脑里闪过。我不应该这样。我和她没有关系。照昨夜那个江湖医生的口气是:说白了,没有关系。真正与我有关系的,是面前这位郑大哥。我强迫自己不去想她,跟郑大哥碰杯。几杯下肚,我也说开了。我说的是自己失败的婚姻。郑大哥是第一次听我说,非常惊讶,因为他有年去山城,见过周琴,说周琴是他眼里最贤淑的女人。而今,贤淑女人是稀有物种,何况山城那地界,女人跟男人很难分清,说话很冲,因此周琴的贤淑显得尤其另类和珍贵。他还说周琴是从古代过来的女子。唉,听了我的话,他叹息着说,或许,人只有时代,没有古代,既然如此,你就得认。他就这样安慰着我。我愿意他安慰。每个人都只愿意接受朋友的安慰。我正是从中发现,在那座生活了将近四十年的城市里,我没有一个朋友。我的朋友都在远方,包括郑大哥。

他没有一句责备周琴的话,但口气上是责备的,这让我难过。不管是谁,责备周琴都让我难过。我说不怪周琴,离婚是我提出的,是我的卑微让我有了今天的下场。郑大哥听后,眼睛湿润。他的眼睛很大,大得如果有风吹,他身上首先感觉到风的肯定是眼睛。他说家田,有首歌你是知道的,叫《心太软》。你就是心太软。要说卑微,世间有几个人不卑微?我们稍不小心就被骗了,这是不是卑微?不跟陌生人说话,是不是卑微?连小孩子在上下学的路上,怕遇见坏人,也有人教他们要侧着身子走,走三步就回一下头,是不是卑微?想想吧,我们的子孙就用那种姿势走路,用那种姿势面对世界,该是何等惊心动魄的卑微。

两个大男人,或者说两个老男人,泪流满面。流出的液体要补回来,酒就越喝越猛,脑腔里燃着酒精灯,烧得缺氧。他偏偏倒倒站起来,结了账,又请我去他家。我们肩膀搭着肩膀,出了餐馆。我完全回忆不起他家的样子,也想不起在他家遇见过什么人,又是怎样离开他家,回了火车站。我只记得,当我走上车站广场,白素贞横在我面前时,我猛吃一惊,酒也跟着醒了大半。我看了看表,已经过去四个多钟头。我还没吃饭,她噘着嘴,委屈地说,你不要良心,把人家丢这么长时间。情不自禁地,我搂住了她的腰。

这一搂,就像一个犹豫着是不是要下水的人,终于跳了下去。从此,你的方向就是河流的方向,一种很自然的方向。男人和女人,最自然的方向就是从相识到结婚。然而,带她回山城之前,我从没告诉过她我的过去,我只对她说过我现在是单身。直到在山城下了火车,坐在出租车上,沿南岸滨江路拐进锣锅巷,爬上六楼,进了那间屋子,她看到放在客厅电视柜上的照片,我的过去才在她心里丰富起来。那是一家三口的合影,五寸黑白照,装在镜框里。她拿在手上,笑眯眯地左看右看,然后说,蛮漂亮的嘛。

我知道她夸的并不是我女儿,照片上的女儿只有四个月大,无所谓漂亮不漂亮。即使女儿真是个漂亮姑娘,她也不是夸她。我把镜框从她手上拿走,本想放到某个角落里去,但那样做可能弄巧成拙,就放回原位了。你先洗?我问。你的家我还没看清呢,她说,我坐都不敢坐,哪敢洗?家里有三间卧室,一个饭厅,一个书房,我去把卧室、书房、饭厅、厨房和两个卫生间的灯都打开,让她看。她却站在电视机前,迟迟不动。而我,下意识里竟也担心她看。我觉得周琴就在卧室里。不只在卧室,还在每一个房间里,甚至在书架、橱柜、衣柜、抽屉、笔筒……里。家里的每寸空间,都充满了周琴,她正盯住这个新来的女人。这个女人跟她一样漂亮,但比她年轻,比她时髦,比她有活力——在她眼里,或许是邪恶的活力。而这个新来的女人,也正以同样的目光注视着她,作为后来者,谦卑、拘谨和怯懦,都一览无余地写在脸上。这是不公平的。我是说对白素贞不公平。我又把镜框拿上手,指着我左边的女人说,这个,早成了别人的女人;又指着女人怀里的孩子说,这个,从伦理上说是我的女儿,但一直跟着她妈妈。白素贞伸出一根指头,点在孩子脸上,往右边拖拉,如同鼠标把一个字往右边拖拉。她在想象中把那个“字”拉到我的腿上,停下不动。我不知道她在干什么。可她保持那种姿势长达半分钟,才说:孩子还是婴儿的时候,夫妻合影,只能由母亲抱着,如果父亲抱着,就怪模怪样,你说这是为什么?我不想回答她这古怪的问题,只说,我跟她早就不是夫妻了。

五天后,我和白素贞成了夫妻。要形容这种感觉,我只能说是满含悲哀的新奇。上天造出一男一女,让他们繁衍人类,已暗示了男女的对应关系;上天和人类订立了诸多盟约,一男配一女,是盟约之一。我跟周琴结婚,就从没想过要分开,更没想过与她分开后,还会和另一个女人結为夫妻。但这一切都变成了事实。

我说过,依照事实生活,才是我的本分。初婚那些天,我有空就领着白素贞逛街,熟人朝我跷大拇指,喊一声“好福气”,是我需要的肯定。我装模作样问白素贞青蛇在哪里,其实并非张狂,而是一种自我肯定。所谓生活,是在肯定下生活,否则生活就成了苦役。然而,当生活需要不断肯定的时候,已经显示了它的脆弱。我怎么也没想到毛病首先出在白素贞的口音。她说的是普通话。在我和她从北到南的途中,我也说普通话,和我交流的外地人,都是说普通话,因而白素贞的普通话就跟鸟会飞一样自然。但到了山城就不一样了。山城火锅飘出的牛油味儿里,也浸透了四川方音。在作为抗战大后方的年代,山城接纳着各地流亡者,抗战胜利后,有的离开了,有的留了下来,但几代人过去,流亡者的后辈早把四川话融进血液,他们知道,一个说普通话或外地方言的人,在本地方言的汪洋大海里,不融入,就很容易被蒸发。白素贞与我那些熟人见面,她的普通话与所有人都隔着一层。这个人,是跟我们不一样的人,朱家田和她在一起,怎么习惯?单位上的几个同事,中午闲聊时,甚至猜想我和白素贞做爱时的对话:白素贞用普通话说,我还要!朱家田用四川话说,够了噻,你咋吃饱了还不晓得放碗啰!连头儿也参与其中。

但头儿终于严肃起来。这天他把我叫进办公室,隔着宽大的写字台,问我:你老婆是哪里人?我说山东。这是胡诌。我不愿意别人知道她的来历。头儿意味深长地盯我一眼,像是看出了我在胡诌,说:这个不重要……我听到一些反映,说她是你从采访途中带回来的?这话我从没对人讲过,白素贞更不可能讲,头儿是听谁反映?可见世间事,要让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只好承认。头儿满意地点着头,像是某件要紧的工作有了重大突破。他再没别的话要问,让我过去了。当天,财务就来找我,说我出差的发票超支。她指出的超支项目,是我从郑州以下坐的是卧铺。确实是,白素贞请我坐了卧铺,我也请她坐。按规定,我们出差是可以坐硬卧的,我请白素贞是私人掏钱,又没报双份,怎么就超支了?何况我到过的许多地方都没有餐饮发票。

但我没有分辩,只说把超支的部分扣除就是。我知道自己犯了一个错误,带回了一个不说四川方言而说普通話的女人。这个女人不仅说普通话,还年轻漂亮。

我以为这事就这样过了,不知道超支还是其次,更严重的在于工作期间谈情说爱。他们没用谈情说爱这个词,说的是乱搞男女关系。很显然,是朱家田勾引了白素贞,否则一个花朵似的女人不会跟着他走。那段时间,迷奸这个词很流行,是因为某男星迷奸了众多女星的消息在网上流布,词语造就事实,而不是事实造就词语,所以朱家田很可能是迷奸了白素贞,把生米煮成熟饭,而且连锅端,是快吃还是慢咽,都由他说了算。果真如此,就越出职业操守,牵涉到法律了。法律是道德的底线,朱家田连底线也没有了。

当然,没有谁去报案,只是大家都跟我有了距离。

这些事,我都没给白素贞说,但她时时处处能感觉到。如果在街上遇到我的同事,这个同事曾经也当着她的面夸过我“好福气”,现在却招呼也不怎么打了;即使打声招呼,也是淡淡的,且不正眼看她,像是看不起她,又像是怕她,怕她是毒蛇。白蛇娘娘不是毒蛇,只有法海认为她是毒蛇,以致让许仙身上也沾了妖气。但白蛇娘娘毕竟是蛇,“端阳节错饮了那雄黄美酒”,终于现了原形。可是白素贞不是蛇。

我曾对她讲,我会随时出差,她高兴得很,说你出差,我就跟着你。这也正是我的想法。她不仅能消除我旅途的寂寞,还能拓展我的思路,比如这次,我在写到大兴安岭的豆荚时,用了她的语言;我还特别写到胭脂沟的妓女坟,那些二十一岁、十八岁乃至十四岁的秋天,是她指示给我的。记得在有段板桥道上,两边是衰草,道上是死蝉,走几步就躺着一只,我捡起几只来,对它们说:秋天来了,你们就死了。白素贞接言,说,自然界的秋天可以预知,人世的秋天不可预知,这是人的幸,也是人的不幸。或许正因为知道这幸的轻和不幸的重,她避重就轻,把我们未来的生活想象得很浪漫。她说我以后跟你走,住宾馆时就可以夜夜同床了。还说,我也要像他们那样。她说的“他们”,指的是去郑州的火车上遇见的那对漂亮男女,看来,她当时也注意到两人的一举一动。我说,那明显不是夫妻。她很诧异,问我凭什么说人家不是夫妻。我说了理由,她越发诧异:难道我上四十岁后,你就不跟我那样吗?我说你上四十岁,我就五十多了。她眼里掠过惶恐的暗影,不是嫌我老,是害怕我自以为老:你五十岁过后就不跟我那样吗?我要你八十岁都跟我那样!她一直盼着我出差,出差到八十岁,甚至一百岁,让我们当着人的面,在飞驰的铁床上,我把腿伸进她怀里,从背后捏她肩背,还把手从她腋下伸过去。但我还没满四十岁,就没有谁安排我出差了。那段时间,能出差的都派出去了,计划中还有去新疆阿尔泰地区采访,我想应该派我吧,照样没有。我去问头儿,头儿说,请当地一位作家帮忙采写,今后要尽量请当地人写,这样,即使除掉给人家的稿费,也能节约一大笔开支。头儿的话我懂了。在杂志社,我成了多余的人。

但我还是每天去上班。作为记者,每天坐在办公室里,就相当于本该坐办公室的人每天出去乱跑一样。却又不一样。后者是主动的,而我,是从头到脚的被动。

整个白天,白素贞就待在家里。她想象的路上的生活,在秋天里枯萎、凋零,如那些死蝉。而在家待的时间越长,她越是感觉到,我以前跟周琴过的日子,早就像白布浸入染缸。周琴的名字,她已从我母亲口中得知。父母离我有两站路,自从周琴再嫁,我是不大去看父母了,他们老是安慰我,不知道过多的安慰是一种伤害。跟白素贞回山城的次日,我带她去了父母家,父母除了惊异,看不出别的态度。我说了白素贞的家世,以及我怎样跟她认识,还有我马上就要跟她结婚(除了马上跟她结婚是真的,别的都是胡编乱造),照样看不出父母有什么态度。吃饭的时候,母亲殷勤地劝白素贞夹菜,小白,吃,母亲说。但有好几次,她都把小白叫成了周琴。白素贞猛然间就明白了周琴是谁,朝我挤眼睛,而她自己的眼神却黯淡下去,也不像刚进屋时那样嘴巴甜甜地跟父母说话。趁母亲进厨房拿醋,我跟进去,悄声说:妈,你咋把她叫成周琴?母亲怔怔地望着我。母亲的神情让我一下子懂了:是她舍不下先前的儿媳。她不仅像喜欢自己女儿一样喜欢先前的儿媳,先前的儿媳还带着她的孙女,因此与她血肉相连。孙女以前还经常来看她,现在来得非常少了。母亲在安慰我的时候,也是在安慰她自己。回到饭厅,母亲不敢叫白素贞夹菜了。可她是母亲,在餐桌上照顾家人吃喝,既是她的快乐,也是她的责任,她终于又把筷子在盛了糖醋鱼的碟子上磕,说:你咋不吃呀周琴?白素贞彻底沉默了。母亲也彻底沉默了。

这天以后,白素贞再不愿到父母家去,我们结婚,我也只是告诉了姐姐;告诉一声而已,并没叫她来吃饭。我只请了几个同事。同事们那时候还在夸我“好福气”,除了说我娶了个白蛇娘娘,还说:人的艳福也是上天注定的,你看家田长得啥样?泡泡眼,圆鼻头,可人家结两个婆娘都是美人坯子!他们把“两个”两个字,说得很重。有人还问白素贞,你的前任叫周琴,你知道吗?白素贞愣了一下(是为“前任”这称呼愣的),说不知道。这么说来,你也没见过她啰?白素贞强装笑脸,说,人家是美人坯子,我又不是,我哪有福分见啊。问的人脸一垮,做出严肃到骨的样子,指着我说:这就是你家田的不对了,你应该让她姐妹俩认识,还要经常见面!我大老表你是认得的吧?结过四个婆娘,每个周末,都把前三个请到家里,进屋就各发一千块钱,让四个婆娘凑一桌打麻将。满桌大笑。笑声当中,挨个回忆以前单位上带家属过年的时候,他们跟周琴和周琴跟他们开的玩笑。白素贞故意吃了块辣椒,把眼泪遮掩住。

我理解她的感觉。往后的日子里,跟她说话就格外小心地避开一些词,比如我不说周一周二之类,而是说成星期一星期二。这种回避简直成了我的强迫症。对楼的王林吹萨克斯,我以前听到的就是萨克斯的声音,现在却要产生联想,由萨克斯想到小提琴,想到钢琴,想到胡琴,总之离不了一个“琴”字,因此连萨克斯这个词我也要回避。

有天刚吃过晚饭,王林吹出的乐声,像迷了路似的闯进我们的屋子,白素贞说,是谁在吹萨克斯?天天吹,怪忧伤的。我装着没听见她的话,扯一张餐巾纸,把鱼骨头往垃圾桶里赶,她却轻轻哼起了歌词:“那段快乐的时光,不能长久,我是多么想知道它们去了哪儿……”那首曲子叫《昨日重现》。她唱几句就停了,看着我。我没看她,但我知道她在看我。我感受到了目光的重量。这让我越发心虚,她收碗筷的时候,我到底把电视柜上那张合影藏了起来。她没有过问。一直没过问。但明显也没忘掉它。我希望她忘掉,忘掉那张合影,也忘掉我的全部过去,于是又接连换了许多家具,甚至把天然气灶也换了。但没有用。我发现她在一天天憔悴,一点点被抽空,而我自己同样如此,便又想到早就想过的事:换房子。

我以为她会高兴的,结果她说,我不习惯跟满城四川话生活在一起。

尽管意外,但她也点醒了我。既然在单位上成了多余人,为什么非要在那棵树上吊死?既然与山城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而那些联系又总是给你伤害,为什么不可以去别的城市?

我跟她商量,没想到她还是摇头。

我以为她是担心我牵挂父母,对她说,爸妈有姐姐一家人照顾,我完全可以放心。这是实话,姐姐姐夫都是孝子,我经常出差,少于照顾父母,父母家的劳力活儿,包括通下水道,都是姐夫包了,他比我更像他们的儿子。但白素贞想的不是这个。要说挂念父母,她就不挂念吗?她并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她摇过了头,说:人是时间的动物,不是空间的动物。这意思是,不要说去别的城市,就是去国外,也没有意义。

我说不出什么来了,转脸望着窗外的黄昏。

在城市里很难看到黄昏,可是这天我看到了,我看着黄昏细雨似的飘落,使满世界水汽淋漓,我的脑子里,便清晰无比地浮现出清溪河上的那座半岛。

当白素贞缠住我,说要去那荒岛,而且连饿死也在所不惜,我才越发明白了,她要逃避的,不是四川话,而是人,普天下的人,包括父母和所有亲人。某种撕裂能给人快意,但得准备好去承受。我没有那种准备。我说,既然人是时间的动物,去荒岛不也一样吗?她说不一样,亲爱的不一样,到那荒岛上,我们可以重新创造时间!

我给单位上写了辞职信,并不需要批准,批不批都是那么回事,然后我偷偷给姐姐打了个电话——按白素贞的意思,谁也不要告诉,这样才走得干净——我对姐姐说,我跟白素贞要去国外发展,如果发展得顺利,就一直待在那里,不顺,很快就回来。姐姐说,国外是啥子意思?我说就是国外啊,具体哪个国家还没定。姐姐说,为啥子突然想起了?我说我一直就有这想法。姐姐说,跟爸妈商量没有?我说就是怕他们不同意,才要叫你转告,你别忙转告,过两天再给他们说。姐姐说,这么快?证明签证已拿到手了,为啥子不告诉我是哪个国家?我说哎呀姐姐,你放心嘛,只是我离开后,爸妈就全部扔给你和姐夫了。姐姐沉默了一会儿,问,周琴晓得不?为啥要让她晓得?你女儿在她手里呀!我心烦意乱,又是哎呀哎呀几声,推说自己现在忙得很,把电话挂了。

但姐姐又打过来了,这回她带着哭腔,说弟弟,我知道你心里不好过,自从出了周琴那事,我就知道你心里不好过。这不是多事嘛,我现在有了年轻漂亮的白素贞,我有什么不好过的!我说姐姐,哎呀姐姐……就这样吧,過两天我走之前再跟你联系。

事实上我们当天就走了,歇在清溪河下游的县城里。

次日早上,就包快艇去了半岛。

白素贞说,我们可以重新创造时间,但要创造时间,首先得毁灭时间。当我们在半岛登岸,站在青草茸茸的岸上,她要我做的第一件事,是扔掉手表。以往为出差看时间方便,我一直戴手表。我把表摘下来,她说我帮你扔,接过去,手臂抡了几圈,投进了烟波。仿佛是滑进了烟波里,连一点水花也没激起;它与水面相触的瞬间,便是我和白素贞与时间的告别。她要做的第二件事,是俩人都扔掉手机。手机应该属于空间,不属于时间,手机和网络让世界变小,让人群拥挤,但并不因为手机的出现,一天就变成了四十八小时,或者变成了十二小时。我说,这个也要扔?我确实是舍不得。对父母、姐姐和女儿的挂念,在这一刻锥心刺骨。白素贞上齿咬着下唇,来我裤兜里掏,掏出来,在手上颠了三下,颠第四下的时候,她没有接,手机就没入脚下的水里去了。我们站的地方是个齐塄坎,水深与河心差不了多少。她把我的手机淹死了。在我的手机里,装载着我的亲人,她把我的亲人淹死了;装载着我远方的朋友,她把我的朋友淹死了;装载着数百个(或许有上千个)因工作和各种机缘联系过的人,那是我活动的世界,她把我的世界淹死了。而今想来,我对白素贞的愤怒,那时候就埋下了种子。扔掉我的手机,她把自己的手机掏出来,没有颠,直接抛入了水中。

一切都如此了……

我们本来是有机会成为创造者的,我们种的粮食,不仅够吃,还能喂半岛和后山上的动物。她打理土地很有一套,知道时令,知道种子和土地的脾气,她把半岛的春天和夏天,侍弄得花红果绿,秋天将尽,粮食归仓。小屋里没有粮仓,我将枯树锯开,做成几个大箱子,盛土豆、红薯、玉米和稻谷;我们用最古老的方法,将稻谷在石窝里舂成米,半岛上有好几个石窝,大部分是天然的,只有一个留着錾子的纹路,也留着先民生活过的痕迹。每收一种粮食和蔬菜,我们都不收尽,留些给雀鸟、松鼠、老鼠、野兔、果子狸……半岛上的所有动物,都是我们的邻居。第二年冬天,下了很大的雪,雪从山顶盖下来,把半岛也盖了,雪花飘进小屋,屋里一直生着火,雪花还没落到杏树枝上就化了,小沟里蠕动着细细的水流。在这样的时候,鸟找不到吃的,饿得喳喳哭。我撮了几大盅米,倒在小屋外面紧靠板壁的地方,那里没有积雪。鸟们开始不敢来吃,但饥饿胜过一切,终于有一只落在米堆旁边,接着是两只、三只、上百只,啄米的声音如雨打河塬。一个星期后,鸟不再有任何畏惧,刚把米撮出去,它们就呼儿唤女地飞来了。也是那年冬天,门前来了只猴子,满身雪尘地蹲在那里,连眼皮上也是雪,眼睛眨巴着,似乎想把雪抖掉,但雪长着牙齿。白素贞首先看见了它。啊,一个乞讨的老人!她这样说着,起身向它招手,让它进来烤火,它不进来,白素贞去墙角打开箱子,捧出玉米棒子,还没递到面前,它就一把抓过,嘴里含一个,腋下夹两个,一拐一拐地飞奔而去。但它只来了这一次,之后再没有出现,白素贞朝着山野呼唤,但回应她的只有她自己的呼唤声,她伤心得很,以致吃不下饭。我安慰她说:你在加格达奇说,乞讨者是四方游走的散佛,它怎么会固定来一个地方?她想想也是,慢慢释然了。

当又一个春天来临,我们发现飞鸟和走兽多了起来,清晨和黄昏,雀鸟闹林,盖过河吼。只要不在田土里劳作,我们就手拉手去河沿,看那些载着人世的快艇来来去去,快艇跑过山弯,水浪才荡过来,啪!打在岸边。岸边的草特别青,长得也特别快,这景象使我恍然明白:河水奔流,是为了哺育生命;河水弯弯曲曲地奔流,是为了哺育更多的生命。

这是我们的美好时代。我们本来是有机会成为创造者的。

但我们都准备不足——不仅是我,还有她。在人世里,有些人令我们喜欢,有些人令我们厌烦,但我们知道,喜欢也好,厌烦也罢,再长也长不过一世,而到了这荒岛,前面是河,后面是山,风吹不走,日晒不干,朱家田和白素贞,在山河面前譬如朝露,完全不能与之形成互动。我们失败于开始之前。于是,那些装在手机里被淹死的人,又一个个从心里复活。但那是我们的禁忌,不能说,一旦说出口,往日时光将重返荒岛,我们的全部努力将化为乌有。

但总得说点儿什么。白素贞就说了。她说的是小屋的建造者。谁建的?为什么建?他在里面住了多长时间?后来为什么不在了?是死了还是离开了?我们最先挖出的那根白骨,是不是他的?……她把那个人想象成一个男人。不是满身力气又心灵手巧的男人,是建不成这样的屋子的。她说那个男人是个黑瘦大汉,长了乱草似的胡须,仿佛她见过他一样。那段时间,她天天念叨他,如同曾经对那根骨头的迷恋。有天下午,她走向半岛深处,林木和杂草,让她消失于我的视线之外,我锄完一畦菜地,她也没回来。她是踏着星光回来的。我问她干啥去了。找他,她說。嫉妒。这种糟糕的情绪,再一次控制了我。找到了吗?她不言声,只从她曾在旅途中背过的双肩包里,摸出一把紫色珠子,用根黑毛线在那里一颗一颗地穿。为什么不说话?串了十来颗,她这样问我,然后说:小时候,我没什么玩的,就穿珠子,穿好了,拎着一头提起,珠子啪啪啪掉到地上,捡起来再穿;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成了寂寞的寡妇。我心头一阵凛冽。你丈夫死了吗?问这句话时,我心里想的“丈夫”不是我,而是她在岛上寻找的人。珠子从她手上滑脱,掉到泥地上。掉得无声无息。

她一屁股坐到我身边,托起我的下巴:我说过我要比你先死,你也同意了的,你要为你的不负责任道歉!说罢来解我的纽扣。做爱,是她让我道歉的方式,最重要的方式。

那天夜里,我们做了三次,每一次她都让我打她。天亮后,她去水潭边照,回来的时候一脸苦相,说:你把人家打得太狠了,比在武夷山那次打得还狠。

我说过,那一年,我们离开郑州就去了合肥。我在郑州搂了白素贞的腰,彻底酒醒后,心绪却很黯淡。到合肥的时间是凌晨四点左右,得在车上抓紧睡一会儿,我说我头痛,她说那睡吧。晚上九点多钟,我就爬到上铺躺下了。为什么去搂人家的腰呢?这是什么意思呢?男不摸头女不摸腰,女人的心是长在腰上的,怎么能随便摸呢?我想着这件事,好不容易才迷糊过去。刚睡着,一名警察将我的床板敲得砰砰响,是要检查证件。我知道他是例行公事,本不该朝他发火,但就是控制不住,坚决不给他。他也火了,说我一直在等你啊。我说,你凭啥要查我?凭啥要把我的身份证弄到你们那个机器上去扫?他说:我按规定办事,为了你的安全,也为了大家的安全,我就凭这个!他像是在背书。他五十多岁年纪,已经秃顶,从上铺望下去,只见泛红的头皮。他尽职尽责地做了一辈子小警察,怪不容易的。但让我发火的不止这件事:还有将近两个钟头才到合肥,乘务员就把我叫醒,说换票。这弄得我再不敢睡。我猜想乘务员那时候正百无聊赖,想多几个醒着的人陪她。不敢睡,躺在床上又难受,想坐又直不起腰,只好下来。白素贞睡在下铺,换票后依然躺着,我坐在她床上,她蜷了一下身子,脸贴住我的背,手伸过来,抱住我。女人的这种姿势,已说明了男女互动的实质。我只能让她抱。有什么办法呢,你都搂了人家的腰了。我说,你再睡会儿,到时候我叫你。她说你也躺下来。我没躺。她使劲扳我,我还是没躺。我说床太硬了,坐着舒服一点儿。她没过分坚持,贴住我睡。几分钟后,中铺一个女子起来上厕所,回来时走错了地方,爬到别人的铺上去了。我看到她走错了,但又拿不准她是不是故意的。她爬上去后,把别人弄醒,才连声道歉,然后下来,上了自己的铺。她的铺上已躺着一个男的,看来是她相好,趁她上厕所时溜到她的铺位上了。两人便睡在了一起。白素贞看到这一幕了吗?……

出站后,离天亮已经不远,我们在广场上坐着吹风。从郑州往南,身上就像裹了层薄膜。晨光把夜灯挤走,我们就去找吃的,向一个环卫工人打听早餐店,她不辞辛劳地把我们带到一条又脏又乱的巷道里,估计是她亲戚或熟人开的,稀粥入口那味儿,老是提醒你:“兄弟,这是多日的剩饭!”小笼包子的肉馅,酸不拉叽,不知道是什么做的。只能不去想,瞎着心往肚里吞。然后带着行李,去完成我的任务。我不要看城市,要看田野,但乘22路车去郊外,走了很远的路,也看不到田野。一直坐到终点,才见马路外有零星的土地,显然已被征用,还没来得及修楼或干别的,农人便偷空种了棉花,红的白的棉桃,提心吊胆地挂着。棉田外的乱草丛中,牵着瓜藤,一个头搭白毛巾的老妇,用棒子将乱草分开,竟露出一个长条形的海南瓜,妇人惊异欢悦的神情,不是因为找到了个南瓜,而是找到了她作为农人和庄稼永生的联系。

接着去六安,去武汉,去长沙。湘江恢宏浩大,流水泛着光芒。我们在湘江边站了一会儿,就赶回车站,买去南平的票。队伍一直排到门外。但滚动的电子显示屏说:因水害影响,去南平的铁路暂时停运。所有人都不信,包括我。电子显示屏可以告诉我们今天是星期二,但不可以告诉我们去南平的火车停运了,因为我们要去的正是南平。去别处的可以停运,去南平的不可以,正如去别处的人觉得去南平的可以停运,去他们要去的地方不可以停。队列里有了骚动,但没有人撤离。两个多钟头后,终于排到窗口。这时候才不得不信了。问售票员“暂时”是多久,她说她也不知道,她要听上面的通知,可能是一天,也可能是三五天。她说着这些话时,眼睛已望着我身后的人。我身后的人把我往一边挤,好像我要去的地方停运,就低人一等,就没资格在那里问这问那,他就有理由把我挤开。但我没让他得逞,我决定转车:从长沙到鹰潭,再从鹰潭到武夷山。我去南平,也主要是看南平的武夷山。

去鹰潭的车上无座,去武夷山的车上也无座,都是挤在过道里。过道里黑黝黝的,是人的阴影;当人与人之间没有缝隙,人就不存在,只有人的阴影。人的阴影把厕所门堵住,完全打不开。地上不时有水流动,也不知是什么水。一高个子的圆头男子,艰难地举着本书看,《国民党12名将被俘之谜》,汗水从脸上流下来,他用书刮掉,刮得噗的一声,又接着看。两个挤在门边的女子,热烈地讨论着日本人,门上布满水汽,她们便用指尖在门上画,画的是某个中文字日文该怎么写。一个买了锄头的男人,锄刃用报纸裹着,紧紧地搂在怀里。人们彼此在攀老乡。丧失了距离感,使每个人都很紧张,都想从心理上为自己找个靠山。突然传来大声呼喊:让一下!让一下!两个小伙子抬着一个昏迷过去的人,像碾倒一片蒿草似的冲撞过来,被抬的人二十余岁,脸色惨白,闭着眼睛,是发痧了。那个漂漂亮亮的女乘务员倒是很负责任,挤来挤去地提醒乘客注意安全,她明显刚刚参加工作,还有着职业的光荣感,也觉得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被人注意,被人欣赏。

就这样,早上六点过,我们到了武夷山。

是转转就走还是休息一天?出站到了小小的广场上,白素贞问。

问话里已表达了她的愿望。我说,休息一天。

坐出租到市区,住进了悦宏宾馆。

往后的日子里,我经常想,如果不在武夷山住下,会有后来的事情吗?悦宏宾馆是我们一路上住的最好的宾馆,干净,舒适,如果它没那么干净舒适,会有后来的事情吗?

我洗了澡,想去街上逛逛,就出门来。这宾馆像是个戏园,我们住在二楼,廊道宽敞,可直视下面的大厅,很有些旧时旅店的感觉,加上武夷山空气清新,让我心旷神怡。是的,就是心旷神怡。我去敲隔壁的门,敲好几下都没动静,心想她是不是出去了?刚走到楼梯口,她却跑出来叫我。她的头发滴着水珠,前胸湿了一片。她说人家在洗澡嘛。我说你慢慢收拾,我出去走走。等我!她说完回房间去了。我看见她的后背也湿了一片。她再次出来时,换了身白色连衣裙;刚才是粉红T恤,亚麻嘻哈裤,显然是临时穿出来应答我的。头发并没吹,只是用浴巾绞干了,微微弯曲地散在她的身体上。武夷山的街道宁静安详,棕榈树下,不是竹器就是茶叶,不是茶叶就是孝母糕。我后来多次想,如果武夷山不是那样宁静呢?如果武夷山人经营的店子,也像别处一样张扬呢?我是在近乎无赖地找借口了。但也难说,事物之间,确实存在着无法估量的联系。而且偏偏就在那天夜里,在悦宏宾馆前面的广场上,有场歌舞表演,闹腾到十一点才散。从七点半到十一点这段时间里,发生了许许多多的事情。

我跟白素贞也是出去看表演的,但对一切表演,白素贞都没兴趣,甚至反感。她说,别傻乎乎的了,回房间吧。她嘴上强调的是傻乎乎,眼神强调的是回房间。那时候,我就感觉到今晚会有事情发生。这个跟我多日的女人,我不知道她的来路。我的脑子里,浮现出“白蛇”和“聊斋”,这两样东西都让我害怕。我在那里飞速地默念:白素贞是蛇、狐仙或鬼,哪一样更让我怕?结论是都怕,不过狐仙要好一点儿。然而,要是她既不是蛇,也不是狐仙和鬼,而是人呢?——似乎更让我怕。我从没忘记对她的疑惑,这疑惑从胭脂沟的妓女坟就开始了。我带着拒绝的渴望,跟她进了宾馆,上了二楼。

她住205,我住206,回我的房间,需從她门前过。她下楼时就把房卡捏在手里,就那么一直捏着,走到门口,比画一下就打开了。她望了我一眼,进去了。门敞着,像敞着的嘴,需要食物,而我就是那食物,要是我离开,就是没尽到食物的职责。于是我也进去了。她拿着水壶,到傍门的盥洗间接水,顺手把门关了。坐,她过来说。为显示自己并不是那样拘束,我偏不坐,做出很随意的样子。中午她在床上躺过的,这看得出来,恰恰因为躺过,才越发显出房间的整洁。女人似的整洁。水壶里哇啦哇啦地吵着架,吵一会儿就停了,是因为每一滴水都沸腾了。这多么像男女,吵啊闹的,可等到两人沸腾起来,一切问题就都解决了。这时候冒出这种比喻,是相当不洁也相当危险的。她倒了两杯开水,放在傍窗的茶几上,茶几两侧各有把椅子,我坐下了,她也坐下了。如果知道后面发生的事情,这样的开始是多么笨拙,但我们就是这样开始的。她屈着腰,低着头,抠指甲。我转过头看她,看到的是她的头,头发从中间分开,黑里露出隐隐的白线。一个声音对我说:你不可以抱她一下吗?你都搂过人家的腰了。另一个声音说:对你而言,这还是个陌生女人,你搂了一个陌生女人的腰就错了,再去抱她,而且是在房间里抱她,就错上加错!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她突然抬起头说。

我笑了笑。那笑更像是吓出来的。

如果我是你,她说,我也会那样想。

她用这种以退为进的方式,断然下了结论。

其实我并没告诉她我的想法。

接着她开始讲自己。起句却不是说自己,而是说他——她丈夫,确切地说是前夫。他是为我才杀人的,她说。我屁股底下的椅子摇晃了一下。结果并没杀人,只把人不致命的地方捅了个窟窿。新婚不久的一天夜里,她和丈夫去吃大排档,三个醉汉挤到他们桌上来,傍她在长凳上坐了,请她喝酒。她说对不起,我不喝酒。而她面前放着一杯啤酒。其中一个端着那杯酒,往她乳房上淋,还把她往怀里抱。她挣扎着,看对面的丈夫。丈夫咬着牙,脸色铁青。她的乳房上有了一只手,接着是两只手,三只手。她尖叫着,引来众多目光。那些目光里有刚产生就在融化的愤怒,更多的却是怀着某种期待,用脆弱的良心包裹起来的期待。三个醉汉深谙这类目光,因此在他们眼里,除了她,根本就没有人,当然也没有她丈夫。她丈夫的牙帮松开了,嘴向两边咧,是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他们捏着她湿漉漉的乳房,说些流里流气的荒唐话。正这时,坐在最边上的那位手机响了,他接听前挤眉弄眼的样子,就知道是个女人打来的。那女人叫他们去某个地方喝酒。他说我们正在喝呢,你来不来啊?江娃子又弄到个妹子,奶子爆大,比你的大三倍!说罢抽泣似的笑。那边定是在骂,他谄笑着,说好好好,马上来,你坏了江娃子的好事,你要亲自给他补上哦。收了电话,两人起身,抱住她的“江娃子”,很怜惜似的在她身上又摸了几把,说对不起啊,下回啊,下回我让你……说了半句,伸出舌头,舔了舔她的耳朵,才将她放下,跟随那俩人出门走了。她脑子里空空荡荡,直到门外喊杀人,才发现丈夫不在。丈夫拖了把尖刀,追出去捅了那个江娃子。丈夫被抓。他连正当防卫或者说防卫过当也算不上,因为他拿刀子捅人的时候,江娃子等人已停止了侵害。关在看守所里的丈夫,若移交检方,将提起公诉,面临判刑。但有人给她递信出来,说可以赎的,只要拿10万块钱。她跟丈夫都才大学毕业,都还没找到工作,双方父母也是只能过日子的人,少少的一点儿积蓄,都为他们筹办婚礼花掉了,哪能一下子找这么多钱?但她的想法很明确,而且只有这一个想法:绝不能让丈夫去坐牢。便四处求告,磨破嘴皮,终于借到八万。还差两万,却怎么也想不到办法了。她去看守所找领导,领导不松口,领导说你以为这是做生意呀?这是国法!别说差两万,差两块也不行!留给她的只有一条路,这条路就是犯罪。她犯的罪是当妓女。第一次,就接待了个醉汉,这让她心如刀割,还是把生了锈的钝刀子。但她这知道,这个醉汉不是她的仇人,而是她的客人。她不辞劳苦,夜以继日,快速凑够十万块,把丈夫赎了出来。然而,当丈夫知道钱的来路后,一脚就把她蹬了。她的事情已经传出去,父母也不愿认她,亲戚朋友更是离她远远的……

我拿不准她说的是不是真的。

我总觉得这是她听来的故事。一个并不高明的故事。

假的,我想。这想法刚产生,另一个声音又说:天底下的故事本来就大同小异。

如果我相信她,我的怀疑就被证实了。

不过纠结这些有什么意义呢,在此之前,我早已陷入了深渊。

且必须承认陷入深渊的事实。

沉默许久,我问她:你为什么要给我讲这些?

她撇开我的问话,自顾自地说:我本来是出来寻死的。我想办法还了别人的钱,就出来寻死。我跟他很相爱。虽然他不要我了,但我相信他还是爱我。我们是大学同学,大三就谈上了。可是,我突然之间发现他变了,我认识的那个他已经死了。

去他妈的“很相爱”。又一个自欺欺人的人。

我说,他死了,你就为他殉葬?

她默然,然后说:死之前,我想多走些地方。我也不知道走到哪里才是终点。

我很想问她,遇到我之前,你出来多久了?你凭什么为自己挣路费和生活费?

但我不想问了。这时候我才想起,住在北极村鹿祥园农家乐那天晚上,鹿祥园让他的侏儒儿子来为我烧炕,老是点不燃,看来是故意点不燃,故意不把炕烧热,让我去白素贞的炕上,这样既节约了柴火,又能抽头。我没去和白素贞睡,就睡了冷炕,并且一觉睡到天亮。鹿祥园比我先起床,那样子很不乐意,莫名其妙地朝家人发火。白素贞跑出来蹭我的出租车时,鹿祥园在后面大声挽留她。我还听见他在往这边追,如果车子启动慢一点儿,多半就追上了。我不欠他的钱,看来她也不欠他的钱,为什么要追?难道仅仅是舍不得一个客人?

我用不着再问她什么了。

而她却完全改变了模样和口吻,灿灿地笑着说:在北极村见到你,我突然就不想死了。

谎言。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两个字。

我,朱家田,一个快满四十岁的男人,一个被女人抛弃的男人,没那么大的魅力。

下一站你就到广州了,是吗?

我说是的。

你到广州就结束你的旅程,是吗?

我说是的。

所以我把那些事情告诉你,免得你胡乱猜疑我。

停顿片刻,她又说:我没你想的那样坏……我想给你留个好印象。

霎时间,别的似乎都不重要了,我只揪住了“好印象”几个字。这是什么意思?是要跟我分开吗?我的心拧得干巴巴的,发痛。由此我忠告天下男人,如果你爱上了某个女人,同时又无法确定是否能跟她继续下去,就千万别让她看出来,否则你就被她控制了。你嫌控制你的事情还少吗?非要再加一个女人吗?我当时就是这样对自己说的,我说朱家田,你该站起来了,你可以友好地和她道别,然后走出去,下楼看表演也行,回房整理资料也行,总之你应该马上走出这个房间,明天一早,你就独自离开,像你无数次出差一样,自来自去,满身孤单,也满身轻快。然而,我的双腿被捆住了,或者说我没有双腿了。我就骂自己:你龟儿子究竟想怎样呢?她亲口承认做过妓女,而她却说她没有你想的那么坏,可见坏与不坏,她与你是完全不同的标准。你认的是事实,她认的是动机,她以为你不知道动机大多是骗人的把戏。她身上自带堕落。就像那部韩国电影里的女学生,自带堕落,那个恶棍的错误,只是发掘出了她的堕落。你不是恶棍,你承受不起嗜血的爱,也承受不起她的堕落。

可是我被绳索捆住了。被绳索捆住的人,越挣扎捆得越紧。外面的歌唱我全听不见,只听见屋子里的空气咝咝流动。那是流动的时光,提醒着我的失去。我要失去她了。是我自己让我失去她的。我对她的堕落感到恐惧,是因为对我自己感到恐惧。每个人都可能成为那部韩国电影里的女学生,包括我。然而,她真的堕落吗?如果她是堕落的,没必要这么长时间跟着我,跟着我的这些日子,她从没堕落过,她对大篷车里的那个男人,或许只是透析了他的孤独,是对孤独的感同身受,也是对孤独者的怜惜。我的嫉妒心曲解了她的同情心。她确实说过做一个妓女蛮好的,但誰知道那是不是无奈?她跟着我,即使不是因为爱我,也是从我身上嗅到了同类的气息,并因此对生命有了温暖和留恋,想找一个留恋的理由……

我想着这些事,站了起来。

但伸出去的却不是腿,而是手。我抓住她的肩,向上一拎。

嘴唇燃烧。身体燃烧。我们像两团交缠的火,因为痛苦翻滚到沙发上,又翻滚到床上。两个身体互相埋怨,互相倾诉,都说这是早就该发生的事情了,为什么等到今天才发生。两个身体上长满了嘴,但还嫌不够,还需要指尖,需要舌头。她说,吻我,吻我。她说,接吻才是亲密,做爱不是。至少,她的嘴唇是纯洁的。她的纯洁让我深深感动。我说,我要把你带回去,我要你成为我的老婆。说到这里我哭了,从里到外地哭。她舔着我的泪水,说打我,亲爱的你打我。这辈子,我从没打过人,可是今天我想打,她叫我打,我就打了。

啪啪啪。啪啪啪。这是属于我们两个人的歌舞。

这天夜里,我打肿了她的脸。同样是这天夜里,我们说到死亡,说到谁先死谁后死,说到她死在我前面,我要想办法把她埋到一个干净地方。

开始我就说,我怀疑白素贞是故意死的。这怀疑并非没有根据。那天夜里,长时间地吹着风,风从屋顶的天眼路过,不小心摔下来,碎了一地。杏树早掉光了叶子,风粉碎的声音,打得枝条嗖嗖而鸣。早上空气清澈,从壁缝进来的每一丝光芒,都像是空气本身的光芒,我们呼吸着空气,也呼吸着光芒。我们的身体内部,便在呼吸间一明一灭。正在我感觉“灭”下去的时候,她问我,你还想不想你的周琴?突然得就像头顶砸下一个花盆。那不是我的周琴!何必这么气冲冲的?管她是不是你的,我只问你还想不想她?那是我的伤口,她不该去戳的。然而我明白她也有伤口,我应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我问她想不想他,她装傻:“他”是谁?我说你心里清楚。她说我真不知道。我哼了一声:除非你的“他”太多。她的四肢绳子一样把我缠住,说朱家田你太小气了,我早告诉过你,我是纯洁的。她依然在装傻。两人暂时无话。一旦沉默下来,周琴就在我伤口上拱,把伤口扩展开。栖息在那伤口上的,不仅有周琴,还有我的父母、女儿、同事以及我的整个人世。我想她也一样,即使不再想“他”,也不可能不想与“他”有关和无关的人世。我们在各自的怀想里彼此怨恨。

可以想象,两人又以做爱来和解。怨恨有多深,做爱就有多疯。在这过程中,我想起父亲给我讲过的另一个故事,是我外公和他伙计们的故事。我外公讲给我母亲,我母亲讲给我父亲,我父亲讲给我。外公做纤夫那些年,苦得慌,为人拉水糖(他们把红糖叫水糖),水糖拍成很厚的方块,每块有上百斤,伙计们想偷吃,又不能砸,哪怕砸小小一只角,货主也能看出来,便想了个办法:用根竹筒,头子削尖,从水糖中间插进去,竹筒抽出来,将戳开的窟窿敷上,然后剖开竹筒,里面就全是糖。他们吃到了糖,但糖的伤口却不露痕迹。

我和白素贞,就以这样的方式处理伤口。

这种方式给我们带来极致的快乐,就像外公和他伙计们当年的快乐。

偷来的快乐。

第二天早上,半岛全是白的,并没下雪,是被风吹白了。我由此知道了风也有颜色,风的颜色就是白,它走到哪里,就把哪里染上它的白。我披衣起床,去门外望了一眼,又回到被窝里,说,半岛跟你一个姓了。她没睁眼,说,叫白清溪岛了?我说太麻烦,就叫白岛好了。她咧嘴笑笑,说这名字好听。又说:它姓了白,就是我的亲人了,在这里,我有亲人,你没有,这对你不公平。听了这话,我才铭心刻骨地体味到了她的孤独。我说你就是我的亲人,我不再需要别的亲人。她把脸埋在我的胸膛上,静静的。屋外万物的声音,先是窸窸窣窣传进来,之后越来越响。她说,有快艇跑过了。其实这里听不见快艇,是她心里有了快艇。我说,要不,我们今天去赶县城?她这才把眼睛睁开。我没看见她睁眼睛,是裸露的胸膛感觉到有她的睫毛划过。没钱啦!她说。我说以前带来的钱,还放在皮箱里,足够我们在县城里住几天;即使不够,驮一袋粮食去卖了,不就是钱吗?上游的县城叫川梁,下游的县城叫东轩,我们是从东轩坐快艇来的,这回我们去川梁。去川梁干什么?这倒把我问住了。见我不言,她说,我哪里也不去,我就这样躺在亲人的怀里。

这句意味深长的话,又被我轻轻地放过了。

阳光跟昨天一样明亮,也跟昨天一样冰凉,吃过早饭,我去锄地。冬天很快就会过去,我希望土地苏醒过来时,不至于觉得身体太沉重。她去了后山,捡干柴。我们从没砍过活着的树木,后山的枯枝足够我们做饭和取暖。我锄地的地方,离小屋大约六十米远,当我感觉身上发热,脱掉外套往地边桉树上挂的时候,看见她拖着一捆柴火回了屋子。紧接着,屋顶冒出炊烟。炊烟让我安详,是一无所想又被浑身充满的那种安详。是呀,真没必要去县城,人群只会让我们觉出自身的渺小,并因此焦虑、恐慌,生怕失去什么,而在这里,我们没什么可失去的,因此也就拥有一切。现在,又拥有了半岛新的命名:白岛。这名字不仅好听,还带着醇厚的暖意。白岛是白素贞的同宗,自然也就是我的同宗了。我用越来越灵巧的锄头,梳理着我同宗的亲人。曾经在这半岛上生活过的,包括那些麻风病患者,都是我的亲人。不远处的白骨冢,是我亲人的坟冢。自从来到这里,我从来就没有孤单过。

太阳当顶,她也没叫吃饭,而炊烟已经散淡下去。看来饭已经做熟,我可以收工了。我的身后,是一大片翻过的土地;怕它们受冻,我没锄得很细,块状泥土均匀地排列着,像是栽在地里的。将泥土栽进泥土,难道不是一种发明吗?难道不能证明我们是世界和时间的创造者吗?我满意地拍了拍手,将锄头往地上一挖,去桉树底下取衣服。这时候,一艘快艇被上游的山弯吐出来,尽管看不清船上的情景,但我分明感觉到有人在朝这边指指点点,他们会说什么呢?我自己替他们回答:看啦,半岛上有个男人,还有一个女人,那个男人和女人,是这条河上的神仙。但我说过我不想做神仙,我只想做人,做白素贞的男人。

可是,当我回到小屋,白素贞已经死了。

是吃蘑菇死的。

秋天里,我们捡了许多蘑菇,白素貞细心挑拣,将有毒的扔掉。她认识哪些蘑菇能吃,哪些不能吃。吃不过来,就将大部分晾干。湿的干的,我们都吃了很多,都没有任何问题。但是这天,她趁一个人在家,煮了一碗,吃掉了其中的大半。我有理由相信,这是她有意藏好的剧毒蘑菇,随时准备利用它来了结自己。她就像潜伏的特工。先是潜伏在人群里,然后潜伏在我的世界里,看来,两者都给了她伤害——一个特工也无法忍受的伤害。

我把她埋在杏树底下,将她的所有衣物都埋了,只留下了那件红色羽绒服,那是我们初次见面时她穿过的。

埋下她不久,春天来了,杏树开出艳丽的花朵。

这是它第一次开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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