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舍离

宋然

郭美昨天和老公吵了一架，一早她发了条朋友圈：“爱一个人好难啊。”并附上了一张嘟着嘴的自拍。这时，手机推送过来一则头条：“鬼才科学家池大龙发明‘断舍离机器年赚千万”，正文附着一张主人公穿着白大褂在實验室憨笑的照片。郭美愣怔了许久，池大龙？没错，就是那个池大龙！

这是郭美的老相好，10多年没有联系，今日以这种方式“偶遇”，她的心就像打翻了五味瓶。

10多年前，池大龙和郭美是大学同学。郭美长着一张网红脸，是校园里的“白富美”。池大龙打见到她的第一眼就被迷住了。池大龙其貌不扬，却智力超群，才子佳人，一拍即合，两人走到了一块。

毕业找工作，踏进社会，池大龙“鬼才”的光环退去，几次不如意后，最后他选择继续深造。郭美则靠着家里的关系找了份轻松体面的闲职。工作一段时间，她的少女心完全被世俗吞没，开始看不起池大龙这个门不当户不对的穷学生，经人介绍认识了一个“官二代”之后，毅然决然地提出分手。但是池大龙满脑子都是郭美，他茶不思饭不想，研究也做不下去了，整日窝在实验室里发呆。

但郭美铁了心，就是不回头。最后一次见到池大龙，是在半年之后，郭美刚与“官二代”定下婚事不久。池大龙突然打来电话，说要见最后一面。郭美一听“最后”二字心里直发毛，本能地拒绝了。

没承想第二天池大龙跑去郭美单位，魔怔地守在门口，逢人就拉着问：“你认识郭美吗？”郭美吓得没辙，当即就跟着池大龙走了。也不知走了多远，他们到了一个荒芜的野地里，地里只有两间破房子。房间里没有灯，却在当中有一扇破布帘子，帘子后面有一张床。

池大龙神经兮兮地说：“如果魔鬼注定要跑出瓶子，那就把它放出来吧。”等郭美意识到不对劲，已是昏昏沉沉没了力气。蒙眬中，她被池大龙锁在屋里，眼前闪动着奇怪的光，耳边响起巨大的轰鸣声……她不知道这是否是太害怕而产生的幻觉，只好疯了一样地拍门呼救：“来人啊，绑架啦！”却无人应答……

郭美现在想起那天的事还心有余悸，新闻中池大龙的照片变得刺眼起来。好在当时池大龙在最后一刻悔悟了。次日一早，他打开房间的门，面容憔悴地站在门外，轻声说：“你走吧。”郭美逃也似的跑离了屋子。

自此，两人就再也没见过，郭美的女儿都已经10岁了。但造化弄人，近来国家“打老虎”，郭美的公爹被“双规”了。树倒猢狲散，老公的生意急转直下，很快资不抵债，濒临破产。而池大龙却显露“鬼才”真身，成功逆袭。郭美对池大龙重燃好奇，迫不及待地上网搜索他的消息。池大龙发明的欲望消除机器名为“断舍离”，可以帮助人戒除不良习惯。

晚上郭美翻来覆去睡不着，索性上网把这些年关于池大龙的事情找了个遍。有一次接受采访时，有人问池大龙发明“断舍离”的灵感来源，他回答说：“大学毕业后我失恋了，借酒消愁，灌了两瓶二锅头，醉得一塌糊涂。虽然最终心结解开了，但也有了一个副作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想起酒来就想吐。这给了我启示，为什么不用过激疗法治疗人的执念呢？于是，我就发明了‘断舍离。”

原来是自己激发了他的灵感！郭美再回想池大龙对自己的绑架，居然还有点浪漫。再看为生计奔波的老公，以前富裕的时候，他肚子上厚厚一层猪油没什么，现在黑了瘦了，反倒令人作呕。

郭美的心被池大龙牵动着，没日没夜刷新着池大龙的微博。突然她看到池大龙的最新采访，原来他一直未成家，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我是个很执著的人，找不到真爱不结婚。”郭美顿时欣喜若狂，难道他说的那个“真爱”是自己？

网上的声音也有负面的。有人质疑“断舍离”是伪科学，列出一堆例证驳斥它。郭美看了很气愤，天天在网上与“反断”人士骂战。

有一天，她看见网上正在发起一次现场维权活动，一个职业打假人称自己对怀表有依恋情节，于是拿自己的怀表去“断舍离”做欲望消除治疗，结果产生了严重的副作用，他要求池大龙团队给个说法。郭美立即浏览了打假人的资料，他是一个瘦瘦的秃顶中年人，人称方先生，是个网红。郭美心头一紧，急切地想看看到底怎么回事，但方先生故意卖关子，表示在现场才揭晓谜底。眼看离“闹场”时间越来越近，郭美终于下定决心：去见池大龙！

正巧三天后就是七夕节，郭美数着日子，终于盼来了这一天。她化了精致的妆，带着一本厚厚的资料走进了池大龙的公司。漂亮的女秘书接待了她，一听说是池总的老同学，马上去办公室汇报。郭美立即拿自己和女秘书做起了比较：虽然她嫩了一点，但老娘比她有气质。郭美正坐在椅子上胡思乱想着，池大龙模糊的人影在眼前清晰了。“老同学，好久不见。”他伸出手，脸上带着礼节性的微笑，“突然驾到，请问有什么事吗？”

郭美有点不知所措，简单寒暄几句后，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忙递上了手中的材料，把方先生要来闹场的事说了。

池大龙接过材料，翻了翻，淡淡地说：“这件事我们已经知道了。这姓方的三天两头找茬，不知道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你放心，‘断舍离正规合法，我们刚刚和公安部签署了战略协议，帮助治疗有心理瘾症的人。要是有问题，还能走到今天吗？”郭美既尴尬又难堪。池大龙干笑了一下，说：“没想到同学中也有‘断舍离的粉丝，谢谢你。”接着他和秘书耳语了几句，道，“我一会儿要去开个会，先让秘书给你介绍一下，有事可以给我打电话。”说完，就走了。秘书笑靥如花地递出一张会员卡：“郭女士，池总特意交代，让我给您一张9折金卡，感谢您对‘断舍离的支持。”

郭美热脸贴了冷屁股，都不知道自己最后是怎么离开的。带着疑问和不甘，郭美参加了第二天的维权。几名记者早早架好了摄像机，一群受害者拥簇着方先生堵在公司门口。见时机已到，方先生对人群揭晓谜底：“其实我撒了个小谎，为了测试‘断舍离，我谎称对怀表有特殊的依恋情结。于是‘断舍离给我做了戒断治疗——也就是在那时起，我对怀表便产生了厌恶情绪，瞧——”他像拎死耗子一样拎着一个怀表，“这怀表本是我们家三代祖传，可我现在连碰都不想碰它了！而且——它比原来慢了整整0.7秒！这就证明了我的观点，‘断舍离机器有辐射或放射线，会对戒断品造成永久伤害！”

顿时人群哗然，议论纷纷。这时，池大龙咳了一下，出现在后方：“我能理解大家的怀疑，历史表明，一项新生事物的诞生总要遭人非议……”

他话音没落，就被一个气愤的家长打断了：“一年前，我带儿子来这儿戒网瘾，结果儿子从此变得郁郁寡欢。上个月高考，他发挥失常得离谱——我觉得这个机器有‘毒，他把我儿子诅咒了！”人群响起附和声，陆续又有几人站出来诉说自己的遭遇，激动之余，众人纷纷指着池大龙骂他“骗子”。

看着吵嚷的人群，郭美心中却有一丝报复的快感。

郭美回到家，推开门，老公摊在沙发上，女儿果果正趴在钢琴上抹眼泪。这是怎么了？老公蔫蔫地说，之前生意周转把房子抵押出去了，现在资金链断裂，法院要强制清偿。“我们以后要租房住了。有人看上了果果的钢琴，我两万卖了。”郭美头“嗡”的一下，差点晕倒。纷乱恍惚中，郭美耳边响起了一句话：“他把我儿子诅咒了！”霎时间她像是突然洞悉了什么大秘密，一屁股弹起来，打开电脑在网上噼里啪啦敲打起来。

数天以后，郭美提前给池大龙打了个招呼，领着果果来到公司。见到池大龙，她苦着脸说道：“我女儿喜欢跳舞，但我老公做生意把钱都赔光了，已经无力负担舞蹈的学费，所以我想让她放弃跳舞的爱好。”池大龙诧异地望向果果，她耷拉着脑袋，眼睛已经哭肿了。郭美愤愤地对果果说：“你别怪妈心狠，谁让妈当年这么傻，给你放走了一个有本事的爹呢！”

见她这副拜金相，池大龙反感地说：“你决定了，那就做吧。”

郭美问：“舞蹈是个抽象的东西，用什么当戒断品？要不我把她的舞蹈老师请来帮忙？”

“不行，禁止用人当戒断品。”

郭美眼睛顿时一亮：“为什么不能？”池大龙含糊其词：“还在临床试验阶段，目前不安全。”

郭美暗中大喜，嘴上却说：“那要怎么办？你看，刚才果果还闹着买了一身死贵的舞蹈裙。”

池大龙接过殷红如血的裙子，说：“就用它吧！”排在郭美后面的是蔫蔫的孔大爷，他的老伴因癌症今年去世了，他为此深受打击，儿女们见他日渐萎靡，怕他出事，于是给他安排来这儿戒断思念之情。

很快轮到果果了。郭美贴在实验室门口，扒住门缝往里瞅，什么都看不见。她焦急地踱步，嘴唇紧紧咬着，眼看要流出血来。突然，她嘴里喊着：“不、不！”然后像疯了一样去砸实验室的門，俨然一个舍掉孩子后又反悔的妈妈……

郭美将整个公司搅动得乱作一团，大家得知事情的原委后起了不小的骚动，有骂郭美比后妈还心狠的，也有指责公司不讲道德什么活儿都接的。池大龙急了，赶忙去安顿人群。郭美趁机带着果果出了门，迅速拐进了一个小胡同里。突然一个带着大口罩的男人闪出来，把母女俩拦住了。男人取下口罩，是方先生。方先生刚才已经把整个过程录下来了，他满意地递给郭美一沓钱：“干得不错。”

原来一切都是郭美演的一场戏。房子被收走的时候，万念俱灰的她忽然想明白了很多事情。为什么池大龙对她这么冷淡？也许10多年前的那次绑架，并不是为了让她回心转意，而是对她做了情感戒断！今天郭美这是一石三鸟，既收拾了池大龙，又拿了钱，还套出了不能用活人当戒断品的事实。很快，她就给池大龙摊了牌，打电话质问他当初是不是为了忘记她，而把她放进了机器里？

池大龙一愣，吸了口气，压低声音说：“你猜得没错，我就是对你做了消除。但你有证据吗？你又想要我怎么赔偿你呢？”郭美不加迟疑地说：“我要你娶我。”

不料，这些话被她老公在门外面听了个正着，冲过去结实地给了她两个耳光：“贱货！”郭美毫不示弱，挠了老公的脸三道红印：“怂货！”

郭美和老公打起离婚，她把账都算在了池大龙的头上。生活过得一团糟，有一次谁都没顾上去接果果放学，就这片刻工夫，女儿再也没回家。两人第一时间报了案，但毫无线索和头绪，唯一知道的就是果果走失时穿着的那身红裙子。

女儿的失踪加速了郭美的家庭破裂，两口子你怨我我怨你，在女儿失踪的第三天离婚了。等到第10天，郭美几乎崩溃了。现在能说说话的也就剩下孔大爷了。

自从用“断舍离”抹去对老伴的思念，孔大爷对家中的旧物品产生了极大的排斥。看见什么就想砸什么，用什么就想扔什么。郭美明显能感觉到老人变得焦躁了许多，她看着心疼，便时常去老人家中照应。街坊见了，都夸郭美这个闺女孝顺。

过了一段时间，孔大爷的儿女们对郭美有了意见。这些年孔大爷手里存了几个钱，有时候高兴了会拿出三五百塞给郭美。这是孝顺吗？分明是图财。孔大爷却不乐意听这些，他瞪着大眼说：“这怎么不是孝啦？陪伴即是孝！你们有谁平时想着来陪陪我了？”

孔大爷和儿女们吵了几回，逐渐疏远了，反倒和郭美越走越近。郭美带着他多次去找池大龙讨说法。以往池大龙都会选择息事宁人，但这回扯上了郭美，他的倔脾气就上来了，坚决否认己方的过失，把合同往桌上一拍：“当初你可是在风险书上签过字的。”

郭美彻底和池大龙翻了脸，准备联合“反断”阵营维权，可奇怪的是，方先生却失联了。失联时间和果果失踪的时间是同一天。

这几个月中，郭美和孔大爷没事便找线索、寻果果，可至今仍杳无音信。直到这天，孔大爷在一张旧报纸上发现了一条重要线索。上面刊登了一则“断舍离”承担社会责任的新闻：公安局曾将一些有心理疾病的犯人送到池大龙的公司戒除瘾癖，康复后重返社会，其中有几个就留在了“断舍离”。这些人中有强奸犯，有恋童癖，还有虐待狂……

郭美愤愤地一拍大腿：“我就知道果果的失踪和这王八蛋有关！”

郭美和孔大爷逐一对公司有前科的员工进行了调查，对几个重点人物，两人则去门口盯梢，观察行踪。这招很快便有了收获。这天下午，漂亮的小秘书早早便离开了公司，她步伐匆匆，鬼鬼祟祟，“刺溜”钻进了一家咖啡厅。一瞧，坐在角落里与她会面的人竟是方先生。孔大爷跟郭美使了个眼色，一人一边坐过去，把他们堵在了沙发里。经过一番逼问，方先生为了名誉，只好开了口。

他为了搞臭池大龙，花钱买通了秘书，他把挖到的内部资料转手卖给媒体，就能大赚一笔。不过，对于果果的事两人都坚决说毫不知情，为了证明自己，当即打开了秘书带来的一个大信封，里面是公司的各种财务数据。郭美没看见别的，就看见池大龙名下有几台车，几套房，看得她直流口水。她美美地幻想：今儿抓到内鬼立下大功，说不定池大龙会转变态度，把自己给收了呢。

郭美心情颇佳，晚上做饭，准备露一手。孔大爷家有个冰柜，儿女们平时回来少，就给他买上一堆速冻食品留着吃。郭美去冰柜里找排骨，挺大的冰柜快见底了，可见儿女们是多久没回家了。郭美正念叨着，突然发现冰柜里有一颗贝壳纽扣。她一眼就认出来这是果果红裙子上的领扣。瞬间她明白了一切，放佛看见果果结霜的躯体蜷缩在冰室内，万没想到凶手就是身边的孔大爷，郭美一下子瘫了下去。

呼啸的警车带走了孔大爷。他对罪行供认不讳，承认自己在侵害果果的时候下手过重，将其杀害。慌乱中把她藏在冰柜里，三天后掩埋于后山上。

在探访室的黑屋子里，孔大爷对郭美讲述了一切。那天，郭美强行打断了果果的戒除治疗，造成了场面混乱。导致果果走后那条红裙子仍误留在机器里。孔大爷排在果果后面，他进行戒除时，無端输入了大量红裙子的信息——导致沾染上对红裙子无法抑制的冲动。孔大爷说：“我有罪，我不求你的谅解。但是这个罪，我和池大龙各犯下一半，你去找他吧，让他来弥补你！”

郭美当晚就把整件事给池大龙讲了。池大龙开始死活不信，后来却不得不信。他苍白地说：“你想要怎样？如果愿意，把事情公布出去就可以毁了我。”郭美说：“毁了你对我有什么好处？你我许是上辈子的孽缘未了，注定要这辈子续偿。娶我吧。”

池大龙鼓起了眼睛：“你明知道我消除了对你的情感，对你已经没有半点感觉了！”郭美恶狠狠地说：“所以才要你娶我！”她又笑了，“我对你也没感觉了，不过金钱又没有性别。”

一个月之后，两人结婚了。池大龙顾及自己的身份，硬着头皮办了场隆重的婚礼。朋友们都起着哄：“你小子果然是头犟牛，天天嚷着非真爱不娶，本以为你在吹牛，现在才明白原来在念10多年前的旧情啊！”现场不时有人喊着：“为真爱干杯！”池大龙也跟着高呼，喝得烂醉。

郭美终于如愿住进了大房子里。躺在宽大的卧室里，听着门院潺潺的溪水，她心满意足地睡去。

这样舒心的日子过了一段时间，池大龙主动给了她一笔钱，让她和闺蜜去巴厘岛度假。回来后，她发现房子被整修了一番，床也换了新的。她忙着在朋友圈晒美照，没顾上细想，躺下后，旅途劳顿让她沉沉睡去。

这一晚她做了个梦，梦里电闪雷鸣，狂风呼啸。她梦见一张张钞票印着魔鬼的脸，像刀子一样射过来;紧接着一堆一堆金银珠宝扑面砸来，很快她就掉进了珠宝的海水中，眼看就喘不上气了……

第二天，她从平淡中醒来，房子依然金碧辉煌，但她却感觉像是少了点什么。不知怎的，她不再对奢侈的生活感兴趣，不再崇尚时尚和富贵。认识她的人都说她变了，变成了一个寡淡的女人。

（责编：任飞 wfjgcq@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