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万喜和他的黑木箱子(中篇小说)

2018-01-12 11:26美桦
凉山文学 2018年2期
关键词:老爹学校孩子

美桦

一、好端端的学校怎么说撤就撤了

散会头一件事,祁才明就赶紧给老家回电话。

电话是祁四老爹打过来的。开始两次,杨才明没接。很快,第三次又打过来了。手机处于静音状态,不断闪烁着,显得不依不饶。杨才明只好接了,压低嗓门:“在开会!”接着,就干脆利落地挂断了电话。

这么些年来,祁才明和老家的亲人已经达成了某种默契。没啥特别重要的事,一般不给他打电话。亲人们常说,老家祖坟上好不容易冒了股青烟,出了这么个人物,不能给他添乱。事实也是这样,祁才明作为省上重要部門的领导,成天大事还忙不过来,哪有那么多时间,为老家那些芝麻绿豆大的屁事操闲心。可是,今天不一样。祁四老爹连着打了三次电话,这就说明问题的严重性。

电话很快就接通了。祁四老爹没有多余的客套话,直冲冲地说:“才明呀,你得想个法子,给倪万喜找个出路啊!”

祁四老爹历来打电话都是这样,没头没尾,直来直去。听得出来,这一次显得异常急迫。

“倪万喜?倪老师他怎么啦?”

“学校呀!你不知道,村上的学校要撤了!”

祁四老爹是村里的老支书。祁四老爹满脸沟壑纵横,早已翻过七十这道坎了,声音依旧和过去一样洪亮,震得祁才明耳朵嗡嗡作响。

“什么?好端端的学校,怎么说撤就撤了?这是谁的主意,为啥要撤掉?简直是乱弹琴!”

这一瞬间,祁才明只觉得心里的火直往上冒,他根本就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唉——!”

从祁四老爹这一声粗重的叹息背后,祁才明明显地感受这个乡下老汉满腹的无奈与愤懑。祁四老爹说:“电话里三两句话说不清。你知道,倪万喜在学校里辛辛苦苦干了一辈子,让那么多的人走出了大山,他是咱乌吉吉木的恩人哪!可是,他自己呢,穷得叮当响,比叫花子好不到哪儿去。你说,学校撤了,他以后的日子怎么过?”

电话那边是一阵沉默。短暂的停顿后,祁四老爹又叹了一口气:“这么说吧,眼下能够帮他的,就只有你了!村上大事小事我从来没向你开过口,就这件事,说啥你也得帮这个忙!”

祁才明轻轻摇摇头,他知道,这一切已经成为了现实。他不知道该对祁四老爹说些什么才好。这些年来,中国大地上刮起了一股撤校风,短短十年内,农村学校就消失了一大半。如今上面三令五申,不准轻易撤并学校,为的就是让孩子能够就近入学。可是,基层政府是怎么搞的,难道他们不知道当地的实际情况,就忍心让那些年幼的孩子,走几个小时的山路去上学?

窗外,林立的高楼在黄昏的雾蔼里若隐若现。透过那薄薄的雾蔼,祁才明的脑海里出现了一副生动的画卷:准确地说来,那里就是一柄硕大的饭勺。东西南三面环山,山顶是刀削的绝壁,让太阳晒得暗红的岩石,就像一个天然的屏障,巧妙地把山脚下的寨子隔成了一个鸟语花香的世外桃源。唯有北边长长的一条缓坡,顺着两座大山中间蜿蜒而上,就像一只长长的勺把,把这里和外面的世界连接起来。

祁才明魂牵梦萦的家乡,那个彝汉杂居名叫乌地吉木的寨子,就坐落在这把饭勺的底部。寨子里流水淙淙,绿树成荫,盛产甘蔗,双季稻,早市蔬菜,特色水果。那些懂阴阳的先生,摇头晃脑,都说乌地吉木的风水好。最为有力的佐证,就是上世纪六十年代初那场大饥荒中,乌地吉木也没有饿死人。可是,阴阳先生也只说对了一半,这地方太闭塞,祖祖辈辈只知道在土地上刨食,一个个全是睁眼瞎。直至有了倪万喜,把寨子里的学校办得风生水起,多了识文断字的人,才有人陆续走出封闭的大山,改变了一个又一个家庭的命运。可是,这好端端的学校,怎么说撤就撤了呢?

祁才明心里涌起一阵酸楚。

这么多年在政界摸底爬滚打,早让祁才明练就了一副处事不惊的心态。他觉得事情不是这么简单,得掌握最客观的第一手资料才能下结论。报社的社长是他最为要好的同学,祁才明准备让他帮帮这个忙。

二、这样的差事不轻松

贺民接到这个采访任务,心里是很高兴的。家家媒体记者都在走基层,靠的是自己的眼睛和直觉,去发现基层很多鲜活的东西。这次不一样,报社社长能够把这个任务交给他,这无形对他就是—种信任。

在县委宣传部的安排下,县教育局工会主席老马陪着贺民,一大早就往乌地吉木赶。从县城到乌地吉木180里,除一小段通乡油路外,后半截的土路坑坑洼洼,崎岖难行。他们颠簸到乌地吉木,已经十一点过了。

听说省上有领导要来,村口高大的老黄桷树下,男男女女早聚了一群人,眼巴巴地等着看稀奇。贺民一下车,乡长就带着祁四老爹和乡中心的校长把他围住了,几双大手抢着和他握了又握。小车留在了村口,大家簇拥着贺民,在树荫下那一双双和善的眼光的护送下,就往祁四老爹家里走。

一见祁四老爹,贺民就感受到了这个乡下老汉的精明。祁四老爹不顾乡长的眼色,眨巴着那双会说话的小眼睛,粗着嗓门说:“贺记者啊,咱这穷山沟里盼星星盼月亮总算把你给盼来了!这次说啥也得求你办两件事……”贺民一听乐了,说:“我一个记者,要钱没钱要权没权,除了手中这支笔外啥都没有,能帮你什么忙啊?”祁四老爹说:“我要的就是你这支笔!贺记者,咱村穷啊,你就帮咱一把,好好写写咱乌地吉木,专捡穷的地方惨的地方痛的地方写,要是能够引起外面的关注,有了爱心企业的扶持,天帮忙人努力,咱村致富就更有希望了!”

贺民没有正面回答,他看着四周环绕,高耸入云的大山,哈哈一笑,说:“另一件呢?”

“写写倪万喜呀!人家是正牌高中毕业生,出学校就在这穷旮旯教书,培养了几十个大学生出去,他自己却一直窝在这里,从来没有说过半句苦和累!现在,学校要撤了,你说你说,他怎么办?你得好好写写他,帮他找条出路啊!”

说起倪万喜,祁四老爹脸上的笑容攸地消失得无影无踪。

祁四老爹的家很快就到了。两进青瓦屋面的院子,在高大的酸桷树的掩映下,显得更加宽敞别致。还在院子外面,贺民就闻到了一股浓浓的腊肉香,那是农村陈年老火腿特有的香味。见来了生人,两只土狗从门后冲出来,一前一后呲着牙汪汪叫过不停。祁四老爹骂了一声,狗的声音就小了一半,把力气都用在那条尾巴上去了。跨进祁四老爹的院子,贺民就吃了一惊。一个汉子正在砍着鸭子,旁边还摆着一只刚好开膛的公鸡,这还不说,另一个汉子正挽着袖子准备杀兔哩!还是一起来的工会主席老马脑子转得快,说:“祁四老爹,又是杀鸡又是宰鸭,这是干啥哩?”不等祁四老爹开口,杀兔的汉子就笑了:“省上的领导脚步金贵,几年难得来一回,不做几个菜,祁四老爹那面子怎么过得去?!……”老马也不搭腔,忙抢了刀子,把兔子从汉子手里的解救出来,说:“你们要这么客气,这饭我们还真不敢吃了!”

老马捉住祁四老爹那只油亮亮的手,把他拉到一旁嘀咕过不停,说得老汉直点头。贺民知道,老马一定是告诫祁四老爹,不要弄巧成拙,小心让记者捕捉到负面信息。

看样子吃午饭还有一阵,贺民就把话题转到了倪万喜的身上。话匣子一打开,气氛异常激烈,很快就让贺民对要采访的对象有了一个大概的轮廓:倪万喜高中毕业就在乌地吉木代课,他婚后育有两个儿子,老大因患脑膜炎留下后遗症,至今生活不能自理;老二大学毕业后,汶川大地震中参加志愿服务,死于一场意外事故。老婆长期操劳过度,积劳成疾,一年有半年时间躺在病床上。倪万喜为村里培养了几十个大学生,让这些孩子走出了大山,他却始终坚守在村小那方讲台上……

午饭吃得晚,菜很丰盛,凉伴鸡肉清炖鸭肉红烧鱼肉老火腿腊香肠,外加几样野味:炸蜂儿、炒野鸡、闷香菇,钵钵碗碗挤了一大桌。乡下人本来就好客,来了远客,說啥也要劝客人喝几杯自家酿的土酒。等把各方面的情意表达到,这一顿饭吃下来,已经三点过了。

贺民脑子里晕乎乎的,依然没有忘记自身的任务。于是,贺民在大家的簇拥下,兴致勃勃往乌地吉木小学走。

金黄的阳光均匀地涂满了古老的寨子,寒碜的学校在初夏的午后显得异常安详。学校已经放学了。学校门口,一个头发花白,面容清瘦的汉子正在锁着大门。风柔柔的,把他的头发轻轻撩了起来。他除了身上的衣服要整洁一些外,黝黑的面孔粗砺的皮肤粗大的骨节以及满口让旱烟熏得黑黑的牙齿,和当地农民没有什么两样。要不是他周围还有几个孩子跟着,很难把他和传道授业解惑的老师联系在一起。祁四老爹远远地叫了一声:“万喜,省上派领导看你来了!”汉子回过神来,接着,就满脸笑容,眯缝着一双小眼睛,孩子样一路小跑,向这边扑了过来,也不管贺民他们乐意不乐意,逐个拉着大家的手就使劲握。

这个人就是倪万喜。

倪万喜打开校门,乐哈哈地把贺民请了进去。学校修建于七十年代,东面一排瓦房是教室,南边两层土楼过去是老师的办公室,北面和西面是围墙,西北角落里是厕所,中间那一块凸凹不平岩石裸露的空坝就是操场。常年风吹日晒,老鼠毒虫的侵扰,泥巴舂砌的土墙早已残破不堪,让人看上去心里不是滋味。工会马主席向倪万喜说明了来意,倪万喜竟然像孩子一样局促不安,嘴里傻呵呵地笑着,呐呐地说:“采访?咱一个代课老师,这这这……这有啥好写的?”

果然,接下来的采访,贺民就明显感觉不顺畅。对于贺民提出的问题,倪万喜几乎是一问一答,甚至是答非所问,还得让祁四老爹或中心校的校长帮着打圆场。因为紧张,倪万喜手脚找不到放处,脸憋得通红,头上还渗出了密密的汗。

贺民觉得就这样下去,根本就达不到采访的效果,他觉得很有必要单独到倪万喜家走一走,找到共同的话题,才能挖到有价值的东西。贺民这样一说,倒让倪万喜舒了一口气:“我一直在这里代课,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大领导,确实紧张得不晓得该说些啥才好……。”

在鸣蝉悠悠然然的酣唱声中,贺民踏着被太阳抹成橘红色的碎石路,随着倪万喜到了他的家。倪万喜的家也是两进院子,一进住人,一进关着牲畜。住人的这进院子简洁,干净,几条凳子靠墙放得规规矩矩,就是锄头钉耙镰刀一类的农具,也做了一个简易的架子,整整齐齐地摆放在上面。堂屋的上面供奉着香火,中问是一张简易的饭桌。堂屋里没有沙发,只有一对躺椅,中间一只宽凳子就当茶几,上面放着干净的茶杯。贺民一看就知道,这个家里像样的家电,应该就是躺椅斜前方桌子上那台17时的电视。

倪万喜带着贺民看了家里的陈设,就把他请进了旁边的厢房。倪万喜提来水瓶,给贺民泡上茶,站在院子里低声喊:“二娥,你好点了啵?来远客了,你起来烧点开水!”

很快,院子里就多了一个中年妇女,笑眯眯地向厢房里张望了一眼,一手端着碗,一手掐着脑袋,晃进旁边厨房里去了。

准确地说来,倪万喜的厢房就是他的书房。有这样一间房子,这在农村是非常难得的。书房里安放了一张床,一张办公桌,一条长凳和两把躺椅,正对门的地方,是一大壁简易的书架。乘着倪万喜提水泡茶的空档,贺民翻看了一下书架上的书:一半是图书,大多是各个时期的教材、教参和教案,只有少量的课外读物;另一半是各种装订好的本子:各个时期的备课本、班主任工作笔记、成绩登记册、听课记录等杂七杂八的东西。

看着满满当当的书架,贺民心里抽了一口冷气:这哪里是书架,完全就是倪万喜一生的业务档案。这家伙,确实不简单哪!

贺民刚要以书架为切入口进入主题,倪万喜的媳妇二娥笑眯眯地端了一碗糖水荷包蛋进来,说:“贺记者,请喝两口开水!”倪万喜也乐呵呵地在一边帮腔:“咱乡坝头莫啥混嘴的,先喝口开水解解渴!”

贺民这才明白,这里说的开水,就是糖水荷包蛋。他才在祁四老爹家吃过午饭,这时候哪里吃得下去?贺民推辞不过,只答应品尝一个。二娥拿了两只碗来,分了两个在碗里,让倪万喜吃了。然后,转出门去喊了一声,院子里很快就多了一个呆头呆脑流着哈啦子的小伙子。贺民这才想起来,刚才在蹲在墙脚着蚂蚁发呆的人,就是倪万喜的儿子。

有了这一段插曲,无形拉近了他们的距离。贺民说:“倪老师,我到这儿来,就想听听关于你的龙门阵,你怎么聊都成。”

倪万喜想了想,厥下身子,屁股冲天爬在床的下面,手在里面试探性地抓了几把,拖出一只黑色的木箱子。年代久远,黑木箱已经失去了应有的光泽,却显得更加厚重,真实。倪万喜把木箱抱在床上,几把拂去上面的灰尘,打开木箱上的锁,说:“我干了一辈子代课老师,攒下的东西都在里面了!这里面的每一件东西,都是一个活生生的故事。你要是感兴趣,我慢慢摆给你听。”

贺民一看,心里暗暗吃惊。人不可貌相,想不到一个土得掉渣的家伙,居然是这样一个有心的人。这不,整个箱子让红的绿的黄的证书奖状一类的东西,塞得满满的,且分门别类,码得整整齐齐。倪万喜把那些证书一本一本拿出来,堆放在茶几上。

“这是市里评的,这是县上评的,这是学生参加竞赛得的奖……。”倪万喜一边往外拿,一边乐哈哈地介绍着,黝黑的脸上刻满了自豪。午后的阳光从厢房的窗户里斜射进来,均匀地铺洒在倪万喜那张简陋的办公桌上,明亮的小屋里多了几分暖意。

倪万喜搔搔花白的头,在黑木箱里翻了翻,拿出几张纸,说:“这样吧,我还是从当年考学摆起,行不?”倪万喜搓着一双大手,在贺民面前,羞怯得就像站起来回答问题的小学生。可是,倪万喜手里那几张暗黄的纸,却让贺民眼睛顿时一亮:

三、写在香烟盒上的便条

好戏来了!

贺民进门的时候,倪万喜家那只黄狗,礼节性地叫了几声。贺民和倪万喜进了厢房,那只狗也警惕地跟着进来,准备看过究竟。不过,和生人熟悉后,这家伙很快就丧失了应有的觉悟,趴在门前打起盹来。下午空气干燥,倪万喜嗓子有些涩,说话就像他家里那把老式月琴发出的声音一样沙哑。倪万喜递过来的第一张纸,是写在纸烟盒背面上的一张便条。那是一种产自云南,名叫“金沙江”的廉价烟。字迹不算工整,但一笔一画刚劲有力,至今仍然清晰无比:

倪春富家长:

你的孩子倪万喜也(已)考上学校,但他的政审表上没盖章。请你务

毕(必)于今天晚上,到春河乡草鞋洼找到春河中学的校长,你的孩子明

天到学校盖章。切切勿误!

龙廷虎

81.8.26晚

那时已接近傍晚,农舍让袅袅的炊烟笼罩着。吃过晚饭的村民,有的已经出门准备下地了。人的声音牲畜的声音,越过空旷的原野隐隐约约传进来,让人感到多少有些神秘。倪万喜见贺民对这张便条产生了興趣,点上旱烟,沙哑着嗓子讲起了便条的来历。

我家祖祖辈辈都在这大山里刨食,父亲仅上过扫盲班,斗大的字识不了半升。我小时候,父亲对我说得最多的就是这句话:万喜,你说啥也得为咱倪家争口气啊!父亲说这话是有来由的,想必我的爷爷或爷爷的爷爷对他们的儿子也说过类似的话。究其原因,是为一张契约,让祖上失田失地还输了官司。说去说来,这亏就吃在睁眼瞎上。于是,祖上发誓要供一个识文断字的读书人出来。不过,这个的美好愿望,到了我这一辈才得以实现。咱村没有学校,父亲咬着牙,硬是把我送到乡上念小学、初中,然后又把我送到另一个乡读高中。在我儿时的记忆里,家中只有过年过节才吃大米饭,平时天天吃包谷饭杂粮饭,有一粒米都要省着,让我带到学校里去;家里的鸡生了蛋更是舍不得吃,卖成钱做我的学费生活费。那时候我常常想,等我今后有了出息,一定把父母接出去,天天让他们吃香喷喷的白米饭吃香喷喷的炒鸡蛋。当然,我知道,所有这一切,靠读书,走出这四围环绕的大山。

我没有辜负父亲的希望,成绩一直拨尖,每年都会从学校挣回几张奖状。从乌地吉木到乡上,得走三个多小时,很多家的孩子吃不下这个苦,到学校混几天就回去了。寨子里真正读上高中的,那时候就只有我一个。日子也有了盼头,就是再苦再累,我的父亲也跟喝了蜜一样甜。那时候,我父亲成天乐哈哈的,在村里腰挺得笔直,说话底气十足。因为,在世人看来,他那有出息的儿子跳龙门是迟早的事。

可是,在我高中毕业的时候,命运却跟我开了一个小小的玩笑,让祖上的美好愿望打了折扣。

那一年盛夏,是我一生中最为难熬的日子。乌地吉木地势低凹,四周的山铁桶一样严严实实地围着,夏天通风不畅,酷热难当。往年暑假,我和同龄的伙伴在一起,上树捉鸟,下河捞鱼,日子过得飞快,全然没有这样的感觉。可是,这一年暑假我感到风是凝滞的,天空中的云朵是凝滞的,时光更是凝滞的。这一切,缘于那一年的高考。

参加过高考的人都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难耐和煎熬。我参加高考回到乌地吉木,接下来的日子就是艰难的等待。这穷旮旯信息闭塞,每到逢场天,我就一路小跑,到乡邮政代办所去打听,报上刊没刊登高考分数,有没有通知学生娃去体检的消息。可是,每次都一无所获。我在家里如坐针毡,度日如年。我的父亲也因此急得上火,牙龈肿大,成天捂着半边肿胀的腮帮子,像扯烂风箱一样,呼哧呼哧走出去,再呼哧呼哧走进来。偶尔停下脚步,父亲苦涩的脸上就会挤出几分笑,做出和蔼的样子,对同样愁眉苦脸的我说:

“莫急,莫急,快了快了!”

家里那台老式收音机,这时候发挥了重要作用。从里面时不时能够听到一些关于高考的消息。我和父亲天天都会守在那台老式收音机旁,全神贯注地收听全省的新闻联播。到了7月底,我们终于从收音机里听到了高考本科录取的分数线。对于这个分数线,我是可望而不可及的。我清楚自己的实力,我不只一次在暗中估算过自己的分数,我只能考上专科或中专。当然,即使是这样,我也算跳出龙门了。

那时候,父亲的牙疼已经基本痊愈。每到逢场天,父亲就会催促我,到乡场上打探消息。从小学到高中,我脚上穿的都是母亲做的布鞋,舒适,但实在土得掉渣。在县城参加高考的时候,我就多了个心眼,用省下来的钱悄悄买了双回力鞋。没想到此时却派上了大用场,每逢赶场天,我穿上回力鞋就往乡场上赶。

我知道,每年大学录完后,中专录取要稍晚一些。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上面通知参加体检。在县城参加高考的时候,老师就曾经交代过,今年8月初就会通知体检,要我们到时候留意。可是,到了8月中旬,我那双原本打算进大学再穿的回力鞋,已经让路上突兀的山石生生磨出了几个窟窿,还是没有打听到任何消息。

到了8月25日这天早上,父亲苦着一张脸,对我说:“娃,好象要开学了哩。我捉摸着,你该回学校去看看,万一人家把通知发在那边去了呢?”对于父亲的话,我并没有放在心上,因为,每个赶场天来回六七个小时的山路,已经麻木了我的神经,我已经没有了先前那么高的热情。

可是,父亲比往常更有耐性,左一次右一次催促我早点动身。我不想伤了父亲的心,吃了早饭,懒洋洋地往学校赶。

那一天,天空像一面让人干干净净洗过的大镜子,蓝得让人发怵。太阳伸出红红的毒舌头,肆无忌殚地炙烤着大地。云被毒死了,风也被毒死了,唯有树上的鸣蝉还在作垂死挣扎,撕哑着嗓子有一声无一声地呻吟着。热气从裸露的地里,从树梢上,从岩石的缝隙里不断地渗出来,完全就像一个大蒸笼,让我感到窒息般的闷热。在那毒辣的阳光下,我感到脑子里昏沉沉的,腿上像注满了铅,每走一步都是那样的艰难。在我幌幌惚惚的意识中,我感觉到这一天的路是那样漫长,好像怎么也走不出这环绕的大山。

我们乡上没办高中,我在另外一个乡上中学,离咱乌地吉木有50多里山路。到了这个乡的乡场上,我口干舌燥,浑身有一种虚脱般的感觉。我正想找个地方喝口水,歇歇脚,不想肩上重重的挨了一巴掌,一个熟悉的声音惊奇地说:“嗨,万喜,你体检就回来了?”我回头一看,正是我同班的一个同学。我叹了口气,苦笑着说:“你不要取笑我,体检啥哟。”这个同学眼睛一下瞪得多大,急了:“啥?你还没去体检啊,我们学校就只有你一个人上线!走走走,我带你到乡政府找他们去!”

同学连忙把我拉到乡上,乡政府搞办公室的人说:“我们早就接到了通知,叫你8月22到24日到县医院参加体检。问题是谁也搞不清楚你是哪个地方的,害得我们逢人都在打听。昨天体检就结束了,你得赶紧想办法赶到城里去,看看还有没有补救措施。要是错过这个机会,这一辈子就太可惜了!”

我一听,激动得心都快跳出来了。祖祖辈辈盼望的这一天,终于幸福地降临了,我怎么不高兴呢?那一瞬间,我身上所有的疲劳,被这个激动人心的消息一扫而光。可是,县城离我们这么远,长这么大,我还是参加高考的时候去过一次。再说,早上走的时候,身上就只带了一块多钱的零钞,不可能就这样空着两只手去县城体检啊!

一阵幸福的眩晕过后,我想起了在外面当工人的表哥。他在乌地吉木找了个对象,这一天正式到女方家订婚,请女方的亲戚吃订婚宴。在我的亲戚中,數他见的世面多,看样子只有求他出面想办法了。

我这样想着,一路小跑往回赶。回到乌地吉木,我浑身让汗水浸透无数次的衣服上,已经结了厚厚一层汗碱。我大口喘着粗气,脸色煞白,把父亲吓了一大跳。父亲问清了情况,就带着我到了表哥的未婚妻家。

院子里高朋满座,人声鼎沸,气氛热烈。做厨的师傅忙着准备婚宴的菜肴,几个孩子嘻嘻哈哈,在大人的胯缝下钻进钻出,阵阵笑声盈满了温馨的农家小院。

我们父子的到来,无形给表哥出了一道天大的难题。表哥那时候已经30了,他原本想找一个端铁饭碗的女人,可是高不成低不就,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对象。在乡下人眼里,表哥已经成了人见人嫌的大龄青年,要想找个如意的人不容易。为此,女方家的父母并不十分赞成这门婚事。今天,表哥是主角,更不能有丝毫的闪失。可是事情到了这一步,急得抓耳挠腮的父亲别无选择,只好涨红着脸,结结巴巴地提出了实质性的要求:要表哥带我去体检,并且马上就走……

小院里的空气一下凝固了。短暂的沉默后,表哥叹了一口气,重重地点了点头。可是,表哥把这个意外的消息告诉他未来的岳丈岳母,岳丈一言不发,脸色铁青;岳母的脸上布满了愁云,不住地叹冷气。表哥拉着他未婚妻的手,说咱乌地吉木祖祖辈辈就出了这么个人物,咱不能袖手旁观,眼睁睁地看着人家失去人生中最为宝贵的机会。漂亮的姑娘咬着嘴唇,眼里噙满了泪水,不住地点着头。表哥默默带着我走出院子,很快,我就听见后面就传来了女人低低的呜咽声。

其实,那一天我们无论如何也赶不到县城。我们只能赶到区上,明天一早搭客车进城去。当然,表哥的设想是在半道上,能搭上顺风车。不过这天的运气不像表哥想像的那么好,半夜时分,我们深一脚浅一脚赶到区上的时候,也没有见到顺风车的影子。

说来你可能不相信。那一天,我足足走了160多里山路。很多年过去,凡是听过我讲红军长征故事的人,总会说我讲得就跟亲身经历过一样。其实他们不知道,正是这一天,我真切地体会到了口干舌燥,头昏眼花,虚汗长流,腿肚子直抽筋的真实感受。

第二天我们赶到县人民医院,已经接近中午。表哥要我在医院等着,他到县招办去看看。那时正是上午下班时间,陆陆续续有医生脱去白大褂,关门走出来。医院体检中心那排简易的门更是紧闭着,门上临时张贴着体检的科目,有的已经让淘气的孩子撕了。种种迹象表明,县上统一组织的体检已经结束。我就像一只可怜的羔羊,眼巴巴地在那里等待着幸运女神的降临。那时候,我感到自己是那样的孤独和无助。从昨天早上吃了饭到现在,啥东西也没进嘴,肚子早饿得咕咕咕直叫。更为糟糕的是,从早上到现在我还没有上过厕所,尿早已憋得胀痛不已。我感到身上就像钻进了一只淘气的小耗子,一下又一下轻轻地咬着我的膀胱。可是,我不敢走远。我知道表哥过来找不到我的严重后果。看着太阳从头顶一点一点向西边挪过去,我失望到了极点,心里老是冒出这样一个念头:

完了!

下午快下班的时候,表哥终于过来了。从表哥喜滋滋的脸上看得出来,事情进展很顺利。果然,表哥扬着手里那张体检表,乐哈哈地说:“还好,左磨右磨,人家总算开绿灯了!”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绿灯是个啥玩意儿。我还没有琢磨出个所以然,表哥已经带着我找到了院长。院长很和蔼,啧啧叹了半天气,说:“乡下的娃儿硬是造孽哟!我看到这个娃娃在那儿站了大半天,又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唉……。”院长自言自语,喋喋不休发了一通感慨,叫医生去了。这个时候我才抽空找到医院的厕所,痛痛快快地撒了一泡憋了大半天的尿。

很快来了两个医生。他们麻利地为我量了身高,称了体重,拿了几个小瓶子让我闻了闻,问我小时候住没住过院,然后就在那张表上填了起来。接着,院长也在上面签了字。

出了医院大门,我小声问表哥:“这就算体检完了?”表哥点点头,说:“放心吧!咱们还得赶紧到教育局去,人家还等着我们去填志愿哩!”

表哥一席话,让我原本绷得紧张的神经一下松弛下来。思想上一轻松,我浑身就像散了架一样,双脚老是不听使唤,走起路来像踩在棉花上一样倦怠无力。

我们就赶到招办的时候,其余的人都下班了,只有招办主任还在收拾材料。招办主任见我们进来,悄悄地拿出一张表,小声地对我们说:“你们赶紧选一个志愿填上。这里有一个更重要的事还得你们自己去做:今年新的政审表已经换了,你们得自己拿着这张表去学校盖章。本来这是组织的事,但你们学校没有来人,我们也实在抽不出人来做这个事,只有你们自己去办。必须记住两条:一是保密,二是明天无论如何得把章盖回来,后天一早我们就要送档案到市里去……”

主任说得很严肃,没有半点商量的余地。

那一瞬间,我脑子里嗡地一声,刚刚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

时间就只有短短的一天。可是,从县城到我们学校有一百多里,不通客车。再说,那是一所农村初中,放假老师全都回家了,连学校也请当地的农民看守。在这个要命的时候,到哪儿找校长去?!

看着我沮丧的样子,表哥一下笑了。他悄悄对我说:“万喜,别怕,活人还会让尿憋死?”

表哥说这话是有根据的。从招办主任那里,我们已经打听到了校长的情况。校长是个半边户,学校还没开学,这几天他在春河乡草鞋洼老家,好找。

表哥二话没说,抓起办公桌上的摇把电话,接通了我们乡上的龙廷虎书记。表哥要龙书记派人找到我的父亲,让我父亲连夜赶到校长家,请他明天到学校里等着我回去盖童。

事情就有这么巧。那天,乡上在召开民兵排长会。会议结束后,乡上搞了一次会餐。表叔打电话到乡上的时候,村里的民兵排长已经有了几分醉意,正准备起身往回赶。龙书记怕他酒醉误事,摸出香烟盒,拨出随身携带的钢笔,写下了这张便条。龙书记担心他把上面的字认不全,一字一句读给他听,要他今晚无论如何送到我们家。

办好了这一切,我们赶紧选了几家招生人数多的师范填上志愿,揣着那张政审表,出了招办的门。那时候夜幕已经徐徐拉开,在昏昏欲睡的灯影下,街边饭馆里散发着诱人的香味。我不争气的肚子虽然咕咕叫过不停,但心里压上了这样一块大石头,一点食欲也没有。

四、两张证明和一份录取通知书

倪万喜说到这里,停下了。倪万喜只顾抽着他的旱烟,那双眯缝着的小眼睛诡异地眨着,似乎在观察贺民的反应。说实话,经历过高考的人都知道,那是一种怎样的煎熬。这个时候,贺民的脑海里,清晰的浮现出一个农村孩子瘦小的身影。在毒辣辣的阳光下,孩子那焦急万分的神情,让人心碎。贺民叹了口气,急急地说:“倪老师,你快说说,后来怎么样了?”贺民一开口,地上趴着的狗受到惊吓,一跟斗翻起来,警觉地挡在倪万喜身前。倪万喜也不开腔,从黑木箱里拿出一个牛皮纸信封,交到贺民手里。看得出来,牛皮纸的信封不知被折皱过多少次,已经残破不堪,用手一摸,感觉就像一块柔软的布料。信封里面,居然是一份师范学校的录取通知书。

第二天一早,表哥就送我去赶车。表哥留在县城,万一这天我回不来,他好找人想其它办法。才到半道上,就從后面开过来辆客车停在我们前面。司机和表哥是朋友,就这样,我开始了回去盖章的旅程。

可是到了车站,我才感觉到这趟旅程并不轻松。那里已经等了很多人,车一停稳,买好票的乘客就蜂拥着挤了上来。看到这些人手里都拿着车票忙着找座位,我心里暗暗着急:昨天进城的时候,父亲拿了60块钱给表哥。可是,昨天一忙,表哥忘了拿点钱给我。我身上一分钱也没有,万一查票怎么办?

果然,车开出县城不久,售票员就开始查票了。我心里紧张得要命,身上毛毛汗都急出来了。我知道,要是让她撵下去,我所有的希望就全破灭了。我心里就只有一个念头,不管她怎么骂,我都万万不能下去。都说急中生智,售票员挤到我身边,还不等她开口,我就说道:

“我是驾驶员的亲戚,他说用不着买票的!”

我虽然高中毕业,但又黑又瘦,身上那件单薄的学生装上,前几天溅上去的泥印还清晰可见。在那样的年代,驾驶员可是个吃香的行业,怎么会有这样的穷亲戚?售票员上上下下把我打量了个遍,不高兴地说:“不管什么人都要买票的,我倒要去问问到底是咋回事!”

不过,售票员的决心并没有变为现实。车厢过道里挤满了人,前面引擎盖上更是人贴着人,售票员挤了半天也没挤过去,也就没再追问了。

客车一路摇摇晃晃,摇到一个名叫安乐寨的村子。我下了车,跑到前面跟司机道了谢,告诉他,我把事办完了,下午还要搭他的车回去。我们那所中学不通客车,还要顺着这条乡道公路走2个小时的路程。学校后面有一个小煤窑,经常有拖拉机去拉煤。走了一会儿,后面就有一辆手扶式拖拉机开了过来,我不管司机答应不答应,跑过去强行爬上去。不过,当我跟司机说明了缘由,他的脸上马上露出了笑容:

“你小子运气好啊,咱们这山旮旯,几年飞不出一只金凤凰。祝贺你,兄弟!”

我俩一路说说笑笑,就这样成了好朋友,而且,这种友情一直延续到现在。他一口气把我送到学校,说:“兄弟,你赶快去办你的事,我去装煤。事情办好了,我送你回去赶客车。”

到了学校,我的心一下悬了起来。学校里静得碜人,间间办公室都是关着的,看不到一个人影。

看着空荡荡的学校,我浑身的冷汗不住地往外冒。

那一瞬间,我觉得心里直发紧,真的想大哭一场。可是,理智告诉我,这不是哭的时候,我还得想办法。

昨天从招办主任那里,我打听到了校长的家,离学校就是20多里地。我揣着颗呼呼直跳的心,到学校旁边问了几个人,弄清了校长家的方位,顺着山下那条小河一直往前走。大约走了半个多小时,才见父亲和校长他们迎面走了过来。一见我,他们倒惊奇地叫起来:“从城里坐客车出来,到这儿最快也还要过把钟头,你小子是赶飞机来的呀?!”

我把这两天的经过一说,大家都很感慨。昨天晚上,民兵排长赶到我家后,陪着我父亲去找校长。他们只听说过春河乡草鞋洼的大概位置,一路走一路问。静寂的夜里,在忽明忽暗的手电筒光柱下,他们惊醒了一个又一个睡梦中的村庄。等找到校长家的时候,天已经亮了……。

到了学校,我把那张要命的表拿出来,请校长盖上章,要他给我几张盖好章的空白信笺。这也是表哥的主意,万一什么地方用得着,提起笔填上去就行了。可是,校长很谨慎。我和父亲说了半天好话,校长给我出了张证明,然后给了一张盖了章的空白信笺,并且一再嘱咐:要是没有用上,空白的回来一定要还他。父亲把身上仅有的10多块钱全部给了我,催我赶紧回去搭车。

事情办好了,我心里很轻松,回头就是一路小跑。早上搭我的那辆拖拉机,煤才装了一半。司机对我笑笑说:“小兄弟,煤还没挖出来,你先走着,不要把你的好事给耽误了!”

天上一块云巴巴也没有,太阳仍然是那么毒。毒辣辣的阳光下,我挥汗如雨,顺着公路一路奔跑着。我这一近似于疯狂的举动,惹得在田里地里劳作的乡亲,都停下手中的活儿,伸长了脖子看稀奇。有人高声喊:“哎,小伙子你跑個啥?出啥急事啦?”还有的直着嗓子吼:“小杂种疯了?不好好看着路走,当心车来碾死你个狗日的!”对于这些关切的话,刻毒的话,我丝毫不敢计较。我只有一个念头,早一点赶到安乐寨,搭午后返程的客车进城里去。

到了安乐寨,还是迟了一步。村里的人告诉我,早上来的客车已经往回开走了。从这里到县城,每天就只有一辆过路客车。我心里那份失落与沮丧,就别提了。那时太阳已经渐渐西移,寨子里的狗把往日里的威风收敛起来,吊着红红的舌头,乖乖趴在门口。几个坐在树荫下的老人,在知了的鼓噪声中昏昏欲睡。那片清凉的树荫,对我是一个致命的诱惑。我多想走到那片幸福的树荫下,合衣躺在地上,闭着眼睛美美地睡上一觉,哪怕就是三两分钟也好。可是,理智告诉我,我不可能到树荫下小憩片刻,更不敢在这儿干巴巴地等着。我知道,也许就是这短短的三五分钟,就有可能改写我的人生,让我们家祖祖辈辈的希望成为泡影。那时候,我浑身的汗水已经被太阳烘干,我感觉到自己就像一条晒干的鱼,大张着嘴,睁着眼睛,努力不让自己倒下来。我脑子昏沉沉的,但意识异常清醒:我只能往前走,才有希望。因为,区上下半天还有一趟客车进县城……

我跑一阵,走一阵,跌跌撞撞顺公路一直到区上,不仅没有搭上车,最后那趟客车也开走了。

那一刻,我真的是欲哭无泪。我真切地感受到,全身的骨头像被抽走了一样,浑身酸软无力。可是,我不敢坐下来歇一歇。我感到嗓子直冒烟,眼皮直打架,我担心自己一坐下来,立即就会睡过去。我只能拖着沉重的脚步,野狗一样在公路上游荡。偶尔有货车过来,我就飞快地挤上前去,找司机搭车。那时天已近黄昏,我心里非常清楚,从区上到县城还有100来里路,要从这里黑灯瞎火孤身走到县城几乎是不可能的。看着天色渐渐暗下来,我的心都急得快跳出来了。我成了热锅上的蚂蚁,见货车搭货车,见拖拉机搭拖拉机,可是,这天的运气就有这么糟糕,我好话说了几大箩,使尽浑身解数,还是没办法。我在焦躁不安中一直等到天黑,才搭上了一辆满载矿石的大卡车。司机是一个大胡子,爬上车来就直着嗓子吼:“5块钱一个,不交钱的趁早给老子滚下去!”货厢上已经爬了不少人上去,很多人都在抱怨司机心太黑,1块2的客车票要收这么高。还有人嫌贵,灰溜溜地跳下去了。只有我,心存感谢。站在那高高的货箱上,所有的疲劳、饥饿一扫而光。

参加体检回来,就盼着录取通知书了。几天后,陆续有人在乡邮电所拿到了录取通知书,只有我的一直没有音信。看到他们那激动的样子,我既羡慕,又紧张。听他们说起体检的很多环节,我都没有参加,我的心又悬了起来:

唉,八成是没望了!

到了9月1日,当地的中小学都开学了,我的录取通知还是没到。我成天如坐针毡,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人一天比一天消瘦得厉害。父亲更是急得上火,牙龈肿大,满嘴潦泡,说不出话来,成天只会瞪着眼睛呼哧呼哧喘粗气。然而,这一切丝毫不起任何作用。到了国庆节,我的通知还是没有到。

就在我天天为录取通知书纠结的时候,村支书祁四老爹找到了我。村小缺老师,他见我成天像掉了魂一样,就动员我去村小代课。在那个时代,高中毕了业,招干、招考、转正、当兵有的是机会,先干着代课教师也是一种办法。我没有多想,就答应了祁四老爹的请求。

那时候,土地已经下户。乡亲们在劳作之余,自由支配的时间更多。听说请我去教村里的娃娃,个个都想去看看稀奇。在他们看来,我不过是个还在上学的孩子,嘴上的毛还没长齐,怎么把这碗饭吃得下来。

其实,乡亲们有这种好奇心是有渊源的。因为,乌地吉木小学的第一位老师,上第一堂课就出了个大洋相。那时候,教育从停课闹革命中慢慢复苏,人口相对集中的地方纷纷办起了学校,遍地是戴帽的初中班、高中班。乌地吉木也不例外,也办起了自己的学校。问题是这个偏僻的寨子,彝汉杂居,山高路远,村民彪悍,没有人愿意到这里任教。公社左动员右动员,好不容易才找了一个扫盲提高班的学员去任教。听说来了新老师,教室里里外外挤满了看热闹的社员。可是,新老师在黑板上歪歪斜斜写下“毛主席万岁”五个大字时,把领他来学校报到的公社干部吓了个半死:五个大字错了三个,要命的是把“毛”字的竖弯钩弯向了左边!公社干部识字不多,但天天和毛主席语录打交道,这几颗字早已烂熟于心。这种水平怎么能教育好下一代?新老师在讲台上还没站稳,就在大家的哄笑声中灰溜溜地走了。

我还没到学校,教室里就被去看热闹的乡亲挤得满当当的,整个教室就象一个闹哄哄的大集市,阵阵哄笑越过叽叽喳喳的声音,差点把简陋的教室屋顶给掀翻了。我刚挤上讲台,几个婶娘就在外面起哄:“万喜,先写个毛主席万岁让我们瞧瞧!”

我当然知道父老乡亲的心理。别看你是高中毕业生,是骡子是马得拉出来溜溜。我笑了笑,定定神,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下了毛主席的著名诗篇《七律·长征》。我一落笔,就把一屋里老老少少的目光全吸住了。下面七嘴八舌的说话声嘎然而止,屋子里一下变得异常安静,只有我的粉笔吱吱呀呀在黑板上欢唱过不停。当我把最后一个字写完时,下面还是没有声音,沉默了一会儿,接着就爆发出了吵吵嚷嚷的欢呼声。来看稀奇的乡亲个个喜笑颜开,七嘴八舌说开了:“嗨,看不出来,狗日的娃儿还没有三砣牛屎高,这几个字就写得这样巴适,就跟书上印的一样!”

几天后,一件偶然的事,更是一夜间让我声名大振。这天下午,我在回家的路上,遇上了村头祁来福老汉,他收到当兵的儿子写回来的家信,要我给他念一念。我知道,他家里瞎了眼睛的老娘,想孙子都快想疯了。村里没办学校前,寨子里祖祖辈辈没有识文断字的人,找人念封信也要跑几十里路。我没有推辞,进门就是把那封信念了好几遍,把祁来福那瞎眼的娘高兴得合不拢嘴。乘着高兴劲,祁来福提出要我代笔给他儿子写封回信。我拨出钢笔,问了问情况就写了起来。祁来福一袋旱烟没抽完,我就把写好的信给他们家念了一遍。一屋的人都感叹:“巴适得很,我们没想到的你都写全了。”邻居张大婶听说这事,又拿了一封信来,要我也帮着给她嫁在外面的女儿写封信。就这样,我一连帮着写了六封信。过去找人写信,少不得一瓶酒或两包烟,一家人围着写信的人,你一句,我一句,写信的人边抓脑袋边打草稿,得整整耗上一晚上的时间。可这一会儿工夫,我就写了六封信,在村民看起来简直成神人了。第二天,乌地吉木的每一个角落都在啧啧议论:“这个鬼娃娃才神哟,眨眼工夫就写了六封信!”我很快在乌地吉木小学扎住了根。日子忙忙碌碌,倒把心里的烦恼冲淡了许多。时间一长,也就彻底绝望,对高考的事死了心。

这年元旦的时候,学校放假,我到乡场上赶集。走到街口,遇上了中学的一个老师,他说:“万喜,咋回来啦?你们师范校提前放假了?”我一愣,说:“啥……师范?”老师说:“对啊,师范校啊,在那里還习惯吧?”我又一愣,说:“我没读啥师范啊,我在乌地吉木小学代课。”这一下,倒是让老师愣住了。老师外星人一样看着我:“这是怎么搞的?说了半天你没去?”我叹着气,说:“不是我不去,我到现在还没有见着录取通知啊!”老师连连摇头,说:“谁说的?在县招办,我亲眼看到了你被师范学校录取的通知书,你快到乡上问问吧。”

我一听,心都快跳出来了。连忙到乡政府一问,办公室的同志想了半天,说:“八月底,对……九月初吧,你们中学的老师让人带了封信来,说你自己会来拿的。我们又不敢私自拆开,你看是不是这个?”

我拆开一看:老天,那正是让我梦寐以求的录取通知书啊!报到的时间写得清清楚楚,9月25到28日……

那时候,我已经在乌地吉木小学的讲台上,代了三个月的课。错过了报到时间,这一辈子我再也无法跨进师范的大门了。拿到录取通知的时候,我真的哭了,哭得昏天黑地,肝肠寸断。

唉,你说说,这怪得了谁,又能怪谁呢?!

五、二十一张成绩通知单和一本毕业证

怎么会是这样呢?那一刻,贺民大张着嘴,心里无比的感慨,他简直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的。“命,这都是命。”倪万喜说这话的时候,嘿嘿嘿地笑着,显得异常平静。那时候,太阳已经移到了西边的山头,从窗外透进来的阳光变得斑驳陆离,把倪万喜涂成了一尊雕像。倪万喜接过那只牛皮纸信封,小心翼翼的收好,放在箱子里。倪万喜想了想,拿出一个毕业证,嘿嘿嘿又是一阵笑,说:“我这辈子,做梦都想着上大学!可是,明明考上了学校,却偏偏没走成;天天埋头在村小代课,却圆了大学梦,你说怪不怪?”

我父亲是个大字不识的农民,一辈子做人实诚,心里却跟明镜似的。我做了代课教师,父亲非常高兴。父亲常常对我说:“万喜啊,你当老师,干的是行善积德的好事,今后村里人祖祖辈辈都会把你供在神龛上,得用心哟!”父亲不只一次这样告诫我,说:“万喜,那营生来不得半点马虎,你小子万万不能瞎子牵瞎子,误人家娃娃一辈子啊!”我走上讲台的第二个年头,父亲就病倒了。父亲常年高强度劳作,加上营养不良,过早透支了他的身体。父亲好像被榨干了汁水的甘蔗,浑身上下都是毛病,这些年来,为了供我读书,他一直苦苦撑着。如今,我有了一个临时性的工作,父亲紧绷着的神经一松弛下来,病魔就缠上了他。父亲临终的时候,紧紧拉着我的手,气若游丝:“咱村里的娃娃,以后要走出大山,就靠你哩……”

父亲说的是大实话,在乌地吉木这样的大山深处,公办教师分不进来,来了也呆不住。父亲临终前,眼睛里那一束暗淡的希望,注定让我在这里经营一生。不管遇到啥困难,一想起父亲临终前的眼神,我就会咬牙坚持下去。我感觉到父亲临终前那朴素的话语,就是咱乌地吉木父老乡亲的心声。

父亲言传身教,从小就在我的脑海里种下了这样一条理念:不管干啥事都得做好,不能让人家在背后指指戳戳。我知道勤能补拙这个道理,只要有机会,我都会到县上、区上好的学校,虚心地向教得好的老师请教,听他们讲课,然后反复揣摩。在学校里,我把所有的精力都花在了教学上,备讲改辅补每一道教学上的环节,更是尽我最大所能做好。从我干上这个行当起,我所教的班级,每年参加全县统考,在全县三百多所村小中一直稳居前十名。就是很多公办老师,也达不到这样的效果。尽管如此,我还是觉得有一块石头沉甸甸地压在心上:就咱这水平,要学历没学历,靠摸着石头过河,行吗?

那时候,我老是这样想,要是能上上大学,拿张文凭该多好!

当然,这也只能想想而已。如果是公办老师,还有参加函授、电大、脱产学习这样的机会,作为民办或代课教师是没有这种待遇的。这样的机会,到了1987年,才幸福地降临到我的头上。那一年,我从报纸上广播上得到消息:国家在举办自学考试。那是国家专门为不能正常上大学的人办的学校,只要考完规定课程,国家承认大学学历。

我的心一下热起来。回家跟妻子二娥一商量,她完全支持。第二天,我就请假到书店里买了一套自学考试的教材,到招办报了名。

那时候,我已经成家,并且有了两个孩子,大儿子五岁,二小子刚刚满周岁。这一辈子,最值得我尊重和感激的人,就是我的妻子二娥。二娥比我小两岁,没读过几天书,我除了早晚帮着她干点农活外,里里外外全靠她那双手张罗。是她,一直支撑着这个家。

每天晚上,我把第二天的课备好,把学生的作业改完,剩下的时间就是闭门读书。

二娥天天田里地里操劳,奶水少,二小子一到晚上就哭。为了让二娥多有点时间休息,我把那些要记的,要背的统统抄下来,贴在门上,墙上,蚊帐上。到了晚上,我把二小子背在背上,一手举着灯,一手指着纸片上的字,把那些该熟记的知识点,转化成咿咿呀呀儿歌一类的话语,再配以蹑手蹑脚的舞蹈。就这样,我天天晚上背着二小子,边哄边读,边读边哄,直到孩子熟睡过去。不知道这是不是潜移默化,我家二小子长大后,天资聪明,成绩出奇的好,后来考上了重点大学。很多人知道这事,都笑他小子从小就受了高等教育,难怪读书就像坐火箭一样轻松。

我学的是汉语言文学专业。选择这个专业,一是考的学科少,只有10门课程;再者就我从事的代课教师这项工作来说,也用得上。可是,考了以后,我才知道这个专业的厉害。像《文学概论》、《写作》、《中国革命史》、《现代文学》这些科目,我一次就考过了,最让我头疼的是现代汉语,每次都是50分左右,考了四年都没考过。

说去说来,还是怪我们上小学的时候,基础知识学得不牢靠。我一进学校,老师教我们的第一课就是:“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岁!”我从来就没有学过汉语拼音,不知道笔画笔顺实词虚词一类的玩意儿。现代汉语死记硬背的东西少,考的全是灵活运用。我觉得再这样考下去,就是十年八年也不一定考得过。我听说假期县城里有老师在办各种辅导班,我准备去找老师好好补一补。

我把这个想法跟二娥一说,她完全赞同,但有个要求,要我把二小子带着去。想想也是,这小子已经五岁多了,正是淘气的时候。只要他小子在家里,二娥成天得放双眼睛在他身上,啥也干不成。再说,那小子只认我,我每走一步,他都尾巴一样跟在后面。家中里里外外全靠二娥那一双手,我没有理由拒绝。

我到城里租了一间房,对二小子说,要带他到城里读书。二小子很高兴,猴一样蹦蹦跳跳跟着我到了辅导班。

辅导班的女老师姓王,人长得漂亮,富态,说话总是笑眯眯的,一看就让人觉得亲切。我说要请她补一补语法方面的知识。王老师看了看二小子,笑了:“这么大的孩子,上课的时候留点神就行了,补啥语法哟!”我知道老师误会了,说:“我哪是给孩子补,是想请你收下我这个学生,给我补一补。”

王老师上下打量了我半天,卟哧一下又笑了:“你?”

我悄悄往教室里一看,坐在里面的全是孩子。我想,咱一个乡下大爷们,要进去和他们坐在一起,不把孩子们吓跑才怪。我心里直打鼓,生怕王老师不收,把自己参加国家自学考试的事一古脑儿跟她说了。为了增强说服力,我还把一匝自考成绩通知单拿出来,毕恭毕敬地递到王老師手上。夏天本来就热,加上人一紧张,我感觉到更加闷热难当,那不争气的汗水直往外冒。我这一副窘态,让王老师脸上的笑容很快就消失了。她问了我租住的地方,叹了口气,说:“下午吧,我带人过来给给你补一补。”

代课教师收入微薄,天天去住旅社下馆子,肯定吃不消。来的时候,我就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除了米、肉和油外,还带了腌菜豆瓣萝卜干一类的东西。我去买了只炉子,叫了几十个蜂窝煤,挑了口锅,把带来的碗筷一放,简单的家就成了。炎热的夏天,日子本来就漫长。才吃过晚饭,二小子就在屋里呆不住了,哭着闹着要到外面玩。我想着辅导班王老师的承诺,哪里敢带他出去。我七哄八哄,说教他的老师一会儿就过来,要他千万听话。太阳落山的时候,王老师带了一个男人过来,说这是一中教语文的夏老师,以后每天下午由他过来给我补课。

老师一来,二小子还真不闹了,和我一样规规矩矩坐在床上。夏老师也不含糊,从最基础的拼音入手,一板一眼就开始教起来。

夏老师念:“a——!”

我跟着念:“a——”

我二小子也憋着腮帮子,跟着念“a——!!”

夏老师念:“o——!”

我跟着念:“o——!”

二小子赶紧把我给他买的棒棒糖从嘴里拨出来,咽了一口唾沫,也跟着:“o——!!”

到现在我也不清楚,王老师和夏老师是什么关系。他们几乎不会同时来,也不会同时走。每次王老师来,都会给二小子带点冰棍糖果类的东西。时间一长,我家二小子也跟她混熟了,每天都是她带着二小子出去玩,把狭小的空间留给我和夏老师。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王老师把二小子送回来,小坐一会儿,就起身先走。

夏老师非常负责,每天辅导完毕,给我留下作业,他才离开。到了第二天,他像辅导小学生一样,把我头天的作业逐一点评,然后才上新的内容。屋里没有空调,也没有电风扇,闷热难当,只得把门和窗大大地开着透气。这样一来,蚊虫蛾子一类的东西顺着亮光乘虚而入,嘤嘤嗡嗡像蜂桶一样热闹。我们两个大男人,都穿着背心裤衩,光着膀子,就这样一边拍打着蚊子,一边津津乐道地在知识的海洋里遨游。

一个暑假,夏老师把那本《现代汉语》上了一遍,然后又系统地复习了一遍。临走的头一天,夏老师还专门找了两套前几年现代汉语自学考试的考卷,要我试试。晚上,夏老师拿来了标准答案,一对,让我们两人都乐开了花:83、79!夏老师乐哈哈地站起来,伸出一只大手;受他的影响,我也伸出了一只手。夏老师把他的手重重击在我的手上,在双掌爆发出的声响中,他高声叫了一声:

“好一!”

那时候,王老师已经带着二小子回来了,正好看到了这一幕。他看看夏老师,再看看我,觉得这样的游戏太有趣,笑呵呵地伸出手,也要和王老师击掌,叫好。我不敢说,这门功课我学得有多棒。但至少有一点,在全中国千千万万个自考考生中,像我这样有专业老师一对一系统辅导的,说不定就只有我一个。

人家辛辛苦苦辅导了我一个多月,我不能没有表示。我拿出200元钱,准备给夏老师作为酬劳。钱不多,但那是我两个月的工资。可是,夏老师坚决不要,我把钱塞进他的包里,他又掏出来;再塞进去,他又再掏出来。我家二小子不知道发生了啥事,站在一旁,不知所措。还是王老师打破了僵局,说:“真正让我们感动的,是你这种积极向上的精神。一个乡下代课老师,能够做到这一点太了不起了。大家都是干这行的,师兄师弟间相互学学艺,付报酬就显得生分了!”

我的心里漾起一股暖流,世上真的好人多啊!我心里一热,拉过二小子,对他们说:“咱乡下人,也没啥报答的,我就让小子认两位老师做干爹、干妈,让咱儿子儿孙祖祖辈辈记住两位好人的恩德!”我这样一说,王老师愣了一下,接着就笑了。王老师拉过二小子,笑呵呵地说:“这样吧,这个干儿子咱们收下了。不过,以后叫夏老师干爹,叫我干爸,如何?”

后来的事,我不说你也知道。这一年秋天,我拿到了这本鲜红的毕业证。我把毕业证书拿回家那天,滴酒不沾的我一言不发,一杯接一杯地喝酒,直到酩酊大醉。而我的妻子,也因为高兴,眼泪一直流过不停。

六、一份体检表

贺民数了数倪万喜那匝自考成绩单,21张。那些成绩单大小不一,有用毛笔填的,有用钢笔填的,也有用打字机打的。倪万喜用五年时间,完成了大学学业,换来了这本证书。

贺民正在感慨,祁四老爹叫人过来催促他过去吃晚饭。倪万喜一听急了,脖子上的青筋突突直跳,两只粗大的手拽着贺民的胳膊就不放:“我在学校当了30年代课老师,局里的领导就十年前“普九”检查的时候来过。今天,你这么远专门来看我,开水都没喝上一口,不把我憋闷死才怪!放心吧,农村现在日子好过了,吃顿把饭是没问题的……。”

倪万喜絮絮叨叨的话中透着真诚,很快就把贺民走的念头浇灭了。

简单的饭食,让贺民感到异常可口。倪万喜剔着牙,对贺民说:“今天晚上你就别走了,在我这里住。我箱子里还有好多这样的故事,只要你觉得有意思,我慢慢给你摆!”

倪万喜重新给贺民泡上茶,又打开了他的黑木箱子。倪万喜拿出一张发黄的纸,嘿嘿嘿一阵笑,说:“你看看这个。就是现在回想起来,我也觉得一点不后悔。”贺民接过一看,那是张1991年县医院的体检表,表格上明显有涂改过的痕迹,体检最后的结论是不合格。倪万喜吧哒吧哒吸着旱烟,幽幽的目光透过浓浓的烟雾,又回了20多年前那段难忘的往事。

那时天色己晚,暮色苍茫,远山如黛。在落日的余辉中,放牧回家的牛和羊发出的阵阵欢唱,从远处隐隐传来,轻轻叩击着贺民的耳鼓。幌惚间,贺民有了置身于世外桃源仙景一般的感觉。

我说过,自己年轻时运气不好,考上了学校也没走出大山。在咱们这偏僻落后的大山深处,通向外面精彩的世界唯一的出路,就是读书。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学生身上,通过这简易的学堂,帮助孩子们实现他们的梦想。看着他们一个个有了出息,走出这封闭的大山,我就感到无比的高兴。

那时候,咱们村小学生多,开设了初中班。领导见我教书认真,教學成绩还不错,就让我教初三毕业班的政治和化学,担任班主任。那年中考成绩一下来,我就傻了眼:一个学生刚好上线,班上的头号种子选手余正祥居然还差6分!

还在中考前,我就多次估算过,这一届毕业班可以上2至3个人。可是,仅仅有一个上线,还刚好擦边,这让我怎么向当地的父老乡亲交代?我让这当头的一闷棒打晕了,脑子里像钻进了一大把绿头苍蝇,成天嗡嗡嗡地响过不停。到了第二天,我才清醒过来,把余正祥的成绩拿来一分析,发现了问题:这小子平时化学特别好,可是中考他才考了42分,这怎么可能?

带着这个疑问,当天我赶到了县招办。那时候成绩刚下来,还有两天查分的时间。我毫不犹豫,花了1块钱,给余正祥查分。

负责查分的老师收了单子,就进屋工作去了。我像只热锅上的蚂蚁,在查分室外面焦躁不安地踱来踱去。我心里虽然有些疑问,但也没有十足的把握,万一他小子发挥失常,所有的工夫不是白费了。查分只管看大题小题的分数加错没有,至于试卷改得对也罢错也罢,不再复核。说下来,查一科也就十来分钟。可是,这一天我却觉得时间过得无比的漫长,足足过了半个小时,还没有结果。不仅如此,负责查分的老师还把教育局的领导也请了进去。

一个小时以后,我浑身早已让汗水浸透。这时,局领导带着两个查分的老师过来,神色严肃地对我说:“恭喜你们,余正祥同学的化学少加了一页的成绩,总分是79分!”

那一瞬间,我脑子里嗡的一声,全身有了一种飘飘欲仙的感觉,简直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的。领导紧紧握着我的手,说:“请你通知余正祥同学,要他明天来参加体检。”我回过神来,说了声谢谢,就赶紧找到电话亭,把电话打到乡上,让他们把这个喜讯告诉家长。

到了体检这一天,两个学生都到了。我像一个指挥若定的将军,带着他们兴冲冲直奔人民医院。

到了下半天,所有的体检项目全部结束了。可是,我一看体检结果,顿时傻了眼:另一个同学处处合格,余正祥却身高体重都不达标,而且有严重的角膜炎和中耳炎,心脏也有问题,结论是不合格……

我们都被这个结果惊呆了。

因为是查分才上的线,余正祥的父亲不放心,也跟着到了县城。看到这个结论,这个憨厚的农村汉子哆嗦着嘴唇,除了叹气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我拿着那张单子,绕着圈子安慰他:“别怕别怕,等明天复查的时候再说。这不是多大的事,应该没啥问题。”

话是说出口了,我心里却半点底也没有。这天下午,我心事重重带两个学生去公园散心,遇上了一个在公园里锻炼的老人。老人手里那对搓来搓去的铁弹子,让正在冥思苦想的我有了新的主意。我凑上前去,向老人问好,说要借他的两颗铁弹子一用。老人警惕性很高,根本就不搭理我。我把这张体检表拿出来,说:“大爷,农村娃娃家里穷啊,从小营养不良,好不容易考上中考,体检还差3斤才合格。这两颗铁弹子就可能改变娃娃一生的命运,你老人家大人大福,做个好事……”老人把那这张体检表看了又看,打量了余正祥半天,把两颗铁弹子交到我手里,道:“拿去嘛,不要说是我给的哈!”老人走了几步不放心,踅回来,又说:“公园门口每天早上有个穿黑布衫的老汉,他手里那两颗铁弹子更大,你们一起拿过去,保管够!”

我赶紧去商店里,买了件圆领老头汗衫,一条宽大的短裤衩。我美滋滋地想:明天把自己身上的衣服脱下来,让余正祥穿上,里面再装上几颗铁弹子,不管把他的脚尖踮得多高都不会露馅。这一天我跑招办跑医院,带着两个孩子到各科室体检,忙得脚不沾地,早已疲惫不堪。可是,为余正祥的事,躺在床上我还是无法安稳地睡过去。

果然不出我所料。有了那几颗铁弹子垫底,余正祥一上磅秤,体重就超了好几斤。我那条长裤子,宽大的裤腿严严地捂住了他的脚,他双脚往上一踮,身高也就达了标。至于角膜炎和中耳炎,我早打好了主意。医生检查完,我学着城里人的样子,戴着太阳镜,穿着白汗衫宽裤衩,摇着一把大蒲扇,大大咧咧地坐在医生办公桌前。我跟医生诉苦,说农村人的苦,说山里孩子的苦,说农村学校的苦。核心内容就是一句话,手下留情,苦命的孩子会感激你一辈子。说到动情处,连我自己都被感动了。我嗯咽着嗓子,不让自己的眼泪掉下来。到了最后,我还瞪着眼睛发起了脾气:角膜炎中耳炎算个卵,一不会传染,二可防可治,三不会给社会和他本人带来危害,要是为这点瑕疵,把娃娃刷下来,一辈子良心不安!

我说得很煽情。我搜肠刮肚,软硬兼施,把心里话掏心掏肺一古脑儿全倒了出来。医生那只笔拿起又放下去,然后再拿起来,最后这两栏上的结果都变成了合格。

我心里暗暗舒一口气,带着余正祥到了最后一关。医生检查了半天,越检查脸上的神色越严峻。医生停下来,问余正祥平时走路累不累,吃东西胃口好不好,再问余正祥有没有兄弟妹妹,长得有多高。余正祥一一作了回答,医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抓起笔就要往体检表上填。我一看,时机到了,笑眯眯地问医生结果怎样。医生摇摇头,说:“这孩子有问题。”我急了,一把摁住医生的手,又把刚才和眼科耳鼻喉科医生说的那一套理论搬了出来。可是,我话还没说完,医生呼地站起来,说:“没见过你这样的老师!我不听你这些屁话,我只想问你一句:是身体重要,还是读书重要?是生命重要,还是工作重要?你简直是拿别人的生命在开玩笑!”

医生很生气,几句话说得我哑口无言。

我懵懵懂懂地想:我咋就拿人家的生命开玩笑了?医生见我愣在那里,说:“我不想和你们多解释,院长是专家,我请院长跟你们说。”

医生白大褂一闪就出门去了,留下我们继续在办公室里发呆。

很快,院长就过来了。院长是一个慈祥的老头,光光的头皮上眨着智慧的光芒。他告诉我们,孩子心脏上至少有手指大一个洞。难怪他一动就累,难怪他长得没有弟弟高,这个洞要不马上补,他随时都有可能倒下去就再也起不来。院长要我们别紧张,他说做这样的手术并不难。至于考学校,等把心脏补好了,补习一年,明年再来考……

院长亲切地和我们坐在一起,就像拉家常。那番实实在在的话,让我们只有点头的份。我们拖着沉重的步子,回到了旅社。一进门,余正祥的父亲就拉着他的手,双双“咚——”地跪在我面前,说:“娃,咱这是命!摊上这样的好老师,这辈子你就是永远考不上学校,也不后悔!”

唉,事也至此,我有什么办法呢?我把余正祥父子搀扶起来,什么话也没说。那一瞬间,我实在找不到合适的话来安慰他们,我只是感到自己是那样的渺小。

七、.最高荣誉证书和三张志愿

这个故事让贺民感慨吁吁,一再追问这个叫余正祥的孩子后来情况如何。倪万喜叹了一口气,说:“别担心,好人有好报。回去后,他爹就把家里的拖拉机卖了,牛卖了,猪也卖了,凑钱带着余正祥去做了手术。第二年,这小子复读后考上了省中医学校,如今在片区医院当院长。”

倪万喜烟抽得厉害,满屋都是劣质旱烟呛人的烟尘。贺民不得不站起身,打开厢房里的窗子,把屋外的点点星光,唧唧欢唱的虫鸣,以及凉爽的夜风放进来,以冲淡屋里污浊的空气。

倪万喜“咔——!”地一声,在嗓子眼上响亮地刮了一下,站在窗子旁,一提气,“卟哧!”一口浓痰就准确地射在了窗台下面的草丛里。倪万喜清清嗓子,说:“第二年,我带的班级又放了一颗卫星,有个小子考上了省中专。这不,这就是他当年填的志愿书。”倪万喜从黑木箱里拿出三张志愿书,哗啦啦扬着,说:“你不知道,别看这小子考得好,当时却把我气坏了!”

我父亲从小就找先生给我算过命,说我命中占了三颗文昌星,天生就是吃笔墨饭的命。对于这一点,我历来不相信,既然有三颗文昌星保佑,当初为啥考上师范学校还走不成?老头子总是这样对我说,你知足吧,不是文昌星暗中保佑,你小子能够顺顺当当把那帮调皮捣蛋的孩子教好?!老头子这套理论,我更不认可。想想看,教书育人本来干的是良心活,运气再好,要是吊儿郎当,就是有一百颗文昌星护着也等于零。因此,我也就时时当面顶他的牛。老头子只有瞪眼的份,偶尔从嘴里嘟哝出—句:

“狗日的,犟!”

对于这一点,我还默认了。想想咱倪家,祖祖辈辈在乌地吉木务农,在毒辣辣的太阳热辣辣的风以及汩汩山泉的润育下,婆娘汉子多少都有些野性,哪个身上没点倔强脾气?咱读的书少,不知道怎么用巧劲,靠的是下死力。我带的毕业班,早上六点起床,晚上十一点半睡觉,中午也不休息。多余的时间,全部用来复习、训练和测试。而我,全天就和学生耗在一起。正是这样,我所带的班级,才可能年年有人考上中专,成绩年年超过乡中学。

对于这个壮举,乡中学那帮家伙没一个服气。那时候,国家提倡让孩子们全面发展。而在我所教的毕业班,除了反复上那几门主科外,其余的科目全让我们给砍了。乡中学的校长是个外地人,戴着眼镜,只要提到我,就恨得直咬牙,好像前八辈子就跟我结下了冤仇一样。校长明里背里都在指责我们,不懂教育规律,只顾读死书,完全和国家教育方针背道而驰!对于这些惇惇教诲,我们不仅没有放在心上,而且时时进行反驳:孩子一回家,忙着割草拾柴喂猪放牛,这么好的社会实践,难道不是全面发展?再说了,全面发展也没说不要成绩,乡中学年年考试抬不起头来,这就是全面发展了!?……

话是这么说,其实原因你们都清楚。我们村小除几个民转公教师外,大部分是代课教师。不是我们要和国家对着干,你瞧瞧,像我这样的手指,根根都粗得像擀面棒似的,哪里是画画弹琴拉二胡的料?我们从小就没学过音乐、美术那些玩意儿,你让我们怎么教?

在我看来,像咱们这一类的村小,用不着去争论啥全面发展,教学成绩才是硬道理。中国改革开放那个伟人不是说过吗?不管红猫黑猫,能逮住耗子的就是好猫。我们没有伟人的气魄,但就只认这个理:能拨出脓的就是好膏药!

这一年,我班上一下有三个学生考上了中专,而且有一个还超了省线29分。我这颗卫星放大了,那时候乡上也有中学,5个毕业班,才勉强考上了1个,差点刷光头。大家都知道,那时国家负责安排工作,考上中专,就等于有了饭碗。这可是件了不得的大事,乡上的书记、乡长专门到学校来,给我们开庆功会。村支书祁四老爹也认为我给父老乡亲长了脸,和村长一嘀咕,就去买了张大奖状,以乌地吉木村党支部和村委会名义,赶在庆功会上,给我颁发了一个大大的奖状:“农村教育突出贡献奖”。

拿到那张奖状,我脸上火辣辣的,心里老是觉得不踏实。这么高的荣誉,授予陶行知、蔡元培、葉圣陶这样重量级的大腕人物还差不多,咱不过是乌地吉木一个普通的代课教师,算得上哪根葱,何能何德对农村教育做出了突出贡献?

倪万喜从箱底把那张大奖状翻了出来。倪万喜指着那个奖状,笑得直不起腰来:“我平生得到的各种获奖证书不少,数这个级别最低,荣誉最高,实惠也最多:村上给我发了1000块钱的奖金。你们不知道,我那时候每个月的工资才100块。1000块,是笔了不得的大数目啊!”倪万喜忍不住哈哈哈哈又是一阵笑,那双小眼睛在灯下早眯成了一条缝,脸上的皱纹里嵌满了自豪。

开了庆功会,乡上还特意杀了头羊,书记乡长带着一大帮干部,频频向我敬酒,醉得我第二天还感觉到头晕乎乎的。

这场酒醒过后,我带着三个学生到了县城去体检填志愿。看着三个孩子的成绩,我静下心来一想:那个叫明子的学生虽然上了省线,但还有两科没有平时考得好,要是去查查分,多出几分就好了。

我说:“明子,你觉得数学和物理咋样?”

明子说:“这两科都没考好,比我预想的少了十多分。”

我说:“明子,下午咱俩别吃饭了,去吃两碗凉粉吧,把省下来的钱拿去办一件大事,好不?”

明子说:“办啥事?”

我说:“给你查分呀!”

那一瞬间,我就发现这个孩子的眼睛亮了,脸激动得红扑扑的,在这个炎热的夏天看上去更加生动。

在我所教过的孩子中,数明子最为聪明也最为懂事。明子的母亲早就过世了,他的父亲没有再娶,独自带着明子兄妹过日子。小学一毕业,这孩子就辍学回家,铁下心来准备帮着他体弱多病的父亲撑持这个家。得知这个消息,我连忙到他们家去家访。可是,这孩子鬼心眼多,我一到他家,他就从后门溜走了。我去了一次又一次,终于把这个孩子堵住了。

我说,明子,你完全有实力走出大山,你怎么能轻言放弃呢?

我说,明子,走出了这四周环绕的大山,你才能更好地照顾你的父亲,撑持起这个家呀!

我不知道家访过多少次,才让他打消了这个念头。他爹身子病歪歪的,根本没有办法管他们兄妹。有很长一段时间,他兄妹几乎是放了一只碗在我家里。好在都是粗茶淡饭,无外乎就是让二娥在锅里多添一瓢水而己。如今好了,幸运之神向他敞开了大门。

可是,明子的运气远没有余正祥的好:查分的结果,和原来一样。

我不放心,又申请查了一次,还是这个结果。

那时候没有实行绩效工资,老师的工资低。作为代课教师,每个月的工资更是低得可怜。出门在外,能省一分算一分,家里也没啥收入,花钱的地方多着哩!我没有食言,把那两个孩子安顿好,下午就带着明子去要了两碗凉粉。端着那碗麻辣凉粉,我吃得津津有味,明子却难以下咽,过了好一会,他干脆站了起来,对我说:“倪老师,对不起,我没有考好!真的对不起你,害得你受累了!”

两行泪像小溪一样,从明子清瘦的脸上流下来,让我心里一阵阵难受。

体检和面试结束后,我带着孩子们去填志愿。两个上地区线的孩子,没有多少选择的余地,志愿很快就填完了。对明子就不一样了,在填志愿前,我就一再叮嘱,要他把眼光放高一点,选好的学校。可是,明子把志愿书交到我手里,却让我吃了一惊:

师范!

我把明子叫到一旁,说:“怎么想得起来填师范,而且还是地区师范学校?!”

明子低着头,半晌才说:“填高了,我怕走不成!”

明子这孩子从小懂事,他说的是大实话。家里就靠他那病歪歪的父亲撑着,他的妹妹马上也要上初中,能够平平稳稳考上学校就满足了。可是,作为他的班主任,我不这样想。考了这么高的分,随便填个学校,就跟一个闺女,明明可以嫁大户人家却许了个打短工的,这不是明摆着吃亏吗?我耐着性子给他打了半天气,没想到这小子还是直摇头。我只觉得心里的火直往上冒:“你也太不自信了,这么高的分数,怎么会走不了嘛?听好了,给我重新填!”

我一把抓过那张志愿书,重新拿了张空白志愿给他。

明子拿过志愿书,仍然犹犹豫豫,磨蹭了半天才把表交到我手里。我一看,心里那个气呀就别提了。他小子这次填的是地区卫校!

我顿时跳起来,不分青红皂白,对他就是一顿臭骂。

明子低着头,一言不发。过了一会儿,两行清泪又从他清瘦的脸颊上流下来。他不哭还不打紧,这一哭更让我生气:我这是做好事,又不是害你,用得着这样吗?我这一生气,更坚定了要他换志愿的决心。

骂够了,我又和他说了半天掏心窝子的话。然后,我去拿了张志愿表,要他赶在下班前填好交上去。

按照惯例,第二天招办要组织各学校负责人,把大家填报志愿的情况通报一下,对一些热门或冷门学校作一些平衡。这时候,我拿到了明子填报的志愿表,不看不知道,一下更是让我火冒三丈。

这小子居然还是填的师范。

我气极了,把明子叫过来,当着他的面一把就将志愿书撕了,高声骂道:“你这个胆小鬼,死不中用烂不成器的蠢货!你不想想,我会害你吗?今天的志愿你必须重新填,出了问题,我负责!”

那时我就想,这家伙要是我儿子,我一定会毫不犹豫抬手就赏他几记耳光!明子大概被我气势汹汹的样子吓住了。在我的监督下,他填报了省财政学校。

八、一份病危通知和三张缴费收据

倪万喜这个故事,听得贺民心里悬吊吊的。在感慨之余,贺民很想知道这个叫明子的孩子现在发展得怎么样。倪万喜把那几张志愿表收起来,说:“这孩子很争气,省中专还没毕业,就被学校保送上了一所重点大学。如今,这小子在省政府任职。”倪万喜说这话的时候,显得特别平静。从倪万喜淡淡的口气中,似乎这个叫明子的学生,不过是他众多学生中的一员。当初他尽到了当老师的职责,至于后来发展得如何,跟他没有多大关系,不管人家地位多高,都没有半点值得炫耀的地方。

贺民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奇怪的念头,说:“倪老师,当时你想过没有,万一明子走不成咋辦?”倪万喜一怔,朗朗笑道:“这个问题当时确实没有想过。”贺民摇摇头,说:“现在社会太复杂,就是没事,别人也难免会生非。这么说吧,如果现在要你这样做,你敢不?”没想到贺民的话音刚落,就让倪万喜一口接了过去:“老子一个穿草鞋的,怕个卵?只要没有私心,为的是别人好,这有啥不敢的?!”

倪万喜说这话的时候,脸上的笑倏地不见了,在幽暗的灯下变得异常冷峻。倪万喜咳嗽一阵,从黑木箱子里拿出几页发黄的纸,说:“你再看看这个。”

贺民仔细一看,那是一张县医院的病危通知和几张缴费收据。大概这几件东西在衣服口袋里装的时间太长,显得皱巴巴的。铅印的病危通知,字迹清晰可见。但缴费收据是套用复写纸写的,看上去已经模糊不清了。

我成天在学校里瞎忙活,家里啥也顾不上。这一辈子,我最对不起的人有两个,一个是我家媳妇二娥。二娥十九岁上嫁给我,没跟着我享过啥福,天天牛一家在田里地里劳作,从来没有半点怨言,更没有叫过一声苦。另一个是我的大小子。他六年那年得了重感冒,我家二娥天天背着他到乡医院看医生。孩子小脸天天烧得像红火炭一样,断断续续打了一个星期的针还不见好,医生建议转到县医院。那时候我上着毕业班的课,正是考前复习的关键时刻,哪里走得开。我从学校借支了几百块钱,加上自己的一些积蓄,全部给了二娥,让她带着孩子进城看病。

等我把学校里的事忙完,送走这一届毕业生,已经一个月以后的事了。我虽然心里惦记着孩子,但那时没有电话,只能把各种想法硬生生地憋在心里。我正准备进城去看过究竟,二娥带着孩子回来了。儿子明显瘦了一大圈,眼里也失去了往日的光泽。我从二娥的表情上就知道情况不妙,一问,二娥哇地一声就哭了:“你还知道问,脑膜炎呀!”

我脑子里嗡地一声,眼前一阵眩晕。我知道这种病的厉害,以及它所带来的后果。我感到嗓子发涩,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二娥的眼泪,像决堤的坝一样哗哗直往下流。二娥先是撕心裂肺地哭,然后像头发怒的狮子,对我又抓又掐,最后扑到我的怀里嗯咽得抽搐起来。想想也是,儿子这病要是早一点治,就不会发展到这个地步,更不会为他留下遗憾终生的后遗症。我让二娥尽情地发泄着,我也任自己的眼泪从脸上流下来,滴滴答答落在她的背上。我在二娥那瘦削的肩上轻轻抚慰着,没想到狗日的婆娘缓过劲来,冷不丁在老子腮帮子上恶狠狠地咬了一口。

“嘿,狗日的婆娘,那时候大概是气疯了!”说起这段往事,倪万喜依然觉得有些不可理喻。倪万喜指指左边脸颊,那里果然有一块明显凸起的疙瘩,在灯下泛着亮光。可以想见,一个没有多少文化的农村妇女,独自带着孩子,手里拿着孩子的病危通知单,孤独无助,欲哭无泪,内心是何等的焦躁和愤懑。作为丈夫,自然是妻子发泄情感的对象,爱得真,也才恨得切。她骂也罢,撕咬也罢,那都是小两口恩爱的具体表现。倪万喜摇摇头,说:“就是这场病,我儿子落下了后遗症,天天流着哈啦子,脑子就像只破口袋,啥也装不住。儿子成了留级专业户,这不,小学他整整读了十年,实在读不下去了,只有回家力所能及帮着他妈妈做点家务。”

几只顽皮的小虫子从窗子里钻进来,围着厢房里的灯叮叮咚咚瞎撞过不停。倪万喜的刀条脸异常严肃,那种深深的自责,只有他自己才明白其中的滋味。小屋里一时安静下来,过了好一会儿,倪万喜才重新装上旱烟,长长地叹着气,哈哈一笑,说:“算了,这都是命。嘿,人呐,是福是祸,他娘的这一辈子谁也说不清!”

贺民被倪万喜豁达开朗的情绪感染了,嘴里尽捡好听的话,安慰倪万喜,要他从好的方面想。贺民拿着那张病危通知单,说:“这张病危通知单,见证了农村母亲对孩子的爱。唉,这对于你儿子来说,是遗憾,也是一笔宝贵的精神财富……”

没想到倪万喜摇着那颗花白的脑袋,打断了贺民的话,说:“咦,错了!这张病危通知单,哪里是我儿子的?那完全是另外一码事!”

教书是良心活,咱得对起家长和孩子。你想想看,家长把娃娃交到学校来,那是放心咱,看得起咱,咱当老师的就得凭良心,对人家孩子负责。

在我当代课老师的生涯中,经历过的事也不少,学生有病有痛,那也很正常。吃五谷生百病,何况学校里这么多人。可是这一年,我们班上那个叫刘小松的孩子,却把我吓坏了。

那年快放寒假的一天下午,是我的语文课。我一上讲台就发现刘小松趴在桌子上睡觉。那时正值数九寒天,天空灌满了铅,凛冽的北风中夹杂着点点雪花,显得异常阴冷。这么冷的天,居然趴在桌子上睡觉,像什么话?当然,对于这一类的学生,我有的是对付他们的办法。这个时候,让孩子起来回答问题,就是驱赶孩子瞌睡虫最特效的良方。我点到刘小松的名,让他起来回答问题,可是,没有反应。我再次点到他的名,并且要他的同桌提醒他,还是没有反应。我心里那个气哟,你小子也太不识好歹了,你不看看这是啥地方,教你的是啥人,容得你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吗?我几步跨过去,伸手就揪住了他的耳朵,准备轻轻的提醒他一下。可是,在我的手触摸到他耳朵的瞬间,就不由自主地缩了回来。我的手好象被烧红了的烙铁烙了一下,感到炙手的烫。我再仔细一看,孩子脸红彤彤的,浑身散发着热气。

第一感觉告诉我,这小子病了,而且病得不轻。

我顾不得多想,赶紧回到简易的教师办公室,拿出两颗消炎退烧药,把他叫醒后,让他吃了下去。然后,让学生去请在村里开诊所的乡村医生过来看看。

医生赶过来的时候,孩子已经处于昏迷状态。医生把把孩子的脉,翻看了孩子的眼皮,浑身摸了摸,说:“孩子的病很危险,得赶紧送到县医院。”医生这样一说,我的心一下悬了起来。你们不知道,刘小松的父亲母亲常年在外面打工,家里只有一个耳聋眼花的爷爷,这个时候谁送他上医院?事情到了这一步,已经容不得我有别的选择。我把班上的学生放了,包了台拖拉机,抱着刘小松就往县城赶。

那时正是严冬时节,雪花飞舞,呼呼的北风差点儿把我们冻成了冰棍。

我万万没想到,到了医院,医院就下了病危通知书。医生把这张通知塞在我手里,对我就是一通臭骂:“有你这样当家长吗?真他娘的土包子,拿娃娃的命不当回事!你知不,孩子要是晚到醫院个把小时,神仙也没办法!”我让医生骂得灰头土脸,连大气都不敢出。想想也是,只要医生高抬贵手,把孩子的小命保住,挨挨骂受受气算个啥?问题是来的时候走得急,我身上就只有100多块钱,这一笔医药费怎么办?

我把身上仅有的钱全交了,厚着张脸,苦苦向医生求情,说剩下的钱第二天一定想办法补上。医生被我的那一份诚心所感动,动了恻隐之心,答应了我的请求。孩子从进医院一直处于昏迷状态,我哪里也不敢走,就在医院的病房里坐了一夜。早上吃的那些东西,早已消化得干干净净,这个时候饿得前心贴后背,让我怎么也睡不着。

到了第二天,孩子醒过来了,我却犯了愁。昨天交的钱,抢救费、药费、住院费早已欠了医院一大笔,孩子还得住上几天,还得花钱,这个时候到哪里弄钱去?我抓破脑袋,想到了我的表哥。表哥的厂垮了,他买断工龄,在城里揽工程,或许还能帮忙救救急。

当年我考学的时候,为带我们去体检,表哥没有参加订婚宴,最终让那门婚事黄了。表哥后来和一个寡妇组建了家庭,小日子倒也过得和美。我到表哥家的时候,正有一批人在他们家,看上去还很热闹。表哥还是和过去那样对人真诚,一听我说要借钱去救学生的命,二话没说,就让表嫂数了2000块钱给我。

刘小松害这场病总的花了2000多块钱,照现在物价看来并不贵,加上新型农村合作医疗一报销,更算不了啥。可是,那时对于一个贫困的农村家庭来说,简直就是一个天文数字。

那三张缴费收据上沉甸甸的债务,成了我的一块心病。回去后,我才知道刘小松的父亲前不久出车祸死了。他的母亲虽然长期在外面,但一直从事并不光彩的职业,一年半载也难回一次家。刘小松在家里,和年迈的爷爷相依为命,要是把这笔债务仍给他们,刘小松只能辍学回家,用他的一生来偿还。

过了很久,我才知道,那天很多人在表哥家,正是围着他讨要工钱。那几天,表哥让讨薪的民工弄得焦头烂额,他的钱同样不容易。我想了几个晚上,还是作出了这样一个决定,这笔帐,是我去借的,由我慢慢想办法还。那时候,我的工资虽然已经涨到了180元,可是我上有老,下有小,手里确实不宽裕,要说不心痛这笔钱是假的。但我觉得,这点钱,换得良心上的安宁,值!

这年过春节的时候,我见到了刘小松的母亲。人很漂亮,加上在城市里呆的时间长,骨子里就有了一种城里女人的韵味。他的母亲知道了这一切,一再对我进行感谢,说到动情处,那丰腴的身子习惯性地往我身上贴,吓得我直往后退。尽管是这样,但看得出来,人家也是很真诚的,并没有其他意思。后来,刘小松的母亲常常给我打电话,要我对她的孩子多关照。每次打电话,她说话总是甜甜的,软绵绵的,似乎老是有一股热气,从脖子里哈进来……

其实,对于这一点,她尽可放心。她不管干啥,她的儿子是干净的,作为老师,我没有理由不管好她的孩子。

九、一份辞退通知书和半张低保公示名单

说到这里,倪万喜就嘿嘿嘿地笑起来,那张粗砺的脸有些不自在。笑到最后,竟吭吭吭连声咳嗽,最后不得不弯下腰来。人都有七情六欲,倪万喜也不例外,看到漂亮的女人,心里难免有些小资产阶级花花绿绿的想法。倪万喜摇摇那颗花白的脑袋,啵啵猛吸了几口旱烟,整个脸就被腾起的白烟包围了。贺民哪里经受过这种考验,也被倪万喜的旱烟抢着咳嗽过不停。那只黄狗不明就里,站在主人面前,眨巴着眼睛,偏着头,不安地张望着。看看实在帮不上忙,又跑到门边趴在地上,只是不时像征性地用尾巴轻轻掸掸地面,以此安慰主人它在仔细聆听,并不曾偷懒睡着。倪万喜从那层烟雾中突围出来,他已经从黑木箱里拿出了几页纸。贺民把倪万喜手里那几张纸接过来,乘着看上面内容的空档,移到窗子边以透透气。

我觉得,一个人成才,得有一个好的环境,还得遇上好人。我不敢说自己有多大的建树,但我所付出的,所得到的这一切,跟生我养我的这一方水土,特别是和我遇上的这一位贵人有关。

我说的这个贵人,就是咱乌地吉木的老支书,祁四老爹。

在我到学校当代课老师前,就跟现在一样,学校一放学,学生回家了,老师也回家了。学生多,但是质量并不高,年年考试排在全县后面。每年教学成绩一下来,作为乌地吉木的最高领导,祁四老爹就觉得很扫面子。他老是这样问我:“这就日怪了,为啥咱村里的娃娃就只有在全县垫底的命?到底是学校风水不好,大门的八卦方位不对,还是咱乌地吉木的娃娃笨?”祁四老爹满脸的不高兴,响亮地喷着鼻子,连珠炮一样,追问过不停。我想了想,说:“这有啥难的?只要像城里样,学生全部住校,老师轮流着辅导,要不了两年,保证超过乡中学。”

我这种说法是有依据的。村里的孩子懂事,回去书包一放,就忙着在田里地里帮忙,实在干不动重活的,就去放牛放羊或扯猪草,哪里还有时间去看书学习?孩子每天从家里到学校,一路奔波,疲惫得就只想趴在桌上睡觉,哪来的质量?我这一套并不高深的理论让祁四老爹直点头:“是喽是喽,我就说嘛,哪有那么日怪的道理?”

当下,祁四老爹就决定:小学毕业班学生,住校;初中学生,住校!

祁四老爹亲自到学校里,给家长开会。祁四老爹拍得桌子咚咚响:“想让娃娃成才,又想留娃娃在家里打下手,还不想出本钱,天下哪有这种好事?!初中学生、小学毕业班的娃娃,全部给老子撵到学校来。村上出钱,请人给他们办伙食。粮食好办,家里带来;吃菜也好办,学校旁边划两亩地,学生娃不是养在闺房里的大姑娘,天天学绣花,看书写字累了,去种种菜,换换脑!要是给了地,连菜都种不出来,饿死活该!”

学生住了校,老师也得住校。祁四老爹瞪着眼睛,在飞溅的唾沫星子的掩护下,咄咄逼人的口气,更是让诚惶诚恐的家长们没有半点商量的余地:“老师是啥玩意儿?是供在咱们家家神龛上,和皇帝老儿,和咱们列祖列并排坐的活菩萨!咱地方小,没有集市,老师吃的蔬菜啊水果啊咋办?学生娃自己带着去,有肉拿肉,有瓜拿瓜,有豆拿豆,有菜拿菜,就是啥也没有,掏点泡菜豆瓣啥的也成!要是哪个狗日的敢吃独食,有好东西不给老师送过去,谨防老汉过来燥他先人!”

有不送孩子住校的,祁四老爹逮住更是一顿骂:“你狗日的堕落报应,丢人现眼,你这一辈就是睁眼瞎了,还要让你家儿子儿孙像你一样?再不把娃娃送到学校去,老子回去提根棒子来一个个撵!”祁四老爹瞪着双牛卵子样的眼睛,不留半点情面,骂得家长抬不起头来,只好乖乖把孩子送进学校。

有时候,祁四老爹还会抓住学校搞活动的机会,趁下面一颗颗脑袋听得出神的时候,给学生鼓劲。祁四老爹常常是这样大声问孩子们:

“你们想不想坐飞机坐小轿车呀?”

“想——!”

“想不想穿皮鞋穿西装打领带呀?”

“想——!”

“想不想日不晒雨不淋住高楼呀?”

“想——!”

“想不想吃肉喝酒天天吃西餐呀?”

“想——!”

孩子们一個个因激动涨红着脸,憋足了气,稚气的声音响彻云霄。这个时候,祁四老爹的脸往往更加严肃,声音提高了八度,一字一顿地说:

“光想就办到了吗?好日子都在山那边等着你们呢,现在该咋办?”

“用——心——读——书——!!”

孩子们一字一顿,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祁四老爹要的就是这样的效果。每到这个时候,祁四老爹就像一个刚刚发表战前动员的将军,满意地点点头,提前烟袋,笑眯眯地背着手忙他的去了。

有了祁四老爹的支持,学校就好管得多了。大家都埋着头,只管一心扑在教学上,挖空心思提高质量。如今,祁四老爹已经翻过七十这道坎了,村里找不到合适的人选,支书一直由他干着。只要他得空,他必定提着那管黄铜烟袋,来学校逛逛。听听孩子们的读书声,看看孩子们的笑脸,对他来说就是一种享受。遇上淘气的孩子,老人还会沉下脸骂,甚至会轮起手里的黄铜烟袋,用烟锅杆抽打孩子的屁股。

人,不管做啥,还得有那个福份。我常说,这就是命。我跟很多人都说,我这人啥都好,就是福份浅了点。这不,当年考上了师范校没走成。后来,我也有过这样的机会,阴差阳错还是没有走成。你说说看,这是不是命?

那一年夏天,县里组织民转公考试。按照县上定的政策,代课10年以上的代课老师也可以参加考试。可是,放暑假了我才听说这件事。去乡上一问,才知道乡上办事员把通知看错了,他们以为参加考试的对象是民办教师,没咱代课教师的事。我不敢说自己就有百分之百的把握,但和那一批老民办相比,我确实占很大的优势。乡上的办事员是个刚参加工作的小姑娘,伤心地哭着,左一声对不起,右一声对不起!这样一来,反而把我说得心软软的,只好装出笑脸去安慰她。你说你说,嗨,他娘的!

后来又有过一次这样的考试。我提前作了精心的准备,信心满满,心想这一次应该没多大问题。可是,临考试的前两天,我家二小子得了急病。我吸取了大儿子的教训,陪着老婆把孩子送往县医院。我心里想,就算孩子有啥危险,在医院里咱也不怕,可以放心去参加考试。可是,我恰恰想错了,孩子那天晚上一直哭闹到天亮,吵得我两口子连枕头都没挨一下。我脑袋昏沉沉的上了考场,拿着试卷眼皮直打架。这样的结果不说你也能猜到,最后就差2分。

以后虽然县上年年在组织教师招考,但始终有两个条件把我挡在外面:一是年龄,二是全日制学校毕业的学历。唉,不说了,这些都是命。信不信由你,反正我信。

这世上的事就是这样,谁也说不伸。说下来,当教师清苦,干代课教师就更清苦。可是,就这样的苦差事,依然还有人惦记,想把它作为一个跳板。这一年新学期开学,我早早来到了学校,就接到了乡上让人送下来的通知:

倪万喜同志:

经乡党委政府研究决定,不再聘任你为鸟地吉木小学的代课教

师,请你即日和学校结清所有手续。

2.26(公章)

我一点思想准备也没有,拿到这个通知,一下懵了。我怎么也想不通,这干得好端端的,怎么说辞退就辞退了?到乡上一问,分管教育的领导说:“想继续干,乡上组织考试你为什么不参加?这次考试虽然最低的只考了两分半,但人家的态度是端正的……”领导这样一说,我想起来了,假期里学区组织过民办教师和代课教师考试,但20年教龄的,年满45周岁的,教材教法考试合格的可以免考。我说自己教材教法考试合格,符合免考条件才没考的,领导蛮横地说:“啥免考不免考?你不参加考试,态度不端正,就该下课回去休息!”

我一出学校就在这里代课,这时候要我离开孩子们,心里就别提多难受了。我在心里默默地对九泉下的父亲说:爹呀,不是儿子不听你的话,是组织上不要你儿子端这个碗了,你可不能怪儿子啊!

可是,很快我的心由难过纠结又变成了莫名的恐惧。乌地吉木的人听说乡上把我辞了,老老少少呼啦啦来了几百号人,黑压压地把乡政府那个窄窄的坝子都挤满了。这伙人找了乡长找书记,拍桌子瞪眼睛日娘操祖宗问我犯了啥法,为啥要把我给辞了!看着那一张张为我打抱不平的面孔,我心里有几分感动,但更多的是担忧。寨子里的父老乡亲没啥文化,更不懂法,要是凭这一时之勇,情绪—激动,动起手来就麻烦了。

那天,祁四老爹在处理另一件事,来迟了一步。乡长才来不久,还不熟悉情况。见来了救兵,赶紧要祁四老爹做村民的工作,把人带回去。没想到祁四老爹一开口,就呛得乡长连喷嚏都打不出来:“要是不让倪万喜代课了,先把我这鸟支书的帽子拿了再说!”

祁四老爹比那帮村民还要激动,瞪着血红的眼睛,桌子一拍就站起来:“倪万喜为乌地吉木培养了这么多娃娃,凭啥把人家下了?这个事情如果解决不好,咱们乡上告了县上告,就是讨口要饭上省城京城,也要让倪万喜安心教寨子里的娃娃!”乡长见情况不妙,赶紧把祁四老爹按下去;按下去,祁四老爹又站起来。大家吵吵嚷嚷,整个乡政府大院乱成了一锅粥。

这下真的让乡长傻眼了。乡长苦着一张脸,要我配合做工作,把村民带回去,乡上派人去调查后,会定给大家一个满意的答复。就这样,乡上装模作样派人作了调查,一个星期后,又让我回去继续代课。

过了一段时间,我才弄清楚:新来的乡长家有个侄儿,自费读师范毕了业,准备先弄个代课教师的名额干干,以后找机会转正。想着乌地吉木是全乡最偏僻的地方,找个借口把我辞退了也不会怎么样,就有了这一幕。

弄清了事情的原委,我心里着实别扭了一阵。现在回想起来,要是那时候真的让他们辞退了,我还会感激他们,因为我后半生的日子可能还会好过一些。那时候人年轻,农村政策好,种果树呀,搞养殖呀,做生意呀,门道多着哩。哪像我这样,代课的工资养活自己都成困难,一辈子让老婆孩子跟着受穷。

人是有感情的,在这偏僻的乡下民风更为淳厚。说我做了多大贡献,那也是白话。我做了一些份内的事,乡亲们不是把我挂在嘴上,而是牢牢地刻在心里,让我感到了无比的温暖。我有老婆孩子,家里还有一大堆农活要干,每个周末都要回家。星期六早早放了学,孩子们跟在我身后,送我一程又一程;星期一我赶回来时,还没到学校,学生早早就在学校門口,眼巴巴地等着我了。每年杀年猪的时候,当父母的生怕孩子们忘性大,出了门还要扯着他们的耳朵,要他们放了学一定把我请到家里来吃年猪肉。遇上几家人同一天杀猪,孩子们还为请我做客争得面红耳赤。我也就天天吃得满嘴流油,让农家烤的包谷酒红苕酒醉得左脚绊右脚。

我在乌地吉木代了30年课,基本上就没有买过菜和水果。我寝室兼办公室的房子里到处都放满了菜,大到腊肉、香肠、鸡蛋,粗到南瓜、洋芋、红苕,小到咸菜、豆豉豆瓣、泡菜,应有尽有;桃子、李子、杏子、梨儿、柿子一类的水果,更是根据不同时令从没有断过。这在物质馈乏的年代,这是多么了不起的物质财富啊!

我知道,一辈子就这么代课没啥出息。说不想转正哪是假话,我是早也想,晚也想,经常在梦中都在念叨着这件事。当然,也只能想想而己。我错过了两次招考的机会,岁数早已超龄,要想转为正式教师,这一辈子是无望了。为这事,祁四老爹更是着急,只要有机会他都在帮着打听,跑了很多冤枉路,说了很多好听但不管用的废话,还是没办法。我也知道,我教的学生很多都有了出息,他们走出了大山,时时瞎记着我,也在为我四处活动。可是,对于我这样的代课老师,国家政策就是这样,他们也爱莫能助。天下都是这个理,不管办啥事,都得有政策。很多大人物都硬不过政策,何况咱一个普通老百姓,不可能搬起石头把天打破。但我这一辈子,发自内心,感激他们。

后来,祁四老爹想了个办法,给我家两口子办了低保。

村上事前也没征求我的意见。我知道这事的时候,村上已经把我们两口子的名字填好公示上墙了。大家心里都明白,祁四老爹这样做,是对我好,想留我在乌地吉木小学多干几年。那时候,我家二小子到汶川参加志愿救援行动,不留神把命丢在了那儿。我家二娥急火攻心,一病不起。按说,以祁四老爹在寨子里的威望,以我这些年所付出的一切,以及我家里的实际情况,村里老老少少谁也不会说个啥。毕竟,我为孩子付出的他们都清楚,他们都知道感恩。

可是,我坚决反对。

我跟二娥一说,她也支持我的观点。不就是一个月多100来块钱嘛,不能占这样的便宜。我家二小子没了,二娥卧病在床,可是我有工资啊!虽然那点工资很微薄,但每个月国家照样发了的。村里比我们日子难过的多了去,我要了这个低保,就会感觉到在寨子里一辈子抬不起头来。我让二娥赶紧去把那张低保公示名单撕下来,然后去找祁四老爹。没料到,村上没有胶水,用米汤粘贴的东西居然这么牢实,只揭下来了一半。

十、做出这样的决定你会后悔吗

倪万喜摇摇头,脸上多了几分苦涩的笑容,那口黑牙在灯下显得异常丑陋。

夜深了,几只打鸣的公鸡生怕自己落后,扯起脖子争先恐后的鸣叫起来。趴在门口的黄狗警觉地爬起来,立起耳朵听了听,打了个哈欠又坐了下去,很快眼皮就又耷拉了下来。二娥打来了水,贺民洗脸,洗脚,换上了倪万喜家的布鞋。倪万喜叫过二娥,要她做点夜宵,汤圆抄手啥的都成。倪万喜这一提议,让贺民坚决制止了。

倪万喜黑木箱里还有不少好东西,这样的龙门阵就是三天三夜也卿不完。有了这一小段插曲,贺民不再催促倪万喜继续他的故事。贺民想起了此行的目的,于是,有针对性地提出了这样一些问题。

贺民:国家要求科学推进学校布局结构调整,严禁强行撤并,当地政府为啥还要撤掉你们这所学校?

倪万喜:撤掉乌地吉木小学,这并不是政府的主张。

贺民:那,这是谁的主意?

倪万喜:我。

贺民:你说说,为什么要撤并学校?

倪万喜:学生一年比一年少,当年一起代课的同事走的走,辞的辞,如今就只剩下我一个光杆司令,来看这个庙门了。现在,学校里就只剩下22个学生,三个年级,只能上复式班。孩子们大的大,小的小,不可能像过去一样要求他们住校。上课的時候,孩子们全部集中在一个教室里,相互干扰很大,教学效果非常糟。在这样的环境中,三个年级就我一个人赶独牛,别说开展文体活动,推行素质教育,就连正常的课程都上不好。我不能再这样糟蹋这些孩子,拿他们的前途,来打发我无聊的光阴。

贺民:撤并了这所学校,孩子们怎么办?

倪万喜:到乡中心校去。现在条件好了,中心校办起了寄宿制,学生有寄宿制生活补助,有免费营养午餐,家长每个星期接送一次,不会增加他们的负担。

贺民:乡政府同意撤并这所学校吗?

倪万喜:没有。多年前,乌地吉木的乡亲到乡政府闹事的影响,至今还没有消除。乡上领导对撤并学校的事很慎重,让人把我的申请退了回来,说要召开群众会讨论了再说。

贺民:当地村民对撤并这所学校,有什么反响或意见?

倪万喜:这个消息传到寨子里,寨子里一下炸开了锅,老老少少旋风一样跑到学校问我是怎么回事。有人劝我别做傻事,有人提出要凑钱给我加工资,还有人骂我疯了。一句话,大家都对这所学校有感情,说啥也不愿意撤掉……

贺民:对于村民的各种非议甚至是过激行为,你采取了哪些措施?

倪万喜:其实,我已经预料到作出这个决定的后果。我没做傻事,更不会要他们增加工资,我只是从良心上对娃娃的未来负责。孩子要成为国家建设人才,得全面发展,就我一个人赶独牛,上三个年级的复式班,我就是拿出所有看家本领,也把他们培养不出来。我把道理给他们一讲,寨子里的老老少少都哭了。很多人都哭得很伤心,哭得我心里酸溜溜的。唉,那样的场面,我这一辈子也不会忘记。不过,现在好了,我已经做通了村上的工作,做通了家长的工作,这学期结束,孩子们就会合并到乡中心校去读书。

贺民:你算得是这所学校元老级别的人,对于撤并这所学校有什么感受?

倪万喜:怎么说呢?我刚开始代课那些年,恰逢那人口上学的高峰,就拿咱乌地吉木小学来说,最兴盛的时候初中、小学加起来,有470多个学生,12个老师。唉,这熟悉的校园,站了30年的讲台,以及那一群天真烂漫的孩子,我确实舍不得。想着过去热闹的场景,再看看现在冷冷清清的校园,很多时候我会心里一阵阵发堵。我常常暗中对父亲念叨:爹,你说咱村的娃娃要走出大山,靠的是我,可是客观现实发生了变化,要是我天天守着他们,他们就走不出大山了!

贺民:你对做出这样的决定感到后悔吗?

倪万喜:我这样做才真正是为娃娃好,真正是对事业负责,我问心无愧。

贺民:现在农村学校生源大幅度减少,最根本的原因是什么?

倪万喜:这些年来,打工的打工,外出的外出,咱乌地吉木过去有400多户人,如今搬的搬,走的走,真正撕守在这里的仅剩四分之一。就是一时没有出去的,都在想着法子把娃娃送到外面去读。再说,时代进步了,年轻人的婚育观念发生了根本性变化,都不想多要孩子……

贺民:村民把孩子送到外面读书,是不是对你不信任?

倪万喜:这倒不是。更多的还是一种攀比心理,你家在城里读书,我也不能落后,也要把孩子送到城里去。当然,客观地讲,城镇的学校条件比这里好得多,他们有这种选择也没错。

贺民:对于撤并学校,下一步你有什么打算?

倪万喜:唉,这些事还没有过多的考虑。这学期结束后,我就会把自己站了30年讲台的这所学校,干干净净地清扫出来,亲手锁上大门,然后,把钥匙交给村里,让这所学校消失在全县教育版图上。

贺民:你干了一辈子代课教师,你认为自身的价值体现在哪些方面?

倪万喜:屈指算算,这些年我送走了16届初中毕业班,在我手上考走了21个中专生,我教的学生中考上研究生的,考上大学的还有十几个。咱乌地吉木不说家家出了大学生,但至少家家有了识文断字的人。我不敢说功成名就,但对得起天地良心。日子苦一点,但逢年过节,我的家里永远让学生和学生的家长坐得满当当的。我认为,人只要活得有尊严,一辈子受人尊敬,活在这世上就觉得值。

贺民:对于开启今后的生活,你作了哪些准备?

倪万喜:我买了养老保险的,现在还差3年才能领养老金。我最大的愿望,是到时候进城去,找家单位看看大门,或到工地上帮着看看材料,咱还得想办法把养老保险该个人缴的部分缴上,今后老来才没啥顾虑。你知道,我老婆孩子都有病,不管怎么说,在城里看病要方便一些……

十一、珍贵的历史资料

倪万喜重重地叹了口气,脸上多了几分阴郁,那双小眼睛此时眯成了一条缝,显得更加深邃。倪万喜没有说话,他慢慢地往旱烟袋里填上烟,摸出打火机,“咔”点上烟,深深地吸了一口,很快就从鼻子里嘴里冒出浓浓的烟来。

夜已经悄悄睡过去,唯有窗外的小虫子还在唧唧欢唱。夜风从窗外灌进来,屋子里多少有几分凉意。倪万喜腾出手,缓缓地关上了他的黑木箱,仿佛关上了历史的大门。白炽灯下,那只黑色的木箱就这样静静地躺在床上。木箱近在咫尺,站起来伸手就可以摸到,贺民觉得眼前那只木箱就像一段厚厚的城墻,无言地诉说着岁月的沧桑与辉煌。

一个星期后,贺民眯着熬得红肿的眼睛,和社长一起走进了祁才明的办公室。他将倪万喜黑木箱里的东西翻拍成的照片,以及那篇名叫《苦烛情》的稿子,呈在了祁才明的案头。

过了几天,贺民就接到了祁才明的电话,要他过去一趟。

祁才明指着厚厚的稿子,笑眯眯地说了两字:

“不错!”

领导一高兴,贺民心里悬着的那块石头就落了地。没想到祁才明话题一转,指着那匝照片,道:“说说这些照片吧,这些才是来自于基层最为鲜活的东西。”

于是,贺民讲起了倪万喜的黑木箱子,以及每一张真实图片后面的故事。

祁才明听得很投入,越听他的脸色越严峻。贺民把倪万喜的故事讲完,好一阵祁才明都没说话,他还沉浸在倪万喜的故事里。沉默了一会儿,祁才明摇摇头,说:“唉,怎么说呢,倪万喜和他们这一代人,支撑着贫困山区的教育事业,成就了山里孩子的梦想。他那只黑木箱子,就是他们这一辈代课教师真实的奋斗史。”

贺民心想,领导毕竟是领导,这评价提炼得多好!没想到祁才明叹了一口气,又来了个转折:“不过,这事有些敏感。关于民办教师和代课教师,各地陆续正在出台一些政策。只是,要把这些问题解决好,还有一个过程……”

贺民愣了一下,问:“啊,稿子怎么办?”

“暂时放一放。”祁才明说。

“这……”

“对,这样吧,稿子和这些照片,先放在我这里作纪念。”祁才明想了想,说:“关于倪老师的事,我下来过问一下。你放心,倪老师那只黑木箱子,包括这些照片和稿子,都是珍贵的历史见证……”贺民怔住了,张张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责任编辑:李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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