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有多少种死法

2018-01-16 02:17阿宁
长江文艺 2018年12期
关键词:死法老娘大夫

阿宁

1

在他前边有三个病人,最前面是个老太太,冲群主任唠叨说儿媳妇气着了她,嗓子里窝着个大疙瘩,上不去下不来,好像是来找群主任评理的。群主任说:不跟他们小辈儿一般见识。群主任是好大夫,好大夫像幼儿园老师。

群主任叫群玉。若非群玉山頭见,定向瑶台月下逢。群主任的妈妈在县一小当语文老师时,他妈管后勤,两个人常一起下班,退休后就不来往了。这一大半儿是因为他。听说县里孩子晚上不睡觉,大人说:再不睡韩大耙子来扒房了!韩大耙子就是他!他拆过群主任家的房,从那以后群主任见了他就装不认识。

群主任不认识他行,他不行,县城就这么一个像回事的医院,群主任是内科主任,谁都绕不开。他当了几十年老板,习惯了遭人恨。他可以到大城市看病。问题是,他希望县里人都知道他来做CT了。

走到诊桌前,他把一张CT片递给群主任。

群主任说:这不是我们医院做的。

他说:市第一医院做的。

群主任说:让他们看去。说着把片子递回来。

他不接,说:他们让我叫家属。

群主任看着片子,说:我也得叫家属。

他说:有什么事跟我说吧!

群主任抬起头:跟你说行吗?

他说:这有什么不行的,你跟家属说,家属也得跟我说。

群主任说:你这个片子不太好,这么吧,你拿着片子到省里,或者北京的大医院再做一个核磁。让他们拿意见!

他说:你定不了?

群主任说:我不敢给你定,咱们不如大医院的水平高。

过一会儿他又绕回来,诊室里没了病人,群主任正准备下班。看见他进来不理,继续脱白大褂。他说:我再聊两句。

群主任说:聊也没用,这就是片子说话。片子没照清,我跟你也说不清。

他说:小玉。他叫了群主任的小名,说:小玉,我是不是没几天了。群主任看了他一眼,问:你是?

他说:你不会连我也认不出来吧?我是浩子。他大名叫韩浩。

群主任坐下:你瘦成这样,我愣没认出来。

他说:我在外面等你,一会儿咱俩找地方喝两杯。

群主任说:你还敢喝酒?

他说:我不喝,你喝。

实际上他也喝了,找的地方叫品茗缘,是个茶楼。二楼有间房,里面有一张不大的餐桌。群主任来回看:这儿也能吃饭?

他说:我有股份,个别朋友在这儿吃。

群主任坐下:个别朋友就是领导吧?听说县里领导不敢公开吃喝,改在私人会所了!

上的都是淮扬菜。他说:家常菜,没啥好东西。

群主任把身体坐舒服,说:原来韩老板天天吃这种家常菜,怪不得。

怪不得什么群主任没说,他替群主任说了:怪不得得这种病,是不是?

群主任不接茬儿,看墙上的字画。有一幅上写:

尽日寻春不见春,

芒鞋踏遍岭头云。

归来笑拈梅花嗅,

春在枝头已十分。

挺有意境。这么好的东西,可惜挂在这种地方。

一个挺有姿色的小姑娘给他们倒酒,穿的是唐装,倒完酒他说:你不用来了,有事叫你。小姑娘临走把门关严实。在这儿吃饭的,都不愿让别人看见。

他说:你知道吧?这叫开悟诗。群主任看着他,问:你指什么?佛,还是病?

他说:一回事。说着他拿起酒杯,在群主任杯沿上撞了一下,干了。群主任只好也跟着干,说:你什么都明白。

他说:我不明白。我请你来就是想问问,人有多少种死法?

群主任说:医院里没别的,都是病死的,在手术台上下不来,哪怕是事故,也算是病死的吧?

他说:别光说医院,外边呢?

群主任说:那就多了,让人打死,投毒害死,摸电门电死,河里淹死,高处掉下来摔死,包括跳楼。吃药吃死,拿刀抹脖子抹死,拆迁让铲车铲死,拖拉机轧死,因为拆迁气死。群主任故意提到几次拆迁事件,一边忿忿地说一边吃菜,不抬头看他。

他打断了:说点儿有意思的死法。他不想听拆迁的事。

群主任说:你得让我想想。突然抬头看着他:你问这干什么?

他说:得癌症的人熬到最后,太惨了!我得给自己找个好点儿的死法。

群主任口气软了,说:你何苦,还不一定是不是呢!再说,现在癌症治好的不少。

他说:你傻呀?还指望在一个房地产老板身上发生奇迹?

这回把群主任问傻了,对他的抵触淡了下去。

他说:我想找个好死法!

2

回到公司,他把那张CT片放在办公室最显眼的地方。本想藏起来,又一想人们未必理解那么深。他在办公室独自待了会儿,起身回家。

路上他改了主意,把车驶进西京宾馆。龙经理正值班,笑吟吟地把他领到后面。套间是龙经理的,不算办公室,也不叫宿舍,宾馆里人统称“后边”。当初盖宾馆时他灵机一动,在后院盖了一排平房,那时公司还没有龙经理,龙经理是后来的。

他坐下就拿起遥控器。龙经理拨了个电话便把手机关了,手机扔到茶几上,自己到卫生间洗澡。他看着电视,隐约听见水声。他喜欢龙经理这一点,懂事。

从卫生间出来,龙经理头发已经吹干了,身上飘过来似有似无的香味儿。她问:你还洗吗?他说:洗。洗完出来,龙经理已经在被窝里。看见他挪了挪身子,把旁边的位置让出来。

他上了床。龙经理说:你挺累的,今天算了吧!

他拍了拍她脸:那我干啥来了。

龙经理说:讨厌。

他表现很差。龙经理安慰他:压力这么大,你这就不错了。

龙经理不用嘱咐,早把避孕药吃了,有一次不小心怀了孕,他想该怎么办?娶她,还是给她找个地方把孩子带大。没等他想明白,龙经理已经把孩子做掉了。弄得他反而说:你怎么不跟我商量就做了?龙经理说:万一传出去,不是给你添乱?他一时无话。

她才二十四岁,比他女儿大一岁!他真死了,她怎么办?没有一份决绝做不成事。他除了安排自己,还得安排每一个跟自己有关的人,她的千般好处都在心里,得给她个妥善之处。

龙经理给他讲笑话:东阳街有个刘老面,天天在街边晒太阳。前些日子一个老头让汽车轧死,赔了八十多万。刘老面就琢磨上这事了,无奈他太面,每次都慢那么一步,汽车要么刹住,要么绕了过去。你说这人有意思不?

他想,人有各種死法,用心总能做得到。他问:你知道都有什么死法?

龙经理说:你问这干啥?

他说:聊天呗,长长见识!

龙经理说:我知道的,有掉到茅坑里淹死的,有在地窖里闷死的,我们老家都用地窖存土豆,有人下地窖拿土豆,下去就没气了。我们县酱菜厂,一个工人雨天不小心掉进酱缸里,挣扎了半天没出来,死了。还有一个上到房顶调天线,想看看天线正不正,一边后退一边看,掉到下面摔死了。剩下喝酒喝死的,吃饭噎死的都有。

他说:没诗意。

龙经理说:有个挺有诗意的,我们那儿有个卖煎饼的老头儿,喜欢上了洗头小姐,洗头小姐不愿接他,故意把价提得老高。他卖三个月煎饼洗一次头。有一次攒了五个月煎饼钱,想来一个狠的,结果死在洗头房里。有人说他舒服死了。

他皱着眉。

龙经理趴在身上抚摸他的胡须:不高兴了?我可不是讽刺你。

他说:我要是死在这儿,算不算给你找麻烦?

龙经理伸手捂他嘴:不许胡说,你才不会死呢,你得千年万年地活着。

他说:那不成乌龟了。

两人便笑。

笑过他坐起来,穿上衣服,说:我该走了!

他看出来龙经理脸上有些凄然,不过她还是说:我也正要去前台呢。

他说:你也早点歇着!拼来拼去,最后一想不值得。

她说:你是老板,也这么说?

他说:我是他们的老板,跟你不是。

龙经理一不小心便落了泪,趁他转身擦了。这是她听到最温情的话,她知道老板的胰腺长了东西,胰腺癌没救。短的只有三个月!他说。

他不是说这种话的人。没见他认输过,从来都是安排一切,主宰一切。他很冷,不光外表,从里到外都冷,当初把她招进公司时他只远远看了一眼,跟下面做了个手势就走了。她多聪明,看出是在说她。副总草草结束了招聘,给她发了复试通知。

复试时老板问:公司如果需要你作出牺牲,你肯吗?

她问:什么牺牲?

老板说:比如,牺牲身体。

她说:我不知道。

老板说:什么叫不知道。

她说:我不怕牺牲,身体再重要也不如命重要,我准备牺牲生命,只是,我要看公司值不值得牺牲。

老板说:你被录取了!

她松了口气。这是一次刀口舔血的应试,有的同学不得不去酒吧,总比她们强。她做了一个含糊的承诺,肯不肯兑现还难说。后来她一直战战兢兢,没有哪个女孩子真有勇气,无非是为了活舒服,活给别人看。

老板让她在前台,她一直等着他提牺牲的事,他好像忘了。也许,那不过是为了试试她的勇气,老板喜欢聪明又有胆量的人。如果是女人,就更喜欢了。

有一天,老板在宾馆留宿。那时还不是现在这个宾馆,是另外一家。宾馆里所有员工都紧张,怕出错,怕有顾客找他们麻烦。保洁工把大堂的地拖了三遍,每个卫生间都点了香,递擦手纸的侍应生一律打着领结,直到老板住进三层套间,他们才松了口气。

员工们管那个套间叫总统套,没人住,就是给老板准备的。老板一住那里,必定有什么事发生。大堂经理通知,让她到总统套间去。

她想起应聘时的话,胆战心惊地摁了门铃,老板开了门,她跟着他走进里间。老板问她:在这儿干得怎么样?

她说:还好。她两手搭在小腹上,站得笔直。公司是这么培训的。

老板又问:公司怎么样?

她说:我不知道,我看见的不过是一个宾馆。

老板摁了下按钮,墙壁上的丝绒帷幕徐徐打开,里面是一张巨大的地图。中国地图。老板又摁了一下电钮,上面闪着红星的地方便是他在全国的十几家分部,另外一些黄色区域是他正在谋划的产业。老板跟她说着未来的计划,滔滔不绝。

老板不苟言笑,回答别人的请示,从来不超过三个字。行。可以。不行。先放放。现在她明白,老板可以滔滔不绝。他不是在介绍,是在倾诉,原来这个冷冰冰的人也需要别人倾听,她不知不觉松弛下来。

夜深了,老板没怎么样她,挥手让她离开了。

回到大堂,感觉出别人对她有些异样。似乎多了些尊重,或者是畏惧,她有些好笑,她跟人说对老板的尊敬、崇拜。她看出来别人在敷衍她。

老板在套间住了三天,她倾听了三天,第三天把她留在了套间里。事后,老板给了她一笔钱,她觉得受了污辱,一个认真倾听的人不需要拿钱,她不要,老板不容置疑。当时她很想问问老板:这就是为公司作出牺牲吗?不敢。她知道,那比拒绝还可怕。

老板把钱放在桌上走了。

当你发现,这一切不过是生存之道时,心就变了。冷静、沉稳了。她能屡屡猜中老板的心思,老板觉得她善解人意,她在吃避孕药,发现怀孕,主动把胎打了。老板没说一句温情的话。这种刀口舔血的职业她一直想辞,现在还不是时候。

他得了绝症,才五十一岁,有一套雄心勃勃的计划和经营了几十年的人脉。从北京到市里都有他的朋友。高官每年都有来宾馆住的。她成了龙经理,公司别人不知道的,她知道。他跟她打听有多少种死法,这让人受不了。

他跟她不能没有感情吧?她有。每次同床共枕后他起身离开,身边留下的巨大空隙让她难以入眠。她想起第一次,他离开得那么坚决,她起身回到大堂。一个年老些的员工对她说:你休息去吧!

她说:老板要是找我呢?

那个员工说:他不来了,这个岁数哪有那么大精力。

她脸红了。

那个员工说:不是你一个,慢慢你就知道了。

她忽然悟出来,这是一个过来人在帮助她。她回到宿舍,想了很久,她不能这么失败,不然命运就太惨了。

那时她想过死,也想过人有多少种死法?刚才他一问,她立刻答上来。其实她回答的还不足她想过的三分之一。人的死法很多,给自己找个合适的死法不容易。

3

县里很快传开了,韩大耙子得了绝症。

他严令身边的人,不许往外透露他的身体状况,每天着装整齐,精神抖擞,一心想把消息捂住,不過,另外一些做法又适得其反。

他通知公司高管十点到会议室开会,同时又约了三个技术骨干到他办公室。三十多个高管坐在会议桌前,他迟迟不到。没人敢离开,一律耐心地等,听到走廊里有脚步声都挺直身体,脚步声又走远了。过了好久,有人问:老板不会是忘了吧?

不会!老板什么时候忘过?

大家眼睛看着龙经理,问:是不是问一下老板?

这样的事,显然只有龙经理能做。

龙经理不动。

她知道,老板没忘。老板做任何事都有原因,当时不理解,事后总有能理解的时候。事后还理解不了,是你智商太低。

龙经理不肯催,别人也不敢催,两个小时白白过去了,嘴上不说心里也是抱怨的。该吃午饭了有人问怎么办?龙经理不言声。大家垂头丧气,猜测老板的意图,是考验下属,还是惩罚部下?龙经理给老板发了短信,内容是:兔子问乌龟几点了?乌龟说:你看看太阳。兔子不敢看。乌龟伸长脖子说:你不敢看太阳,总能看见太阳的影子吧?

老板回复:全体兔子到饭厅集合。

在饭厅,有人问老板:是不是忘了开会的事。老板说没忘。问下午还开吗?老板说:不开了,我就是想让你们在会议室里静静思考。

思考什么?

老板转身走了。

事后几个中层打听出来,老板一上午都在跟技术人员研究3D打印的事。不过,研究的不是用3D打印盖楼,是用3D打印拆迁。三个技术人员没想过这种事,面面相觑,他们听着老板侃侃而谈,觉得老板不是成了神,就是疯了。

下午,老板让龙经理约县领导吃饭,龙经理问都约谁。老板说:五大班子一二把手都请。龙经理提醒他:现在领导们都不愿接受宴请。他说:你告诉他们,省纪委领导来。

龙经理按他的意思打了电话。县委书记和县长的电话是老板亲自打的,领导们一律答应出席,他们都相信老板能请来省纪委的,他有这个能力。

领导们到了,老板没到。老板晚到也正常,但不该比书记和县长晚。龙经理天天在应酬场上,今天也有些失措,汗都下来了。企业固然是名企,也不能拿父母官涮着玩儿。龙经理躲到卫生间打电话,老板手机关了,打司机的电话,司机不接。没老板允许,司机断然不敢不接龙经理的电话。龙经理意识到,这个乱子怕是要自已扛了。

好在书记大度,问:韩老板人间蒸发了?

龙经理说:联系不上,大概有什么意外吧?

书记说:咱们吃。这么好的饭菜不吃可惜了。龙经理,把最好的酒拿出来,吃完饭大家每人留五十块饭钱,算我们没有违反八项规定。

政协一个副主席,刚刚从副县长退下来,正好发泄。问:省纪委领导呢?龙经理,这是你亲口对我说的。

龙经理红着脸说:我不那么说,您也不肯来呀?

你跟韩老板说,我们不是木偶,他企业做得再大,我一退,跟他没任何关系。

县长为企业解脱:韩老板不是那种人,肯定有特殊情况。

龙经理使出浑身解数想让领导们开心,她的风趣淡化了尴尬,最终领导们还是淡而无味地散了。事后传出消息,韩老板那天在市里跟一个退下来的领导吃饭。县领导觉得他变了,变得越发恶劣。

有些聪明人觉得不对头,韩老板知道强龙不能压地头蛇的道理,蛮人做不到现在这个地位。有人说,他的失约跟省里一位高官被审查有关,还有人说,市里那位退下来的领导也不干净。这位领导曾经把好些项目交给韩老板,如果不是有人上告,一块三千多亩的地皮就批给他了。

韩老板不可能听不到,他也不解释。最终从他司机嘴里透露出的消息是,那天跟他一起吃饭的是市第一医院的肿瘤专家。消息在群主任那里得到了印证,他说:CT片子我看了,找谁都没用,别说市里的专家,纽约的专家也一样。

总有例外吧?

例外就是误诊。

你看过片子?

当然,没看我怎么敢说。

公司的中层释然了,本来还对老板存了不满,现在都掬起满满的同情。老板的一个个反常被他们回忆起来,说:再硬的汉子也经不起啊!

他们暗自计算老板的财产,想这份家业谁能承担。听人说,上海一个老板把财产留给了老婆,老婆改嫁给了他的司机。司机说:我一直以为是给老板打工,想不到老板是给我打工。微信里流传甚广的一个段子,现在成了茶余饭后的谈资。

老板给公司员工开大会,说:有人说我身体出了问题,我郑重告诉你们,韩某人身体好得很,壮得像牛,没一点儿毛病。老板甚至开了个玩笑,说:龙经理可以证明。会场上的人都笑了。老板没笑,问:你们笑什么?

大家笑得更厉害了。

最后老板也笑了,说:你们想歪了。大家笑得前仰后合,算是对老板的附和。

越否认,消息传得越快。因为有更多的事例证明消息是真的。有人看见老板独自在办公室里哭,有人说老板的太太把他接回家里。老板以前很少回家,每礼拜回家一次,只在家里吃饭,看电视。大部分时间他住在公司,或者在龙经理那里,有人说,他在泰国和柬埔寨都有女人,没人见过,但在省城和京城有女人是千真万确的。他一死,公司该有热闹了。

还有人说龙经理回了家。有好事的人故意到西京宾馆转,大堂说:龙经理请假了。看来跟韩老板有关的人都在想后路。他们替龙经理可惜,不该打掉那个孩子,不然也三岁了。三岁的孩子在老板心里多重!一个女人就是千般恩爱到这时候也不作数,何况还不是千般恩爱,韩老板处处为家,怎么可能千般恩爱得过来。

消息几天后传到市里,又传到省里。省里市里认识韩老板的人在传,企业家多得是,一般百姓不会议论到他。在县里就不一样,让多少人可惜,又让多少人欢欣鼓舞!他们想起韩大耙子拆他们房的情景,说:苍天有眼啊!

4

龙经理去了市里。

她没县里人想得那么复杂,请假是因为老娘叫她。在她们村,孩子一般只上小学,上初中要翻过一座山,还要收在他们眼里高昂的学费。

老娘送她上了初中、高中,后来她考上省师大,也是因为老娘。老娘出嫁前當过保姆。那家的女主人是大学老师,男主人是市委的,大学老师鼓励老娘自学高中课程,考大学,老娘学不进去。有了孩子后,老娘一心让孩子上大学。

老娘从来不去公司看她,每次都到姨家。姨就是那个大学老师。老娘带过的孩子如今是市第一医院放射科大夫。大夫也有了孩子。老娘常说的一句话是:和你爸小时候一样。

龙经理接了老娘的电话匆匆赶来。她没和老娘说过跟老板的事,隐隐约约觉得姨知道。她的事在公司是公开的秘密,有关老板的闲话市里、省里都在流传,她就怕老娘听到。

每次见了面,老娘都要问她好些公司的事,后来就不问了,她猜老娘也许听到了,老娘虽是农村女人,心透亮着呢。

这一次不同,老娘问了她好些。她告诉老娘的自然是好消息。公司去年的税收,达到了二点五亿,老板在海南和昆明赔了钱,其他地方都挣了。老板问过她,愿意不愿意到威海分公司当副总,她没同意。她想,让我下去就当正的,副的我不干。

老娘忽然问:你们老板身体咋样?

有这一问,她知道坏了。老板的病还在保密,这事老娘都能听到,她的事难免不听到。老娘在市里消息来源只有一个,就是姨。姨如今不是一般教授,是经济学院副院长,商界人认识不少。

她说:姨跟你说的吧?

老娘说:这么大的老板,可惜了。你咋办?

她说:我凭本事吃饭。

老娘说:唱戏得有戏台。没人给你搭台,你唱得再好也不成。

她说:唱得好就不愁戏台。

老娘拿着择好的韭菜去了厨房。她爱吃饺子,老娘每次来都给她做一顿韭菜馅饺子。不过,今天的饺子她吃不出味儿,以老娘的聪明,不该在吃饭前问她这些。

她跟了过去。

老娘说:你也老大不小了,该有个归宿了。

归宿就是嫁人?

你以为呢?

龙经理撒娇说:娘,你老跟我说这些,还让不让我吃饭了?

老娘说:女人本事再大,也离不了嫁人。祖祖辈辈都是这么过来的,早先有给人当小老婆的,有留洋的,有出家的,一辈子总不是滋味。你自个儿不是滋味,别人看着也不是滋味。

她听着老娘的敲打,想哭。

老娘又说:你姨本事大不大,没了你姨父日子也不叫圆满。

她说:我又没说不嫁,不知道该嫁谁。

老娘说:一个人心能高,眼不能高。当初从你姨这里回去,我心多高!眼往低处看,就看见了你爹,如今的日子是好日子。心不高活着没劲儿,眼高,日子就乱了。

正说着外面门响,姨回来了,龙经理迎上去:姨,下班了。

姨说:丫头,你娘想你了。龙经理笑,看见姨后面跟着一个,是大夫。每次老娘来姨都把儿子叫回来。老娘看着他说:我要再有个儿子多好,也这么大了。

大夫说:闺女一样。

老娘说:闺女让人操心呀!

老娘拌好了馅儿,大夫擀皮儿,他们一边包饺子一边说闲话。姨说现在年轻教师都不愿讲课,嫌讲课费少,学生的课只好我们这些老教师上。大夫说:讲课还要讲课费,我们看病没有看病费,手术也没有手术费,动不动还遇上医闹!

姨说:医闹也是你们造成的,一闹就给钱,自然有人闹。

龙经理听着心里不舒服,便说:大夫也好,老师也罢,还是人们眼中的好工作呢!

姨说:以前是好工作,现在不是了。我教过的差生都成了老板,好的是公薪阶层,真是万般皆下品,唯有经商高。

龙经理说:经商也有经商的难,天天拉关系。挣的是钱,糟蹋的是身体。

刚说完就后悔了,好像她在反驳姨似的。糟蹋身体之类的话,也难免不会让人想到歪处。大夫却说:我天天看病,觉得最让人摸不着的就是商人,真猜不出他们的路数,什么牌也出。

龙经理觉得刚才说多了,把话咽了回去。姨却说:龙经理可是经商的。

老娘说:她算什么经商,是给老板打工。

大夫说:我说的就是他们老板,那人真怪。

姨说:怪不怪你怎么知道。

大夫说:前些日子,主任交给我一个任务,找一个胰腺癌病人的片子,换成另一个人的名字。我费了好大劲儿,才找到一个合适的病人。

姨变颜变色地说:你胡说什么?

大夫说:家里也没外人,怕什么,我开始以为换的是什么人,主任告诉我,那是启荣的老板。启荣不就是你们公司吗?

龙经理说:也不一定是我们公司吧?

大夫说:那还能有错?你们老板叫韩浩,CT片上有名字,只不过是汉语拼音,我发愁怎么改,后来找到一个叫韩和的,跟韩老板拼音差不多,便给那人多洗了一张。

姨面色僵硬,说:主任安排的事,你不该乱说。

大夫说:姨又不会往外说。以前见过把病人改成没病的,现在却要把没病改成有病。胰腺癌是不治之症,他想干什么?

老娘说:你们医院有合适的,给你妹子介绍一个。

姨说:就是,你也操点儿正经心。

龙经理说:我怎么能高攀上那么好的单位。心里暗想,还是老娘聪明,不声不响就把话题转了。

大夫说:龙经理能看上我们医院的人?

龙经理说:老娘愁我嫁不出去呢!

姨说:不用愁,婚姻是缘分,该成自然就成了。

龙经理说:我去下饺子。

她真怕再说下去,却看见姨在瞪着大夫。

5

回去的路上龙经理想,姨怕是要数落大夫。当大夫的到底单纯,公司的事她心里压了多少,跟老娘也不敢讲。有些事要烂在肚子里。哪怕她以后不在公司干了,那些事也讲不得。

不该问的,她也不问。

她想不明白老板为什么?老板的身体状况风言风语,不知道有多少人看笑话,难道是老板故意安排的?回想老板的一次次反常,哪里像是假的!有一次老板在办公室哭,她都看见了,还跟她说迷了眼。在办公室里怎么会迷眼。老板让她的女儿女婿从美国回来,分别在公司当了副总和财务总监。公司里人说他在安排后事,假的又有什么必要?

老板的确是个不按常理出牌的人,这一次却太出格。

她没回宾馆,直接去了公司。她要跟老板销假。总部的人见了她都热脸相迎,她看见了老板的女儿、女婿,也看见了老板的儿子、侄子。他们从各地回来,各有各的理由,真实的理由谁也不说。跟老板打过招呼她就走了。

晚上她又悄悄返回公司。原本她就有老板办公室的钥匙,很少去,每次去事先都跟老板说。这一次她进了办公室,坐在沙发上发呆。她一点一点地观察,搜寻屋里的异常之处。她看见了那个纸袋,印着市第一医院的标记,起身从里面拿出CT片,对着灯光看,看不明白什么。她在角上看见了名字,汉语拼音,拼出来的真是韩和。这个细节老板没注意到,大夫也不见得傻,也许是故意留下一个印迹。

老板为什么要给别人错觉,得了绝症的老板对公司有什么意义?她不能理解。她不是经商的料,心智远远比不上老板。不过她从小有不服输的劲头,想搞清楚这一切。她忘了以前给自己定的纪律,不该问的不问,不该知道的不能知道。她担心自己的心智,能不能经得起考验。

正要离开,老板走进来。她还没来得及把CT片放回去,一时僵在那里。老板的目光射向她,问:你刚来?

她说:进来一会儿了。我不放心!

老板说:不放心什么?

她说:外面传疯了,都在议论你的身体。

老板说:我会上说过,身体好得很。

她说:那就好。

老板说:你放心,就是我身体有什么,也会把你安排好。

她用手捂住他的嘴,说:不许你说这种话。眼睛有些酸楚,急忙扭开脸。分别时她吻了他,本来想吻唇,临时改吻了他的额头。她抱住老板,拥抱了好长时间,老板能感觉出她的反常。

离开后她庆幸自己会掩饰,回到宾馆仍然在想:他到底为什么?到了三个月,他还活着,该怎么跟别人解释?对,他一直跟别人说他身体很好。疯传的自然成了谣言。只是,设计这个谜的人,总该有个理由。

她走后,老板也反复看那张CT片。她在看什么?总该有她要看的。他在片子上一点点地搜寻,终于发现了漏洞,当时想把市第一医院那个主任掐死。不过,冷静下来又宽慰自己:我发现不了的,别人未必看得出来。

群主任一直跟别人说他还有三个月,外行怎么能看出究竟,就算龙经理看出来也不会跟别人说,要操心的是将来会不会说。他有些遗憾地想,本来还想给她安排个好归宿。

后来的几天,他常去“后边”看她,有时在那里睡觉,有时在那里吃饭,他吃的饭是龙经理让灶上单做的,菜也是龙经理点,他本来想找一个机会跟她解释,现在觉得不必了,龙经理的一举一动都是解释,他还解释什么。

他只是等待。

他整天都在忙,即使到了“后边”,也在看报看电视,看着新闻做生意是他的独门秘籍,现在又学会了上网,一到“后边”就让龙经理打开电脑。

龙经理站在他身后。

他说:房地产是什么?是政策。政策是什么?是人。他有他说话的方式,别人听不懂,龙经理做出弱智的样子,问:我们怎么看不出来?

他说:那是你没压力,你有上亿贷款背着就什么都看懂了。

龙经理心悦诚服。

这一个多月老板看的新闻,关联最多的是省里一位领导,他讲话、剪彩、视察的消息老板一篇都不放过。这位领导在本市当过市长,后来成了书记,再后来升到了省里。

老板突然产生了警惕,扔掉鼠标说:吃饭!

老板说:悠悠万事,唯此为大——吃饭。吃饭从来不只是吃饭,要紧的话都是在饭桌上说的,决策也是在饭桌上敲定。他让龙经理给他倒一杯药酒。

三天前他刚刚烤了电,他从来不说放疗,说烤电。医生嘱咐他戒酒,龙经理犹豫该不该倒,他说:倒上,我有话跟你说。

龙经理倒了半杯。

他说:你倒半杯,我就跟你说半句。龙经理只好倒满。他一口干了,说:我就是死,也不能死委屈了,得死得痛快。伟人也罢,老百姓也罢,都有死等着,我怕什么!

龙经理事后回想,他每一句话都有意味。

他说:现在该说说你的事了。我想让你到威海分公司,先当副总,了解情况,二个月后我把老总调回来,任命你当老总。

龙经理说:我不去,我一步也不离开你。

他说:傻话。不安排好你,我也不安心。我把几个孩子都叫回来了,你是我最后要办的一件事。你在这里,他们也不见得能容下你。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龙经理想起老娘的话:一个人心能高,眼不能高。她不再坚持。

老板又说:你去还要帮我做一件事。有些账不能在公司放了,你带到威海去。先放在你宿舍,宿舍我已经让他们安排好了。你當了老总后,再找个地方存起来。

龙经理郑重地点头。

老板又说:这只是以防万一,也许我身体没那么坏。

龙经理让眼睛里布满泪水,只是不掉下来。

这不难做到。

6

老板给她派了一辆宾利,司机是老板的司机。

因为路远六点就出发了,没人送她,心里有些许凄凉。回想老板这些日子烤电的情形,大夫的话似乎不可信。她在车上怎么也想不通。

上午十点老娘给她打电话,她谎说正开会。公司一些员工听到她调走,也纷纷来电话祝贺,她寒暄几句就挂了。不愿意当着司机多说。司机是老板的心腹,她也是老板的心腹,心腹跟心腹不是一回事。

中午在一个服务区吃饭,只有炒面和几个简单的菜。司机吃得不多,她问:要不要休息一下。司机说不用,两个人又上了路。

下午二点多,车下了高速。

她问:怎么不走高速了?

司机说:老板让这么走。

老板的意思她不敢反对。路况差,宾利颠得让她心疼。想老板让他们早早下高速是什么意思。这次外放,总觉得有贬出核心的意思。女人的感觉特别准。她没跟别的男人同床同枕过,同学里有同居的,人家说起来就像一家人,她也睡男人,这个男人越睡越远。

昨天下午,她去县医院。从妇科出来走到群主任那里。快下班了,诊室里早没了病人,群主任看了她一眼,问:你看病?

她摇摇头,问:认识我吧?

群主任说:我在你们宾馆吃过饭。想问什么你直说,县里没不认识龙经理的。

她说:其实,我想问什么你知道。

群主任说:胰腺癌是世界级难题,又长在胰头那个位置,只是时间问题。

她问:没治好的?

群主任说:听说有个国家领导人得过,没治好。

她说:不能出现奇迹?

群主任说:奇迹不由我说了算,老天爷说了算!

她跟群主任道了谢,起身告辞。群主任说:我给你的建议是,多为自己想想!

从医院出来她就想,恐怕有人会告诉老板。她不怕。她这个身份,搁谁身上都要打听。老板让她到威海,是为她打算。她当然也要关心老板的病情。群主任说得肯定,让她怀疑大夫搞错了。姨这个孩子从小不着调,小时候说话没几句真的。

老板答应给她安排一个正职。外表冷,别人琢磨不透,不见得就没有感情,只不过不愿意让人利用感情。一股叫温暖的东西在她心里升起。她放松了精神,昏昏欲睡。

一个颠簸她醒来,发现车已经出了国道,行进在一条乡间公路上。她睡意还没过去,又合上眼,却突然警醒,问:这是哪儿?

司机说:离威海不远了。

怎么到了乡下?这是去哪儿?

司机说:前边有个村子,有人在那儿等咱们。

干什么?

司机说:老板说有东西给咱们。

她问:老板让带的东西,不是已经装到了车上?

司机说:我也不知道。他怎么说,咱们怎么办吧。

上车时,司机把一个大提包放进后备箱,那是账,老板让她到威海就为了这些。难道还有账在这里移交她?

正想着,忽然看见前面有个塌陷的大坑,她惊叫了一声,司机急踩刹车,外面响起尖利的轮胎摩擦声,电影里才会听到。她瞪了司机一眼,见司机额上浮起一层汗。不是系了安全带,他们都差点飞出去。

司机倒车。她想起老板问过的话:人有多少种死法?很想问问司机,老板有没有问过他同样的问题。看司机紧张的样子,也就罢了。

车头起了火,浓烟从车箱盖四周冒出来,她最初以为是蒸气,烟雾越来越大,傻子都能看出来不是蒸气,是着火了。她想,烧到油箱汽车必定爆炸,她和司机性命都将不保。她喊:快开车门!

司机拿起手机给老板打电话,说出了事故,车箱盖在冒烟。老板问怎么回事,司机把前面出现大坑的情况说了。她想,这时候还说这么多废话。她想打开车门,打不开。她喊:再不走,咱们就出不去了。

司机转弯,把车开向路边。

车后面飘来浓重的汽油味儿!上车时,司机把一个塑料桶放进后备箱里,她问那是什么,司机说是汽油,宾利车要加好油,怕高速上的油质量不好。她顿时悟出,汽油大概是为那些账准备的。那么,这个事故发生得有些意味。她喊司机:车门怎么打不开?司机把车开到路基下,虽然满面油汗,却并不着急。

她又喊:怎么回事!开车门!

司机不紧不慢地说:老板让咱们跟车在一起。

她说:下车灭火,才能把车保住。

司机犹豫。

她说:你敢不听我的?

司机说:老板说,让咱们别离开车。

她说:我是谁?我是老板的老婆。你想害死我不成?我死,你也好不了。你就是还活着,老板也饶不了你。

司机仍在犹豫。

在龙经理的逼迫下,司机试图打开车门,发现他也打不开了。车头已经看见了火苗,沿着机盖掠过来爬上了前窗。她想起电视里说过,打不开车门可以在车窗角上砸开玻璃。她打开前工具箱,看见有一把锤子,谢天谢地。洪荒之力。她砸开了车窗,司机看到她出来,也逃了出来。

后备箱里还有公司的账。她对司机说,把后备箱打开。司机犹豫。她说:老板让咱们保护账本。司机返回车里,摁了后备箱的开关。她把那个提包提下来时,司机还在车上,好像让什么东西挂住了。后备箱一打开,火苗迅速往后面跑。她提着提包往后跑,摔了一个跟头,爬起来又跑,身后一声巨大的爆炸声,灼浪把她推了一个跟头,她用身体压住提包,重重跌在地上。

好半天她才醒来,想站起来,又摔倒了。她躺在地上看着车,车在燃烧。她又爬起来,发现司机躺在车旁边,车的后备箱已经着了,熊熊大火蔓延了整个车身。她走到车边喊司机,司机不应,后脑壳在往外渗血。

这时,她听见手机响,回过身,看见了她掉在地上的手机。她把手机拿在手里,看出是老板的电话。想接。一瞬间又改变了主意,把手机轻轻放回地上。接着,她听见司机的手机也在响。人死了,手机还活着。她一步步往后面退。离开车越远越好。

她问司机:人有多少种死法?

司机躺在那里,不能回答。今天的死法属于司机,不属于她。只要不离开那些账本,也许她就不会安全。但是,她不想放弃。

她吃力地提着包走到路边。裙子上都是土,脸上也是。不过,她仍然还算是漂亮的,路边一挥手有一辆奥迪车停下来。她说:只要把我带到一个能打车的地方就行,我给钱。奥迪车开了车门。她坐了上去。

傍晚时分她到了威海。

她没有去分公司,而是找了一家宾馆。她身上有的是钱,包还在,包里卡还在。在宾馆房间里洗了一个澡,换上新买的套装,她还是一个美丽女子。她用房间座机给老娘打了电话,老娘告诉她:你们老板自杀了!

她问:什么时候。

老娘说:下午。

你怎么知道。

你姨说的,网上全都是了。

她问:为什么?

老娘说:网上说,胰腺癌是不治之症,他压力太大。他是个明白人,多活也是受罪,还不如自己了断。换了一个死法,就是一条汉子。

她断了电话。

她知道,没有胰腺癌,所谓胰腺癌是另一个六十多岁的男人,从大夫把那人的CT片放进老板的诊断袋里,今天就在设计之中了。

司机知道这些吗?

龙经理打开电脑,看到老板自杀的消息已经退出要闻,被刷屏的是另一条新闻:省里那位领导被纪委带走,接受组织审查。龙经理去过领导家三次,她跟领导说话时,司机往家里搬东西,都是箱子什么的。箱子里是什么她没问,司机也没说。

她离开电脑,回过身看了看地上的包。这个她拼了性命从车上抢下来的包,现在成了最寶贵的,她该怎么处理?

责任编辑 吴佳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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