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原上的风(9首)

2018-01-16 02:17韩文戈
长江文艺 2018年12期
关键词:麦田星星

韩文戈

幻象

每座隆起的土丘旁都有一棵

看到或看不到的树木

也深埋着一只走累的旧钟表

尘土是最后的抹布,抹平时针秒针间的缝隙

每一只挣脱地面、抬到半空的马蹄

都提着一盏马灯

来照亮那匹奔马的路

它又制造吹灭火烛的大风

每首诗都是失语症患者的邂逅

他们在漫长的沉默里走失

诗借用语言的名义召集光芒

让语言照亮自身

二十四个钟点里居住着二十四位巫师

二十四个谶语的漩涡打着旋儿

闪电在悬崖与水面之间跳跃

允许深处的根须用空中的血浆来书写

允许有人飘在空气里,放下天梯再抽掉天梯

他被世人关进了梦境,被蜂拥的梦淹死

他像一匹自在的乌鸦消失进黑暗

也像一块远离尘世又被自己遗弃的飞地

麦  田

今天不写风,写风过后的麦田

今天也不写麦田,写麦田里的那些孩子,横穿过麦垄

今天不写孩子,写孩子穿过麦垄后,消失在阳光的火苗里

今天也不写遍地的大火,写火被雨扑灭后,地里瞬间变得干净

今天也不写雨和白白的麦茬,不写麦鸟飞去了哪里

今天写那长大的孩子站在空空的大地上,他眼前出现的几座坟墓

赞颂

秋天长假的某夜,我到单位值班

值班室茶几上,一堆沾满沙土的花生

一摊掺着绿叶的红枣,两只掰开的向日葵盘

想起几天前南方朋友快递过来的青芒

昨天从市场上购买的美洲红提

我的眼里,大地之上江河纵横,白鹿苍狼

酒窖敞开木头大门等待流淌的黄金

道路穿过屋顶,无边华年弥漫在天空

我们总愿在这个时候赞美虚幻的神,称颂他为造物主

我想,造物的其实是素朴的地土

当我们对神下跪,双膝正是跪在土上,一团骨头在萎顿

想想征战杀伐的人们,假借神与先祖的名义

从降生到站立,从說话、奔跑到攫取占有

无不在用国度、妄念与枪炮来命名土地的主人

而我愿意为奴,匍匐在地,在此地生,在此地死

心灵之约

母亲走了几年后,轮到父亲的离开

当他们走了多年,我重回这里

看到太多他们亲手培植或抚摸过的事物

山半腰,随着地势起伏的松柏,芳香的果园

院门口,两棵高过尘土的国槐在白昼闪光

梯田坝上,缺乏温度的石块继续躺着

细窄的山路穿过草丛,一直从河边爬向山顶

我与它们都曾有过故事

那不过是在重复父母亲的往事

如今,当双亲化为空气,旷世孤单来临

这些事物似乎也变得陌生

但仅仅一瞬,我就能感受到

它们沉睡,依旧怀有一颗生动的心灵

在亘古阔达的时空,在阻止不住的风里

亲兄弟一样,我与它们都需要相认

晴空中转世的鸽子,雨中那个呼喊的家族

院墙下每到春天就钻出地面的芍药花丛

以及上升的灵魂,下沉的肉体

就像但丁在天堂被天使贝雅特丽齐引领

——他暗恋一生的初恋情人

在地狱与炼狱,他也终将认出维吉尔

——“亲爱的父亲”,那个为他领路的伟大诗人

寒露那天的凉风

推开门,秋天第一场凉风差点把他吹个跟头

低云浮动,带着刺骨的消息,闪电在其中睡眠

对一个深居简出的人来说这是一个暗喻

他退回房间,翻出去年的厚衣服,但还是冷

接着他又退回自己,他再一次感受到时代的寒意

在小南辛堡看星星

大半个晚上,与德胜兄谈论人间琐事

最后也没理清什么

依旧混乱如麻,世事继续在我们身边发生

随它去吧,索性放下,一同走出客房,仰望星星

古幽州的小南辛堡,一座沙子上的小镇

它靠近长城,燕山余脉围着一片孤零零的沙漠

没人能说出沙子的数量与来处

官厅水库在升高的海拔中展开,星星低悬向小镇

此地星辰比石家庄的要硕大水灵,密集而明亮

我们一颗颗辨识,仍无法对应它们的名字

只得收回手臂,不再敢指点空中的事物

星星们照旧在各自星座上闪动

组成一幅看似迷乱却又秩序恒久的星空图

仿佛那是给大地的启示,高远,寒冷

马昕琳

马昕琳是个高龄产妇

当她在妇产医院产床上待产时

她妈妈正在不远处的另一家医院垂危抢救

在婴儿降生的那一刻

做了妈妈的她疼得脱口喊道“妈妈——”

她妈妈却在那家医院告别了人世

当小女儿第一阵哭声响亮地传到她耳边

她也无声地哭了,大颗眼泪顺着眼角滴落

这泪水一是为了至爱的母亲的死

一是为了亲爱的孩子的生

也为了冥冥之中合二为一的神秘的时辰

羊群一样的日子

从春天到秋天,几乎每个早晨

他向麦田或玉米地里走

准会经过一群羊,它们被一个老汉赶着

向山里去,三只羊会抬头看他一眼

一只羊在他身边停下来,嗅他的衣襟

当太阳高过头顶,渠水会浇灌了一半的麦田

如果他在玉米地锄草,已锄到了大田中央

他要挺直腰,喘口气,往山上看

那群羊已吃完悬崖影子里的草

又吃进了阳光下的坡地,肚子圆滚滚

几只羊卧在草丛里,它们看着山下的他

立着发呆或反刍,有一只羊会无缘无故叫起来

放羊的老头在石头后边正往草上撒尿,催着草快长

他也往渠水里撒尿,以便流进麦田

该午饭了,回到村边,他又会经过那群羊

它们被赶向河边饮水

早晨看他的那三只羊再次歪头看他

那只嗅他的羊又会停在他身边,凑近他

接下来,他睡在老屋的阴凉里,它们睡在羊圈

醒来是下午,他们又会在村边相遇

他到山里砍伐雜树为冬天备柴

它们到河湾吃草,牧羊人招呼着他的羊

他催促着他自己,就这样到了深秋或深冬

羊慢慢少了,除了那些怀孕的母羊

外乡人会一只只买走它们,拴在树上,杀掉

到了春天,一切将重新开始

多少年,他和羊和牧羊人都如此按部就班

乏味的日子,一天天,一年年

万物在他身边生长,万物在他身边老去

风起之前,你是你,我是我,树是树

风起之后,你和我和树和风马牛都是尘土

而雨是呼吸的颜色,铁是时间的颜色

某种低音穿过了八月,它是群峰起伏的颜色

但风没有颜色,无论缓急,都是忧伤的

风无声吹过,风声是假象,当风经过世界

是万物发出声响,包括你的和我的

风沉默,雨与铁将解体、焚烧,在那最后的时辰

我目睹过黄昏刮起、黎明敛息的风

涌满幽暗的长廊与门洞,雨顺着星星的缝隙漏下来

铁在沉寂中生锈,铁是长途奔袭的鸟

在空中飞行,铁锈会慢慢锈住它的翅膀与喉咙

这是大地,风会突然从树林、水面与人群中升起

又会突然消失在旷野的沟渠以及墓地的草丛

但风中有一座透明的房子,居住着一个年轻的神

他驭风而动,长途奔袭,带着毁灭的美与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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