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有巷8号(短篇小说)

2018-01-17 19:58高晓枫
滇池 2018年1期

高晓枫生于上世纪七十年代,现居浙江绍兴。2009年开始中短篇小说创作。有作品在《文《大家》学界》《西湖》等文学期刊发表,部分选刊转载。

拿起铁榔头,

我向着黑暗的前方走去。

——题记

1、很久以前,我就已经是这副模样:满头油腻的头发,脑袋耷拉,面相清瘦,双目无神。如果光从外表和行为判断,没人相信我是个作家,最多,也只认为我是个二流作家。从乌有巷回来,我整天窝在书房看书或者发呆,想要什么,打个电话或者点击鼠标,那些尽责的快递人员就会接二连三地找上门来,而我,只需挥笔签名。

房里的每块角落,都留有我的痕迹,不仅是孤独,还有厌倦与失望。

我有时在想,失望这个词,对我来说是否合适。我若以此种目光看待未来,那不可测前方的任何阶段,都会让人感觉无比乏味。然而,就这个问题,我从未深思过,我只是安于到来的生活,安于对每个时刻不求甚解。

这期间,我外出过两次:一次是去理发店,另一次是去买镜子。卧室顶墙上镶嵌的那面壁镜,就是我特意外出找玻璃店老板安装的。

我还记得那是盛夏的午后。当时阳光热烈,听我说话的玻璃店老板边不住点头,边用餐巾纸抹汗。按用手帕的习惯,那些汗液会被很好地吸收后存入裤袋发霉,但现在已经 21世纪,这个世纪,早已消除了手帕的概念。我看到潮湿的纸巾不断在玻璃店老板的额头上出现、消失,再出现、再消失。终于,我开始发火。我瞪大眼睛,青筋暴涨,对面前的秃顶男人吼叫道:不要再擦了,你看看你的手。停下,你给我停下。我想我当时说这些话的意思,大概是:一、他只顾擦汗没认真听我说话让我心烦;二、白色的纸巾碎末黏在他的额头,让他的脸像猴子般可笑。可我没表达清楚,以致叫嚷声语无伦次。一开始,秃顶男人显得有些惊愣,很快他就反应过来,他不顾店员不满的表情立刻扔掉手中的湿纸巾低声赔礼,对不起,对不起。完了,他送上他开店以来一贯的笑容对我说,您要哪种玻璃?自己看还是等我再给您推荐?定

下的话,您想什么时候装都可以。

此刻,我仰天躺在床上,回想起这一幕时,为自己恶劣的态度而感觉懊恼。我知道,每当我失态时,我就不像个作家。我常常借着这种时刻自省。不知怎么,我又想到床的发明者,我非常想对那个发明者说,你他妈的实在太聪明了。可这句话在脑海里转了转,便诡异地消失在空气中。

回来的这大半年里,我什么东西都没写。我不知道自己写作的欲望,是什么时候消失的。也许,我从未拥有过,而那本所谓的畅销书,也不过是我在恰当的时候写出的恰当的字。是的,现在的我经常这么认為:我的东西一文不名,一钱不值。可当初不是这样。当初的我总以为,我拥有上天赐予的天赋和才华。有朝一日,我真正发力的那一刻,我能够写出闻名世界的惊骇之作。我真是这么想。虽然,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我闭着眼睛躺在床上。每次我将世上的所有事物排除在外,我就不由得想起苏朵,那个我在乌有巷最后日子里见过的唯一女子。镜子在这一刻,没有任何实际作用。我不清楚,当我在卫生间的圆镜里看到自己的面孔,为什么就非要在卧室装一面顶镜?似乎,它是我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唯一入口。也许吧。

很快,我透过镜子看见了她。我看见她站在我面前,穿着淡灰色套头毛衣和深绿色长裙,嘴唇苍白,双眼蕴含不确定因素。由于寒冷和饥饿,她显得手足无措。即便这样,她依旧极为坚定地拒绝回答我关于找谁的问题。站在门前,她的眼神既空洞又冷漠。她用直截了当的语气对我说:我想在你这里投宿一晚,作为回报,我会给你讲述我的亲身经历。我记得我把她让进屋时,动作非常慌乱,仿佛被她的突然到来所惊吓,而她,坐在我的单身床上,手捧水杯,声音颤抖却表情自如。她告诉我说,我可以叫她苏朵,苏州的苏,花朵的朵。她说她之所以敲门,并不仅仅因为住宿,而是想找个人说说往事,至于那人肯不肯甘不甘接受,却未曾想过。她又说,当她走完镇上的第 23座石桥的最后一级石阶时,才突然意识到谈话需要的环境——安静和幽寂。后来,她在路口看到了乌有巷这个牌名,它的细狭、幽暗和隐蔽,完全符合她内心深处最为基本的要求。

说完这些话,又连续喝了几口水,她的嘴唇才开始出现血色,身体也不再打颤,脸上却奇怪地浮现出腼腆的神色来。我假装没在意,而是低头看自己的手指。我看见我的大拇指上长了许多肉刺,这些肉刺让我难受,可我又不方便当她的面拔除。

窗前的书桌上,堆放着我的手稿、废纸、钢笔和墨水瓶,这些凌乱的东西,实质却有条有理。注意到她游离在附近的目光,我不经思考地贸然告诉她我是个作家,由于她没有像我所想象的那样面露惊喜和好奇,我又感觉后悔。她后来开口所说的话,却是和先前的话题完全无关:这屋真好,可以看到灰褐色的天空和青黑的瓦片……

我头疼无比。透过对疼痛的感知,我仿佛看到自己眼中的血丝,血丝就像挥之不却的往事,将我缠紧。而我,无力挣脱。

那个夜实在漫长,漫长得无数次让我产生回去的冲动。我看见自己拥着她,实实在在拥有着她。我仿佛看到了那个男人,那个男人的脸,在想象里,出现无数种五官,也许,那些五官并不是他,而是她遭遇的无数个男人。我看见他朝我走来,面目模糊,表情阴晴不定。他走近我,伸出他的手,准备触摸我,又似乎在触摸苏朵。我感到身体内部在急剧升温,心跳加速,皮肤燥热,血管出现强有力的搏动,与此同时,一阵奇怪的呻吟从我的喉咙深处传来,听上去如此陌生,像是猫,又像是苏朵……

2、我从梦中醒来,下体既冰冷又潮湿。我知道我又一次梦遗。

这类事件,已经在我身上发生多次,每次我都惧怕过盛的欲望和精液将自己烧毁,虽然每次过后,我依然活着。我起身到卫生间冲澡。热水器坏了,我也懒得找人修,直接让冰凉的水冲上身。几分钟后,我终于受不了了,颤抖着用浴巾裹住全身。endprint

去乌有巷之前,我过的就是这样的生活。有时我想回到过去,那个只有畅销书的过去,那时,我有完全不同的生活。我喜欢写作,经常性的,会有类似灵感的东西闪现在我脑海,我是说,当我享受畅销带来的喜悦时,并不准备承受停滞带来的煎熬。

可是,从那以后,我再也无法动笔,没法动笔的半年里,我的日子就像在梦游。

漫长的白天,我习惯凝视那本畅销书,它金红的封面,让我充满期待;黑夜里,当我无法入睡,我就整夜整夜看电影。我记不住大多数电影的故事情节,只是为看而看,以便空洞的时间过得稍快些。我的生活,已经被绝然地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风光无限的表面,另一部分,是苍白无措的内里。

生活看起来就是这样,呼吸热烈芬芳的气息同时,往往伴随着腐烂绝望的痛苦。

我时常会翻开那本畅销书,随意翻到愿意再读的那页,再把它抄下来。我不知道自己曾在哪里看到过类似的场景——某个作家江郎才尽时,只有靠抄写过往的小说度日。我内心倔强的抗拒,从被镜面反射的那一刻起,便轰然坍塌。

我还记得那个冬夜的全部细节。当时,我从书桌前抬头,虚软和疲惫几乎占有我。我动了动麻木的脚,看时针不动声色地指向九点。我耷拉着脑袋,垂着手趿着拖鞋走进卫生间。卫生间的马桶内,清晨的手纸还没冲掉,表面漂附着我黄色的排泄物。我脱下裤子,一屁股坐在马桶上,开始嚎啕大哭。那天的我,简直出乎自己意料——我已经很多年不懂得哭泣是什么了,可那晚,我哭了很久,久到感觉自己整张脸变得麻木为止。后来我站起身,用手转动按钮,闻到排泄物冲尽时散发的余臭的同时,我也看到了我自己。

宽大的壁镜,映射出一个我万分熟悉的形象:邋遢油腻的头发,苍白失色的脸,黑乎乎的胡子拉碴着,还有一对死人眼睛。也许像是死猫的眼睛。我没见过猫濒死的模样,不过我相信,失去生命的猫的眼白一定是灰色的,只要接近死亡,什么东西都可能变成灰色。我看到自己的眼睛变成了灰色,我的灰眼睛往下移视时,深蓝的针织开衫便映入眼帘。针织衫上的扣子,很可笑地错了位,左边下垂的部分,明显比右边长一截,黑内衣从中露出来,显出某种迟疑的不安。我的手指开始抖动,奇异的紧张冲上脑门,打开水龙头时,我的手指又意外地被什么东西划破

了,血涌出来,像流水一般。

那以后,我有七天七夜没睡觉。

我发现我对睡眠的渴望,竟然强于对死亡的恐惧。我并不害怕死亡,而是害怕睡过去后,再也没法醒来。我的手稿、我的写作和我所有的一切,都到此为止。我于是试图记录我的精神状态,我生活中每一时刻的变化。对我来说,那些变动的时刻,犹如崭新的创作,充满无边的诱惑力。我还害怕自己将被一种“无聊”的毒品所掌控,没多久,我就会死于九十平米的单身房。这里所有的一切,包括书桌、台灯、被套、水杯、洗衣机、墙纸、画框、地板、旅行箱、电脑、门铃、胶水、白纸、电话机、死一般的静默等等,还有其他许许多多东西,都从未改变,我已经适应了它们,如同它们适应了我。我甚至记得书桌边缘那道不太醒目的刻痕,是搁置玻璃时不小心留下的。我用指甲在刻痕上来回滑动,每次滑动,都增强我离开的信心,都让我感受到那种义无反顾。

书柜角落,放着我尚未完成的厚厚一叠手稿,是我在乌有巷写下的。每当我看到这叠手稿,我就会想起我在 8号屋中度过的轻松时光。当然,我也会想起悠长深邃的石巷、凹凸不平的青石板,以及终年散不尽霉湿气的弄堂。

住在乌有巷的每一天,都有迹可循:清晨,我沿着河道奔跑。遇到石桥也不拐弯,往往跑到无法再跑,我会坐在桥墩或河沿休息片刻,回去时,再绕行菜市场买些时鲜果蔬;傍晚时分,不管写作是否顺利,我都会走过石桥,去西岸看石码头。清冷荒芜的码头,常勾起我对旧日嘈杂景致的想象。我几乎能够感受到曾经存在过的那些人,背着包裹拎着布袋的男男女女,脸上挂着离别的哀伤或重逢的喜悦。有时,我也会去食品店,从人头攒动的店堂嗅到酱油、火腿和咸鱼的气味。我愿意买些冰糖和味精,再顺便带走果干。

全新的生活,让我对空气、房屋、河水重新认识。我终于发现,我又能提笔,我的笔触已在不知不觉间发生改变。半年后的一个清晨,我终于确定长篇的构思。我相信,只要沿着这个方向走下去,我终究能够到达新的起点和高度。

无疑,我是这么想也是这么去做的。

我甚至认为,我会一直住在那里,一部接着一部地往下写,只要房东不赶我走,而我,还能继续写,并且写得动。可是,苏朵出现了。

3、现实于我,常如梦颠倒不清。

梦里,经常会有不明的东西纠缠我,当我在梦中,我不知道它们是什么,醒来,它们便如烟消散。有时,这些不明形象的东西,会伸出树枝般干枯细瘦的手牵拉我,试图把我带到别处。我总是极力挣脱,然后没命地跑,我跑得不够快,它们总能紧跟我。我跑进一个黑咕隆咚的地方,那地方没有灯火,唯一能感觉到的只有潮湿。扶着墙,我一步步小心着挪。很快,我的手沾上了湿腻腻的东西,我越往里走,手黏到越多。我把手放在鼻子前,却什么都没闻到。我繼续往里走。总在这一刻,脚下的地突然开裂,如同黑暗张开大口,在急速的失重中,我的身体坠入另一个全新的未知……

我不断从这样的梦中醒来,又不断睡去。为了防止做梦,我强迫自己看电影,这样,可以减少做梦的机会和次数。

看上去,我已经愈来愈瘦,脸皮紧贴颧骨,青筋毕露。我学会用怀疑的目光拷问自己:如果我突然死了,谁会替我收尸?如果我的血管突然爆破,血到底会流向何处?就后者,我曾对一个理发店的男孩提过,那还是个少年,脸上有着未消的童稚。一听到我的问话,他正在剃须的手,突然停下来。显然是被我的问题吓住了。

也许,像我这种去理发店刮须理发的男人,通常不会问出这么血腥的问题。这会让他联想到自己,联想到某个倒霉的日子:或许由于聊天,或许由于心情不好,又抑或是某个莽撞的人失重般冲进来,撞击到他的手臂,恰巧,他的手正在顾客的脖子上游移。速度远远超过反应力,当他醒悟时,刀锋已经飞速分离肌肤并割开血管,鲜血飞飙出来,像自来水管瞬间爆裂。椅子、毛巾、衣服、镜子甚至墙壁,到处溅满了鲜血。问题是,新鲜的血还在源源不断地涌出来,大有淌满整个理发店的趋势。站在那里,理发师一动都不能动,他甚至不会考虑到过失杀人是否被判死刑这一项。endprint

那个男孩在我的提问后,极为小心地剃光了我的胡须。当我付钱准备走出理发店,无意中回头,发现那男孩看我的眼神里,竟然有着死一般的恐惧。

这件事情,我始终记在脑海里。我在想,某一天,若真有那么一天,我得了什么文学奖,我要把它作为笑谈,写在感谢词里。

三天前的暴风雨夜,我突然有了书写的欲望,欲望如同饥饿,需要用东西填充。我旋亮台灯,在写字台面铺上白纸并打开水笔,把那句突如其来的句子记录在纸上。我看到自己写道:我贴近他,与他的形象合而为一。

这无厘头般的语句出现以后,我一个字都没再写出来。我不知道自己要写什么,我有太多的不知道存放在未知里。凝视着那张纸,我的脑海中出现了几个形象,他们全光裸着身体,蒙着面罩。这些人与我,是何等的不同。我闭紧眼睛仔细辨认。我发现,阁楼梯级最末节的对面,有一个宽大的房间,房间向阳,金色的阳光从打开的窗棂间涌进来。一个人背向我,坐在窗前的写字台边,赤着上身奋笔疾书。他的身旁,是散落一地的纸张,每张纸的右下角,分别标着页码。我看到最上面的一张纸,清清楚楚地标着 388,与此同时,我听到从楼梯顶端的房间,传来各种各样的嘈杂声。

这是个有鲜明特性的人。一开始我就如此想。没等我把全身的注意力集中到他身上,我却受到了意外的干扰。那些人,阁楼上的那些人,他们发出巨大的噪音干扰我。我听见他们的喘息和呻吟,而我,却迈不动脚步,我的脑袋,被不期而至的眩晕所击倒。这样的晕眩持续了很久,至少在我的印象中,它无边漫长。直到我终于挣脱,我意外地发现,我和那个书写的人,连同苏朵故事里的他,竟出现了奇迹般的吻合。我是说,当我想到“奋笔疾书”这个词时,我就有某种预感,我想要并将成为他。

那晚电闪雷鸣。猛烈的雨水,从天上浇灌下来,妄图淹没虚假的城市。一意孤行的我,挑选如此不恰当的时刻,开始翻箱倒柜。

我把房里的一切东西:毛巾、衣裤、袜子、棉被、衣架、书、碟片、报纸、旅行袋、药丸、剃须刀、融化的糖、瘪掉的篮球、速写簿、写着小说诗歌的无数纸片、空盒子、X片、病历卡、坏掉的手机充电器、钥匙,诸如此类有用没用的东西,从柜子里腾空。我没想到的是,它们都竟还像珍宝般躺在我的记忆深处。我看到我与一个女孩多年前的合照,那时的我清瘦腼腆。我还看到一张半身照,作为我的女人的她,当时和我同居过一段时光。如今在我眼中,却呈现出完全陌生的形象。我不知道是我的脑袋已被狂热的寻找所充塞,还是她根本就没留给我印象,唯一记得的,是她细长柔软的手。我把照片丢开,眼光落在数年前的那本畅销书上。它被我很好地保存下来,如同出售时的模样。我甚至见到了第三本第四本。鬼才知道我什么时候买了回来,里面有着新华书店的红色印章。

所有的东西都从柜子里清空,地板上于是躺满了尸身,它们在新鲜的空气中霉变。这时我发现,我依然没能找到那本笔记。我焦头烂额地四处走动,像个疯子般叫嚷。我对自己说道,没什么可藏的,除非有人已将它带走,带到一个我无法找到的地方。我甚至咒骂自己是个蠢蛋,那么大本笔记本,我能放到哪里呢。后来,我又扫荡了卫生间和卧室,甚至连抽水马桶的水槽和电视柜后背都没放过。

躺在地板上,我流着不该流的泪。我并不想哭,哭只是一种形式,我只是认为:笔记本消失的同时,也带走了我的写作、灵感、欲望与激情。

本子是在两天后也就是昨天半夜找到的。一不小心,我把遥控板掉到了沙发与墙的夹缝间,我费力将手伸进缝隙,捡起的,却是那本失踪已久的硬皮本。吹走表面的蛛网,我又用湿抹布擦干净封皮,它整洁的形象,才再次来到我面前。

惊喜中,我把它带到卧室的床上。似乎只有通过眠床,我才能真真实实触摸到它,触摸到苏朵——那个在乌有巷之夜出现又消失的女子。

整个晚上,我在平静的阅读中度过。我看到自己在乌有巷的那些日子里的疯言疯语,也许那些日子里所谓的安静、平和、知足,全是假象。什么是真的什么又是假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身体的反应是真的:感觉到饥饿,我就吃饭;感到无聊,我就发呆。生活不就是这样!书写,书写是什么?又有谁知道!

我在这样虚幻的翻阅、空想和短暂的睡眠中度过长夜。醒来时,窗帘打开着,吊灯也没关,对面人家已起床,天色大亮。然后是汽笛声、叫喊声、手机铃声、疾驶声、关门声、对话声、哭闹声,各种各样的声音汇上来,企图充斥、撑裂我的脑袋。整晚没睡,我的精力却依然旺盛,只是眼睛涩得厉害。我起身去卫生间,卫生间的白炽灯很亮,照得我的脸一片惨白,我看不清脸上的表情,只看到两个通红的眼球。我往盆里拼命注冷水,等到水终于溢出盆缘,我才弯下身,把整个脸浸了进去。

现在,一切都好了很多。回到床上,我继续往下读。

后面是苏朵的故事,是我在她離开的次日,以她的语气写下的唯一篇章。那整整两年多的时间,我写下许多片段式的日志,有时一两句话,有时是几个段落,几乎没有写过如此完整的日志。我想我之所以这么做,是书写的当初,就被故事里的男性形象所吸引。此刻,读着这篇记录,我的内心有种极大的冲动——我多想能够亲眼见到他,亲手拥抱他,并亲口告诉他:我想成为你,而如果有可能,你成为我吧。

4、我已经对你说过,我叫苏朵,事实上,这并不是我真名。我真名叫什么,我想,唯有当我恢复记忆时,我才可能知道。我是说,我并不知道我是谁,我叫什么,我对我曾经拥有和经历的一切,一无所知。我所要讲述的,是作为苏朵的我和一位作家之间的故事。请原谅我不能把名字告诉你,即便是他的笔名。

三年前春天的午后,我在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中苏醒。我不知道怎么说。当时,我的整个人,处在一种极为虚软的状态中:酸痛、无力、疲惫,所有可以诉说出的感觉,不过是其中的一部分。我的后脑沉重,双手在痉挛,还有腿,腿好像不是我的,而是孤独和迥异的表象。除此之外,还有面部的痛感,伴随着血管搏动的冲击。我伸出手在脸部轻抚,很快由于昏眩,重又陷入一种疲倦的状态。endprint

我不知道自己在哪里,要弄清并不容易。我闭着眼睛,任疲倦袭来,甚至没有精力去探寻眼前的处境。直到几分钟以后,神志转清,我才睁开眼睛。

四周围是白墙,除了灰色的门,所有家具也都是白色:书桌、衣柜、床、木凳。窗外的光透过窗帘照射进来。墙上什么也没有,没有钟没有画框没有标记。躺在床上,我搜肠刮肚地想:我在哪里,见过什么人,到了什么地方。我突然发现自己什么也想不起来。这时,我才意识到一个极为严重的问题——我到底是谁?

掀开被子坐起来,等晕眩的感觉消失后,我便在房内走动。当我走到门前,却发现门从外面反锁。我用力拍了很多下门,只听见接连不断空空的回音。我几乎相信,外面的人不可能帮我打开。走到窗前,我试图透过窗玻璃往外看,可是,什么标志物都没有,只有对面灰白的高楼,青灰色的天空以及孤单得有些寂寞的水泥街道。打开窗,我探出头去,看底下的人,他们细细小小如同火柴盒。乏味中,我又回到床上。

对未知的恐惧,耗损我的睡眠,这次,时间稍纵即逝。

等我再次醒来,房里已经有人站在窗前。他的背看上去很瘦,是那种不干体力活的瘦弱,半开半闭的窗帘,刚好容纳他的身体。他显然听到了声响,朝我转过身来。

你醒了,他说,你睡了差不多有两天两夜。两天两夜?我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靠着墙问。是的。当时你昏倒在路旁,头上有伤,我找医生替你包扎,医生说没什么大问题。我这才摸到自己头上的纱布,说谢谢。他笑着说不客气,你休息吧。

他走后,我在床上半卧了很长时间,我试图找到“我是谁”的答案,可或许,我永远也不能找到。天黑的那刻,我抚着沉重的头下楼,他正坐在书桌前埋头写字。见我下去,他站起来,快走几步赶在我前面,替我拉开餐桌边的椅子让我坐下。他对我说,你这些天都没吃过东西,我给你煮碗面吧。

他在厨房忙碌,我则四处走动。那些梯级,让我感觉到自己的脚步逐渐沉稳。书房在厨房隔壁,各种各样的书占据了房间的大部分,书桌上更是堆满了纸页。我走进去,看到白纸上写着潦草却整齐的字行,间或画着蓝色线条,看得出,有些是他早先写的,有些是他分次补上去的。我注意到他在看着我,眼神犹豫游离。

后来,我们坐在餐桌前说话。他话并不多,我也是。他坐在我对面,眉清目秀,消瘦苍白,比我想象的年轻许多。微笑时,他的眼神里总有陌生的不安流露出来,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很久以后,当我回忆起那一刻,我才明白那是焦虑。他说他是个作家。他问我你知不知道作家是什么?我说我知道,作家就是写书的人。他微笑着不置可否。随即又告诉我说,记忆恢复前,你可以留在这里。我朝他笑笑,算作回答。他说他想叫我苏朵,将要写的小说里的人名,如果我不介意的话。我说我很喜欢。我的名字,就是这么来的。

这以后,我住了下来。

每天,我总要睡到中午才醒来。其余时间,我则待在房里不外出。脑部外伤不仅改变了我的身份,也改变了我的生活。不知道此前的我,是一种什么样的性格,可我相信,我不会懦弱到害怕人群。每当我站在镜子前,凝视那个名叫苏朵的人时,心里便涌起无数的哀伤。而他,每个礼拜天结束晨跑,会带回一周所需的肉蔬和水果。接下来几乎所有时光,他只待在书房专心写作、阅读。

半年中,我经他同意,从书房搬了许多书到阁楼。虽然,他不太赞成我读那么多书,那些书也以逐渐消逝的形式,掠过我的大脑,然而阅读,已然成为了我生活的一部分。每当我感觉头晕、疲累,就倚着枕头睡觉,等清醒时再拿起书本。我的生活,已经分为了非常简单的两部分:阅读和家务。可即使我承揽了所有的杂活,依然感觉空虚,空虚时,我就站在阁楼的窗前,凝望对面灰白色的高楼。

视线里,那幢高楼只是钢筋水泥,没有色彩也没有温度。我每天只需煮两餐饭,中午和傍晚,那两个时间段,我们才会碰面。我在厨房煮菜煎蛋,他便播放一些輕柔的音乐,乐曲传来,我的心情会显得开朗些。我们坐在餐桌前,有意无意地聊些不着边际的话题,这些话题似乎被精心挑选,避免触及写作和失忆。我们微笑,偶尔也拥抱、接吻。

寒冬最后的长夜,我将自己留在了他的卧室。

那个夜晚,对我对他来说,都是崭新的开始。这个崭新表现在:他对自己作品的展露,无所顾忌。他同意让我读他不成形的小说,并且提出自己的想法;他为无法写出令自己满意的作品而愁肠百结时,也不再作丝毫掩饰。他还让我看到他将失败之笔揉乱丢进垃圾桶的场景。他对我说,他习惯用干净的纸写字。

我们从不争吵,即使悲伤,也只为自己。我习惯沉默,而他,习惯哭泣。他会坐在书房的椅子上,双手托着下巴。每到这时,我就知道,他的隐忍已达顶点。接着,他会狠命用手揪自己的头发,开始低声地抽噎,抽噎到一定程度,爆发般的声音,会从他狭窄的胸膛内吼出来。我不能想象一个男人,以他的这种方式表达内心。

在我仅有的印象里,我始终认为,男人会流泪但不会哭泣。我不知道我的这个印象是从哪来,然而,无疑可质,我极为认同自己的想法。我这样认定的同时,也更加迷信,他是个与众不同的人。因为与众不同,所以才写作。

开春到深秋的整整大半年时间里,他几乎只字未写。他的人,似乎也和他的小说一同萎谢。他愈来愈沉默,愈来愈悲伤。这种沉默和悲伤,完全不同于早前,是一种真正的绝望。他在书房间的喃喃自语,也从稀少渐渐改变成固定式。

我难以形容,那是一段怎样压抑的时光!每当他躲在角落哭泣,我的内心,便会在挣扎中度过。我想,如果有什么是我能够去做的,即使付上我的全身和灵魂,我也会去做,只要我所做的一切,能换来他心境的平和。

那两年中,我也一直不停地试图回忆,脑海中闪现的任何光点,都不轻易放过。可零碎的闪光,只像小说中无用的字句。我甚至无法确定它们是真是假。

这期间,他陪我去医院复过诊,我亲耳听到医生说,外伤导致的失忆,绝大部分是暂时性的,也可能是永久性。如果是后者,那么,我永远都无法恢复了。我不知道我是谁,他也不知道,我们在深夜做爱,却不知道谁和谁在做。endprint

我搬离他的房间,重回阁楼。也许,短时的分开,能让我们冷静下来。

那年的四月,是我开始阁楼生涯的第三年,对我来说,四月是个美好的季节。我虽然不喜出门,可我喜爱芳香,因为每到这个时节,总会有清淡的花香从遥远处传来。我伏在窗棂上,看底下人们的衣服,从深色到浅色变迁,女孩的细腿细胳膊露出来,在水泥铺就的路上招摇过市,她们纤细的腰肢和柔滑的肌肤,足以让路人怦然心动。对我也是。四月的最后一晚,洗完澡回阁楼的我,被他一声不吭地搂在怀中。

整个夜晚,我没有睁开过眼睛,而是用身体的每一部分器官,感受他的触摸。

我明显感觉到他与往日不同——他的小心翼翼,他的欲语还休。

我以为,那是由于我们自甘分隔的缘故。分隔太久,便记不起对方的肌肤和颤动。让我更为震撼的,却是他后来说出的话。

他说苏朵,我在寻找灵感,可我始终就没找到。看过那么多的书后,我才深信,题材不是凭空得来,而需要付出自身。就像富有的人需要散撒金钱,疾病之人必得交付健康,而纯洁的人,皆以出卖身体与灵魂。只有将这些付诸实践后,才能感受到内心巨大的痛苦和战栗,好的小说,才会真正出现。

即便到那时,我还以为他在和我探讨小说。每次他开口提到书写,说明瓶颈期已经过去。他又可以自由无忌地交谈、微笑。我没有想到,他所提及的一切,不过是在决定我的命运。他同时也在婉转地告诉我,到了我回报他的时候了。

躺在他的怀里,我倾听着那个计划,那个在他心中模拟过无数遍的罪恶过程:他说他会去寻找那些追求欲望的不同男人。他说他会在他们到来阁楼前,用黑面罩把眼睛蒙起来,那些人不可能见到我的面孔。他说他会让那些人用各种规格各种品牌的避孕套,而不会让我受到丝毫的伤害。他说我只需要提供身体和感觉,而他,负责全部的接收和吸取。他说只要365天,365天转瞬即逝,一到那天,他会将门从此关闭。

他侃侃而谈,眼睛发出明亮的光芒。这种光芒我从未见过。

我突然意识到,这么多天,他的沉默,不过是设想和构思的表面,他在为自己的写作寻找一条新颖别致的出路。他说过,他想要再次体会成功的喜悦,那种快乐之情,很多写作者一生中都没能感受一次。可他,却想让这种感觉无限延续下去。

在他激情洋溢的假设里,我很快沉沉睡去。入睡前的那刻,我打定主意回报他。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想,每个听我说这个故事的人,想必都会问我,你为什么会答应呢?是的,我为什么不回绝。我不知道。我想到它,已是在七天以后,那是陌生男人趴在我身体上最后痉挛的时刻。

每天,我只需要接一位客人,例假除外。这些客人都是洗漱干净,赤身裸体蒙着脸带到我面前来的。他们或壮硕或精瘦,或高或矮,即使他们的思想不同,身体却千篇一律。有时,我会盯着他们看,仿如第一次见到而面露讥讽。他从不阻止我,当我这样做时,他只会盯着我的脸,不放过任何的表情和动作。我知道,当我们开始后,他会透过阁楼的门缝窥看,随后在笔记本上飞速记录。

我时常猜想,他是如何找到这些服帖的男人。这些男人的动作,如同受训过的的工人,有条有理,按部就班。他们从不刻意摘取脸上的面罩,而是让那黑色的印记,自始至终留在眼部。因为少去了视觉,他们迅速学会用皮肤和手指去感受一切。

我想,这就是我的工作。当我在那个房间醒来时,我未曾料到我会以这种结局收场。两百多天,我收获了两百多个男人,这些男人如果站在大街上,我根本就不会认识他们,当然,他们也不会认识我。通过苛刻的条件和低廉的费用,收获一场干净保险的快乐,应该比花高价买一件名牌衬衫更值得。我想,他们总会这么以为吧。

365天最后的下午,终于结束在灰色的天空底下。

我穿着白色的丝质睡衣,站在他面前。我已經学会用谄媚的笑容引诱他,用肢体的语言让他无法自己。那长长的日子里,他又是如何自慰着度过的呢?我只需想象一下,就能立刻感受到他的痛苦和喜悦。痛苦和喜悦,往往是并重的东西,谁说不是!

第二天清晨,我就离开了他。我对家的概念,只是阁楼的概念。我没有家。

5、这晚睡前,我吞了几粒安眠药。我对它的依赖越重,它就会越看轻我。我知道,即使在睡眠中我也知道,它无法让我进入昏睡状态,只能让我感受到夜的漫长与孤寂。

我记得那个夜晚。苏朵对我讲完最后一句话,房里便安静了下来,只有搪瓷杯在她手中翻来覆去,水振动杯壁发出的轻微声响。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许对她来说,我所能做的,只是提供沉默和倾听的可能。

时钟差不多指向五点,我从沙发上站起身对她说,你饿了吧,饿了我给你煮面条。

我时常准备一些面条,不是因为我喜欢吃,而是偷懒时可以对付着充饥。她点点头,面无表情地提醒我,她醒来的那晚,他也是煮面给她吃的。

我没再说话,迈着迟疑的脚步走向天井。

天井里放着煤气灶和煮饭用的锅盆。我将注水的铁锅放到煤气灶上,点燃后再进屋拿面条,她依旧坐在床沿,低着头保持沉默。

深秋的夜,来得相当快,没等我吃完面条,天就以无法察觉的速度暗下来。灰沉沉的夜色中,我听到她低声的啜泣,声音持续了很久。我没开口,当时的我,甚至什么事情都没做,包括:劝慰、拿毛巾,或把她搂在怀里。

几时开的灯,我已经记不清了。只知道灯亮时,她除了眼睛泛红,已没有眼泪。面条几乎没动,由于寒冷,凝结成了块状物。我把碗筷搁到天井的水槽里,站着沉默良久。我那时一直在想,我应该将她送走还是把她留下。对于我来说,我需要保持对书写的热忱,如果她在,我肯定会受到干扰。然而,她能够去哪?天色已黑,我不知道她除了那个男人,又能去哪。斟酌良久,我决定留她过夜。

这些年,我始终把睡眠当作朋友也当作敌人。书写时,它是敌人,睡着时,它转化为朋友,这种关系并不容易转换,如同我和苏朵。睡前,我将她安置在我唯一的眠床上,使用过的棉被连同我自己,被扔到沙发上。endprint

那晚的夜,似乎有很多值得回忆和考量的地方。比如酣畅的睡眠,比如安眠药的作用,比如黑暗的房间与缺少的月光,比如,她的身体和我的梦。

我不记得时间,黑暗中的房间和睡梦里的我并不需要时间,唯一需要的,不过是感觉。我躺下很久,沉重的睡意才笼罩我。即使在那样的状况下,我依然看见一间白色的房间,那间房和我的租房,其实有着极为本质的区别。潜意识,我知道这种区别。我躺在床上,听到有人从外面进来,伴随开门的吱呀声。门开了,那人悄无声息。我困得要命,对悄无声息的脚步毫不理会。我只看到梦里的我,就这样缩在床角,蹙着眉闭着眼睛侧身而卧。脚步声渐近,借着月光和白墙的反光,我看到了她的脸。她披散着长发,穿着丝绸般透明的衣衫,光脚踩上床并跨过梦中的我,她抬高我左臂,将身体纳入我怀里。

梦中的我抱紧了她,越抱越紧,像要和她融为一体。黑沉沉的夜里,我就这样看着自己与她交缠,她洁白的面孔和柔软的身体,让我一而再、再而三地涌现出激情。

我再次看见自己,是从床上下来。她还在那里沉睡。

我走到卫生间,从卫生间的镜子看自己的脸。我的脸呈现着死一般的灰白。我狠命用手去搓自己的脸,妄图让皮肤涌现出血色,很快,我失望了。

所有这些,最大的可能是真实存在的。每当我对它的真实性抱有怀疑时,我就对苏朵恼恨不已。本来,我可以向她求证所有的事实,包括那个故事那个男人那个长夜我们彼此间所有的亲吻和抚摸,可是,她根本就没给我机会。等我醒来,她已离去,能证实所有存在的,只有水槽里的那碗青菜面、铺着绒毯的沙发以及床上凌乱的棉被。

6、我的心底出现从未有过的舒爽,仿如春天来临。它和我脑海中的设想,有着蛛丝马迹的关联。为了讲述那个无比庞大的计划,我需要酝酿其中精致的细节。

要从哪个时段开始说起?

我早就不记得具体的时间段。我要说的,无非是我起床的那刻,地上堆满了碎纸屑和乱七八糟的旧物,我惊奇地望着它们,想是谁把房间搞这么乱。也许是小偷来过,他们一定趁我睡着,偷偷摸摸地进来。可这个房间除了手稿,没有任何贵重物。

我在房里轉圈,并且蹲下身,一点点翻动满屋的杂物,挖空心思寻找遗漏的部分。终于,我想到了枕头底下的笔记本。笔记本上,那些或端正或潦草或狂乱或清醒的字迹,是他们追踪到我最有用的痕迹,在他们找到这些痕迹之前,我能做什么呢。也许只有烧了它。烧光一切,再也没人能找到我,那么,我才能开始那个由笔记本酝酿而出的有关天真、恍惚、梦幻和希冀的美妙计划。我会完整地进入小说,就像苏朵讲述的那位作家一样。我想,只要我循规蹈矩地运作,我能把现实中的我和故事里的他,真正融合在一起。

我用去七天的时间,撕毁墙上所有的附着物清除家具表面的白漆,经砂皮纸打磨,最后用鸡毛掸子清干净。看着白花花的漆末凌空四散,我感受到极大的满足。

接下来要做的,是打开闭锁已久的门走出去。

出门要做的事很多,比如,找到一爿五金店,买一把大小适合的铁榔头。为什么要买榔头而不是其他类工具?说实话,我自己也不太明白,我只是固执地执行计划的第一部分。然而,当我来到大街,鳞次栉比的高楼和时装店,竟让我迅速迷失。

透过清爽无比的落地玻璃,我朝内窥看。一尘不染的店堂内,店员小姐们站在平滑透亮的地砖上,挂着职业性的微笑,她们让我同时联想到寒冷的死敌与同谋——超短裙和靴子,恰如其分且完美无瑕地结合在她们身上。事实上,我并不在意这些,对我来说,她们不过是小姑娘,喜欢在寒冷天气里穿着超短裙不懂事的早熟婴儿。我的目标,是那些有着牛奶色皮肤的模特,不会轻易微笑、哀伤的石膏人。它们的脸上,有我同样孤独的表情,虽然她们姿势、动作一成不变,可我知道,它们的寂寞胜过我。

以后的每天,我都早早出门,用上全副精力,可即便这样,我依旧没能争取到它们。那些表情冷漠的小姑娘,更是用极端的不礼貌,抗拒我的询问。她们总是倚着柜台,不屑告诉我真相。偶尔会有一声慵懒的语气传来:你自己找老板去。注意,她们对我用的是“你”而不是“您”,在我面前,她们变回势利的洋娃娃,用无礼替代矜持。

我没有理由抱怨她们。我只能对自己失望。当我失望时,我尝试用饥饿惩罚自己的无能和怯懦。我的惩罚其实毫无意义。

事情出现转机,往往具有不可预料性 ——

有天晚上,我垂头丧气、一无所获地走在路上,打算在垃圾堆过夜。这并不是我想要的体验:过乞丐般的生活,写王族般的文字。可不知不觉,天暗下来,除了沿街的路灯和经由玻璃折射的灯光,整个世界陷入黑暗。

我无目的地朝前走,不知道自己要往哪去。我看见路灯、房屋、灯光和可能有的窃窃私语,在我身后一点点退却并消失,就在这时,我看见了一家五金店。五金店缩在不起眼的街道岔角,远离喧嚣。

门开着,我走进去。一个聚精会神看书的男人,显然被我的问话吓了一跳,好在他立刻缓过神来对我说,你要买榔头,找对地儿了,我这个店里,可是有着这个城市最好的榔头。说完,他放下书,打开玻璃橱门去取,边取边问,这种榔头我很少卖出去,你知道为什么?见我没回答,他又将上身凑近,用极低极神秘的语气告诉说,因为贵!看到我一脸惊愣,他便欢快地笑起来,笑声里有着成功的满足感。我附和着他笑,看到我的笑脸,他更欢了。嘴巴大张,牙齿露出来,黑乎乎的烂牙像开了扇深不见底的窗。

大约五分钟,我们就在这种笑声里度过,妄图把时间拉长把距离拉近。我等着他收敛,等着他合上庞然大口,可他像是开了笑阀似的不肯停歇。

那一刻,我的忍耐达到了极限。

抓起柜台上的铁榔头,我夺门而去。我惊魂未定地奔跑着,边跑边回头,我发现那男人并没有追出来。门依旧大开,灯光延展,在空地上铺开黄兮兮的一片。他的懒散,终于让我彻底放松下来。

回途中,我见到了油漆店。它坐落在大路转角的小道上,俗艳的翠绿色店门,即使在夜晚的光线底下,也显得触目惊心。我想,任何有理智头脑的人,绝不会使用这种颜色,它就像美轮美奂的城市中心,一堆讨人厌的狗屎。endprint

买油漆的过程无惊无险。

店主是个四十多岁的胖女人。我从胖女人手中接过油漆桶,她从我手中接过钱。她没说慢走,我也没说谢谢。拎着大桶的油漆,怀揣铁榔头,我头也不回。

到家后,我就地坐下来,用剪刀撬开油漆桶盖,用毛刷蘸上油漆。我看见油漆在毛刷表面无比鲜亮。站上凳子,我自上往下自左到右用心地刷。想着过不了多久,全部的房间将焕然一新,我的全身便充满前所未有的动力。

两天时间,墙壁家具粉刷完毕。我又在纸上列了张表,记录所有目标抵达的方式和日期。很快,我将再次出门,出门前,我不得不狠狠补了一觉。

这次出门,是在四天以后。

阳光很亮,太阳高挂半空,刺得我睁不开眼。我急匆匆进了商场,购买到冰白色六件套床上用品,又另买了套同色睡衣。此后,我开始再一次寻找。

过去的几天里,这种寻找远远未曾来到。没有服装店易主,也没有店面装修,所有时装店,都以按部就班的形式存在着。它们站在马路两侧,整齐、光洁而美好,除了角落那堆不起眼的垃圾,我甚至找不到一丝一毫的缺陷。

落地玻璃前,我再次俯身。即便它如何透明如何闪亮,它对我的吸引力,也远不及石膏模特。我贪婪的目光不停地驻留在它们身上,它们却在我的眼皮底下无动于衷。我知道,我的表情和神态,显然引起了某些人的警觉,这些人中,就有时装店老板。

她化着精致的妆从店内走出时,我一脸惊愣。我突然发现,她就是我照片里的女人。那时的她看上去稚嫩天真,如今却成熟世故。我不明白我的这种想法,是否因为她鲜红的唇膏所引起,不过我可以确定地说,她的眼神,依旧保有旧时的清澈。

是你。她走近我,语气低低的略带忧伤,我不知道你会来。

我也没想到,我说。避开她的红嘴唇,我的语气不太自然,我想要几个模特。也许由于她的熟络,我同样也表现出熟络。

什么时候要,我替你送去。她直率地回答我。

现在就要,我说。

她顿了顿,用奇怪的目光看我,什么也没问。随即转过身,对那些无所事事正用好奇的眼光扫视我们的超短裙女孩说,把模特身上的衣服全扒下。她又转回身,凝视我,表情显得有些无奈,店里只有 6个,如果不够我再想办法。

站在游人如織的店门口,我没有回答她,而是换了个话题,你有没有男模?

没有。她摇头,声音有些慵懒,我听不出其中是否有失望的成分。

我点点头,视线朝下,看自己棕灰色的休闲鞋鞋底,不停在水泥地面碾磨。那里有只烟头,而我要把它消灭掉。

等那些超短裙女孩抱着模特出来时,我已经沉默了有一会儿。她也不说话,不过表情自然,没有显得尴尬。

我向她告别。说再见而没说回聊。面对六个冰冷的石膏模特,我甚至拒绝了她让人送的提议。我自己抱回家,抱着挺好!

听到这句话,她微微笑了笑,脸上浮现红晕。她没说分别之类的话,或许想等我有空去看她,我一直想说,可最后直到出租车载我离开,我都忘了说。

7、此后,我整日躲在房里做同一件事,想象同一种可能。

我将那些模特放在厅堂,用磨刀石磨快菜刀,我用磨快的菜刀砍去所有模特的胸部进行重塑。我是说,她们站立时,通常会凸显玲珑的身形和相似的表情。我不想看到这些,我只想看到酷似男人的道具。可是,我已经筋疲力尽,不想再花更多的时间去寻找男模,况且,据我所知,所有时装店里几乎都是女模。

那些被砍去了胸部的石膏模特,如同男人伫立我面前。尽管她们依然骚手弄姿,那对失去的乳房,还是让她们改变了性别与生存方式。

我开始精心挑选地板上的衣服。

这时,我才发现自己并不需要这么多,对我来说,它们是奢侈的消费品。我把那件 V形带着墨渍的枣红色衣服放在床底下。那是我在乌有巷时最常穿的一件。

现在开始,我要把她们称作为他们,他们将是我有生之年,最为得意珍贵的道具。

我一件件帮他们穿上。穿的时候,不忘卸下其中的胳膊,或者在另一个面孔上划上几道破坏性的伤痕。我还将站得最直最高的他,锯去一截的腿,用强力胶和楔子钉,重新组装。组装后的他,变成了一个矮子。是啊,当它周身绑上麻袋,穿上我的毛衣和外套时,便成为其貌不扬的矮男人。所有这些人,经过打扮和修饰,他们都有了各自迥异的风格。这些风格迥异的男人,将带领我走向无比鲜亮的明天!

这晚,过度疲惫的我睡得很好。我几乎是扶着模特们的胳膊倒下的。我死沉沉的身体,啪的一下,倒在了他们的身旁,倒下时,我似乎听到了一声响亮的断裂声。可是,强烈的睡欲控制了我。他们的脸在我的眼中逐渐模糊,模糊到我再也看不清。我于是伸直胳膊和腿,在那些纷纷倒地的“男人”身旁酣然入梦。

等我醒来已是次日中午。新的一天开始。我甚至来不及洗脸刷牙吃饭,就去厨房找剪刀,走到半路,卫生间明亮的灯光刺痛了我,我于是身不由己地走了进去。就在这时,我看到了一张脸。这张脸有着消瘦凹陷的脸颊和死沉沉的大眼睛,眼睛里所折射出的空洞和晦暗,让人无限陌生又无限惧怕。

以后的时间里,我尽量控制自己不去想他。我觉得,他和我所熟识的面孔截然不同,当我不认识他时,他显然也不认识我。

拿着内衣的碎片,我埋首为那些改头换面的“男人”缝制黑眼罩,我无数次套在自己脸上做尝试,试验它的宽紧度和遮蔽感。那一瞬间,我感觉自己成为了他们。

夜色来临前,我缝好所有的眼罩,并将多余的碎布和地板上许许多多我认为没有必要存在的东西,都收拾进塑料袋。我打包拎出门,在楼道的空地上燃烧。青烟慢慢沸腾,发出难闻的烧焦味,这股焦味在整个楼层通道里,挥之不却地漫延。对面房间里的老年夫妇终于出来了,看清我的脸后,他们如同见到鬼魅般狠狠关上门。我猜想,是燃烧的青烟迷了他们的眼。等到灰烬四散,我又用抹布、扫帚和拖把,清除了所有的污垢和尘埃。

房间终于彻底变样。

我将钢笔、墨水瓶、笔和纸摆上书桌,将所有的书都码到书柜上,当然还有那叠在乌有巷写就但未完的纸稿。这时,我和我的模特,终于完整地拥有了这里。

出门前,我看到了我的笔记本。它被留在枕头上,安静而沉寂。我擦亮火柴点燃它。不锈钢水槽里,它就像最后一朵黑色罂粟,散发出夺人心魂的美。

拿起铁榔头,我向着黑暗的前方走去。

责任编辑 包倬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