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探世界哑暗的深度(组诗)

2018-01-22 17:48段新强
诗林 2018年1期
关键词:石头身体生命

段新强

寻人启事

一个人丢失在十字路口张贴的一张

寻人启事里,好长时间了

每次我经过那里,他都平静地在照片上

用意味深长的目光望着我

张贴启事的人心情急切,许以重金要找到他

而他却带着谜一样的表情,躲在那张白纸

日渐陈旧的时光里,只是用他走失时的穿着和地点

向人们刻画着一团模糊的蛛丝马迹

这张被无数次复制的寻人启事,和风中凌乱的

树叶一样,单薄,脆弱,只能收留

一个更加单薄、脆弱的命运

这个杳无音讯的人,抛下他的名字、钱财、恩恩怨怨

只带走了他自己,仿佛这个宽阔的世间

已无处安放他的灵魂

我不知道是该为他悲哀还是庆幸

我也弄不清楚,是生活丢失了一个人

还是一个人丢失了生活

只是每次经过这个十字路口,我都要一再环顾四周

我总觉得,这个丢失了的人就在附近某个角落

此刻,他正满怀忧虑地看着我们这些

还没有找回自己的人。

交通事故现场

超速,闯红灯,酒后驾驶,压线强行通过……

是生活反复预设好的埋伏

扭曲的车把手,飞向不同方向的车轮,路面上

划出伤口的刹车痕……是无数事故现场图早已规范标注的要件

无法从倾斜中收住的身体,支离破碎的命运……以及那些

被外力轻易就撕裂的爱,都是意外事故里意料之中的部分

一辆身份模糊的三轮车是随机样本——就像钉在十字架上的受难者

此刻,它正七零八落地躺在十字路口,等待世界划分责任

只有那么多行色匆匆的路人是局外人,从未有人担心自己

前途未卜

我豢养了一匹闪电

我豢养了一匹闪电,此刻

它正暗自蹲伏在一个三千安培的电表里

它身后紧随着千万亩的水浪、千万吨的风,以及

从天空收集的千万立方的热情和来自大地上千万公里的勇气

它准备用与光赛跑的速度向前奔跑,向一个马达的

头脑里奔跑,向一群路灯的眼睛里奔跑

向一台电焊机的手臂上,一列高速火车的脚踝上奔跑……

为了积蓄力量,它把羽毛缩进骨头

把影子收进股二头肌,把喉咙里的声音沉淀为

一口丹田之气,它把自己的身体打磨成

以千瓦为单位的一粒数字,谁都无法看见它的热血澎湃

只有我能触摸到它内心那枚箭头形状的渴望,只要一摁开关

我就诀别了一个永不回头的灵魂

半夜狂风

半夜,我被拍打门窗的声音惊醒

似乎有谁在向我求救

屋外一阵紧似一阵的狂风

不知是在追赶什么,还是

被什么追赶

而我唯一能做的,是倾听那些近在咫尺的嘶喊

揣测那些惊慌失措的身影,如何被

步步紧逼

我也只能越加忧心

黑暗里有那么多的死胡同,沟壕和懸崖

擦肩而过的陌生人

迎面只匆匆一瞥,就被你看穿了

我的迷茫,脆弱,孤独

但你不知道,在我们擦肩而过的那一刻

我却感觉到另外一个自己,与我的生命

瞬间重叠

不知是你在追赶什么,还是

我在逃离什么,我们并未停止脚步

我们带着各自的沉默、风和灰尘

在行人、车辆的蜂拥下,自顾匆匆前行

你好,陌生人

我多么希望你我能回身相顾,互道珍重

梦中人

不管我是否愿意,总有一些人

把他们的生活片段剪接进我的梦里

虽然都是陌生人,从那以后也再未交集

但我相信,一个人如此接近我的灵魂绝非偶然

梦里的每个声音和动作,都是对梦外世界不可忽视的暗示

我常常想,我梦里多出了一部分

是否这世间的某个地方就缺失了一块,是否有一些心灵

正在时光的苍茫中寻找或者忘却

为我演绎梦境的人,不知各自背负着怎样的命运

在我梦里完成的生活,是否还隐藏着另外的真相

这些短暂而神秘的际遇,就像人生中无法预设的旅程

有时我深陷其中,稍有不慎就丢失了自己

有时如世外高人般在暗中旁观,醒来却怅然若失

石 头

它所处的位置

距河岸十步远,距山神庙

二十步远

距一棵枯树,只有半步

白天,它盖住身下的阴影

仿佛要补住世间的缺口

夜晩,它把身上的黑暗、星光、虫吟

都化成了露水

它的心跳低沉,只有世间的另一个石头能够听到——

一种缄默与缄默碰撞的声音,延续着

生命里无法言说的秘密

解剖石头

不知这些真正的沉默者

在内心酿造什么。机器轰鸣间

它们身体里无数只从不折弯变形的手

纷纷摔碎了举着的酒杯

如同庆祝自己来之不易的绝望

我们需要学习它们,向着

越来越精密的隐忍进发

一直粉碎,粉碎

筛选出最后一颗有棱角的心,就找到了endprint

未来世界的种子

无 题

我一边打开手电筒的后盖,取出

那些乏力的电池,如同为

一些捐躯者殓尸,感谢它们

陪我在一条不归路上走了一遭

一边又装入一些电池

它们小小的身体,一字排列

犹如进入轨道的高速车厢

一节抵住一节,一节紧拉一节

憋足光的电极,都朝着相同的方向——

那里遥远,深邃,有着最令人神往的

黑暗

读书的少年石雕像

城市已沉入梦境深处。醒着的

只有雕像里的那个人

正用少年的力量

从汉白玉里,伸出手

捧住了在时光里悬浮已久的书

这块洁白的石头,带着现实的斑点:坚硬,冰冷

曾经是荒山愚钝的一部分

此刻却顺从于一盏人间微弱的路灯

顺从于一个生命成长的曲线

如此虔诚地温习着

——理想

在观音庙想起往事

站在观音庙菩萨的面前,我想起

小时候顽劣,曾亲手打碎过她的一个化身

那是母亲从集市上用红薯换回的一个陶瓷人儿

已在家中供奉多年,黝黑粗陋的模样

像是比我们更穷的穷人

那天仿佛死了亲人一般,母亲哭哭啼啼

边责骂我边把一地的碎片包起

埋在了屋后,那小小的土堆

和旁边二伯的旧坟头一样,一到春天

就消失在了无边的荒草里

古陶罐

它一半盛满月光

一半,怀着时间的回响

它先是寻找生命渴望的

后来寻找,生命遗弃的

含蓄的口型

语言在那只手心,永远不会被说出

从它身上,我找到了

与自己生命平行的光,但弯曲回旋着

一个人,一群人的来历,掉落土屑的空洞

终于抵达了具体

肯定的说,我们终将回到它的火焰里

试探世界哑暗的深度

掘墓记

我们乡下,掘墓这样的活计

比挖坑窖红薯、窖白菜还要繁忙

在奶奶庙后坡,东边和南头

是马家、李家以及一些不知名的坟

已经密密麻麻占满了

北边和西边,则离沟壕太近

洪水一来什么都留不住

三更开始,我们四个壮男

喝了三瓶白酒,抽掉六包烟

才在丈八宽的地界,挖出一个

能躺下半个身子的窝

没办法,天寒地冻

我们不得不顺从那些冥冥之中的力量

把孤寡老人孟老汉

像一块多余的石头,草草埋下。

又一年

在国花园,我又见到了

这株洛阳红

真好,它依然开得这样自信

没有辜负春光

它的心地更宽敞了,花朵

比去年多了许多

它還很健康,枝叶饱含绿色的力量

托举着这个新的季节

还有这些嫩芽儿,这么嫩

像刚发育的时光

让我相信,自己的生命

才刚刚开始

原野上的石头

突然间,我看到了它——

紧紧抱作一块的胆怯和无助,正蜷缩在草窝子里

它棱角的翅膀僵硬而无力

灰色的声音,落满身体粗糙的表面

和我此刻的存在一样

不断扩大着这傍晚原野上的空荡

月 亮

一块不知疲倦的石头,一个一意孤行的

理想主义者,一粒

单薄、笨拙的动词

整整一夜,它没有爬出我小小的窗格

整整一夜,它挣扎在巴掌大的

黑暗里,整整一夜

它把自己锤打成了一块沉甸甸的,随时会被时光湮没的

担心——哦,整整一夜

它拯救出了我生命大海里

无边汹涌的波涛

我梦见死去的邻人再次死去

房子坍塌,老母病逝

儿子跟着媳妇随了别人的姓,所以他有

更充足的理由

再死一次

在我的梦里,他再次捡起蛇皮袋

爬上那片采矿场

一轮更大的太阳,压在他的驼背上

使他更像一个满载而归的人

比起上一次的死,他也有了更丰富的经验

他让天动地摇,场面凌乱

炮声直接在他的手指上绽放

对死,他也多了一份热爱

这一次,他不但让那块从天而降的石头

飞动得更加迅猛有力,还把自己的身体

像鸡蛋一样

砸向那块石头

墙壁里的身体

我累了,我把沉重的肩膀

靠到一堵墙上

却感觉到,墙壁里

有一个更沉重的身体

也在迫不及待地靠向我

那身体里沉积了太多的风雨、劳累和病痛

显得比我更加衰弱

他行动困难,甚至无法保持直立

时间微弱的流动声,随时

都会把他冲走

他只能躲在落满灰尘的墙壁里

等待一个同样的肩膀endprint

能靠上一靠

同样是血

离开一个身体的方式却截然不同

一些血,像一根别在喉咙里的骨头

刀还没来得及拔

就直楞楞顶了出来

而一些血软绵绵的,是那种

小小的痛,身上只磕碰了一下

它们就流出来了

还有一些血,把一条贱命看得重啊

那双眼睛早闭上了,那个头颅

早割掉了,那根白森森的脊骨早剔走了

它们还不愿离去,在一条剥了皮的羊后腿里

半天渗出一点,半天只渗出一点

直到最后大火煮,高压锅炖

走投无路的它们,才被

逼出来

商场里待售的塑料植物

谁能让出自己一半的前途、爱情、信仰,一半的灵魂、骨头、疼痛

为它安放没有生命体征的尊严和茂盛

谁能耗费足够的想象力,准备足够的泥土、根系、年轮

为它举起一枝枝羞涩、青春、心跳,收集梦里梦外的月光、露水、虫鸣

……有一天它想要枯萎了,谁能为它寄居的瓶子里

盛满乡愁

往 事

我十岁时还不懂事

那年冬天的一个早晨,我和父亲

早早来到北沟河边

要把一车萝卜送往对岸的集市

父亲心疼兒子,让我和手推车上的

萝卜待在一起

他一个人拉着车子赤脚下了河

看着在河里艰难前行的父亲

我悄悄把手也伸进水里

河水真冷啊,仿佛整个冬天

都钻进了我的骨头

那时的我真的是不懂事,我一直那样

把手伸在河水里

我一直以为,世间的寒冷

就那么多,我用手分走一点

父亲就会温暖一些

爱的细节

只有两个重叠的掌心,只有两个

摁在同一张生死簿上的

指纹

能触摸到,这些针脚,药渍,杯沿上的

豁口,幸福和幸福

一粒一粒紧挨着的身体

这么多。被繁杂的生活

分解、打磨得难以名状的爱啊

——细小的不能再细小了,已细小的

轻易就会消散于,风尘

找到它们

只有你我一起

用力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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