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子论“福”

2018-01-23 10:08姚海涛
华夏文化 2018年3期
关键词:福字荀子

□姚海涛

每到农历新年,中国人总会在房门上、墙壁上、门楣上贴红红的福字,寓意未来一年的好日子。如今,福字已经成为传统民俗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据考证,这样一种既体现庄严仪式感,同时又洋溢喜庆画面感的“贴福字”风俗,至迟出现于南宋时期。吴自牧《梦粱录》中记载:“士庶家不论大小家,俱洒扫门闾,去尘秽,净庭户,换门神,挂钟馗,钉桃符,贴春牌,祭祀祖宗。”《梦粱录》是一部记录南宋都城临安城市风貌的著作,其中提到的“贴春牌”,大约就是将福字写于红纸上并贴于门前的风俗。由此可知,“贴福字”之风俗最晚从南宋已经开始流行,约有近千年之久。

其实,“福”这个汉字在距今三千年前的商代甲骨文中就已经出现。虽其在甲骨文中的写法不一,但大体可以看出是用手拿着装酒器具敬神的字形。在先秦典籍中出现了大量关于福的论述,这些对福的诠释与阐发构成了今日中国人对于福的朴素理解的源头。回顾这些论述,能够更好的理解与传承中国福文化。

无论是儒家六经中的《尚书》《诗经》,还是道家学派的经典《道德经》都谈到了福,它们共同构成了中华民族早期“福”文化的思想渊源。最早对福进行阐释的要属《尚书》。《尚书·洪范》:“五福:一曰寿,二曰富,三曰康宁,四曰攸好德,五曰考终命。”福包括了长久的生命、充足的钱财、尊贵的地位、健康的体魄、安宁的心灵、光辉的德性、正常的死亡等诸多丰富的内容。这些内容贯穿于人从生到死的全部过程。只有这些都齐备、完备才能称得上有福。福在《说文解字注》中是这样解释的:“福,备也。从示,畐声。”可以看出,福并不仅仅是简单的幸运、幸福,而是具有更深邃与宽广的意涵。此外,《诗经》中出现福字尤多,多达四十多次,如“景福”“百福”“万福”“多福”“福禄”“降福”“受福”等。今本《周易》中也有“于食有福”、“受兹介福”、“受福”、“致福”、“小人之福”等与福有关的语句。

大致看来,“福”的诸多意蕴都已经包含于儒家六经之中了。福大致有如下意蕴:第一,与“祸”相对而言,指人生各个层面的平安、顺利与幸运。第二,与祭祀有关,指祭神的酒肉。如《说文解字》对“礼”的解释:“礼,履也。所以事神致福也。”可见礼是事神致福的仪式,福与神灵以礼为中介关联起来。第三,与神灵有关,指神之于人的保佑与福荫。福由于与祭祀之礼联系在一起,于是就有了神灵护佑之意,也就是所谓神灵降下福祉。

在先秦思想家中,荀子大谈特谈“福”,既对“福”文化有所继承,其“福”论又打上了自己的独特思想烙印。荀子论福主要有引《诗》论福、重视祸福转化以及不蔽之福三个方面。

第一,荀子引《诗》论福。由于《诗经》论福频次较多,荀子也很重视《诗经》,因此他在著述中也引用了其中两句来论福。

其一,“《诗》曰:‘嗟尔君子,无恒安息。靖共尔位,好是正直。神之听之,介尔景福。’神莫大于化道,福莫长于无祸。”(《荀子·劝学》)《诗经》上说:“你们这些君子啊,不要总是贪图安逸,要忠于职守,爱好正直的德行。上帝知道了,就会赐予最大的幸福。”没有比与道融合更高的精神境界了,没有比无灾无祸更长久的幸福了。荀子将社会分工中的职责、德行与幸福联系起来,强调幸福是民众忠于职守、爱好德行得来的。

其二,“故儒术诚行,则天下大而富,使而功,撞钟击鼓而和。诗曰:‘钟鼓喤喤,管磬玱玱,降福穰穰,降福简简,威仪反反。既醉既饱,福禄来反。’”(《荀子·富国》)儒术如果真能实行,天下就会平安富足,百姓生活才能幸福,就会像撞钟击鼓一样和谐。荀子将统治方法与民众之福联系起来,认为福不会突然来临,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只会降临到那些采用恰当治国理政方法的国家地区的人民。幸福无法亦有法,简而言之,是人通过恰当的方法与不懈的努力共同催生的。

第二,荀子非常重视祸福转化。 福与祸是相对而言的词汇,早在《道德经》中就有“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的话。意思是说,祸与福互相依存,互相转化,比喻坏事可以引出好的结果,好事也可以引出坏的结果。也就是说,在一定条件下,福能变成祸,祸能变成福。

荀子认为福可求可致,同时他认为福祸正因为相依并生,所以对于福祸到来要有应对之策略。正因为福总是与祸患相并而生,更能体现其可贵性。他说,“福事至则和而理,祸事至则静而理;富则施广,贫则用节。可贵可贱也,可富可贫也,可杀而不可使为奸也;是持宠、处位、终身不厌之术也。”(《荀子·仲尼》)当幸福来敲门之时,就适当地对待它;灾祸之事来临,就冷静地去处理它。富裕了就广泛实行恩惠,贫穷了就节约费用。要可以处贵,可以处贱,可以处富,可以处贫,可以杀身成仁也不可做坏事。这便是保持尊宠,居守官位,终身不被人厌弃的方法。原来幸福掌握在自己手中,就看你是否能够冷静的处理与对待,能否找到恰当的方法。

第三,荀子创造性的提出了“不蔽之福”。这是荀子的独创,他曾三次提到“不蔽之福”。通俗地讲,“不蔽之福”就是不被蒙蔽的幸福。荀子将福与人的仁德、智慧联系起来,认为只有充分显发德性、发挥聪明才智,才能获得“福”。“不蔽之福”是与“蔽塞之祸”相对而言的。

荀子敏锐地观察到,对于大多数人而言,福总是与时代背景、政治统治与德性才智等联系在一起。“顺其类者谓之福,逆其类者谓之祸,夫是之谓天政。”(《荀子·天论》)能使自己的同类顺从自己叫做福,使自己的同类反对自己叫做祸,这是天然的政治原则。

其一,君主的“蔽塞之祸”与“不蔽之福”。荀子论述说,“暗君必将急逐乐而缓治国,故忧患不可胜校也,……将以为福,乃得死亡焉,岂不哀哉!於乎!君人者亦可以察若言矣。”(《荀子·王霸》)昏庸的君主,必然急于追求享乐而疏于治理国家,那么他就会忧患缠身,一直到身死国亡才可罢休,这不是非常可悲吗?本来要得到幸福,却招致了灭亡;这难道不可悲吗?夏桀被妺喜、斯观所蒙蔽,商纣被妲己、飞廉所蒙蔽,导致了思想惑乱,行为荒唐。最后,夏桀死在鬲山,商纣的头被悬挂在红色的旗帜飘带上,后世言恶必稽(《荀子·解蔽》)。这就是“蔽塞之祸”。

荀子进一步论证道,以夏桀、商纣为前车之鉴的商汤和周文王得到天下之后,重用伊尹、吕望而身不失道,远方的国家无不送上自己的珍贵物品,所以他们的眼睛能观赏天下美色,耳朵能听闻到世间的美妙音乐,舌头能尝到山珍海味,身居豪华的宫殿,名字被加上各种美好的称号。他们活着的时候天下人都歌功颂德,死了以后天下人都痛哭流涕。这就是“不蔽之福”。

其二,人臣的“蔽塞之祸”与“不蔽之福”。荀子举例指出,唐鞅蒙蔽于追求权势而驱逐了戴子,奚齐蒙蔽于争夺政权而加罪于申生。结果,唐鞅在宋国被杀,奚齐在晋国被杀(《荀子·解蔽》)。唐鞅驱逐有德才的国相而奚齐加罪于孝顺的兄长,结果等到自己被杀之时,仍不明白其中的道理。这就是蒙蔽的祸害啊。所以,因为贪婪鄙陋而违背正道、争权夺利却又不遭到危险屈辱灭亡的,从古到今,还不曾有过。这就是“蔽塞之祸”。反观鲍叔、宁戚、隰朋仁德明智而且不被蒙蔽,所以能够扶助管仲,而他们享有的名声、财利、福禄也和管仲相等。召公、姜子牙仁德明智而且不被蒙蔽,所以能够扶助周公,而他们享有的名声、财利、福禄也和周公相等。这就是“知贤之为明,辅贤之谓能,勉之强之,其福必长”(《荀子·解蔽》) 。这就是“不蔽之福”。

其三,诸子百家的“蔽塞之祸”与“不蔽之福”。荀子提出,墨子只重实用而不知文饰,宋子只见人寡欲的一面而不知人贪得的一面,慎子只求法治而不知任用贤人,申子只知权势的作用而不知才智的作用,惠子只务名辩而不知实际,庄子只知自然的作用而不知人的力量。这就是“蔽塞之祸”。而孔子仁德明智且不被蒙蔽,所以多方学习,集其大成,提出了足以用来辅助古代圣王的政治原则。他的德行与周公相等同,名声和夏商周三代开国之王相并列。这就是“不蔽之福”。

此外,荀子还看到了“俞(愈)疾之福”:“故伤于湿而痹,痹而击鼓烹豚,则必有敝鼓丧豚之费矣,而未有俞疾之福也。”(《荀子·解蔽》)生活的经验告诉我们,人生不如意常十之八九。一年三百六十日不是愁中即病中。佛家也说,人生有七种苦难——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可见,福对于人们有着巨大的生命感召。所以“俞(愈)疾之福”即身体疾病康复就有了非同寻常的普遍意义。

荀子还看到,“为善者天报之以福,为不善者天报之以祸”,有时并不一定一一应验(《荀子·宥坐》)。康德所谓的“德福一致”情况并非稳定态,现实中也会出现“为恶得福,善者有殃”的情况。德福与个人的认知有关。荀子论福增加了个人可以掌控的内容,认为“君子之学,非为通也,为穷而不困,忧而意不衰也,知祸福终始而心不惑也。”(《荀子·宥坐》)君子学习并不是为了声名显赫,而是当身处贫穷时不感到困窘,内心忧患时意志依旧昂扬,知道祸福生死的道理而不迷惑。

荀子以理性的视野与眼光去看待福,剥除了福的神秘意味。荀子论福与其思想呈现出了高度的一致性。荀子之福是理智之福而非神秘之福,荀子以理智诠释福,高度契合了思想观念从天命神学到人间理性的思想历史嬗变规律。这与陈来先生认为的夏代巫觋文化到商代祭祀文化再到周代礼乐文化的演变规律是完全一致的。

荀子福论既与他所处的战国末期的时代背景密切相关,也与他重逻辑与理智的经验主义学术思想风格有关,它是时代精神与个体思想精神共同催生的。战国末期,七雄逐鹿中原,均想问鼎天下。人民生活在离乱之中,死亡的威胁时时笼罩着恐惧中的人们。裹挟在时代乱流之中的荀子深刻地认识到,时代的改易途辙才意味着人民命运的彻底改变,统一的历史时局与稳定的社会秩序才是人民的真正之福。所以,荀子登高一呼,呼唤“不蔽之福”,期待具有仁智合一大智慧的贤君明臣拯民于水火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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