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追忆常贵田先生:“相声将军”敢说我不懂

2018-01-23 11:28张琳
北广人物 2018年47期
关键词:师父

张琳

著名相声表演艺术家常贵田于2018年11月30日凌晨逝世,享年76岁。从朋友圈得知此讯,初时还很难相信。因为去年10月28日,在中国电影博物馆举办的王晓棠老师“我是一个兵”大型展览开幕式上,我还见到了常贵田先生。中午还同桌吃了简单的快餐,也聊起十年前我和实习记者王亮的那次采访……临别时常贵田老师特意拉着记者合影,还笑着说:咱们是有缘人。我说:您身体真棒,和十年前没分别。常老师幽默地说:人说瓜熟蒂落,我这是瓜“娄”蒂落,也不行了,你看,出门不带钱,随身须带药。

常先生爱笑。且笑得很有感染力,台上台下皆然。在台上,他让观众忘却烦恼,开怀大笑;台下,他的笑,温暖、爽朗、大气。能這样笑的人,心里一定是通透、开阔的。

相声界的小“老艺人”

常贵田1942年生于相声世家。众所周知,相声界有三大家族:常宝堃常家、侯宝林侯家、马三立马家,这也是传统相声的三大流派。常氏相声大家族,最多时有六十多口人,创始人常连安、长子常宝堃、长孙常贵田一脉相承。常贵田被称为“相声界最高领导”,一是因为他出自相声大家族常家,二是因为他曾担任中国曲艺家协会相声委员会主任,三是因为他是中国人民解放军海军政治部文工团的少将,是相声界第一位真正的将军。

常贵田老师很健谈,台风和“话风”都很接地气。所以和他聊天与看他表演一样,都很随意、很有代入感。讲他小时候学艺的往事时你会从他脸上看到孩子般的快乐。

1942年农历二月斗~日,常贵田出生在天津竹远里的一栋民宅里。“生我的时候,我父亲常宝堃正在电台录制节目,当即就把得子的消息告诉了听众,恨不得把喜事与所有人分享。”那年,常贵田的祖父常连安44岁,常贵田的父亲常宝堃20岁,爷俩儿都是各大剧场、电台争抢的相声名家。常宝堃特意为儿子的满月宴准备了一个“签到簿”,上面的嘉宾最令常贵田印象深刻的就是马三立先生—一他的“活爷爷”,“活爷爷”在签到簿上画了五只蘑菇,题的字是“蘑菇喜添蘑菇丁”。常贵田生前回忆说:“那蘑菇‘柄画得太短了,看起来更像是五个‘荸萁。后来我才知道,上世纪40年代初,正是‘活爷爷刚学画正上瘾的时候,逮谁就给谁画。”父亲为什么要他称呼马三立“活爷爷”?常贵田自己也说不清楚,等他真正想了解其中的缘由时,父亲已牺牲在朝鲜前线。上世纪90年代,常贵田曾追问过马老,可能是场合不便,马老欲言叉止……

小时候,常贵田经常去祖父在西单开的“启明茶社”接受“相声熏陶”。茶社边上“二合义”的奶酪、“有光堂”的小人蛋糕都是他抹不去的儿时记忆。三岁半时,常贵田被谭伯儒爷爷抱上了“启明茶社”的舞台,爷俩合说了一段对口相声。不过,常贵田心目中真正的上台“演出”是三年后全家回到天津。那会儿,解放天津的战役正处在最初的围城阶段。剧场里的演出是不可能进行了。一天夜里,常宝堃推醒正在熟睡中的常贵田,开始一字一句地给儿子“突击”起相声段子来,他把“铺、垫”的台词都放在了“捧哏”演员身上,把儿子记不住的、不适合说的再通通删去,这样一来常贵田就没有多少台词“负担”了。常贵田的母亲和邻居也一宿没合眼,忙着给他赶做“演出服”—棉袍儿。当窗外泛起鱼肚白的时候,常贵田已经学会了《六口人》《大娶亲》《反正话》三个小段。不过,第一次的演出还是“泡汤”了。在海河边上,三叔常宝霆、师兄苏文茂刚聚拢了人,一颗炮弹就在远处的河里“轰”地一声炸响,观众全吓跑了。常贵田生前回忆说:“街头的日子很辛苦,每天十一点钟出门,晚上八九点钟才能回来。寒冬腊月,小手冻得通红,帽子上靠嘴的部位结了薄薄的一层冰。演出回来后,把每天赚到的一块钱给我母亲。那一块钱当时是很顶用的,我母亲为了犒劳我,还专门给我做鸡蛋炒饭、醋拌水疙瘩丝儿吃。直到现在,我还偏爱这一口儿。”

在“撂地”卖艺的那段日子,常贵田有幸得到四代老相声艺人朱相臣、穆祥林、高德明、周德山的“力捧”(都为他捧过哏)。也正是根据这段生活,中国曲协向他颁发了“从艺五十年的老艺人”证书。

9岁时,父亲牺牲

天津一解放,常宝堃就斩钉截铁地对儿子说:“贵田,上学去!”“实话实说,小学的课程尚能及格。初一开始,我的学习成绩就有些愧对那所名牌学校——天津一中了。幼时唯一可夸赞的是不跟人家打架,因为我知道打不过人家。”学习成绩上不去,母亲就用“板儿”打他。这“板儿”是祖父常连安发明的,挨打时,允许孩子和大人“讨价还价”,减少“板儿”数;但也有奠名其妙、不近情理之处:每到春节前夕,常家所有的孩子得集合起来,每人挨两板儿,为的是让他们节前哭够了,过节的时候不许哭。常贵田生前回忆说:“我祖父的教育方法净是奇特的,比如小孩儿拿着个易碎的瓷碗,他不直截了当地叫孩子放下,而是在旁边念叨”这碗说话啦,要碎!要碎!”

常贵田说自己长年累月受这“板儿”的威胁,又怕、又烦、又躁。“一次我挨了打,离家出走了,晚上回家时觉得一定还要挨打,没想到爸爸见到我一把把我搂进怀里,还说以后再也不打我了,希望我能好好上学,成为家里的第一个大学生。”那天晚上,常宝堃还带着常贵田去看了一出名为《铁公鸡》的戏。此后,父亲差不多每个星期都能带常贵田去一趟天祥市场或者劝业场,还会给他买个小玩具。“我父亲是主动请缨上的朝鲜战场。1951年4月23日,父亲在即将归国的途中,被美国飞机扫射,不幸中弹,牺牲在朝鲜,以身殉国。据报载,他的追悼会有八十万人参加,公祭了三天。出殡时,我作为长子,要穿着孝服、打着幡走在前面……”

敢说“我不懂”

父亲常宝堃去世了,常家的大树倒了,动摇了常家的根基。常贵田的母亲也开始犯愁起孩子们今后的出路。常宝堃牺牲的年代,流传着一句响亮的革命口号,那就是“继承先烈的遗志”。自小对相声的迷恋、现成的学习环境、再加上本不怎么争气的学业成绩,这些似乎都成了常贵田“子承父业”再合适不过的理由。

“相声的行规是要先拜师。不过,自家人不能收自家人为徒,除了名不正、言不顺外,也担心‘医不自医,自己看不明白自己的孩子。”常贵田这样解释他的“拜师”。常贵田的外祖母林红玉是京韵大鼓演员,那可是继刘宝全之后、小彩舞之前的一代名家,在曲艺场中都是负责“底”活的。她告诉常贵田一条真理,“做一个好演员,必须投名师、访高友、增阅历、会藏拙。”常贵田投的名师是以“小麟童”的艺名名扬津门的赵佩如。“师父从小学艺,师从焦少海先生,其实更多的是得了‘少焦爷的父亲——相声‘八德之一的焦德海的真传。赵家和常家是世交,师父的父亲赵希贤,和我祖父一起,一位变戏法,一位卖戏法,相识多年。我出生的时候,师父和父亲已是多年的搭档。他们住在同一个院子里;一同去剧场、电台,一同回家;一起去了朝鲜战场。父亲牺牲的时候,师父也多处负伤。”

1954年农历八月十五,在相声一代宗师张寿臣先生的主持下,赵佩如收下了常贵田和高英培两个徒弟。从12岁起,常贵田开始了边上学边学习相声的生活,师父还传授给他很多做人的道理。“我小时候有个缺点,不懂装懂,即使知道错了,也要狡辩两句。一天和师父闲聊,说起文化部有个叫张梦庚的人,我把‘庚字讀成‘辛的音。师父提醒我‘是张梦庚吧。我却说‘有张梦庚,还有个张梦辛。师父笑着摇了摇头,没说半句话,但我看到他满眼的批评。”

这件事情的翻版发生在1987年,常贵田去美国演出,和同人闲谈时,把“联袂”误读成了“联未”。侯宝林先生的徒弟美籍华人昊兆南当众纠正了他。常贵田站起身向吴兄深鞠一躬:“谢谢您的指点。”吴兆南说:“我还怕你接受不了,挂不住呢。”常贵田说只要一回想起师父当年的眼神,他就可以勇敢地说出“我不懂”这三个字。

说相声的“将军”

早在1954年初,作为烈士子弟,12岁的常贵田就以少先队员的身份,成为解放军慰问团的一名成员。他所属的天津分团,由王光英先生领导,负责慰问天津至河北沧州一线的部队。常贵田说:“当时部队驻地条件很差,走夜路时最需要的就是手电筒。我们几个同学对王光英先生的一个电筒特别感兴趣。它不需要电池,只要用手一握,就可以发亮,其实就是手电筒自带了个小发电机。可当时谁都没见过.都抢着给王先生‘发电。”

知“不足”而后进,敢言“我不懂”,俯下身子做人,低下头苦干,常贵田实践了一生。作为四十多年的文艺老兵,常贵田生前回忆说:“1958年后的战斗我都参加过……战友们都笑称我是属‘穆桂英的——阵阵不落。再说文工团的具体工作,每年都要下部队慰问,少时三个月,多的时候有九个多月。几十年间,我走遍了从北边鸭绿江口到南边北仑河口、一万八干多公里长的海岸线。观通站、导航台、通讯连、炮阵地—一从建站(台)的时候我就上去了。海南岛五指山上有海军的一个站,我们团用了四个多小时爬上去,演完后再背着道具、乐器当天爬下山来。除此以外还有救灾抢险的任务:1998年抗洪自不必说。1963年抗洪方针是炸开北大港,保住天津市。文安城四面是水,我在城圈里演出,灯一亮,成百上千的虫子,演出就是吃虫子比赛呀。1976年7月28日发生了唐山大地震,8月15日我就到了唐山。我们住在冷库附近,库塌了,储存的猪肉全都腐烂了,那个味儿——一个月后我回到北京,把衣服洗了晒,晒了洗,过了个把月,衣服上还是那个味儿…..”

提到“说相声”说出个“将军”这事,常贵田解释说:“这没什么可自豪的,因为我参军早,岁数大。我前面的高元钧、常宝华、朱光斗等先生,都是部队的精英、曲艺的栋梁、演艺界的大腕、社会的中坚。可他们那会儿没有授文职少将这制度。我现在戴的这‘牌,应该是他们的。前人栽树后人乘凉,我算赶上这‘拨了。1959年,一次演出过后,贺(龙)老总拉着我的手说“你是相声世家子弟,又是烈士后代,你得说得更好啊。但愿我这辈子没让他老人家失望。”

多次接触,暗中观察,发现常贵田先生从不摆架子,更不会摆谱。其实,这位平和谦逊、热脸向人的老者却是见过大世面、上过大战场、得多位大师真传的一位了不起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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